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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园里的喜乐哀苦

2024-12-03黄良海

椰城 2024年12期

布谷鸟站在松枝上边飞边鸣叫,秧苗分蘖,梯田里的人把自己弯成弓,拔秧,插秧。清风从山窝窝吹来,裹挟着浓郁的花香。

桐子山的油桐开着密密扎扎的大白花,花托晕着银红。魁梧的油桐树枝条舒展,树冠如盖,排列在斜坡两侧,夹着峡谷相望。风摇油桐,白花散落满山路,像五月雪,浅浅幽香,却不易察觉。不过,沿板车路往上而行,橘花覆盖山窝窝,澎湃着花香的浪潮。墨绿丛中一片挨着一片雪亮的碎花,每一朵花,花萼5裂,花瓣5片,迸发出生命的光泽。而藏在叶底下的花苞小巧玲珑,像精致的耳坠。橘花比油桐花白得更纯净,那浓香带着腻人的甜,又略微苦涩。

黑古佬背着喷雾器,手摇曲形把柄,弯腰从橘林中穿梭。波尔多液与氧化乐果混合的毒水从铜喷头喷出,密集的细雨般落在肥厚的绿叶上,金龟子、大食蝇、绿蝽、夜蛾,那些伤害柑橘的小昆虫,落荒而逃,落地而亡。橘花香夹杂着让人作呕的臭味,连跟着黑古佬形影不离的大黄狗牯也躲在香樟树下喘长气。水雾弥漫,叶子湿了,橘花湿了,黑古佬的衣服湿了,稀稀拉拉的头发粘在油光的头皮上。

正是一年橘花开,黑古佬忙得没有闲情哼山歌。他皮糙肉实,光溜溜的膀子黝黑得像灶门口的木炭。灶前转角处搭建木棚子,摆放着铁墩、大铁锤、小铁锤、风箱、铁钳、炉灶,还有断脚的镢头、钝嘴的柴刀、磨损的钢钎、凿子……黑古佬以前是捅刀子的屠夫,又是捉泥刀的泥水匠。八十年代初,南下打工的人一拨高过一拨,他丢下屠刀泥刀,承包乱葬岗桐子山种柑橘,竟然半路出家学会了打铁。他抡小锤,他的大儿子抡大锤,吭当吭当砸铁墩。小锤落,大锤砸;大锤击,小锤敲。父子俩打赤膊,黑古佬的三角肌鼓鼓,大儿子明显就瘦弱多了。风箱喘粗气,木炭烧得旺,跳跃欢腾的火苗映着黑古佬亮堂堂的额头,汗水豆大,粒粒分明。

农具是长在汉子身上的另一副骨架。铁剪剪枝,镰铲锄草,茅镰割刈,柴刀砍树,铁锹挖坑,五指耙耙土。黑古佬挥舞铁疙瘩,轻巧灵活,就如他的四女儿捏绣花针。阿娇黑葡萄眼睛,甩着马尾辫,在布鞋上绣“花好月圆”,绣牡丹花,绣鸳鸯。黑古佬在土地上绣起生活的油盐酱醋茶,绣起自己私域中的理想版图。倚靠在檐沟土墙的大镢头,在开山当初就是传奇,阔嘴,粗头,笨腰身,十三四斤,木梓树木柄粗壮浑圆,简直就是薛仁贵手中的方天画戟。黑古佬站成铁塔,双手紧握木柄,举起独一无二的大头,斫断荆棘、黄杨、映山红、野连翘、黄栀子、凌霄藤。木梓树木柄纹理细腻,刚硬扎实,被手掌硬生生磨得锃亮,而手掌心上的老茧用剪刀都难以戳破。他魁梧壮实,霸道的蛮力钻入土层,挖、掀、撬、掘,树根连着斗大的黑石头翻滚,荒坡野岭成畦成沟成渠。迎春花刚吐出鹅黄花蕾,黑古佬领着零工种柑橘、青梨、蟠桃、枇杷、杨梅。柑橘几千株,早熟的、中熟的、晚熟的,分片成行栽种。

清明过后,家燕从大老远的地方飞回屋檐下,柑橘闪出亮晶晶的笑脸迎接。微风燕子斜,白花芬芳飘。一片白花将要萎了,挨着的一片又盛放。花香山谷,恍如花果山。春风只是浩荡一下,那源源不绝的香,汹涌激荡,汇成了流动的河流。燕子被香推着飞,镢头木柄上裹着香的气息,八仙桌上的饭菜里渗入了别样的香。

月亮高悬,银光泼洒。橘花洁白无瑕,张开花嘴巴,收纳银光,灿灿地笑。月光白,橘花白,上下一白,橘枝摇曳,树影晃晃。

这个花季,黑古佬拍了拍大黄狗。大黄狗磨蹭他长满黑毛的小腿,仰头,狗鼻子上有几痕白斑,好像印着橘花瓣儿。他憨憨笑,露出大虎牙,瓷白。箩筐大的字不识几个的黑古佬,却有太多的理由去幻想秋天。

水涧边生野菖蒲,墨绿的厚叶似剑。梯田葱茏青绿,禾苗身姿窈窕,也有些像菖蒲。田埂上的五月黄豆挂着串串豆荚,毛茸茸的月牙儿豆荚瘪瘪,还在与暑气一起奔跑,膨胀。

橘林中的野杨梅高过土屋屋脊,横柯蔽日,满树皆红玛瑙,挑逗人的味觉,垂涎三尺。

黑古佬双手盖脸,上下搓洗,眼皮还是有些抬不起。他对着大瓦壶使劲嗦了一口,凉开水灌入喉咙,甘甜清凉。乡间师傅捶打,揉捻,割,刮洋泥(黏泥),做出南瓜模样的大瓦壶,在松柴火中煅烧,洋泥有了硬性刚性。大瓦壶灌装开水,几天几夜,水也不变馊,黑古佬一天要喝完一大瓦壶水。

凉开水有着天然的柔性,压下了毒日的狂躁。他舒了一两口气,走向屋后的橘园。白花花的阳光罩草帽,草帽顶烂了一圈,脑门冒出汗珠子,帽檐灰暗墨乌。

夏天,阳光充足,雨水丰沛,幼果开始膨大。晚熟品种的幼果果脐上噙着橘花印痕,残留余香。木虱、蚜虫、红蜘蛛,它们怀着邪恶的欲望,潜伏叶底,藏匿果皮,日夜捣蛋,像是蓄谋已久的侵略者。最可恶的是锯木虫,它们像训练有素的特务,潜入树心,啮噬带有甜味的躯干。黑古佬拿着针筒注射器,巡看,给每一株橘树望闻问切。橘树是他精心侍候的孩子,哪个父亲不关心自己孩子的健康成长?他半蹲,将注射器针头插入细孔,推动活塞柄,高毒性的农药徐徐注入,然后,拔出针头,塞进棉花,再贴块创口贴。他简直就是一个医生,在医治病人,他要杀死那些十恶不赦的害虫。

“五月柑橘不补钙,八月裂果悔断肠。”无数的幼果就如瓦檐下的乳燕,张开嘴巴,期待更多的肥力与其他营养。黑古佬看到树下的落果,心里一揪一揪,连忙叫来帮工施肥。氮磷钾钙搭配,微量元素补充,他看不懂化学分子式,肚子里藏着经验,适时施肥,科学配伍,才能保证橘子口感好。一个个幼果,过几个月就是一张张钞票,就是家庭的油盐菜米,肉鱼鸡鸭,人情往来,书包学费,还有八旬老爹的药费。一个家就是一条船,掌舵手决定着船的航向,决定着是非成败,那可是马虎不得的事儿。

果农无闲月,黑古佬成天忙得脚底板朝天,饭含在嘴里跑。锄草,抹除夏梢,保果,灌水。他穿马褂,胳膊炭黑,蜕皮,满脸络腮胡子好像是丝茅草的根,一绺绺,乱蓬蓬。不过,看到幼果一天一个样子,他心里踏实,站在山岗,忍不住又要吼山歌:

桐子山里旮旯头,柑橘压树鸟真吵。

日头晃晃眼珠花,错把阿妹当表嫂。

大丘栽秧行对行,钥匙配锁妹配郎。

讨得阿妹不嫌弃,阿哥赤脚来帮忙。

煎蛋似的太阳斜照,满山青绿染上一层薄薄的釉色。微漾的金色中,青果坠枝,眨巴着含义饱满的眼睛。

中秋前,早熟的橘子已经上市。顾客围着黑古佬,将塑料袋子装着拣好的橘子,递给黑古佬。他提着杆秤,勾起提毫,移动坨绳,瞄准秤星,报数找钱,利落干脆,顺手又将一个橘子塞进塑料袋里。

晨曦鱼肚白,黑古佬推独轮车,踢踏的脚步声惊醒了苦楝树上的喜鹊。独轮车挂箩筐,大红橘子油光汪亮,安安静静地卧在箩筐里。山路弯弯,车轮碾过泥路,沟槽深深。黑古佬扶正车把手,两脚交替,驼背弓腰,喘气上坡。两天一赶集,十里八乡的乡亲赶集早,买好东西,还得回家忙活儿。他抹开眼皮到现在来回三四趟了,山下村子还不见升起几柱炊烟。倒是大黄狗跟得勤,摇着尾巴跑在前面。集市不大,上世纪九十年代市场上的水果也极其有限。苹果太贵,香蕉不耐放,桐子山里的橘子鲜甜可口,性价比高,你两斤三斤,我五斤十斤,一个赶集,黑古佬卖出五六十斤。箩筐里落下一摞花花绿绿的钞票,他收拾摊子,去买肉买啤酒。在他看来,生活的乐趣就是如此简单,筷子搛块米饭肉,碗里盛满啤酒,有酒有肉,日子有滋有味。

晚稻收割了,乳燕早就能在桐子山里剪图画,它们用短喙将黑色的礼服梳了又梳,绕树三匝,向黑古佬道别。

桐子大过苹果,垂挂在秋风中。桐子山里自然有桐子树,可惜被黑古佬砍了许多,留下几棵,是因为桐子油漆家具,釉面光洁剔透。

山坳山坡悬着一串串红灯笼,又是一年橘子红。橘子丰满圆润,橘香飘远益清。密密扎扎的橘子像淘气的孩子,攀着枝条荡秋千。橘枝曲成弯弓,枝杈的树皮快要裂开。黑古佬苍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卷舌头舔了舔厚嘴唇,那厚嘴唇犹如两片橘瓣儿。他砍来一捆捆实心竹竿,剔去杂叶,削成长短不一的桠杈。他屈身,钻繁枝,半蹲踞,把竹竿一头插入土里,肩膀扛起垂垂树枝。给橘树张个支撑,千斤重压也能平衡。生活也需要找个支撑点,心中的喜乐哀苦,谁能道尽其中味?

阿娇初长成,圆脸橘子红,黑眼珠子上两道柳叶眉。黑古佬要把女儿阿娇许配给我,从此我改口,把他叫着“爸爸”,乡下俗话叫“丈年老”,更正经的叫法是“岳父”。

岳父没有要我这个穷教书匠的彩礼,他大手一挥,竖掌化为快剑,切块橘园角落说:“好好待阿娇,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你们去卖了这些橘子,可以换很多嫁妆。”

我兴奋地拿起树剪去摘橘子,橘枝弹脸庞,高度近视眼镜被打落,只好满地爬。我挑着一担橘子,在树与树之间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小腿颤颤巍巍,简直就是挑着一座山。脚下被树枝绊倒,一个趔趄,差点摔成狗啃屎。咽喉干涩,冒青烟,汗水流进眼眶,眼角生疼。我摊在土坎上,掰橘子消渴。

秋老虎热浪沉闷,瓦蓝的天空不见一缕白丝,还没有凋落的桐子叶纹丝不动。橘子香甜,在嘴中久久回旋,堪称佳品,可是,咀嚼间,似乎还掺杂着其他的滋味……

晾晒架的腊肉板鸭油光金黄,祭祀完灶君,大红对联即将贴门楣了。屋后常青的橘树上还挂着来不及收完的橘子。昨夜棉花雪,青山白头,橘子被冻得蔫蔫,火焰似的橘红已经变得毫无光泽。

冷风刮瘦了桐子树,岳父搀着长凳,马面脸扭成麻花,双腿膝盖红肿,仙人掌似的骨刺扎神经,锥心的疼痛犹如高山上的风车,不停地旋转。古稀老年那股特有的颓废而腐坏的气息在他身上日夜滋长。赣州一附院的医生看着CT检查片告诉我:这是长年超负荷劳动带来的损伤,几乎不可能修复。如果置换膝关节,花费需要三十万出头,而且不敢保证效果。

屋内房间堆放着橘子,一层一层摞起,中间覆盖新鲜的松针。被压坏了的橘子流出酸腐的浓汁,正在变坏的橘子,橘皮上裹着沤烂后长出来的灰白绒毛。难过几天,家人不停翻检,箩筐装满了,担到桐子树旁,那条沟壑倾倒了一担又一担变质的橘子。岳父闭眼、叹气、呻吟、摇头,干瘦的手帕金森病抖动,上面缀满了老年斑。

前三年的秋末,老黄狗误吃死老鼠口吐白沫,他亲手挖洞,把它埋葬在橘树下。他甚至幻想,橘树汲取了尸首腐烂成泥的养料,来年肯定会结出更多的橘子。可是,再多的果实又有什么用?卖来的钱竟然不够请零工的花费,结果越多不是蚀本越多吗?天空像一个没有洗干净的锅,反扣在他头上。他心里有个黑洞,深不可测。他好累好累,想打电话把儿子叫回来。在南方务工的儿子说:深圳打工几个月的工资可以买下你整个园子的橘子。他也有念头,将橘园改良,嫁接脐橙,跟上市场的转型。可是,劳动力、资金、技术管理、果园运转周期长,诸多困难又该怎么办?每一种果实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时间与生活,正如当年他横下心来,一个人在乱葬岗种植果树。如今,不得不服老,豪气勇气决心信心,也与自己的骨架一样,生锈了,长上了青苔。

要不将橘园转手卖了?自己经营了二十多年的橘园,不单是钱袋子,更是自己的精神家园。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这里的石头溪流,而橘花就是他的梦想开花,橘果就是他的梦想金果。几人愿意将自己的心头肉出售?退一万步说,自己的儿子都不愿接手,又有谁愿意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桐子山里的风格外厉害,骨头缝里都冰冷。雪花飘飞,不,是朵朵盛开的橘花。岳父扒了扒火炉里的木炭,炭火烘烤,疼痛稍微缓减。他走出屋子,望着橘园,白茫茫一片。

浑浊的眼睛看什么都有一层阴霾,岳父揉了揉眼睛。彤云涌动,苍穹之下,群峰合围的桐子山像敞口的巨型碗,是一个和苍穹相对应的容器,盛放着岁月的喜乐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