巴金120周年诞辰,纪念一个讲真话的作家
2024-12-05肖瑶
2024年11月25日,是作家巴金120周年诞辰。
120年前,巴金出生于四川省成都市一户富裕人家。生于末代王朝,历经民主主义革命、抗日战争,蹚过特殊时期的文化伤痛和困苦,直到2005年去世,巴金的生命几乎覆盖了中国近百年来的近现代史。
2005年10月17日,巴金在上海病逝,享年101岁。“一代文坛巨匠”“文豪巴金”等标题充斥着媒体报道。身为中国现代文坛六大家(鲁、郭、茅、巴、老、曹)之一,且作为这六人中的最长寿者,被誉为“20世纪的良心”的巴金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丰碑。
然而,对巴金而言,长寿是一种苦痛。当他不再能提笔写字,身边能够抚慰内心苦痛的人也一个个离开,曾经对世界、亦对自己许下的“说真话”之誓难以真正实现。被孤独、忏悔和记忆折磨着的他,似在黑暗中垂首已久。
巴金是一个爱“回忆”的作家。晚年,他忍受着内心未能解脱的不安,一字一字地对自我进行拷问,对历史进行反思,最终著成了42万字的散文巨作《随想录》。
对他而言,“活着”,既是一部漫长的、字字泣血的中国近代史,也是他无限自怜和深情的回忆录。
今天我们对巴金的怀念,既是对一个懂得主动反思的知识分子的怀念,也是对一颗兼历温顺与独立的完整的心的照拂。
可怕的黑影
成都市中心偏北有一条300余米的正通顺街。19世纪末,这条街上坐落着不少官家住宅。其中,占地面积最广、名声最响亮的,就是巴金(李尧棠)的祖父李镛的家。
李宅大门上,红底黑字贴着一副门联:国恩家庆,人寿年丰。晚年的巴金在回忆录里概括自己的童年,是“在二三十个所谓‘上等人’和二三十个所谓‘下等人’中间”度过的:“在富裕的环境里,我接触了听差、轿夫们的悲惨生活,在伪善、自私的长辈们的压力下,我听到年轻生命的痛苦呻吟。”
李尧棠的父亲李道河为官不顺,但在家庭中拥有绝对话语权。年幼的李尧棠不明白,平时温和可亲的父亲,为什么一穿上官服,别人都得向他下跪磕头?父亲还会命令差役把犯人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打完后,犯人竟还得向他三跪九叩,高呼“谢恩”。
李尧棠的柔软心性,离不开母亲的影响。母亲陈淑芬有一颗慈悲心,她曾劝丈夫少动刑,可惜未能劝动;她教育儿子们,不能对丫头、佣人摆出主人架子。“人都是一样的,不能把自己看得比别人高,要爱一切人。”她对李尧棠说。
可惜,这样一个对自己滋养深厚的母亲,在李尧棠9岁那年就去世了。仅4个月后,与李尧棠关系最亲的二姐也病逝了。民国六年(1917年),成都的一场川军与滇军的巷战过后没多久,父亲也走了。
小小年纪,巴金就历见了亲人从自己身边的一次次离开。在学会感受幸福之前,他先学会了面对死亡。
“像斯芬克司的谜那样,永远摆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字——死。”
巴金无法忽视的,是“家”这个宝盖头掩盖的腐朽和残酷:“我生活在仆人、轿夫的中间。我看见他们怎样怀着原始的正义的信仰过那种受苦的生活,我知道他们的欢乐和痛苦,我看见他们怎样跟贫苦挣扎而屈服、而死亡。”
一个家庭也像一个国家,被束缚在旧礼教的监牢里。在巴金看来,许多家庭成员都是被腐朽封建残骸给杀死的,他形容自己,“我离开旧家庭就像甩掉一个可怕的黑影”。
1919年5月4日,“五四运动”爆发。“报纸上如火如荼的记载在我们表面平静的家庭生活里敲起了警钟。”
巴金无法忽视的,是“家”这个宝盖头掩盖的腐朽和残酷。
这年,李尧棠15岁。他和家里的兄姐们沉醉在《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等书报里,在为了“爱人类爱世界的理想”的浩荡运动中,沉闷腐朽的“家”的根基开始动摇。
旧时代的陋俗正在坍塌,高高在上的“大老爷”被迫下地,家里的女眷开始期待学堂招收女学生——这也是后来那本著名的《家》的开幕。
从《家》到《春》和《秋》,巴金后来的故事,大多都是通过复杂深邃的家庭关系窥见动荡中的中国社会。家是他的骨骼,也是他承受时代创伤的血肉。
《家》中性情各异的高家三兄弟,分别代表着掷向外部时代的不同视角和情态。而巴金本人,无疑将自我投射在三弟觉慧身上。觉慧是受到“新文化”启蒙的新青年,他拒绝包办婚姻,不顾家族反对坚持参加学生运动,抵制封建迷信活动。
他像男版的娜拉一样,决意要逃离这个腐朽的家庭,追寻真正的自由。用巴金自己的话来形容,“我要做自己的主人,我偏要做别人不许我做的事”。
“自己的主人”
1923年,外国语专门学校的中学生巴金跟着三哥离开成都,辗转宜宾、重庆,花了一个月,来到上海。
巴金尝试过考北京大学,但卡在了体检这一关。巴金患有轻度肺结核,加上从小性情忧郁、多敏,体检时,医生用听筒听了听他的肺部,恰好此时巴金咳嗽了一声,医生便摇了摇头。
北京去不了了。他索性与卫惠林、毛一波等一众好友一同办报,他们住在上海法租界贝勒路天祥里,一起读书、写作,互相做彼此的灯塔和支柱,通过办刊,将“个体生命之发展”与“群体生命之发展”维系在一起。
也是在那段时间内,巴金一口气创作了《爱情三部曲》。
1929年7月,巴金的大哥李尧枚来沪看望巴金,聊了聊家里种种令人气愤或沮丧的事。听罢,巴金告诉大哥,自己打算写一部反映大家庭生活和家中男女青年不幸遭遇的小说。
大哥当即表示支持,回去后又致信来鼓励:“你要写我很赞成,我简直喜欢得了不得,我现在向你鞠躬致敬。”
大哥的鼓励给了巴金极大的动力,为了不负“我一生中爱得最多而又爱我最深”的大哥,他立刻开始创作《家》,也希望借由这本书,让大哥早日从封建枷锁中解脱出来,“读到我的小说,也许会觉悟,也许会毅然地去走新的路”。
可惜,李尧枚没能等到《家》,1931年4月19日下午,巴金正写到小说第六章“做大哥的人”时,忽然接到电报——大哥用亲手配制的毒药,结束了自己年仅35岁的生命。
大哥自杀的直接原因是他参与的新式金融投机失败,更深层次原因,是经年累月的精神疾病发作带来的自我厌弃。
做大哥的人并不能彻底摆脱家的枷锁。就像《家》里的觉新,即便接受了新思想,现实中仍然不得不处处妥协,活在四面是壁的黑屋里,直至油尽灯枯。
写《家》的时候,巴金也陷入了一种既热情又痛苦的状态。“每天每夜,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起来,好像一条鞭子抽着那心发痛,寂寞咬着我的头脑,眼前是许多惨痛的图画,大多数人的受苦和我自己的受苦,它们使我的手颤动着……我不住地写,忘了健康,忘了疲倦地写,日也写,夜也写,好像我的生命就在这些白纸上面。”
他仿佛在进行一场无休止的战斗,敌人是旧世界的社会制度和文化观念,唯一的武器是笔,是他那激荡的头脑。
李尧枚死后,巴金的三哥李尧林默默拾起了大哥留下的生活重担。李尧林自己节衣缩食,按月将薪水寄回成都。
巴金虽然沉浸在《家》的创作里,但他其实是个不愿为家庭作出多大牺牲和奉献的人,亦“我不愿意为家庭放弃自己的主张”。
杨苡在《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里回忆,自己在1937年认识李尧林的时候,巴金其实已经有能力帮助家里了,但家庭生活费仍然是李尧林在承担。
对一个善感的人,我们似乎不能责备他有懦弱的一面。他一心渴望挣脱封建腐朽的原生家庭,而作为一个独立世人的抗争,却有着后撤和回避的一面。
这也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感受到自责和懊悔的重要原因。
暗夜里的呼号
1927年,23岁的巴金从上海前往巴黎,既是留学,也是渴望“找寻一条救人、救世,也救自己的路”。在这三者当中,“救自己”是巴金最为明确和强烈渴望的。
他仿佛在进行一场无休止的战斗,敌人是旧世界的社会制度和文化观念,唯一的武器是笔,是他那激荡的头脑。
彼时,遥远的祖国大地正经历风云变幻。大革命失败后,各方军阀割据混战,人民遭受着屠戮,民族主义革命的新声初现,但一切都还笼罩在血腥的阴云中。
巴金记挂着故乡的命运,深究无政府主义,渴望找到一条经世救国之路。然而,热情与质疑交织,被迷茫裹挟着的巴金感受到一种真正的、深切的孤独,唯有在卢梭铜像前,他才能得到一丝安慰。
1930年代的中国,对文人而言并不是良好的创作年份。同道者的交往和共振,是他们当中不少人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的精神支柱。
彼时的巴金,有三位最好的朋友——沈从文、曹禺和萧乾。
1932年,巴金到青岛大学去探望在此地执教的沈从文,并在后者的宿舍里小住,完成了短篇小说《爱》。
巴金与沈从文是一见如故的关系。两人年龄相仿,都有着善感细腻的心思,也同样被困于1930年代的精神熔炉中。
彼时的巴金,和沈从文一样,因自己的创作陷入了无尽的苦闷和挣扎。“我害怕到死我还陷在文学生活里面”。他对文学对当时社会的作用和价值,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1936年秋天,鲁迅去世。巴金是被安排在葬礼上抬棺的人之一,无形中,他早已被文化界纳入了左翼作家的行列,但巴金个人对于鲁迅的崇敬,是超脱于主义与流派的。鲁迅冷静笔触下跳动的火热的心、强烈的正义感和自我牺牲精神,都令巴金终身难忘。
后来,他还在记事本上写道:“六十几年的旧事都涌上我的心头,许多话都咽在肚子里,我只想着一个人,他也想着一个人,就是鲁迅先生。”
同一年,巴金认识了上海女子中学的读者萧珊。当时,萧珊由于饰演话剧《雷雨》中的四凤,并与进步人士交往过密而被学校开除。
巴金与这个小自己13岁的读者一见如故。两人见面后,没多久就坠入爱河。这段恋爱持续八年,几乎贯穿了抗日战争。
这八年间,他们几度离散,奔波辗转。萧珊一边在西南联大外语系念书,一边陪着巴金在炮火下办报办刊。
萧珊死于1972年8月。逝世三个星期前,她才终于住进医院。此前,因为担忧巴金的处境,萧珊患了病,用巴金的话来说,“精神上给人当作皮球打来打去”;又由于得不到及时治疗,病拖得严重,癌细胞扩散,肠癌变成肝癌。
因为被限制行动,巴金甚至不能去看望自己的爱妻,连萧珊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遂成终身遗憾。
巴金在晚年的《随想录》里回忆妻子所受的痛苦,仍然“咬紧牙齿”:“为什么不让我先死?我想,这是多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给关进‘牛棚’,挂上‘牛鬼蛇神’的小纸牌,还扫过马路。究竟为什么?”
许许多多“为什么”和遗恨,不能得到解答。萧珊去世后,余秋雨去看望巴金,看到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痛苦地背诵但丁的《神曲》。
精神和情感上很重要的支撑走了,巴金枕着萧珊的骨灰,却不得不独自面对那些深重难耐的夜晚。
曾经在干校期间,他也常做噩梦,有次梦见样板戏里的“英雄”要掐自己的咽喉,惊猛挣扎的巴金,从干校的床上掉了下来。
同样的梦在武康路的家中也做过,巴金在梦中挣扎,双手无意识挥动,打碎了床前的小台灯。
后来他回忆:“那些年,我就是在谎言中过日子,听假话,起初把假话当作真理,后来逐渐认出了虚假;起初为了‘改造’自己,后来为了保全自己;起初假话当真话说,后来真话当假话说。”
寂夜难眠,长夜无明。
生之水流
1978年12月,改革开放前夕,巴金开始提笔写自己晚年最重要的作品——《随想录》。
与其说是回忆录,毋宁说更像一部忏悔录。耗时八年,满载一个耄耋老人对人生后半程的回忆与反思。饱经风霜的老人在苦痛中重新长出血肉,一个知识分子的、自视对人民与青年背负某种责任的血肉。
他在《随想录》里写:“没有人因为多活几年几岁而变老:人老只是由于他抛弃了理想。岁月使皮肤起皱,而失去热情却让灵魂出现皱纹。你像你的信仰那样年轻,像你的疑虑那样衰老;像你的自由那样年轻,像你的恐惧那样衰老;像你的希望那样年轻,像你的绝望那样衰老。”
许许多多“为什么”和遗恨,不能得到解答。萧珊去世后,余秋雨去看望巴金,看到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痛苦地背诵但丁的《神曲》。
同年春天,他重返巴黎,与青年的自己进行了一场精神连接。
刚经历过一场浩劫,与彼时的大部分文人一样,巴金正经历一个关键的思想转折点。旧地重游,他情不自禁对历史进行反思:“爱真理,爱正义,爱祖国,爱人民,爱生活,爱人间美好的事物,这是我从法国老师那里受到的教育。”
巴金绝不是那种冷眼观世界的作家。他数次强调相似的意思:写作,以及任何一种创作,其要义是将心交给人们。可后来被尊奉为“人民作家”后,他倒真的寂然孤独了。
彼时,爱人和大部分亲人已经不在,他的悲悯和热望,那些毫不避讳暴露出来的脆弱与愧怍,无人再解。在跨越时代的人民当中,这位老人总是显得有些孤独,一些清寂。
传奇很多伴随着悲剧,在这当中,追求“真理”“真话”,必然会遭到时间的嘲笑和反噬。但巴金内心深处明白,这不仅是一种自觉责任的忏悔,也是对自我生命的救赎和弥补。
“我常将生比之于水流。这股水流从生命的源头流下来,永远在动荡,在创造它的道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以达到那唯一的生命之海。没有东西可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还射出种种的水花,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爱和恨,欢乐和痛苦,这些都跟着那水流不停地向大海流去。”
巴金的水流,在即将枯竭的末端,仍然源源不断激发给年轻人。他从深处知道,文学仍然是社会不可或缺的重要静脉。出名前的莫言、苏童、王安忆、王朔,都是在巴金的扶持和帮助下,发表了很多小说。
余华曾说,巴金庇护了他们这一代人,“他活得越久,我们就被保护得越久”。
2005年巴金在上海逝世,遵照遗愿,他的骨灰,和自己在床头放了30多年的妻子萧珊的骨灰混合,一起撒向了繁花深处。
巴金漫长一生所拥有过的激情、爱情与友情,不断抚慰着一颗立言立德的心。
他是在爱中长大的,在生命最初,就明白了爱与真理对于人类福祉的重要性。平和、喜静与仁爱,浇灌着一颗伴随百年中国跌宕起伏的,传统知识分子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