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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货币理论:一场新的宏观经济学革命

2024-12-04李黎力张红梅

财经问题研究 2024年12期

关键词:现代货币理论;经济思想史;经济学派;研究传统;经济学革命

中图分类号:F09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76X(2024)12-0028-12

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以来,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已成为中国治国理政的核心概念之一,在学术界引发了诸多讨论。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指出,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的总目标是继续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强调“科学的宏观调控、有效的政府治理是发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优势的内在要求”。理解国家治理、政府治理和宏观调控的特有理论逻辑,需要超越传统微观经济学和正统宏观经济学的理论框架,从西方更加多元化的非正统经济思想中吸收洞见。近些年,在国内外引发了广泛关注和讨论的一股新的宏观经济思潮——现代货币理论(Modern Money Theory,简称MMT),恰恰可以为本文提供新的视野。

回顾过去几年,从2019年的美国“绿色新政”讨论,到2020年的新冠疫情,再到2021年的通货膨胀回归,被推向“风口浪尖”的现代货币理论的命运一波三折。从一开始被视为“现代货币谬论或巫术”而广受诟病,被斥为极端危险和不负责任的思想而备受压制;到之后随着应对新冠疫情各国“火力全开”的非常规政策的出台,被认为“正在大规模付诸实践”,因而迎来了“荣耀时刻”而大受追捧;再到后来被认为已被全球回归的通货膨胀所证伪,已不合时宜[1]。囿于这些政治纷争和政策争论,人们对现代货币理论的认识和理解产生了大量误识和曲解。一些研究从当前时代背景出发[2],从现代货币理论着眼[3],对现代货币理论争论的一些误解予以澄清。本文基于经济思想史视角,从思想渊源、思想学派、研究传统和思想革命四个方面,全方位地廓清现代货币理论的本来面目,展望该理论的未来走向,以期为现代货币理论提供历史视野,为当前中国国家治理和宏观经济治理提供思想借鉴。①

一、思想渊源:从货币国定论到新宏观经济学

一些接触了现代货币理论的学者批判该理论并非“现代”,都是一些陈词滥调和老生常谈,因而了无新意,即便包含了新的要素也大抵是错误的[7]。这不禁让人联想起经济思想史上重农学派和奥地利学派一些学者对斯密的批评:凡是正确合理的都不是他原创的,凡是他原创和新增的都是错误的[8]。正如熊彼特所指出的,《国富论》中所包含的分析思想、分析原则或分析方法没有一个在1776年是全新的[9],现代货币理论的开创者在一开始就承认并强调,其理论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之上”[10]构建而成的。现代货币理论的思想渊源和学派谱系如图1所示。

在众多的思想巨人中,被现代货币理论借力最多的,同时也是现代货币理论论者公认的先驱,是德国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克纳普。他于1905年出版的《货币国定论》,开创了所谓“货币国定论”的先河[11],将德国历史学派所重视的“国家”概念置于现代货币理论的中心,并认为“货币是国家的产物”,其源自国家创造的“效力”,与其本身的材质价值无关,而是取决于国家是否“接受”将其用作纳税的手段。国家因而界定了“现代货币”体系,并依托“税收驱动货币机制”使国家货币处于现代货币(债务) 体系的顶层。克纳普提出的货币国定论构成了现代货币理论的基石,其货币国定观和债务层级观成为现代货币理论论者审视和分析现代主权货币体系运行的“棱镜”[12],因而现代货币理论一开始的名称便是“新货币国定论”或“税收驱动货币理论”[4]。

第二位巨人是名不见经传的英国外交官——米歇尔—因尼斯。1913—1914年,米歇尔—因尼斯先后发表的《货币是什么》《信用货币理论》,被现代货币理论论者视作20世纪有关货币本质最好的两篇论文[13]。他不仅和克纳普一样意识到货币的国家属性和货币价值的税收驱动机制,还清晰明了地从信用的角度阐释了货币的起源和本质,将国家主权货币视作信用货币的一种形式,从而以“货币信用论”补充和发展了货币国定论。这位藉藉无名的学者之所以受到现代货币理论论者如此之高的评价,主要原因在于他将货币的国家维度与信用维度有机结合起来,为现代货币理论奠定了基础,为刻画现实货币经济运行提供了理论框架。

凯恩斯是为现代货币理论提供坚实“肩膀”的第三位巨人。他不仅在1930年出版的《货币论》中赞许性地引用了克纳普的货币国定论,还宣称货币作为一种“国家货币”或“国定货币”至少已有四千年了[14]。凯恩斯在1936年出版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中对财政政策的强调,特别是将就业、利息和货币等与金融部门整合成一个一般性理论的努力尝试[15],为现代货币理论的构建指明了方向。现代货币理论通过理论和政策探讨,将货币和金融、政府支出和税收、投资和融资、就业和通货膨胀等整合到一个相互关联的、统一的框架之中的尝试,便是旨在回归真正的凯恩斯[16]。

作为复兴货币国定论的先驱,并助推现代货币理论发展的另一位巨人是经济学家勒纳。他在1947年发表于《美国经济评论》的题为《货币作为一种国家的产物》的论文中重申了货币国定论的核心思想——税收驱动货币[17],并在此基础之上开创性地阐释了“功能财政”的思想[18]。该思想成为了现代货币理论的政策框架和原则,其基本要义在于,财政应当是功能导向的,旨在实现社会公共目标,即实现充分就业和价格稳定。

在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中赢得很高声誉的美国经济学家明斯基,他对现代货币理论的发展产生了直接影响[19] 2-3。一方面,这种影响表现在明斯基有关货币、债务、资本主义内生不稳定性和长期演变,以及资产负债表和现金流量表分析的实证性认识上,尤其是其内生货币理论和著名的“金融不稳定性假说”。另一方面,该影响更为鲜明地体现在其规范性建议上,明斯基在1986年出版的《稳定不稳定的经济》中提出的“大政府”政策框架,特别是“最后雇佣者”就业保障计划设想[20],构成现代货币理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为该计划可以在实现充分就业的同时保障价格和金融稳定。

为现代货币理论“拼图”提供最后一个重要“板块”的巨人是同样湮没无闻,但却被认为成功预见到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的经济学家戈德利。他所开创的部门收支分析或存量—流量一致性模型框架,为现代货币理论论者考察和分析现实宏观经济运行提供了视角,确保了他们构建的统一理论框架在存量和流量逻辑上的一致性[21]。最为典型的表现在于,通过三部门收支核算恒等式(政府部门收支余额+国内私人部门收支余额+国外部门收支余额=0),现代货币理论成功将政府部门、国内私人部门与国外部门有机结合起来,揭示了它们之间在流量(收入、支出和盈余或赤字) 和存量(资产、负债和净资产) 层面的一一对应和循环流转关系。

除此之外,现代货币理论还吸收了其他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等巨人的各种货币思想要素[22]。尽管以上这些思想并非现代货币理论原创,但大部分自二战之后在主流经济学中逐渐“销声匿迹”。现代货币理论的创新之处就在于将这些被经济学界遗忘或忽视的各种思想综合在一起,形成一个逻辑上连贯一致的、新的宏观经济学研究进路。事实上,从经济思想史视角看,思想的进步往往也正是通过重新组合或发展已有的思想而实现,新的思想以一种累积的相互作用的方式从旧有思想中产生出来[23]。现代货币理论这股思潮的兴起同样也契合这种思想的重新组合和杂交增长原理。

二、思想学派:从后凯恩斯主义到新兴的宏观经济学派

从以上思想渊源的梳理来看,现代货币理论这股思潮更多为经济思想史上的所谓非正统经济学家所牵引。货币国定论的开创者克纳普是德国新历史学派的杰出代表,该学派与当时流行的古典经济学派截然对立。另一位代表米歇尔—因尼斯也是传统货币观念的反对者,与克纳普一样,二人发表的“异见”在当时均引起了轩然大波和激烈争论。凯恩斯和勒纳虽然不属于任何非正统经济学派,但其货币和财政方面的思想在当时及之后与主流思想格格不入。至于明斯基和戈德利,他们都是后凯恩斯主义的杰出代表。上述提及的“现代货币理论三杰”之一的雷是美国后凯恩斯主义的第二代杰出代表。事实上,作为现代货币理论的开创者之一,雷成功吸引了不少后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的追随。他们主要集中在美国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和巴德学院利维经济研究所,成为推动现代货币理论发展和传播的主要力量。2019年之前,在基本上被主流经济学界、金融界和政界忽视的情况下,现代货币理论主要是在后凯恩斯主义阵营中展开热烈争论和探讨的。

尽管雷历经近三十年的辛勤耕耘终于捕获了越来越多后凯恩斯主义的追随者,但仍有一些后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对这种“杂交变异”的理论持保留态度。一方面,他们注重银行货币创造的内生货币理论,对现代货币理论将国家或政府货币与银行信用货币兼容统一起来的分析感到怀疑。特别是,现代货币理论对于国家的强调似乎与货币主义的外生货币之间表现出概念上的相似性,这些内生货币理论的支持者为此深感不安。另一方面,他们也像其他的批评者一样,质疑现代货币理论将政府或财政部与中央银行合并起来展开分析所得出结论的可靠性。因此,不同于内生货币理论,现代货币理论并非为后凯恩斯主义者所公认的理论。

但是,不可将现代货币理论仅限于后凯恩斯主义这一个学派,那样定会“冒犯”另外两位开创者,虽然他们三人一开始也的确是因为后凯恩斯主义而结缘。20世纪90年代初,他们因网上的一个“后凯恩斯主义思想”(PKT) 邮件讨论小组走到一起,自此结成“三人帮”,共同推动现代货币理论事业的发展。其中之一的莫斯勒原本是一名商人,既是一位富于创新的汽车制造商,也是一个成绩斐然的债券投资者和对冲基金经理。他从工作中逐渐发现了货币和财政的一些与主流教科书截然不同的现实运行机制。按照他自己的话说,“我从未阅读或听说过勒纳、克纳普、米歇尔—因尼斯和货币国定论,只是通过阅读他人的引文而得知凯恩斯。我完全是独立于这些先驱的经济思想而‘创造出’现在为人所知的现代货币理论。它源自我对现实货币运作中的亲身经验”[24]。他将这些经验写入《软通货经济学》,其通常被视作现代货币理论的肇始[25],并将这些发现和理念付诸投资实践。然后,他开始对自己这套独特的理论感到着迷,渴望与经济学家进行交流,结果才在网上的邮件讨论小组的讨论中先后结识了另外两位开创者,从此开启了现代货币理论筚路蓝缕的经营历程。而另一位开创者、澳大利亚经济学家米切尔——“现代货币理论”术语的创造者,则同样不属于后凯恩斯主义学派,其主要关注和研究的是就业和劳动力市场。

更重要的是,这三位现代货币理论的开创者还通过开设和经营自己的经济学博客“推销”现代货币理论,以赢得后凯恩斯主义之外的志同道合的经济学家、金融从业者和政策制定者的追随和支持。正如莫斯勒的博客(名为“宇宙的中心”) 所指明的,在经济学的博客世界里,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汇集的“中心”。博客圈打破了旧有学派的区隔和院系机构的局限,在将现代货币理论呈现给全世界的同时,将许多来自经济学领域核心地带之外的学者汇集到一起,形成了“边缘革命”之势[26]。雷和桑德斯、凯尔顿开设的博客(名为“新经济视野”),更多致力于回应和厘清对现代货币理论的各种批评和误解。例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克鲁格曼便是通过自己的博客与该博客的互动开展有关现代货币理论争论的。而米切尔的博客则每周上线现代货币理论测验,以确保粉丝关注并不断学习现代货币理论的基础知识。

因此,现代货币理论并不是等同于或局限于后凯恩斯主义的一个学派,而是一个独立的宏观经济学派。如图1所示,它在学术谱系上与后凯恩斯主义最为亲近,也主要依靠该学派的大力推动。作为当今最有影响力的非正统经济学派,现代货币理论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各种非正统经济学派思想的综合和发展,包括后凯恩斯主义、制度学派、马克思主义和卡莱茨基主义等,以至于可以在这些学派中发现现代货币理论的拥趸。事实上,“现代货币理论三杰”之一的雷在一开始所接受到的经济学教育,便主要是制度学派和马克思主义等非正统经济学派的思想[22]。因此,现代货币理论不仅是各种经济思想重新组合而产生的新的思想,也是诸多思想学派杂交形成的新的学派。

2019年初一面世就抢购一空的《宏观经济学》教材,是现代货币理论综合各非正统经济学派的集大成之作[27]。原本该书作者将教材的标题定为“现代货币理论”,但最后决定索性就称作“宏观经济学”,并认为没有必要加上现代货币理论这个副标题。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所研究的就是宏观经济学,而在这方面并不存在一个逻辑上一致的替代性宏观经济学体系。这意味着,现代货币理论所构建的宏观经济学旨在取代主流的基于新凯恩斯主义与新古典宏观经济学二者融合(即所谓的“新新古典综合”) 的、以动态随机一般均衡模型框架占据主导地位的宏观经济学体系。现代货币理论的宏观经济学对货币和银行体系的现实运作,以及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的现实操作给予了高度关注和细致阐述。

三、研究传统:非正统经济学的复兴和发展

回望经济思想漫漫历史长河的尽头,以上提及的各类思想学派通常分布于这条大河的不同支流之上而得以传承和发展。这种“分流”产生自经济学竞争性的分化演化模式。经济学的历史发展并不像一棵笔直的参天大树,单向线性地呈现出累积式进步的“步步高升”,而是仿佛博弈论中枝繁叶茂的“博弈树”,在许多节点形成不同的分支和分叉,沿着不同的研究进路产生相互竞争的经济思想、理论及学派的竞相发展和螺旋式进步。经济学中世界观与方法论的歧异造就了经济学的竞争性发展模式。一方面,经济学家通常会受到某种带有意识形态的先入之见的强烈影响,从某个视角出发将现实世界视为一幅独特的图景。另一方面,经济学中流行的方法论(如逻辑实证主义),也不足以依靠某种“公认的”“判决性实验”般的标准来评判和筛选经济学家从不同图景出发提出的大相径庭的理论分析。其结果是,这些形形色色的思想、理论和学派因遵循迥乎不同的世界观(或本体论) 和方法论的规则或信条,而构成了泾渭分明的“研究传统”,在各自的“支流”中不断地继承、延续和发展[28]。

从经济思想史看,可以识别出两种由来已久、相互对立的经济学研究传统的竞相发展和螺旋式进步[29]。其中,相对比较熟悉的一大传统,是滥觞于启蒙运动时期,从重农主义、古典经济学、新古典经济学,一直延续到当代主流宏观经济学派(新古典综合、货币主义、新古典宏观经济学、新凯恩斯主义、新新古典综合) 的正统经济学研究传统或牛顿主义传统。该传统从一种机械的、原子论的、静态的和封闭的世界观出发,预设制度、技术和偏好等保持不变,将经济行为主体的行为简化为约束条件下的理性最优化行为,因而集中于分析交换和消费。与之相对立的古老传统,则是起源自文艺复兴时期,历经重商主义、美国学派、德国历史学派,一直延续到当代非正统经济学派(后凯恩斯主义、新熊彼特学派、现代货币理论) 的非正统经济学研究传统或达尔文主义传统。该传统从一种系统的、有机的、动态的和开放的世界观出发,认为制度、技术和偏好等所谓的“底层数据”处于变化之中,将经济行为主体刻画为面对根本的不确定性时依照得失权衡和制度惯例行事,因而集中于分析生产和创新。在当今经济学谱系中,牛顿主义传统因往往被视为正统而成为了主流,而达尔文主义传统则因大多被视为非正统而沦为了非主流。由以上思想渊源和学派谱系追踪可见,现代货币理论作为一个新兴的学派,属于被主流一直排斥乃至压制的非正统经济学研究传统,并通过对该传统中的许多学派的综合杂交构成了这种传统最为新近的继承、发展和创新,因而助推了这条支流的“汹涌澎湃”。

这两大经济学研究传统在最为艰深复杂的货币领域中得到了相应的体现[30]。一方面,由正统经济学研究传统形成了关于货币研究的西方正统交易或商品传统。这种传统以“货币金属论”“货币商品论”为典型理论,最早可追溯至亚里士多德,之后得到经院学派、古典学派和新古典学派中大多数著名经济学家的支持,以及被当代主流宏观经济学派沿袭和拓展,并通过流行的经济学教科书的传播而成为货币学的常识。该传统预设货币本质上是一种可充当交易媒介物的特殊商品,从交易媒介这一首要货币职能出发,基于私人部门内部交易成本最小化构建货币的逻辑起源和历史演进。货币在产生之时作为“润滑剂”可以降低交易成本,但在形成之后则沦为了物物交换经济之上的一层中性“面纱”。作为一种商品,货币的价值自然而然遵循商品价值的内在决定规律,古老的商品货币体系也自然而然是理想的货币体系。在当今法定货币体系之下,中央银行应当以商品货币体系运行为准绳,坚持中央银行独立性,恪守货币政策规则。至于国际货币体系,同样可以基于交易成本最小化的逻辑、约束政府开支的需要,放弃一国货币主权,加入中性的区域货币体系。另一方面,从非正统经济学研究传统中衍生出关于货币研究的西方非正统债务或信用传统。这种传统以“货币国定论”“货币信用论”等“货币名目论”为典型理论,最早可追溯至柏拉图,之后得到重商主义、美国学派和德国历史学派中一些经济学家的支持,在当代更多被一些不那么知名的经济学家,以及后凯恩斯主义等非正统经济学派所继承和发扬。该传统预设货币本质上是一种可以转让的特殊债务或“欠条”,从记账单位这一首要货币职能出发,基于公共部门债务量度和结算的需要,构建货币的逻辑起源和历史演进。在经济货币化之后,货币就成为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而也从根本上改变了经济的运行法则。作为一种信用,货币本身并没有价值,其购买力取决于发行货币的具体信用主体和信用制度。体现货币这种信用本质的信用货币体系是理想的货币体系。为了充分利用这种体系为一国经济稳定和发展服务,中央银行应当采取相机决策的货币政策,与财政部门协调配合,一个国家也应当坚持货币主权,以创造更具有弹性的政策空间。

与上述这两种经济学研究传统相比,现代货币理论显然属于非正统债务传统,并将这种传统发挥到极致。一方面,现代货币理论从货币视角出发,将作为货币发行者的公共财政与作为货币使用者的私人财务区分开来,从而得出与“稳健财政”截然不同的“功能财政”,进而将货币与财政紧密联系在一起,试图打破“中央银行独立性”的流行神话。另一方面,在货币创造维度,现代货币理论着力区分和剖析了政府的法定货币创造与银行的信用货币创造。政府支出纵向创造货币与银行贷款横向创造货币在机理上具有共性,但在货币等级和经济影响上具有本质差异。

除了货币领域及相关的财政领域之外,现代货币理论还代表着对诸如就业、贸易和经济周期等领域的非正统经济学研究传统的当代复兴和新近发展。①在就业领域,与正统的着眼于通过总需求管理间接促进就业的传统不同,现代货币理论复兴了依靠就业保障计划直接创造就业、实现充分就业的传统。在贸易领域,不同于自由贸易和资本自由流动的正统主张,现代货币理论吸收的是从一国经济发展和政策空间需要出发衍生出来的必要的贸易保护和资本管制的悠久传统。而在经济周期领域,与正统的从经济体系外部寻求各种冲击的“内在稳定—外在冲击”的研究传统不同,现代货币理论继承的是从经济体系内部寻找固有的内在不稳定性和波动的内生研究传统。两大经济学研究传统关于研究领域的对比如表1所示。

四、思想革命:宏观经济学的范式转换

无论是库恩流行的“范式”术语,还是拉卡托斯有名的“研究纲领”概念,它们都被广泛应用于社会科学。相比之下,上述应用于经济学的来自于另一位科学哲学家劳丹的“研究传统”概念则鲜为人知。研究传统往往具有一个相对松散和灵活的内部结构,可以涵盖和概括同一阵营的多个学派,因而体现为同一传统内部的不同理论和学派的“和平共处”。这些不尽相同甚至相互冲突的理论学说,通常会不断受到经验验证而得到修正和发展。容纳这些理论学说的研究传统,本身则难以依据经验证据在绝对意义上进行简单检验和评判,而往往只能在相对意义上、在比较视野中接受检视和评价,因而会在竞争过程中呈现出交替兴衰和竞相发展。一个在某一时期被拒斥和取代的研究传统,可能在之后某一个时期因环境变化而被重新接受,迎来复兴。不同研究传统之间的竞争过程就好比“游击战”,某个传统在受到竞争性传统的攻击而偃旗息鼓之后,并未被彻底击败,而是有机会重整旗鼓展开反攻[31] 144。换言之,一个研究传统通常并非被其他竞争性传统所完全取代,而是往往又回过头来取代那个曾经取代它的研究传统。这种不同研究传统之间的交替兴衰和竞相发展并非悄无声息地进行,而是往往以所谓“革命”的方式大张旗鼓实现的。

这意味着经济学领域中的革命不同于自然科学领域中的革命。在很大程度上,经济学的理论“范式”“研究纲领”并不像在自然科学中所发生的那样,往往并没有迅速、全面和最终被其他“范式”“研究纲领”所取代和摧毁。这是因为经济学与自然科学不同,基本上不存在相对决定性的检验标准。类比劳丹的看法,当一个迄今为止未被某一研究领域的经济学家所知或被他们忽视的经济学研究传统发展到某个阶段,该分支领域的经济学家感到有责任认真对待这个研究传统,把它看成是对他们或他们同行的忠诚的挑战时,一场“经济学革命”事实上就已经爆发了[31] 143。经济思想史上发生的几次具有代表性的经济学革命(如边际革命、凯恩斯革命和理性预期革命),基本上符合以上特征。一方面,它们均是对革命前早已存在的研究传统的复兴和发展,由过去的非主流的支流或暗流转变为主流的支流。另一方面,它们之所以可称作革命,并不是因为其所承载的研究传统大获全胜而获得普遍认同,而是由于这种传统在新形势下的发展已对主流的传统构成重大冲击和挑战,因而它们不得不对此作出反应。

在研究传统交替兴衰和竞相发展的视野下,现代货币理论这股暗流的兴起和迸发,是“时势造英雄”的必然产物,而且更重要的是,它也与主流研究传统面对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的重大失败息息相关。以动态随机一般均衡模型为宏观经济分析工具的主流传统,本质上是一个货币和金融缺失的、由实物因素驱动的市场均衡的研究进路。它不仅没有预测到这次危机的爆发,也没有预见到这场“大衰退”的严重性,而且在其外生经济周期研究传统中也无法提供有力的解释。在该传统所秉持的世界观中,这场危机既不可能也不应该发生。正如该传统最有影响力的代表之一卢卡斯在危机爆发前几年的美国经济学会主席演讲中所宣称的,“预防萧条这一宏观经济学的核心问题早已宣告解决了”[32],该传统的著名信奉者格林斯潘一开始在面对这场危机时感到不可思议,就如同遭遇信仰危机那样感觉到自己信仰的这座理论大厦轰然倒塌。自然而然,也就无法奢望用这一传统有效应对这场危机,因为他们基本上将过去二三十年伯南克所称的“大缓和”归功于货币政策,而财政政策却因“李嘉图等价”的遁词被束之高阁。加上危机之后政府赤字和债务激增,西方各国受正统经济学研究传统“稳健财政”的羁绊在暂时性的财政刺激之后又转向紧缩,导致经济运行雪上加霜。

相比之下,作为非正统经济学研究传统的当前复兴和最新发展,现代货币理论综合了该传统内部被主流传统所忽视或摒弃的国家和信用货币、内生货币创造、功能财政和内生经济周期等思想。在该传统的视野中,正如明斯基的“稳定孕育着不稳定”的名言所表明的,危机会反复发生[19] 150。事实上,现代货币理论的确预见到了国际金融危机的爆发。在一项调查研究[33]中,12位经济学家被认为成功预见到了这场危机。其中,除了上述提及的戈德利外,至少还有两位(基恩和赫德森) 是现代货币理论的倡导者和支持者。为了有效应对危机,必须采取“功能财政”的“大政府”政策框架,破除传统“稳健财政”的迷信,克服谈财政赤字色变的恐惧,积极有力地通过政策推动经济复苏。这并非像那些“我们现在都是现代货币理论论者了”[1]的鼓吹者所误解的,现代货币理论就主张西方盛行的量化宽松货币政策或财政赤字货币化政策,恰恰相反,现代货币理论强调的是直接以就业为导向的就业保障计划,有效推动实体—金融经济循环。

因此,现代货币理论看待世界的方式和视角与主流研究传统大相径庭,像库恩[34] 所描述的,经济学家仿佛面向了一个不同的世界。如表2所示,在这个世界中,不是储蓄决定投资,而是投资决定储蓄;不是税收为政府支出融资,而是政府支出为纳税提供“融资”;不是银行存款创造贷款,而是银行贷款创造存款;财政收支没有必要在整个经济周期内保持平衡,财政赤字并非意味着未来更高的税收;财政盈余不是有助于国民储蓄,而是不利于国民储蓄;财政赤字不是推升利率、挤出私人投资,而是降低利率、挤入私人投资;主权货币政府面临的并非财务或预算约束,而是资源约束;政府赤字和债务不一定是坏事,政府盈余不一定是好事;等等。可见,相较于传统经济学,现代货币理论意味着库恩意义上的“范式转换”或“格式塔转换”,即世界观的改变。①

正是在这种危机的冲击之下,两股支流力量形成鲜明对比和竞争,才使当今主流宏观经济学家不得不对现代货币理论这股暗流作出反应。诸如克鲁格曼、布兰查德和曼昆等有影响力的大部分宏观经济学家都被迫对现代货币理论表明态度。这并非意味着他们全然表示赞同,而只是意味着他们都或多或少被卷入与该传统相关的研究,为了维护自身、捍卫自身的声誉而不得不考虑对这种挑战作出反应。就此而论,现代货币理论已然掀起了一场经济学革命。但是,它是否已经改变了当前的宏观经济学呢?迄今为止,与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前相比,主流宏观经济学并没有发生任何根本性的变化。然而,正如布兰查德和萨默斯所依然坚信的,“大衰退”有望在接下来几年引发像20世纪的“大萧条”“大通胀”所带来的那种经济学革命(如凯恩斯革命、理性预期革命)[35]。如果这一预言实现的话,那么现代货币理论必然会是这场新的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

五、结语

现代货币理论源自20世纪90年代初三位志同道合的经济学家在邮件讨论小组的相遇,随后开启了近三十年默默耕耘的艰难历程,最终开花结果,成为当今宏观经济学讨论中不可或缺(尽管充满争议) 的一部分。其中,对冲基金经理出身的莫斯勒,通常被称为“现代货币理论之父”,在一开始根据自身的投资经验和对主权债券市场的现实观察,提出了分析现代主权货币运行的基本原理和思想。另外两位在邮件讨论小组讨论后便意识到这些思想的非正统经济学根源,并基本认同这些观点。莫斯勒于是提供资金支持,成立研究机构,举办学术研讨会,资助著作出版,致力于寻找和阐释现代货币理论的理论基础和思想渊源[24]。

经过近三十年的坚持和努力,“现代货币理论三杰”已经系统完成了该理论的思想溯源工作。①正如一开始他们所意识到的,这种思想的确根植于历史上的非正统经济学说。无论是克纳普、米切尔—因尼斯,还是凯恩斯、勒纳、明斯基和戈德利,他们这方面的思想在当时基本上都与流行的“传统智慧”格格不入,后来逐渐被主流经济学忽视和遗忘。然而,这些思想并没有消失,而是前后勾连和传承,形成了“研究传统”。现代货币理论就是把这些与货币、财政、就业和经济周期等领域相关的非正统经济学研究传统中被遗忘、被忽视的“巨人”的思想重新组合和系统综合起来,因而代表的是对这些研究传统的当代复兴和最新发展。

由于“现代货币理论三杰”的背景各异,且隶属不同的学派,因而现代货币理论并不是任何既有学派下的理论,而在创立之初便旨在提供一个全新的宏观政策分析框架,为此吸收了诸多非主流或非正统经济学派的思想和理论。因此,现代货币理论并非一个单一的理论,也并非通常意义上的“货币理论”,而是建立在对“现代货币”运行分析基础之上的、新的独立的宏观经济学派,试图取代当今主流的新凯恩斯主义、新古典宏观经济学或新新古典综合。

与主流宏观经济学相比,现代货币理论建构的世界观或认识世界的图景显然称得上是库恩意义上的“范式转换”。尽管库恩意义上的突变式经济学革命迄今为止尚未发生,现代货币理论还未能取代主流宏观经济学,成为经济学普遍接受的经济学说,但毋庸置疑的是,现代货币理论正在悄然改变着当今的宏观经济学。②无论未来是否会迎来库恩意义上的突变式经济学革命,现代货币理论已然引发了劳丹意义上的经济学革命——任何从事宏观经济学研究的学者,都不得不对其表明态度和立场。在经济思想史上,能享受到这种“荣耀”的学说大多最终成功实现了经济学革命,改变了经济学的发展方向。

通过对现代货币理论全方位的经济思想史考察,能够从根本上理解和认识当前现代货币理论争论中为何充斥着如此之多的分歧和误解。

首先,作为一个新兴的宏观经济学流派,现代货币理论尚未实现学派内部的统一,这种内在的异质性是产生纷争和误识的根源。现代货币理论的三位开创者背景各异,虽然一直保持着交流和合作,但事实上构建和阐释现代货币理论的思路却不尽相同,加上各自通过博客这种碎片化和非系统性的知识传播媒介,导致人们不仅难以回避现代货币理论这个热门话题,而且也难以准确理解现代货币理论究竟是什么。在一些学者看来,现代货币理论似乎呈现出两个版本或派别:一个是以雷和米切尔为代表的教材版、学术版或学院派,另一个则是以莫斯勒为代表的运动版、政治版或实践派[37]。雷甚至将学院派进一步划分为两大研究进路,将他自身遵循的“堪萨斯城研究进路”(以美国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和巴德学院利维经济研究所为研究中心) 与米切尔秉承的“纽卡斯尔研究进路”(以澳大利亚纽卡斯尔大学为研究中心) 区分开来[38]。

其次,鉴于现代货币理论继承和发展的是与正统经济学研究传统截然对立的非正统经济学研究传统,从秉持主流经济学角度出发先入为主地审视和评判现代货币理论,势必容易产生误解。经济学研究传统的歧异从本质上源自世界观和方法论的歧见,它们之间不仅难以通约甚至不可通约,而且还会自我强化,形成路径依赖。面对现代货币理论所构想和描绘的一个崭新世界,当今主流宏观经济学家第一反应自然在于尝试用自己的世界观理解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当发觉这个“虚拟”世界不可理喻时,便会声称现代货币理论有违经济学常识,背离了朴素的经济学原理。特别是当现代货币理论产生了较大影响力,对主流宏观经济学构成重大冲击和挑战时,他们会竭力为自身辩护,并攻击现代货币理论的软肋,以将潜在的库恩意义上的突变式经济学革命扼杀在摇篮之中。

最后,不同经济学派和经济学家的意识形态偏见,无疑助长和加剧了人们对现代货币理论的误识和曲解。在世界观和方法论的背后,经济思想不可避免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这种偏见会在研究者构想世界图景时登堂入室,并在整个经济分析过程中如影随形。在经济学中最为典型的意识形态偏见,莫过于对政府与市场关系的看法层面。从学派谱系(如图1所示) 来看,现代货币理论在政治光谱上偏左,主张“大政府”,反对市场自由放任;当今主流宏观经济学,特别是新古典宏观经济学,则位于政治光谱的右端,主张“小政府”,崇尚市场至上。戴上意识形态这副有色眼镜,一些对政府干预抱有偏见的学者便不会正视和试图理解现代货币理论,而只会将其解读和歪曲为一套他们一直所厌恶和排斥的政策主张,如财政赤字货币化和废除独立的中央银行制度等。①

鉴于此,在历史长河的重要关头,既不应无视现代货币理论这股汹涌澎湃的流行思潮,更不能抱有先入之见而武断地盲目贬斥,而是应勇立潮头,以积极、开放和包容的心态去学习、研究和发展。特别是,可以将其与中国现实问题相结合来研究。一方面,在现代货币理论的新视野下观察和探究中国的财政、金融、国家治理和政府治理等相关重大问题[40]。另一方面,可以利用中国的丰富历史实践去修正和发展现代货币理论。

(责任编辑:尚培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