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庆龙:社会磁场变了,人也变了
2024-12-05黄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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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不起兴趣去干一件事情”“明明什么都没干就累了”……心理上的低效能状态蔓延在不同的生活场景里,有时候,处在“低能量”中的人们想问问自己: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心理机制而言,“低能量”的情况值得探讨——比如,一个人是如何从“正常能量”降落到“低能量”的?心理防御机制又是如何被触发的?陷入泥淖后,普通人要如何照料自己?
崔庆龙是一名独立执业的心理咨询师,也是一位心理学博主,在微博拥有84万粉丝。在微博等社交平台上,心理学的受众范围并不算非常广泛,但是他的内容经常引发深度共鸣。
崔庆龙提出过“心理潮湿”的概念,形容那种引发情绪的事件结束后,心理长期存在的一种低落感。这样的潮湿,反映着体内能量的储蓄账户出现了收不抵支的情况。
这背后自然有着经济下行等特定的社会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们有理由也有必要让自己的内心抵御蚕食。“我们如何体验一件事情,在于我们用何种方式进行经验的组织。”崔庆龙表示。
崔庆龙也提醒,各种带有诊断性质的人格障碍概念属于医学范畴,需要专业人士的判断和诊疗,如果过于孤立地看待,随意给人贴上标签,带来的只是批判而非理解。在公共流行语境中,应当谨慎使用这样的病理学表达。
以下是崔庆龙和南风窗的对话。
从满电量到低电量
南风窗:社交平台上,大家关于“低能量”有着各种各样的描述。在你的观察里,我们能否对“低能量”进行一个较为清楚的定义?其中,触发该状态的社会情景有哪些?
崔庆龙:心理学上形容能量的高低,有“高活力”和“低活力”的说法,指的是情绪唤起水平的程度。简单来说,一极是兴奋,另一极则是低落,唤起水平高时,人是稍稍亢奋的状态,这和躁狂的兴奋不同,是做起事情来很有劲头、跃跃欲试的样子;反之,则是自体内聚性不足,对事情的投入程度和情绪状态较低。
当然,能量的高低有先天差异。有的人天生就精力饱满,也有的人天生精力会少一点,这是先天因素决定的差别。
除此以外,生活里的能量也是有固定额度的,是会被支取的。当一个人的能量支出大于其回报时,往往会触发其低能量的状态。
具体情景来说,触发点也许是一份高负荷的工作。如果大多数公司能做到朝九晚五,那么,上班族的能量收支还算相对平衡,但现在普遍是“996”的工作状态,慢慢就会累积起一个长期的失衡状态。
其次,对家长来说,操心的事情就更多了。譬如,现在的父母白天工作,晚上下班后还要负责辅导孩子,这相当于他们一天干了两份全职工作,在这个群体身上,自然也会出现心理收支失衡的情况。
南风窗:在低效能的心理状态里,人的行动等级也会较低,只能做一些低反馈的事项,像刷视频、强迫性购物、暴饮暴食等等。此时,个人对外部世界的需求是怎么样的?
崔庆龙:这个需求一定是高的。首先,人在低能量的状态下,肯定渴望有很多的能量的注入,即使只是频繁地刷手机,也是在寻求一种反馈和刺激。
想象当一个人累了一天后,他虚弱地躺在沙发上,这时候他一定是需要很强的反馈和真正的刺激的;但是,囿于能量水平,他只能选择低反馈的事情,这是一个“高需求但低行动”的现实悖论。
南风窗:每一年社会上都会流行不同的性格测试,前两年MBTI的测试很火,今年延伸出了“浓人”和“淡人”的说法。我发现,“淡人”跟“低能量者”两者会有相似之处,但又不完全一样,一个人可以同时是淡人和高能量者吗?
想象当一个人累了一天后,他虚弱地躺在沙发上,这时候他一定是需要很强的反馈和真正的刺激的;但是,囿于能量水平,他只能选择低反馈的事情,这是一个“高需求但低行动”的现实悖论。
崔庆龙:有可能的,这让我想到“慎独”这个词,也许它们之间有相关性,也可能没那么高的相关性。但是,我认为两者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有一阵子我的社交还挺少的,那段时间我不是想离群索居,而是有很多感兴趣的学习任务要完成。早上起来后,我会先冥想20分钟,随后便捧起书在沙发上阅读,在这种状态下我能很认真地看上三四个小时。
这个状态持续了大半年时间,纯粹是我的兴趣使然,那时我和很多事物保持着距离,没有对外界投入那么多关注,但是我觉得很舒服。当然,如果有朋友约见,我也对社交保持着欢迎的态度。
对比一下,这和低能量的状态里的描述是有差异的。一种是主动地保持距离,另一种是被动的选择——“太累了”“我不想见别人”“叫我出去好烦”。在能量见底的情况下,外界的需求会被体验成一种剥夺和打扰。
如果人处在如此烦躁的状态里,内心很难浮现出探索的欲望,只有一种分散的漂移感。只有当内心有一定的静止时,那个想要探索的部分才会慢慢显现。
打破规则,本身需要很深的安全感
南风窗:除了有先天的差别外,现在弥漫的“低能量”情绪是存在周期性,会慢慢消失的,还是一种会持续存在的状态?
崔庆龙:主体间心理学里有这样一个观点:个体和个体之间的交互作用会构建起一个场域,在这个场域中人会附带其属性。我想,整个世界就是一座庞大的“主体间场”。
这个场为了维持自身的存在,必然要高速运转,运转过度的话,场里边的人便会带着被磨损的印记。
当经济处于上行周期时,各行各业都处在增量空间,努力就有希望,在这个趋势下,人是高能量的状态;现在,经济环境处于下行的状态,这是一个存量的生存空间,你多了,我就少了。
如果把世界比喻成一个游戏,会有两种情况发生:第一种情况是你参与进去,能量被过度使用,这种残酷的博弈会让你觉得很累很辛苦;第二种情况是你没参与进去,但是你也没得到奖励,那始终是低功耗的待机状态。这两种状态对应的词就是“内卷”和“躺平”。
简而言之,我们所处的社会需要有一个根本性的转变,个人才能摆脱这种普遍的疲惫状态,至于这里面有没有周期,从社会经济发展角度来说,有兴旺也会有衰退,这本身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周期。
南风窗:你在微博里提到过主体感的概念,体现在一个人从心底里认同自己,跟别人沟通时能安全地交出自己的主张,并且拥有不害怕别人否定和拒绝的自信。安全感和主体感是怎么培养起来的?他们对增强能量会有帮助吗?
崔庆龙:肯定是有帮助的。当你有充足能量的时候,你一定是对自己的认知、界定很清楚,有关自己的一切体验,都是清晰而坚定的;同时,也会倾向于用安全的方式来组织经验。
从出生开始,每个人自带的情绪资产有差异,但是,人能通过后天的方式给自己提供足够的安全体验。
具体来说,你可以观察生活里带来不安的环境是来自哪里,这是主观还是客观的?多让自己内在的精神世界体验一些安全的东西,而且要重复体验很多次。
说到主体感的建立,有一位朋友讲述的经历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位朋友在人际交往上有很厉害的一点,就是如果有人微信没回他,他是肯定会继续发第二次的。
这一点能做到其实很不容易。因为,如果你给朋友发消息,对方没回,你会忍不住猜测,是不是两个人关系疏远了?如果是生意上的伙伴没回消息,那你会更紧张,害怕接下来的生意要谈不成了。
这样的猜测进而蔓延到自己身上,也许会带来对自己的反思和猜测。但是我这位朋友对人际上的沟通有清晰的界定,“我把我该做的事做了,剩下就是别人的事”。
而且,他在发送第二次消息时,会用较为调侃的语气,比如“怎么没回我消息”“是不是你忘了”之类的,他发现,当他以这样的语气发过去后,对方很大概率会接着回复。
这里面涉及的叙事氛围很有意思。当你把“没回消息”这件事以不安全的方式进行组织时,语气也会随之生硬,如果这时对方没来得及回你,那两个人就会被拉到不安全的叙事里。这时,如果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化解,不仅让人意识到你还惦记着这事,而且氛围变得轻松,事情的进度也得以推进。
用这样的工作思路,这位朋友在职场里收获了很大的成就。其实,人们预期的危险状态,是由自己的主观的思维模式塑造的,当你用一种安全的方式去和世界交互,得到的就是安全的结果。换个角度想,有时候我们是可以打破那些严肃的游戏规则,但是打破规则的人本身需要有很深的安全感。
第一种情况是你参与进去,能量被过度使用,这种残酷的博弈会让你觉得很累很辛苦;第二种情况是你没参与进去,但是你也没得到奖励,那始终是低功耗的待机状态。这两种状态对应的词就是内卷和躺平。
南风窗:你还提出过“心理地貌重建”的概念,其中提及一些改善心理状况的方法。在运用呼吸进行调节时,你引用了这么一句话,“当我们觉知自己的呼吸时,就是在回家”,能否理解为,人原本是有力量救赎自己的?
崔庆龙:呼吸的训练方法广泛运用在很多的领域,比如冥想训练和禅修体系等等,但在我看来,他们都缺少了一点,那就是一种很深的自我救赎的愿心。
这种来自佛教的理念有着深刻的人文关怀,所谓离苦得乐,就是希望让人从真正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我记得在书里看到“你有多久没回家了”这句话时,一下就被触动到了,你多久没体会过那种平静喜悦的感觉了?你曾经拥有过,但多久没体验过了?
呼吸就是一种隐喻,因为你在呼吸的时候就是在找寻回家的路径,慢慢忘记生活里的忧苦,进入平静祥和的状态。
我还接触过慈心禅的修行,它是一种内心的观照方式,其中包含着许多对自我的祝愿:愿自己变得平静祥和,愿自己不再有烦恼,愿自己自由自在等等。当你把呼吸和慈悲心联系在一起,呼吸就不单单只是目标,还有对自己深深的照料。
理解社会磁场变化下的个体
南风窗:如果把能量的高低理解为调节情绪的一种能力,在社会发展里,这种能力是怎么丧失的,又是怎么得到长进的?
崔庆龙:首先我觉得,人不太可能只靠自身去调节身上的各种能力,我们很大程度上需要依赖外部环境提供的支持。
所以,调节情绪的能力是怎么丧失的?说白了,就是一个紧密而温暖的社群氛围的消失。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里面提及了社会上“第三空间消失”的现象。
“第三空间”的说法来自美国社会学家雷·奥尔登堡,指的是社会上除了家庭、工作场所以外,还有另一个能促进社会交往自然发生的空间。这么说来,很像我们以前熟悉的家属大院,一家有事,其他家庭都会动员起来一起想办法的温暖环境,人得以借此逐步探索陌生的外部世界。但是现在多数人都只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当他们遭遇困难时,社会上没办法提供这样的“驿站”,人们找不到停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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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带来的影响是,我们会把自身的脆弱隐藏起来,也不想要去回应别人的期待和需求,人和人的猜疑增加。总结来说,一个人自我调节能力的丧失来源于社会调节能力的丧失。
南风窗:目前,“低能量”的说法有没有被滥用的风险?比如,一个人可能只是缺少某些特定的社会阅历,从而无法处理某些特定事项,这是一种知识和技能的缺乏,可以通过职场经验的增加进行弥补,这并不是心理上的缺失。
崔庆龙:严谨来说,我们不应该把“低能量”视为一种人格化的诊断。如今,社交平台上流行着不少专业的医学术语,像是“自恋型人格”“边缘型人格”等等。要知道,专业机构里进行相关的判断,还需要经历一系列详细的测评和会谈,途中还需要不断修正,流程很漫长。
但在流行语境下,极少数人能遵循以上标准,所以如果动不动就给人贴上人格障碍、回避型依恋等等的标签,其实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认为,这种专业诊断性的词汇不要出现在流行语境中。
如今,流行语境里提到的低能量说法,某种意义上它是一个状态、一种闲聊时心情的表述,并不是对个人人格的诊断。
如果动不动就给人贴上人格障碍、回避型依恋等等的标签,其实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认为,这种专业诊断性的词汇不要出现在流行语境中。
我们呼吁的不只是关注自己怎么了,我要多么努力地进行调节,我要把自己看成一个有问题的人。当然,改变自己是永远都是对的,但我希望把它拓展到对社会的反思上面。社会环境应当更加友善、给予个人更多机遇,只要这个框架有所改变,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不会是低能量的。
南风窗:在社会的分工排序里,心理学更像是末端的毛细血管。但这个“末端”的意思不是否认其重要性,而是指心理学能解释和缓冲很多社会问题,可是没办法解决前序的体制、结构等等固有问题。在你看来,心理学能承担多少社会责任?如果其缓冲作用有限,这会否给你带来无力感?
崔庆龙:对我来说,心理学是一种思考问题的角度。社会上每天发生那么多事件,我们能不能思考更源头的东西?循着社会现象进行推导,你会发现,宏观的一个小小变量就支配了无数个个体的体验和生活状态。
以前我也有无力感,但这不是心理层面上的,而是我作为一个普通的人,在这个真实世界里,能感觉到下行的周期还在持续,所涌现的感觉。
在撰写社交媒体内容之后,我会开始思考无力感的问题。比如,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有很多类似恐怖主义的极端事件发生,当然这行为本身不值得理解和肯定。但是,为何总有人此起彼伏地制造灾难?我记得有一本专门解析该行为的书籍提到,客观来说,恐怖主义是在世界的幸福和苦难的差异到达极值后,人被迫启动的自我调节方式,要让全人类体验到恐惧。
举例来说,网络暴力也是如此。为什么一言不合就会在网上开骂?这也是一种暴力,尽管不那么惊恐,但也让人不安,那些诉诸语言暴力的人,本身也是在调节他们内心的情绪,只是这个代偿的形式极具破坏性。
其实对应到社会上的很多情景,道理也是类似的。我认为,从个人的境遇开始追溯,能思考到很多社会议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一个人的不幸,就是所有人的不幸”。当然,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夸张,但背后的寓意值得深思,每个个体都有被照顾和尊重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