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缘
2024-12-03赵日超
初秋的北京,依旧天气闷热,时而落下些许阵雨,似在哀婉落泪。2023年9月5日上午,我作为《人民日报》老报人袁鹰家乡的一名基层作者,来到八宝山给老人家送行。这是最后一次为了告别的聚会,我眼含热泪。
袁鹰,本名田钟洛、田复春,1924年10月28日出生在淮安古城一个曾有官职的知识分子家庭,家住杨仕骧故居隔壁。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他常说:“我是淮安县人。”带有乡音的话语里可听出他对故乡的眷恋。30年前,我在乡镇当临时工,同时创办了淮安市复兴文学社,编印了小报《田野之花》。1994年,我惶惑地写信给他,倾诉创作的苦闷,请他担任我们小报顾问。没想到,身为散文大家,又是著名编辑家的他,竟一口应允。1994年10月24日,他给我的复信中说:“我是淮安人,见到家乡的文艺刊物和文艺爱好者,自然很高兴……顾问之类都是虚名,你们既认为可以,那就参加吧!”出任《田野之花》顾问的他,写下几行遒劲的字:“祝愿故乡的田野上开遍绚烂的鲜花,长起参天的大树。——与复兴文学社同仁共勉。”因我的那封信唤起了老人家对故乡的回忆,他于1994年10月28日带着一家人回家乡。这是老人家1934年离开故乡后,唯一一次回到家乡。
回乡后,袁鹰带着家人及侄儿侄女,租着三轮车穿梭于淮安的大街小巷。在儿时的小伙伴、又是地方文史专家郭寿龄的陪同下到祖祠走一趟,重温那“四海流芳”的先祖遗训,喊一声“乡缘难断五百年!”
“十里朱旗两岸舟,夜深歌舞几曾休。扬州千载繁华景,移至西湖嘴上头。”这是明初大学士丘濬途经淮安河下时留下的赞美诗。600余年后,来自北京的田氏宗亲,登上康乾二帝驻足过的御码头,走进了河下湖嘴大街,穿行于明清古宅之间,辨析着镌刻于古街民居中曾经的繁华和热闹,他们踏上湖嘴大街的青石板路,看着闲聊的街坊邻居,古镇居民生活真真切切地呈现在了眼前。
窄巷蜿蜒、楼阁齐天、灯笼高挂,石板片片块块相连,沿着阔别60年的古道前行,袁鹰在一家房檐下停留,这里的一家传统布鞋作坊,是他儿时最坚实的记忆。凹凸之处述说着岁月的坎坷不平。这里不仅是淮河两岸和中国大运河之畔的富庶之地,更是先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里的文脉绵延数千年,被称作“天下第一进士镇”。历史上的河下古镇是京杭大运河上的运盐要津,漕运盐粮必经之地。《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南宋巾帼英雄梁红玉、明代抗倭状元沈坤、清代大医学家吴鞠通以及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等都是淮安人。
感念祖先,感念乡亲,袁鹰与儿时的伙伴在这里诉说当年与同乡同守一棵大树,同住一条巷子,共着一片蓝天的情景。
地方政府得知袁鹰回乡后,让原市委机关报《淮安日报》领导接待,被他婉拒。袁鹰说:“我回故乡是私事。”而他却为我主编的《田野之花》题词。他不为私利,乡缘难断,笔墨有情,心系家乡文学青年,提携文学新人的高尚人格魅力和高尚情操,给我们以鼓舞。袁鹰端端正正的笔迹中,流露出随和的态度,严谨认真的写作作风和关注文学新人成长的人梯精神。《田野之花》出刊后一直没有刊号,袁鹰知道后,在电话里给我出主意,让我去找原市文联、原市民政局领导,争取他们的支持,在他浓浓的乡音里,带有对家乡文学的一种期盼。
袁鹰老师对我走上文学之路也有着重要的影响。2009年5月23日,中国散文学会在北京召开颁奖会,我有幸荣获全国随笔一等奖。24日中午,我电话与袁鹰老师取得联系,本来下午已安排了活动的他,遂取消了活动接待了我这个小老乡。那日袁鹰上身穿一件圆领汗衫,脚穿淮安老家河下人送他的黑布鞋。见到我,更是神清气爽,乡音清亮。袁老让我上座后,立即与我叙起了乡情。我谈起他曾写信鼓励我,并为我主编的《田野之花》题词、担任顾问的事,以表感激之情。袁老说话声音不高而言辞准确。我递给他一份《淮安区报》,向他解释了副刊编辑思想。他听了直点头,建议我们给副刊起一个刊名,树立自己的形象,把报纸办出特色来。并说:“我过去也是报纸编辑,编了多年副刊,我们不仅是同乡,也是同行。”我接过话茬问道:“您是散文大家,您写的作品题材广泛,感情激越,思想深邃,作品中描述的一人一事、一景一物,都反映了社会的人情风貌,跳动着时代脉搏。您是《人民日报》高级编辑,经您编辑修改过的作品, 画龙点睛,内容丰富,文字激荡。我这次来就是向您请教当编辑要注意哪些事,如何编好报纸副刊,如何写出好的散文,取点儿经回去。”后来,袁鹰来信给我们报纸副刊取名为《楚水》,我们使用了近三年时间,后因领导变动停用。
袁鹰说,报纸编辑这个角色锻炼人,也培养人,能积累和学到很多知识。副刊姓副,可没有它,报纸就没有品位。副刊办得好,能为报纸提升文化品位,能为报纸吸引更多读者。文艺副刊的读者,同听搞笑节目的观众层次是不同的。一个好的副刊,能陶冶人的情操,培养高尚的情趣。如果副刊经常搞一些主题性征文,更能吸引大量读者的关注。副刊编辑,除了编稿写稿,就是组稿。编辑编好稿件送审通过,交排版人员。排版时叮嘱,哪怕是一首小诗,往哪儿放,怎么放。还要注意名家新作、新人佳作要搭配,长短要结合,杂文、散文、小品、诗歌、书画要兼顾,美观大方,图文并茂。编辑要像一个厨房调配师,搭配出一桌菜,还要会摆盘,主次分明。他又说,副刊编辑,付出较多,为人作嫁,而要办出特色,却并不容易。“报纸要敢为老百姓讲话,反映老百姓心声,只有替老百姓讲话,顺应民意,报纸才能有人看,百姓才会愿意去订阅。”袁鹰还说,“杂文是副刊的灵魂”,一般情况下都放在头条位置。乔木是毛主席的秘书,党内一支笔,受中央委托主管《人民日报》。袁鹰回忆起1945年在上海《世界晨报》当编辑时认识了夏衍,夏公主张“杂文是副刊的灵魂”。袁鹰请教如何办副刊,夏衍说,编副刊就是当“厨子”,要把丰盛的佳肴奉献给读者。深得名家真传,又在长期的实践中丰富和发展,后来。袁鹰当师傅了,要“传帮带”。袁鹰年轻时也得到唐弢这些前辈的关爱、指导。而当年唐弢和巴金、胡风、黄源、萧红等年轻人,都曾受到过鲁迅先生的关心和爱护。袁鹰说,关爱青年,也是一种精神传承!
袁鹰的客厅里有很多书,这些书已经陪伴袁鹰先生走过大半个世纪。他说,他现在岁数大了,家里也没有孩子看。我听后对他说,可以把这些书放到老家淮安去,让老家淮安的青少年读,让老家淮安的孩子接受文化大家的文学熏陶。袁鹰听后愣了愣,脸上流露出对故乡的怀念。也许这种怀念生发了一种乡情,多了一份乡愁。乡愁是他多年乡情的压抑,是生发磁波的磁场。乡愁既是最温馨的抚慰,更是对故土最深的牵挂,一个生活在异乡八九十年的人,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份故土的亲情,就缺一份家乡的年味,就缺一份童年奔放的梦境,就缺一份陪他说说家乡话的乡音。袁鹰后来亲自将藏书一本本、一次次打包邮寄给了淮安的周恩来红军小学。袁鹰书屋设立后,为引起校方的重视,我遵照袁鹰的旨意,给该校校长写了一封信,建议将袁鹰书屋对外开放,并提出我自己对未来的设想。自我与老人家相见几次后,我对乡音有了新的认识,乡音里有一种根,这根就是老家街巷深处乡邻情感的凝聚,是人的精神支柱。这根就像母亲的脐带,是一脉相承生生不息血缘亲情的绵延。
袁鹰对家乡文学倾注了情感,让我们时时念及,非常感激。族谱记载,田氏先祖为人忠厚,积善行德。袁鹰的祖父田毓璠(字鲁渔,1865—1954)是通过中国最后一次科举考试改变命运的。他生来聪慧而有异才,博学能文,落笔惊人,后得贵人相助,迁居淮安。不久时来运转,很快考上秀才、中了举人。到1903年清朝最后一次“癸卯科举”,他中了进士,先后任安徽宁国、太和县知县,又升任六安知州。田毓璠崇尚简朴,公而忘私,为乡人和当地百姓称颂。90年前田毓璠回乡,做慈善、赈灾等事业,对地方公益文化多有襄助。当时在旅京银行家赞助下,办了一座江北慈幼院,多年后,在此基础上建立了淮安实验小学,就是现在的淮安周恩来红军小学。辛亥革命后田毓璠回乡在家,常以诗礼教子,敬宗睦族,族人邻居有贫困者则尽力帮助。袁鹰的父亲田少渔先后供职于天津、杭州的盐业银行和镇江的江苏农民银行。
我是土生土长的淮安人,是读着袁鹰的书长大的,少年时就常闻家乡名人袁鹰的故事,好学、刻苦、爱文。袁鹰“幼承庭训”,由退休的祖父田毓璠亲授诗书,早早就送入私塾读书,回到家中还有另加的功课。袁鹰生来聪慧,落笔惊人。1940年,16岁的袁鹰在《申报》发表了处女作《师母》。这使他的写作信心大增。1943年,袁鹰考入上海之江大学,后来受进步人士和革命志士精神感召,参加地下组织工作。1947年毕业后,在上海集英中学等学校任教,在《联合晚报》《新民报》工作。1952年调《人民日报》,长期在文艺部工作。他高扬思想解放大旗、思考社会人生,特别是为受迫害的冤假错案申诉,为思想斗士讴歌,传诵一时。长篇散文《玉碎》,记叙了被“四人帮”诬蔑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三家村”主角邓拓,一个忠贞于革命和党的事业,为革命文化作出重要贡献的人,是为邓拓平反的较早的重要文学作品。他回忆人生过往,出版了《袁鹰自述》。《风云侧记——我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是一本有特色并引起较大反响的书。曾经引起过麻烦的“编辑部故事”,袁鹰一一写来,启迪后人。改革开放后,他担任《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组织和编发大量优秀作品。他的散文《井冈翠竹》《小站》《渡口》《白杨》《黄河的主人》等,曾入选中小学课本,广为流传,教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
袁鹰也经历了那些年的一系列“文艺运动”,尤其是1958年前后,文艺版刊登了许多内容空洞的“跃进诗”,袁鹰在事后深有不安和认真反思。1966年夏天,主持“长短录”的袁鹰,先后被下放到京郊房山和河南叶县“五七干校”劳动。他的妻子吴芸红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家庭因此发生很大的不幸。他们的女儿生病未能及时治疗,留下残疾,这是袁鹰一生的隐痛。
也许是得到祖上的庇护,袁鹰从心底生发出一种力量,少小的他不屈服,如今淮安南门他居住的地方,还有一棵祖先种植的古树,盘根错节见证了这一切。
袁鹰极重为人,他兢兢业业地工作,笔耕不止。为着人生,为着知识分子的命运,为着文学青年的成长,为着民族的发展,他从没忘却自己的责任和使命。在谈及散文创作时,袁鹰说,副刊不仅是读者的园地,也是作家的园地。从“五四”以后,一代代著名作家是报纸的副刊培养出来的。编辑整天同作家做朋友,近朱者赤,耳濡目染,你写得多了,自己也就能成为作家了。他告诫我:“散文在写作时,不仅要抒真情,讲真话,还要有文采,没有文采那就是新闻了。好的散文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要逐步积累知识,充实知识,做到厚积薄发。要舍得下功夫,功到自然成。从巴金的《随想录》、杨绛的《干校六记》、 陈白尘的《云梦断忆》,到季羡林的《牛棚杂记》、韦君宜的《思痛录》,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讲真话、抒真情、叙真事。于严峻、严肃、严厉的同时,显出凝重、厚重、沉重。”
袁鹰的一席话,让人感动不已。我说自您担任文学小报《田野之花》顾问的那日起,拜访您,当面向您请教这一直是我的梦,今天我终于实现了这个梦想。袁鹰说,你编副刊,又编地方文史,写出来的作品诗性或有欠缺,但会多一些分量;你擅长游记写作,如果多一些文史的分量,就会上一个层次。临别时,袁鹰老师从书房里找出一本新中国成立30周年的作品集送给我,上面收集的都是名家作品,叮嘱我要多练笔,多观察,博采众长。
一棵大树,庇荫一条街的人;一条脐带,情系千万家;一位先祖,开拓了天下。回想往事,我深有体会。我很庆幸,有幸进京探访,听得乡音,深受濡染。 2013年6月,我计划出一本散文集,把我的打印稿寄给他,在电话里告诉他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秘书长王宗仁老师已决定给我的散文集作序了。本想请他帮我题个词或是写一两句鼓励的话,可让我感动的是,2013年9月23日中午在我收到王宗仁老师为我散文集作的序后,又接到已90岁高龄的袁鹰先生抱病为我的散文集《窗外风景》写的洋洋洒洒近2400言的情文并茂的大序。也许是我的散文《老屋灯火》中写我母亲在田间劳作的一些细节打动了袁鹰老师,当他读到我的散文《梦里依稀看淮安》时,又一次唤起了老人家对故乡淮安的怀念。
袁鹰在书序中首句写道:作者有一支神奇的笔,多姿多彩,更多情多义。作者擅长写游记,这是他的强项,获得过多次旅游文学的奖项。他笔下游记的特色,就是多彩更多情。
我的散文《梦里依稀看淮安》入选《中国散文大系》《中国散文排行榜》。这篇散文勾起了袁鹰对家乡的怀念。老人家在序中接着写道:《梦里依稀看淮安》一文,特别牵动我这个淮安儿子的心,离开家乡八十年了,蓦然回首,真正是“梦里依稀”了。其实,我离开家乡时才是十岁的孩子,所谓“梦里依稀”,无非是儿时的家庭生活和听到有关故乡的片言只语,对这座值得每个淮安人自豪的历史文化名城几乎一无所知。作者以一部书《西游记》、一座府衙、一座古刹、一座桥(胯下桥)、一条街(河下镇湖嘴大街)和一棵树(周恩来故居的腊梅树)这种独具特色的手法,详细铺陈淮安的种种,引人入胜,更发人深思。比如府衙的那副楹联:“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旧时代竟有如此有胆有识之士,在堂堂府衙上作如此掷地有金石声的宣言,今天读了,仍令人敬佩而且敬畏。在这副楹联前,时下那些人前唱高调,背后干坏事的人物,如果还有点良知,应该出几身冷汗!
袁鹰接着写道:我的记忆里,除了上述几个“一”之外,似乎还可以有“一道城墙”和“一条巷”。淮安那道高大严整的城墙姿影,至今还留在脑海里。儿时就听长辈说起:淮安府的城墙,同扬州府一样,是全苏北地区最好的城墙。记得除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外,南北还有两座角楼,担负着运河畔的瞭望任务。当年民间曾流传一副有地方特色的趣联:“南角楼,北角楼,南北角楼望南北。东长街,西长街,东西长街买东西。”如今,东西长街还在,南北角楼跟那道城墙早已夷为平地,只能在梦里去“望南北”了,不免引起许多惆怅。因而想起新中国成立初期,北京城墙存废之争,曾经热闹了好些年;名家学者都参加争论,最后终于服从“建设需要”的大局,将好端端的且相当完整的九城全部拆除,在北京市民和许多外来人的心里留下永远的遗憾。如今在崇文门西边保存了一段,辟为“城墙遗址公园”供游览之用,还立了告示牌,请游人小心保护,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袁鹰老人家笔锋一转:我也记得淮安城里那些具有文化底蕴和历史风尘的巷子:驸马巷、麒麟巷、双桃柳巷……还有凡办喜事人家花轿必定要绕道走一次的多子巷,不知如今尚存否?最难忘的是北门内的窦娥巷,传说是《窦娥冤》主角的故里。那窦娥是淮安历史上可以和漂母、梁红玉齐名的女性名人。她遭到贪官酷吏的一件冤案,感动上天,六月飞雪,由元代第一位杂剧名家关汉卿写成《感天动地窦娥冤》,流传至今,感动了、教育了一代代观众和读者。徜徉在那条安静的小巷里,眼前就会闪现出一位蒙冤受屈、孤苦无依的弱女身影,耳边就会唱起愤懑的呼声:“……为善的受贫穷命更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 (啊),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啊),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啊),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唉,只落得两泪涟涟……”想起古代淮安人以这个冤死的弱女命名她住过的巷子,实在叫后辈人敬佩之至!
为此,我写了《后记》,以表对文学前辈的感激之情。
袁鹰的《梦里淮安——赵日超散文读后随感》2014年6月16日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二条刊出后,被选入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的《2014年中国散文排行榜》,时任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作家陈建功从海外给我发来了贺信,祝贺散文集《窗外风景》出版。
袁鹰一生没离开文学,临终之际也没有别的话题,牵挂他更多的还有老家的乡缘乡音乡情乡愁。袁鹰淡泊名利,不事张扬,宅心仁厚,包括业余作者和他的“小朋友”。2014年10月,我来到袁鹰家中,他拉过我小孩的手,与我和小孩合影。袁鹰共有兄弟姐妹6个,有个亲弟弟叫田颐春,生于1931年,当了一辈子军人,是总后离休老干部。知道我来访后,袁鹰提前告知亲弟弟田颐春,安排我们在他家中见面。当我提出要以东方旅游文化网的名义,搞一个面向全国征文的袁鹰散文奖。袁鹰迟迟没有答复,似乎承受不起。可就是这时,他老伴可能是进屋给我小孩拿吃的东西时,竟在里屋发生了意外。我的登门拜访,我的善意,没想到竟给他的家庭带来了麻烦,让我愧疚不已。家乡后来设立袁鹰文学奖,增设了袁鹰作文奖。袁鹰为激励孩子们的写作兴趣,向家乡捐赠了20万元设立学生写作奖励基金。
和袁鹰老师上一次告别,还是2019年10月2日,我把北京《人物传记》《中国散文家》《淮海晚报》递给他,那是我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后,报刊对我的专访,内容里有我对创作感悟,亦有对老人家的感恩。2013年,我的散文《敲钟寒山寺》入选《2013年中国散文排行榜》。这篇散文写的是寒山寺钟楼里那口钟,早在明代就莫名其妙地流入了日本。这块心病折磨着国人的心,也令日本友人不安。1905年日本政府派人送来一口仿唐钟,高悬在寒山寺,被看作中日友谊的象征。在有着悠久历史的苏州古城,在东海边缘,在中日两国人民友好往来,而日本政府经常否认历史,在位于中国东海被誉为“深海中翡翠”的钓鱼岛问题上,挑起历史争端。而游人欣赏并敲打的依然是日本人送来的仿唐钟,我的内心一直都不是滋味。2015年9月,我在沙家浜旅行时,了解到红色景区电视连续剧《沙家浜》拍摄时,少了孩子们抗日宣传的身影;游客泛舟的芦苇荡,多了船娘迷人的歌声,少了对孩子们的爱国教育。我当即写下了《带着女儿行走沙家浜》,发表后被选入《2015年中国散文排行榜》。袁鹰听后说,写作不是为了个人利益,也不是为了出名。我们只是想用史实告诉人们,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忘记或歪曲历史,都是可悲的,危险的。我告诉他,他的散文《井冈翠竹》被刻入井冈山上的石头,2019年6月,我接受了邀请,在井冈山革命圣地为《中国最美游记》获奖作家颁奖。他看后直点头,希望有生之年重回一次故乡,在老家的土地上走一走,听听儿时的乡音。他形态上没有多大变化,声音洪亮,头脑异常清晰,记忆力超人,在我陪他聊家乡近两个小时里,这位老人,没有身体受伤疼痛的表现。后来,他给我这个小老乡回信,照例是先谈文学,再谈老家的街巷旧事。2020年12月26日,作为颁奖嘉宾,我应邀参加北京的文学活动,原计划上午开完会后,下午去拜访他,不料朝阳区疫情发生,不能与他相见。又因他股骨颈骨骨折,大多时间都躺在床上,移动不便,不便打电话问候。他病重住院,我也只能是通过电话问询他的亲友。之前,我发短信对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邱华栋说,10月是袁鹰老师100岁生日,计划去一次北京。可没有打听他的病况,留下一份无可挽回的失望。
袁鹰的作品不仅数量众多,形式多样。生在淮安这块文化底蕴丰厚的土地上,我每每读袁鹰的文章,就会生发出一种力量,有时,我望着上空的月亮自言自语:乡音乡情乡愁为何物?有时我从他乡回故乡,我能感觉到乡愁像是怀抱里幼儿留下的体温,像是故乡小溪里的清波浊浪,像是炊烟升起时被晚霞映射下的美景。乡情处处在,乡愁人人有,不管你想还是不想,它都在它都生;不论你说还是不说,它就伴随在我们身旁。乡缘系着故乡的名字,跟着岁月走,乡音永不老,系着故乡人的身影,在脑海中萦回。可我们年轻,能回故乡,而袁鹰老人家毕竟年岁大了,他只能在一些文字中了解乡音,在乡音中感知乡情,他盼望在有生之年再回一次故乡,只能在他老人家的梦里了。
“乡愁”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一个难以割舍的话题。人总是在不断地迁徙,寻找自己的生存位置,这个寻找造成了自己与家乡的距离,这个距离背后是我们对家乡深深的眷恋。2020年,中国散文学会、东方旅游文化网举办了首届“品味乡愁”全国征文颁奖活动,提高文学作品的传播力、覆盖率和影响力。前几年,我的散文《粗月亮粗月饼》《梦里依稀看淮安》《老柳树》《踏雪寻梅——周恩来故居印象》《带着女儿行走沙家浜》《敲钟寒山寺》曾连续6 年入选《中国散文排行榜》。这些作品有我对一方水土的深情,也有我对文学前辈的感恩,迄今,我手头还收藏着袁鹰老师30年前为我办的小报《田野之花》的题词,还有10年前那个秋天给我散文集《窗外风景》写的大序。
我已步入中年,送走过亲人,也送走过师友和同学,对于生命和死亡,不能说没有些许思考。但我还是很悲伤。在我写完修改完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还是哭了。
袁鹰老师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对于他的每一个学生和他帮助过的每一位基层作者,无疑会失去一片蓝天,多了一份永久的思念。因为在他老人家心中,文学永远是他和作者与读者构建情缘的第二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