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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图书馆藏《金箱荟说》抄本述略

2024-12-04周琦玥

新世纪图书馆 2024年10期

摘 要 南京图书馆藏清抄本《金箱荟说》,内容为历代闺阁诗话,其上批改累累。现就该抄本的形制、批语、按语加以详说,结合体例、按语内容等文本内证和时人记载、作者家世等材料,指出《金箱荟说》确为清代金匮女词人杨芸独著。并根据相关交游资料、批注笔迹推测抄本朱批出于其父杨芳灿。是书辑录自先秦至乾嘉时期闺阁诗学文献,对研究闺阁才媛作品与事迹、勾勒嘉道时期女性诗人风貌颇具价值。

关键词 金箱荟说;杨芸;杨芳灿;女性文学

分类号 G256

DOI 10.16810/j.cnki.1672-514X.2024.10.012

Research on the Manuscript of Jinxianghuishuo in Nanjing Library

Zhou Qiyue

Abstract Nanjing Library collected and copied a single copy of Jinxianghuishuo, the content of which is the boudoir poetry of the past dynasties, and its numerous corrections. It is pointed out that Jinxianghuishuo was written by Yang Yun, a female poet in the Qing Dynasty, in combination with the evidence in the text, contemporaneous account and the author’s family history. And according to the relevant friends information, annotation handwriting speculated that the manuscript Red batch from his father Yang Fangcan. It is a collection of boudoir poetry documents from pre-Qin to Qianjia period, which is of great value for studying the works and deeds of feminine Literature and outlining the style of female poets in Jiadao period.

Keywords Jinxianghuishuo. Yang Yun. Yang Fangcan. Feminine literature.

南京图书馆藏清抄孤本《金箱荟说》一种(后文省称“南图藏《金箱荟说》”),书目检索系统登记为“清陈文述撰”,但目前所见陈文述相关史料中都未见此书名。查核历代书目,与此书名有关的记载仅出现在清代金匮(今无锡)女词人杨芸相关文献中。长期以来学界多认为杨芸所撰《金箱荟说》“今不知存佚”[1]198,然而我们核查南图藏《金箱荟说》抄本发现,其基本形态与前人著述记录的杨芸所撰《金箱荟说》信息高度吻合。那么,该抄本究竟是不是长期以来被认为散佚的杨芸作品?从书目、地方文献、同时期人诗文别集的线索来看,此书似乎确为杨芸独立撰著,但也有观点从《金箱荟说》体量大小、内容丰富程度、成书时杨芸的年龄等角度质疑杨芸独作之说,认为此书实际是杨芸与其父杨芳灿合著之作[2]61-67。杨芸与《金箱荟说》的实际关系,也有待进一步考实。

此抄本长期罕为人知,尤其是书目将其登记在陈文述名下,更使学界鲜少将其与杨芸联系。若要厘清此书与杨芸的关系,须从文本内证入手。兹勾稽相关文献,探考该抄本概貌,尝试解决撰著相关问题,为明清女性文学研究提供一种珍稀史料。

1 南图藏《金箱荟说》的外在样态、朱批者身份与抄本性质

1.1 南图藏《金箱荟说》的外在样态

南图藏《金箱荟说》共四册八卷,每册封面于右侧居中处标有册数顺序,无凡例、目录、署名、题跋、印章,未标明誊抄者,内文批语、按语亦未体现批注者身份。卷首载陈文述序文,这也是藏书登记中将其作者列为陈文述的原因。是书手写誊抄、字迹规整,正文每半叶十行,行二十一字,共计356面,正文间有朱墨两色批语、按语数条。从南图藏本的字迹、格式、纸张,以及书写者“文气”连贯程度看,此本显非初创之时的草稿本,而是抄本。

目验抄本可知其正文存在重复情况,全书共计7条重复条目。抄本所存朱批的作者已指出这一问题,如卷七“闺秀郑芳霭,字昭和,河南夏邑人……”条,上附朱批:“此条重。”朱批作者还厘清其中所辑闺秀的时代次序,如卷一“眉娘,南海人,卢姓,生而眉长……”条,上有朱批“此条应入唐册”。另如卷七“海昌闺秀朱静庵,在明成宏间以诗名于世……”条,上方批注“此条归明册”。书中还有三条墨批,其中两条笔迹与正文笔迹一致,而与朱批笔迹不同,分别是卷四“张璧娘,闽县良家女也”条,“……使侍婢引子真,匿复阁中”与“诗云:黄消鹅子翠消鸦……”两行之间对应的天头处有增补墨批一条:“往来甚密,子真移家临清,就父署工书,璧娘怀想寄。”以及卷八“徐翩翩字飞卿,又字惊鸿,南院妓”条,“年十六时名未起……”一句对应的天头处有墨批:“励樊榭有题翩翩书扇,自称金陵荡子妇。卖花声一阙,词曰……”从上下文来看这两条墨批乃是对正文阙漏的增补,应插入到正文相应位置。另一条墨批出现在卷三“李易安《念奴娇》词:‘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条上方:“清照,李格非女也,又有题八咏楼:千古风云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这条批语虽然使用墨笔书写,但笔迹与另外两条墨批的笔迹完全不同,却与抄本中出现的其他朱批笔迹相同,其内容与朱批也不存在矛盾。我们认为这条墨批作者与朱批作者相同,或为朱批作者批注时误用墨笔。

此抄本究竟是《金箱荟说》初创完成后,作者为修订之便的重新誊抄产物,还是后人对定稿本《金箱荟说》的简单过录?厘清朱批者的身份,乃是破解这一问题的管钥。

1.2 南图藏《金箱荟说》朱批者身份蠡考

若将前文提及的采用墨笔书写实际上应当归为朱批的“清照,李格非女也”一条计入,则《金箱荟说》抄本中共有朱批三十六条,朱批笔迹与抄本笔迹完全不同。从朱批内容看,批阅者对闺秀才媛事迹相当熟稔,呈列了一些与相应条目有关的参考书目,或简要补充闺秀里籍信息,如卷五引《蠖斋诗话》《小青传》《名媛尺牍》等列冯小青事与诗,条目上方朱批指出“陈忠裕公有广陵女子行载小青事,甚详,应录入。”又如卷四“慈静,临邑人,太仆卿洞之妹”条目下方朱批“慈静姓邢”等。朱批中还引用了其他名媛诗话增补《金箱荟说》内容,如卷二“林氏,济南人”条朱批指出“《名媛诗归》载此诗,起尚有四句:昨夜巫山中,失却阳台女;朝来香阁重,独伴楚王语”,可见批阅者对闺阁文学多有涉猎。朱批作者阅读全书非常细致,将抄本中出现的重复条目全部筛选出来,并在其上注有“删”或“重”。由此来看,朱批作者十分重视条目内容的整饬,着意理清次序。

在杨芸交游圈中,陈文述是对闺秀才媛关照颇多的男性文人,形成了以其为核心的碧城仙馆女弟子群。陈文述与杨氏一族交谊甚笃,且曾为《金箱荟说》作序。那么陈文述是否可能为朱批作者?陈文述《碧城仙馆诗钞》卷六《题婵娟录》载:“一名《金箱荟说》,所载皆古今闺阁文字,金匮女士杨蕊渊所辑也。”诗后以小字双行附文:“女士乞余作序故云。”[3]只言明应邀为杨芸《金箱荟说》作序,却未提及评点批改。

徐彦宽为《然脂馀韵》所作跋语中提及“女士《荟说》犹是稿本,固闻经蓉裳先生审阅,仍似有董定。”[4]的确,在杨芸的生活中,有可能对其创作细致审阅、深切关照的文人莫过于其父杨芳灿,这提示我们思考杨芳灿在《金箱荟说》撰著过程中的作用。但需要注意,虽然徐彦宽与杨氏父女同乡,或许曾听闻相关问题,但二人并无直接交集,且徐氏做跋语时已距离杨芸离世近百年,因此不能简单地依据此记录立论,应进一步考实。

杨芳灿(1754—1816),字才叔,号蓉裳,江苏金匮人,曾师从袁枚,有《芙蓉山馆文钞》《芙蓉山馆诗词钞》存世,杨芸为杨芳灿长女。杨芳灿曾邀彭俪鸿为杨芸《琴清阁词》、李佩金《生香馆词》作序:“适夫子自锦城归,蓉裳先生以此二集属夫子命予为序。”[5]还曾为杨芸、李佩金、陈德卿共同出资刻印的《金织织女史瘦吟楼遗诗》提供支持,该诗集由陈文述审定、杨芳灿作序。序中杨芳灿提及杨芸雅爱词章:“兹陈雪兰、李纫兰女士,暨余长女芸,共好辞章,咸耽翰墨。”[6]可见杨芳灿对其女文学事业的关照与提携,自然极大可能指导、审读杨芸辑录《金箱荟说》的工作。

现存杨芳灿手迹中出现了“载”这一抄本朱批中能找到且出现频率较高,有代表性的单字。将杨芳灿信札和《金箱荟说》抄本朱批进行字形比较(参看图1、图2,此字在杨芳灿信札照片中已用红圈标明),可以发现两种材料中“载”字字体风格高度相似,尤其是“载”上方“土”形结构的笔画相对关系和右侧长钩的延展角度、上挑笔运锋特点更是若合符节。那么,朱批的书法风格特点也可为朱批作者乃杨芳灿的假设提供佐证。

1.3 由朱笔批注者身份论南图藏《金箱荟说》抄本的性质

无论是朱笔批注的内容、笔迹特点等内部证据,还是时人、后人序跋说法的外部证据,都说明南图藏《金箱荟说》抄本的朱笔批注出自杨芳灿之手。联想到“女士《荟说》犹是稿本”所透露出的《金箱荟说》从未付梓刊刻的信息,可以进一步确定此抄本的性质。

抄本所附朱批显然是阅读过程中随文记录下的对原作的批评意见,目的在于帮助杨芸修改完善作品。朱批明确指出大量的重复条目,而在作者定稿阅读的过程中,重复条目相当容易被发现,且删削重复内容也很简单,直接将重复篇目勾去即可。那为什么南图藏本保留了如此多的重复篇目,以及与删削重复有关的朱笔批语?将朱批、抄本实态联系考虑,我们认为南图藏《金箱荟说》抄本的性质乃是杨芸在完成初步写作之后,对底本进行謄清而成的清抄本,謄清的目的便是呈送其父审阅,以便进一步完善著述。抄本中的两条与正文字迹一致的墨笔批语,反映的是杨芸本人的观点。虽然杨芸的手迹无从得见,无法证实这一抄本究竟是杨芸本人亲笔誊抄,还是由书手代抄,但即使是书手代抄,有关修改的两条墨批也是杨芸本人自审的结果。综合来看,南图藏《金箱荟说》抄本是一个较原始的,用于进一步修改校对的早期抄本,很大程度上保留了杨芸最初编订的文本原貌。

2 论《金箱荟说》系杨芸独著而非杨芸、杨芳灿合著

2.1 “《金箱荟说》系杨芸、杨芳灿合著”说的再检视与质疑

杜运威提出“《金箱荟说》系杨芸、杨芳灿合著”说,论据有二:第一,《梁溪余氏负书草堂秘籍书目》载录《金箱荟说》,标注作者为“杨芳灿”;第二,清人法式善曾言及《金箱荟说》一书共三十卷,而从杨芸的出生年代和此书的定稿年代来看,杨芸年仅三十一岁便能辑录体量如此之大的著作,亦令人生疑。但此说与“《金箱荟说》由杨芸独著”说实际上都未否认杨芸在《金箱荟说》成书过程中的重要地位,两种说法间的核心差异仅在杨芳灿究竟有没有参与此书的撰著。通考《金箱荟说》及相关文献,我们认为“《金箱荟说》系杨芸、杨芳灿合著”说的两条论据都存在漏洞,难以令人服膺。

首先看与书目有关的问题。与杨芳灿、杨芸同时代人的著作中,提到《金箱荟说》时均只载录作者为杨芸,未提及杨芳灿。目前所见材料中,将杨芳灿与《金箱荟说》联系起来的记录,仅有《梁溪余氏负书草堂秘籍书目》的一条孤证:“《金箱荟说》,杨芳灿,原稿朱绿墨三色校点本。心禅公有跋语,此书专搜历代闺秀遗闻轶事,二册。”[7]从这段话来看,余一鳌见到的《金箱荟说》共两册,乃是“原稿朱绿墨三色校点本”,并带有跋语。而南图藏《金箱荟说》抄本乃是四册八卷,无跋语,仅有朱墨两色批点,与余一鳌所见本大相径庭。由于《金箱荟说》从未刊刻出版,都是以抄本形式在读者群体间流传,在长期传抄、转抄的过程中很可能误写误传、以讹传讹,因此余氏目录著“杨芳灿”为作者并不可靠。

此外,余一鳌藏书及其书目的相关问题也值得批判性考虑。余一鳌藏书中有相当多的杨氏家族文献,书目则是由其后人所编。余氏后人编写书目的动机中杂有射利因素:“杨氏知名士女可考者如此,所著均富,或刻或未刻,或传或不传,目中所有,皆未经刊行者也,即外此各著,亦无非名家稿本。余裔编写此目,求善价而沽之,他日各书将不识流落何所。”[7]国家图书馆藏《梁溪余氏负书草堂秘籍书目》上的许多著作都标注了出售的价格,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杨芳灿的著述售格更为高昂。若余氏后人确实将“求善价而沽”作为编写书目的重要考量,就需要考虑是否存在出于求取善价的目的,将《金箱荟说》作者刻意署为名气更大,时人盛誉其“博贯群书,属辞比彩,方之近代,则梅村、迦陵不足掩其华赡”[8]的杨芳灿,而非名气相对较小的杨芸的可能。

另外需要探讨的问题则是《金箱荟说》的体量究竟如何。法式善与杨芳灿交谊甚契,其《梧门诗话》称杨芸“集古今闺阁词翰为《金箱荟说》三十卷”[9]581。1946年胡文楷访书时“于沪上秀州书店中见传抄本”[10]673,为八卷且作者署名杨芸。那么会不会有这种可能:《金箱荟说》原先卷数确为三十卷,递藏过程中遗失了其中的二十二卷,我们目前所见的八卷本乃是后人对三十卷本剩余的内容重新抄录、分卷装订的产物?从今见《金箱荟说》抄本面貌看,这一猜测成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从内容编排看,该书依照朝代依次辑录,第七卷清代才媛诗话包含与杨芸同时代的闺秀。即使第八卷又有杂入的更早的材料,但并非按照时代编入,而是“妓女”“方外”类,此类材料在传统诗文集、诗文评、诗文纪事类材料中往往被置于“附录”,因此无法依据第八卷中出现的更早的材料证实《金箱荟说》体例出现了错乱。此外,《金箱荟说》每一卷的内容相当丰富,并且细读全书未发现缺失。虽然我国古代才媛辈出、彤管贻芬,但较之男性诗人群体仍显劣势,而目前所见《金箱荟说》抄本内容相当充实,连一些十分尠见的散碎材料亦搜罗殆尽。因此从《金箱荟说》每卷的体量、内容丰富程度看,蒐集大量女性才媛诗话汇成三十卷(也即今存抄本的近四倍),其困难之巨可以想见。况且《金箱荟说》纂辑方式乃是“以诗存人”,即使史料中记载了某一女性诗人信息,倘未收其诗作或散句,也弃之不录,这更增加了编辑难度。此外,亦曾目见此书的徐彦宽称所见《金箱荟说》为八卷本:“曩岁见乡先杨蓉裳先生女蕊渊女士《金箱荟说》八卷、私心善之。”并言及其内容体例:“微恨女士《荟说》,明以前捃取略备,于清代翻不多。”[4]864可见该书较早流传的面貌即为八卷,与南图藏本相合。

通过上文讨论,我们认为“《金箱荟说》系杨芸、杨芳灿合著”之说并没有扎实过硬的文献证据。也正因为此,前代书目所载的《金箱荟说》乃杨芸独著的可信性就更高了。但若想证实或证伪,仍需参考其他文献材料,并从文本中寻找内证。

2.2 论《金箱荟说》系杨芸独著

(1)从与杨芸时代相同或相近之人著述相关史料看作者身份。恽珠称杨芸“幼承庭训,博学工诗,兼善填词,得元人旨趣。又曾辑古今闺阁诗话为《金箱荟说》,陈云伯大令为之序。”[11]杨芸之后的才媛施淑仪坦言其辑录《清代闺阁诗人征略》便受杨芸启发:“淑仪于女士无能为役,而兹编之辑,实由于景慕女士,妄思效法其所为,不自知其力小任重也,故志其缘起于此。”[12]徐乃昌纂辑《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取杨芸《琴清阁词》冠首,撰写的词人小传也称其“著有金箱荟说,皆古今闺阁诗话”[13]。无论是与杨芸生活年代重叠且与杨芳灿往来甚密的法式善,还是致力闺阁文献整理的恽珠、施淑仪、徐乃昌,都将《金箱荟说》的创作完全归于杨芸一人,丝毫没有提及杨芳灿。

(2)从杨芸的学养才情及《金箱荟说》按语特点看作者身份。杨芳灿才思高妙,杨芸幼承庭训,打下良好的诗词创作根抵。后杨芸适同邑景州知州秦承霈,琴瑟和鸣、多有唱和,进一步增加作品数量、开阔创作视野,清季常州为人的女词人,后人盛赞其“慧辨琴丝,妙修箫谱,词风美流发,在片玉、冠柳之间”。可见杨芸确实具有撰作《金箱荟说》的能力与学养。

《金箱荟说》正文名媛诗话条目后散杂按语计32条,其中两处为小字双行附于正文之后,此外的30条按语均是另起一行写就,按语字迹与正文字迹一致,尤其是汉字特殊写法如出一辙。按语依内容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正文辑录原始文献时出现疏漏,采用按语方式补全;第二类是对辑录文献本身的商榷、考异,如卷二“宜芬公主豆卢氏”条,正文载条目的文献源出为《唐诗纪事》,又在按语中指出“按《新唐书》作‘宜芳公主姓杨氏’”;第三类是文献品评、记录阅读经历与感喟,如卷四“周淑禧,江阴人”条后按语:“按淑禧工画与文俶齐名,余曾见其离骚九歌横图卷,粉墨环诡,生气迥出,殆神品也。”又如卷五“金沙王朗,字仲英”条后按语:“按朗适梁溪秦氏。又有‘学绣青衣闲刺凤,自把金针代补翎毛空’一词,才思雕刻,殊为工妙。”通览按语可以发现,按语作者对闺秀诗词及其人事迹十分熟悉,且撰写按语时常常流露出无意的女性立场与闺阁情思,与杨芸心理特征相合。

目前所见的相对有力证据均指向《金箱荟说》由杨芸独著,而并非杨芳灿、杨芸合著。在没有新的有说服力的证据出现前,仅凭余一鳌书目的记录(且记录对应的藏本至今未被发现,真实面貌无从考证)和对《金箱荟说》原始体量的蠡测,便否定与杨氏家族关系密切之人,或与杨芳灿、杨芸生活年代相近的闺阁文学整理研究者遗留前代文献中言之凿凿的记录的做法甚不妥当。从《金箱荟说》内证看,此书也与杨芸的学养才情更契合。综上,我们认为前代史料中将此书归为杨芸独作的记载更为可信。

3 《金箱荟说》抄本的女性文学与文化研究价值

《金箱荟说》采用“以诗存人”的方式辑录古今闺阁诗话,上溯先秦,逮至乾嘉。除第六卷外,绝大多数条目结尾都以小字双行标注出处,第六卷全卷条目均失载出处。整体来看,第一卷至第七卷的条目均依照时代先后排序,第八卷主要收录历代方外、妓女诗人内容。该书辑录诗话的出处以历代诗话词评为主,也有《迷楼记》《梅妃传》《飞燕外传》《觚賸》等小说传奇中的诗词相关内容。

为便于了解《金箱荟说》内容,使后文讨论有本可依,先将每卷概貌胪列如下,见表1。

无论是“超轶前代,数逾三千”的作家数量,还是名篇佳作在同代作品中所占比例,清代女性文学都达到古代闺秀文学高峰。闺阁诗人的诗话词话往往在品藻人物、选辑佳作、抒发感喟间流露个人才思,成为关照女性文学思想的镜子。但学界论及明清闺秀诗话时往往集中于沈善宝、恽珠、施淑仪等人辑录的古今闺阁作品录,而对被誉为“清代闺秀第一人”的杨芸诗话尠见关注。这是因为长期以来学界均以为《金箱荟说》早已散佚,文献不足征。南图藏《金箱荟说》抄本的重新发现,为讨论杨芸文学思想,乃至嘉道年间常州女性诗人群体的文学观念提供了宝贵的原始材料。因此《金箱荟说》在诗学文献和女性文学思想研究领域都具有重要价值,举其荦荦大者,约有以下数端。

3.1 辑存女性文学相关记载,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明清女性文学日趋鼎盛,“妇学而清代,可谓盛极,才媛淑女,骈萼连珠,自古妇女作家之众,无有逾于此时者矣。”[14]374在此背景下,明清以降诸多研究者充分关注闺秀文学,特别是文献搜集整理。诸多男性学者如袁枚、陈文述、徐乃昌出于怜惜之意,辑录保存才媛作品,取得丰硕的成果,但仍“闺阁才,传者虽不少,而埋没如珍异,朽腐同草木者,正不知其几许。”[15]921《金箱荟说》对无论是上层才媛还是民间妇女乃至青楼名妓的诗话均关照有加,有意补充其事迹。特别是卷八记载诸多青楼妓女诗词与生平,对湎于风尘的女性亦予记录,足见保存女性诗词、事迹的文献意识。陈文述高度评价《金箱荟说》,以班昭续《汉书》相况:“网罗琼笈,采集珍文……七始晏娭,非值唐山之作歌,十志沉研,无异班昭之续史。”[16]弥补女性作家作品“所作不多其传,亦不能远,更无人焉为辑而录之”[17]的困境,乃是研究闺秀才媛创作的珍贵文献资料,为后人了解当时女性创作提供巨大便利。

此外,杨芸编制《金箱荟说》时采取“以诗存人”的方式,也为检索其中史料带来极大便利。“以诗存人”指的是“因诗存人,亦因人存诗”,每条诗话前先简述诗人姓氏、生平、里籍,再录闺秀诗词,而后或加以品评,或略作考异。这种辑录方式既使诗与人相对应以更好地反映作者品性,又保存了闺阁才媛作品与事迹,明晰作者身份与社会生活概况。

3.2 反映杨芸阅读兴趣和嘉道时期女性诗人风貌,具有文化研究价值

杨芸是乾嘉时期“海内推为闺词之冠”的女词人,“金匮杨伯夔大令娣氏蕊渊女史芸,诗有家风,不愧左棻、谢韫。”[18]除却《琴清阁集》,还可通过《金箱荟说》体察杨芸的阅读史和清代女性文学生态。《金箱荟说》征引诗话词评或小说传奇等作品,反映了杨芸的个人阅读史。杨芸不仅关注《全唐诗》《明诗综》等诗词总集和《唐诗纪事》《东坡诗话》等传统诗话词评,还阅读了较多的传奇小说。即使是艳情小说,亦能发掘其中的瑰宝,足见其文学敏锐度。同时反映出当时闺阁女性不再拘束于女德女训,而能广泛阅读通俗文学作品,益于女性文化素养的提升。书中的按语尤其是对诗词的品评,反映了杨芸的才思精妙与文学修养,如卷五“朗适梁溪秦氏。又有‘学绣青衣闲刺凤,自把金针代补翎毛空’一词。才思雕刻,殊为工妙。”“元和许子逊廷鑅女,名孟昭”条目下,杨芸评“子逊孙女名楚畹,亦有寒夜曲断句云:青女不知幽院冷,还吹霜气入重檐。语意含蓄,不减孟昭,可谓闺中籍咸矣。”流露出对闺阁才人的惺惺相惜,足见其“女性文学共同体”意识。

《金箱荟说》呈现出先秦至清代中期的女性生活图景,为了解古代闺秀特别是清代女性作家心灵史、生活史提供凭借。尤其是对民家妇女的关照,如卷四“嘉定一民家妇,平日未尝作诗,临终书一绝”,以及卷八附妓女、方外诗作,可见其时女性文学创作之盛,以及社会风气对妓女创作的宽和包容。

4 结语

《金箱荟说》久不为人知,前代书录语焉不详的描述又为判明作者身份、撰作过程带来干扰。南图藏《金箱荟说》重见天日,为探讨这些疑难问题提供新的可能。爬梳前代著作记载,并重新审视部分学者提出“《金箱荟说》为杨芳灿、杨芸合撰”说的材料依据、论证过程后,我们认为《金箱荟说》确如施淑仪、陈文述、徐乃昌所论为杨芸独立撰作产物,而非与其父合撰之作。同时结合文本内证考察南图藏本中朱批的作者,发现朱批乃杨芸父杨芳灿对《金箱荟说》抄本进行把关时所写的批点。这说明南图藏《金箱荟说》抄本是用于修改校对的早期抄本,保留了杨芸最初编订的文本原貌,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清末明初之际,“创兴女子学校以来,更复搜辑闺阁征略以继往,采《香奁杂考》于赵景淑,搜《金箱荟说》于杨蕊渊。”[12]将《金箱荟说》视为清代“闺阁征略”的代表性、原始性资料,反映出长期以来女性文学研究者对《金箱荟说》在女性文学创作领域深远影响的认同。《金箱荟说》大量辑存闺阁诗话,具有自觉的文献意识,又采用“以诗存人”方式,跳出就诗言诗、一味杂采诗话原始文献的藩篱。书中按语记录了杨芸阅读时的个人心境,存留的杨芳灿批语又展现了男性文人对女性诗词创作、女性交游的认同与思考,又以雪泥鸿爪、纸上留痕的方式反映文献漂流史。可以说,《金箱荟说》内在文本将清代女性文学作家论、作品论、读者论融为一炉,而外在传播和保留的副文本性质批点,又可以作为清代女性诗话作品传播个案探析。这一抄本的重见天日,既可扩充清代女性诗话作家序列和作品数量,充实清代女性文学个案研究,又可为探寻清代社会文化史特别是妇女生活史提供参考,具有文学史和文化史研究的双重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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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琦玥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北京海淀,100872。

(收稿日期:2023-12-12 编校:马 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