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未来施政,成败取决于裁员
2024-12-05吴阳煜
随着美国第60届总统选举尘埃落定,特朗普在短短20天内,基本搭建好了内阁和幕僚班子,可谓效率超高;而其中最受外界瞩目的,还是马斯克领导的政府效率部,或戏称联邦裁员办。
一个激烈厮杀许久的总统和国会选举周期过后,特朗普的胜选及共和党的全面胜利,将带来与拜登政府截然不同的政策思路。一系列急剧转变之下,倡导“美国优先”、以美国国内为本位、以利益为根本导向的施政原则,将得到更为广阔和深入的实践。就本届大选所带来的深刻变化和影响,南风窗专访了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教授张家栋。
是谁打倒了哈里斯?
南风窗:特朗普这次横扫了七个摇摆州,以312张选举人票取得压倒性胜利。但这七个摇摆州里,共和党输掉了密歇根、威斯康星、亚利桑那和内华达的联邦参议员选举和北卡罗来纳的州长选举,显示该党的总体支持率低于特朗普的支持率。你认为特朗普胜选的主要原因有哪些?
张家栋:从选举人票结果来看,共和党是“压倒性的胜利”,但从各摇摆州的具体情况来看,称之为压倒性,是夸大了。这次特朗普拿下七个摇摆州,选情和上届大选拜登拿下六个摇摆州是类似的——说明赢者通吃、“一边倒”的现象很常见。由于美国独特的选举人团制度,好像共和党得到了非常多的选举人票,但在基层广大选民的层面,差距并没有那么大。
近年来的美国大选中,民主党胜选是大胜,共和党胜选是勉强取胜,这样的现象非常普遍。那么,为什么这次大选结果会出现国会选举和总统选举如此分裂的状况?关键因素有很多,我认为核心因素主要有两个,第一个是经济。美国民众对于经济因素的感知,并不单单是GDP的增速,也不单单是股市表现,在当下更多是表现在通货膨胀率上,可以说就是它,将哈里斯在这次大选中打倒了。
从世界范围来看,高通胀已经导致西方国家很多长期执政的政党下台,像英国,今年出现了保守党下台、工党时隔14年重新执政的情况,又像法、德,也出现了类似政治摇摆的局面。高通胀的浪潮对工薪阶层的影响是最大的,他们很多家庭是习惯低储蓄甚至零储蓄的,不喜欢存钱,因此对于通胀率的变化尤为敏感。这样的变化立竿见影,立马会转化成民众消费力的下降,也在选举中体现了出来。
特朗普得到了许多拉丁裔选民的转向支持,这是胜负手。要知道在美国,拉丁裔族群以低收入工薪人士为主,他们对通胀率的上升非常敏感,这成为他们投票给特朗普,支持后者减税等经济政策的核心原因。
第二个让特朗普拿下全部顶级摇摆州的核心因素是人本身。这次大选,民主党在一开始就不该让拜登继续参选。美国两党在过去的惯例是,当现任总统想要继续参选,党内一般都是表达支持,不能有异议的。但这一惯例已经被打破了,民主党内部很早就有人建议拜登不要参选,但拜登在犹豫了一段时间后依然选择了坚持,尔后又弃选,导致浪费了民主党大量的竞选资源。
特朗普得到了许多拉丁裔选民的转向支持,这是胜负手。要知道在美国,拉丁裔族群以低收入工薪人士为主,他们对通胀率的上升非常敏感。
而仓促接替拜登继续参选总统的哈里斯,在获得总统候选人提名之前,并没有经过党内每个州的遴选程序,导致蓝营很多党员认为,哈里斯的接棒缺乏民主程序的考验,是民主党高层私相授受的结果。由此,他们对民主党推举出来的新候选人产生了失望情绪,投票的积极性很差。
更糟糕的是,哈里斯本人的竞选才能并不突出。本来,过去拜登提拔哈里斯作为自己的副手,就是出于互补性而非培养其当总统的考虑。而在竞选阶段的几次电视访谈讲话中,哈里斯表现出来的领导力,和拿出来的政治纲领,并不十分亮眼,以致到最后大选结果出炉,哈里斯比上届大选拜登的得票数少几百万张。这也使得特朗普成为了小布什之后,第一位赢下普选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所以我认为,这次共和党拿下七个摇摆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规模“翻红”,即使是,也是独特制度下的结果翻红,而非实质内容翻红。
南风窗:选战中,特朗普祭出了“关税拯救经济”的大旗。外界有分析预测,在特朗普二度入主白宫后,包括征收关税和国内减税在内,他的主要经济工具会与第一个任期大致相同,但计划征收的关税范围更广、税率更高,而减少如个人所得税和公司税等税种的针对性,也将更为明显。特朗普政府显著的贸易政策,也将对美联储调整美元利率传导影响。你认为在可预见的未来,美国的关税和利率政策将会呈现怎样的大致走势?
张家栋:根据美国《1974年贸易法》中的规定,总统拥有单方面实施关税或其他贸易限制的权力。换言之,如果一任美国总统认为,存在外国的不公平贸易行为,损害了美国利益或安全,他不需要国会批准就能采取限制措施——这也是为什么特朗普自2016年胜选以来,这么喜欢把“关税”挂在嘴边的原因之一。法律已经把这个武器交到了他手上,它不像战争权等其他方面的权力,国会无法阻止特朗普,他可以想干就干。
未来四年,他可能会干并且能干成的事情,一个是提高关税壁垒,一个是国内减税,以及也许会减少对行业的监管力度。这几个大的政策方向,都可能会让美国的资本市场更受欢迎。比如减税,特朗普在竞选时主张,要对美国制造商征收税率仅为15%的企业税,表示这是“制造业复兴的核心”,意味着那些未来在美国从事商业活动的大企业,无论来自哪里,它们需要缴纳的税额都会降低,这是利好美元走强的。
同时,为了吸引企业去美国办厂,达到“制造业回流”的目的,特朗普在竞选阶段就屡次重申会大幅下调美国利率。但我们都知道,减税会让美元走强,而降息则让美元走弱,有利于美国对外输出商品。这样两个完全相反的趋势作用在美元上,会形成相互矛盾的分裂影响。至于最终会产生什么效果,这仍然有待金融领域的专家作进一步的测定和判断。
变革与复古的政治观念对抗
南风窗:回顾这场金元攻势空前、民意撕裂的焦灼选举,过去相对保守的共和党,似乎扮演着更加倾向变革的先锋角色。外界认为,特朗普在其中发挥了引领作用。不断改换党派门庭的特朗普,2015年选择代表共和党参选,原因之一是该党的竞选机制更为开放,初选阶段没有像民主党那样的超级代表制,利于民粹派的“脱颖而出”。这可能也是本次选举他能顺利与小肯尼迪、加巴德等第三方势力结盟的原因。而选后在执政端,新成立的“政府效率部”机构,正酝酿着激进的削减开支计划。你如何看待共和党从内到外所表现出的变革趋势,及其对美国政治景观带来的深远影响?
张家栋:如果把美国整个政治光谱分成十个刻度,从1到10,那么共和党人可能是分散在3到7,民主党人则是整整横跨1到10,跨度特别大。相比较而言,共和党的票箱相对集中,选民基础相对集中,所以允许党组织形式更加松散一些,更多是靠共识团结在一起;而民主党的选民基础特别分散,东一块西一块,需要更加强有力、更加严密的组织形式,保证自身的动员能力,来对冲选民群体的碎片化,使得党内的民主程度并没有共和党高——试想一下,倘若一个政党在选民相对散乱的前提下,搞开门选举,推行更高民主程度的政治实践,这个政党可能就会走向崩溃。
民主党的选民基础特别分散,东一块西一块,需要更加强有力、更加严密的组织形式,保证自身的动员能力,来对冲选民群体的碎片化,使得党内的民主程度并没有共和党高。
“变革”是一个很难定义的概念,模糊意义上,它大致可以看成是想干跟从前不一样的事情。具体到美国的政治语境中,冷战结束后,总体来讲美国进入了偏左的政治周期——从克林顿开始,到小布什,到奥巴马,再到特朗普和拜登,民主党的执政时间要比共和党多了八年。整个美国在这种政治氛围的推动下,慢慢向左倾斜,越来越强调公平、福利和少数群体的权利。当社会往一个方向倾斜得越来越明显的时候,共和党人想要对冲这种影响的势头也就越明显,这就是所谓的“变革”,或者说再平衡,这是政治学上一种钟摆效应的体现。
美国总是这样,一段时间内倡议小政府,过一段时间又希望政府职能扩大,一段时间内强调市场机制,过一段时间又关注二次分配问题。我们现在看到美国的主流偏左,当特朗普上台后,再过20年,如果美国偏右的现象越来越明显,民主党人的呼声越来越热烈,也会形成另一个方向的变革。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如今的共和党,给人一种“变革”先锋的印象。其实质不是改革,而是要往旧的方向回归,即特朗普一再强调的“让美国再次伟大”。回到什么时候才算伟大?那就是特朗普理想中的里根时代的美国,政府比较小,裁掉许多联邦政府的雇员,减少政府的干预,增加市场的功能,这是他想要美国回归的状态。
而反过来,正如哈里斯的竞选口号所喊的“我们绝不回头”,真正扮演变革先锋角色的,其实是民主党。他们认为,人类是回不到过去的,要勇敢地面对未来,其中就包括美国的政治格局。倘若哈里斯上台,美国会变得更不一样—就像它的国名“USA”,越来越多的民主党人认为,美国的核心在于前面的“US”,而后面的“A”(America)带有种族歧视的意味;他们认为,美国是个移民国家,它的国力来源于移民,欧洲人来得早一点,其他地区的人来得晚一点,不能因为这样,彼此之间的权利就有所差异;美国未来不应该只是传统白人的国家,而是所有来到这里的地球人的国家,这是他们的思路。从这个角度来看,显然共和党像是复古派,民主党更像改革派。
大/小政府理念斗争焦灼
南风窗:特朗普新近提名佛罗里达州多人出任要职,如参议员卢比奥担任国务卿,众议员迈克尔·沃尔兹担任总统国安顾问,司法部长人选则先后有极右翼人士马特·盖茨和佛州前总检察长帕姆·邦迪,这是在巩固佛州这个“政治大本营”。与此同时,特朗普还任命马斯克和拉马斯瓦米领导“政府效率部”,意在削减联邦政府开支,裁汰民主党后台的公务员。在你看来,特朗普新班子会否针对“内部敌人”掀起规模性的报复,对政府的建制派力量产生进一步的撼动?
张家栋:2016年竞选总统时,特朗普就提出要“抽干华盛顿的沼泽”。事实上,在他的第一个任期里,特朗普的确像坐在陷入沼泽的白宫一样,政令难出华盛顿,除了减税和掀起与别国的贸易纠纷,大部分的事情都干不成。这无疑给特朗普留下了一些痛苦的回忆,所以这次年近八旬的特朗普重返白宫,势必想要打破这些阻碍。
在特朗普的胜选演讲里,他有这样一段话,大意是说,“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已经不在乎谁喜欢我、谁讨厌我,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一定程度说明了特朗普挑选内阁成员的心理状态,对外界的反应是很少顾忌的。他最大的用人标准就是听话,组建的团队要有效率地帮他实现目标,其核心就是向里根学习,要进行联邦政府的裁员。
如果说真的有特朗普经济学的话,那么它的逻辑也是简单的,要通过增加关税、减少国内税收等手段,来扶持大企业的发展,从而刺激经济。但是这么做有个严重的后果,赤字会上升,美国政府的收入将会明显减少。为了抑制开支,他该怎么办呢?动军队的蛋糕吗?在第一个任期里,他就曾大幅提高军费开支,在新任期内,可能也会继续加大军费支出。削减民众福利吗?他的支持力量以民粹派为主,这样做人们闹事的可能性也很大。能够动刀子的对象,就是联邦政府的公务员群体。他认为这样做,既可以减少税收刺激经济,又不会增加赤字,对美元的损害也不会太大,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但要这样做,特朗普需要手下各个部长相互之间非常配合,这在他第一个任期里,是做不到的。这也是为什么,特朗普提拔了如此之多的基层人物——相比那些资深政客,这些人没有根基,只能听命于总统,不会因为本身有自己的人脉和资源,就对他唱反调。这样的人事任命,颇有孤注一掷的意味,因为在特朗普看来,自己在任上只剩四年的时间,如果这些人事任命不能通过参议院,就说明往后自己的施政计划没有办法落实,做总统也没意义了。
在特朗普看来,自己在任上只剩四年的时间,如果这些人事任命不能通过参议院,就说明往后自己的施政计划没有办法落实,做总统也没意义了。
当特朗普设想中的内阁团队组建完毕后,他们成败的核心,一定是放在联邦政府的裁员计划上。过去从克林顿到奥巴马再到拜登,在三任民主党出身的总统治下,美国联邦政府的人员编制出现了明显增长。根据白宫公布的数据,2023年联邦政府文职雇员有229万人,而马斯克放话称,要裁掉其中的170多万人。问题是,特朗普能做到吗?
以特朗普推崇的里根时代作为参照,1984年里根胜选总统时,拿下了全美49个州的选举人票。手握如此之大的优势,推行“小政府,大市场”的里根,在落实联邦政府裁员计划时也是困难重重;任职8年里,最终总共只让政府工作人员规模下降5%,裁掉不过数万人,与他的设想目标相差甚远。现在特朗普想要动上百万人的饭碗,民主党会答应吗?
之所以认为裁员是决定特朗普团队未来施政成败的核心,原因在于这涉及整个美国的政治利益分配问题,是两党在政府内部,关于利益分配竞争的实质表现,这包括一些掌握要害部门的敏感人事任命等。其他一些在线上线下炒得沸沸扬扬的纷争议题,诸如遣返非法移民,在新任政府上台后并不会遇到太多司法、政治上的障碍,也许很难得到彻底的执行,但基本都能很快启动——就好像遣返非法移民的航班,最近半年内已经派出三班。两党在理念上冲突最为焦灼的矛盾,还是关于大/小政府的财政斗争。
南风窗:不仅是内阁人选引起争议,特朗普本人亦身涉四宗刑事诉讼和一系列民事诉讼。11月19日,曼哈顿检察官拒绝了特朗普在胜选后提出的撤销其“封口费”案刑事定罪的请求,但表示愿意在特朗普担任总统期间冻结此案。根据总统享有一定刑事豁免权等司法解释,你认为,这些诉讼会否成为特朗普在任内的法律障碍?
张家栋:对特朗普刑事部分的指控,可能在他上任后就会被摆平了。关于总统刑事豁免权的具体适用范围,美国过去的法律其实是空白的,目前美国最高法院倾向于总统任内在官方行为方面享有绝对的豁免权。也许法院会在特朗普任职总统期间,先将这些案件按下,等到他离任后再行宣判。
至于地方检察官对特朗普发起的民事指控,我预计在他任内的影响也是相对有限,不会对总统的日常工作造成太大的困扰,原因在于做得太过也会招致民众的反感。所以问题还是可能会出现在特朗普离任之后,这些法律诉讼还没有到终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