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和认知惊奇的未来学
2024-12-03马湘一
随着知识的积累和技术的创新,工厂企业可以用更廉价的成本生产出一模一样甚至质量更好的产品,以历史的宏观尺度观察人类的技术进步是线性的和确定的,但是放在微观环境和较短的时间尺度内,新知识技术的发明和应用扩展过程却充满了意外和不确定性,所以仅仅掌握了简单数学工具的经济学家显然并不擅长研究技术,后果很严重。
亚当·斯密观察到资本主义劳动所带来的丰裕,以及生产效率的提升,但他将其归结为“劳动分工”,也就是不同的人进行合作,通过交换自己擅长的技能和产品来获取财富。大卫·李嘉图的国际贸易理论也建筑于此,即假定特定地域(国家)的特定人群(种族)能够比其他国家更高效地生产某些商品,相对地也有不如别人的商品,所以贸易交换可以实现财富的增长,尽管这是一个伟大的见解,但却遗憾地停留在解释技术进步的门口之外。不管是劳动分工还是国际贸易,财富增长的密码都来自劳动者对知识和技术的掌握,而不是对自然资源禀赋的占有,正如托马斯·索维尔(Thomas Sowell)在其著作《知识与决策》(Knowledge and Decisions,1980)中写道:“我们最终交易的不是货币或物质,而是不同的知识。尼安德特人掌握着我们今天拥有的所有物质资源。”
劳动分工的本质是专业化,而专业化的最大作用在于加速劳动者的学习进程。波士顿咨询公司发现,市场上商品都基本遵循一个规律:生产和销售的规模每增长一倍,商品的生产成本会下降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三十,所以将其命名为“学习曲线”,因为这一成本改善并不是单纯因为生产规模增加所导致的固定投入边际递减,而是生产者不断改进生产工艺,创新技术导致的,例如著名的摩尔定律就是学习曲线在芯片行业的效应体现。
但是经济学家大多只关心物质的生产,并以此作为衡量财富的指标,依据这样的思想所构建的经济政策和激励往往是无效的,因为社会的真正财富并不来自静态的物质生产增加,而是新知识新技术应用之后生产成本的大幅度下降。经济刺激政策只有在确实推动劳动者内在的学习进程时才是有效的。
过度关注物质生产这个错误从亚当·斯密那里就开始了,虽然他们这些经济学家看起来只是打算描述自己所理解的经济如何运转的事实,实际上却建构了一个经济—文化体系,在这个体系里只有被生产出来的物质,而不是知识被看作是财富,劳动者内在的学习进程不受关注,被统计的增长只是基于物质的生产规模的扩大。
问题在于,面包房师傅是不是永远比别人更擅长做面包,以及他永远只能做面包?
如果经济学家对财富增长的关注和描述仅仅停留在劳动分工,相当于假定在劳动分工之前,“学习”就已经完成了,知识是静态的,被从事特定劳动的人或国家垄断并永久占有了。这样的经济学不再是描述某种经济现象,而是在支持某种经济秩序,否定学习是一种动态的进程,进而否定学习既是解放人的发展潜力的工具,也是一项天赋权利。
基于劳动分工的自由放任主义经济学抑制了后发者的学习潜力,长期看也阻碍了财富的增长,这也是为什么德国为了赶超英国而采取的贸易保护主义经济政策,被历史证明是有效的,并且被后发的美国完全照搬,直至成长为全球贸易霸主,然后同样的事情又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后发生了一遍。出口补贴和关税保护的贸易保护政策虽然看起来让国内生产效率低下的企业工厂占了便宜,损害了国内市场总体福利,但这些被保护的企业因此有机会参与到激烈竞争的国际市场之中,如果能够通过不断的学习积累知识和技术,那么原本没有优势的产业就有机会变得有优势。以劳动分工和比较优势的名义将不同人群的专业化固定下来,虽然短期看福利确实增长了,但却人为阻断了后发人群在陌生领域的学习进程和发展潜力。
物质生产的增长是有边界的,而知识和技术的增长却没有边界。依托于现有技术的物质生产和消费只能在某种经济秩序之下维持静态的平衡的增长,非但不可能带来丰裕社会,反而会不断走向“热寂”式的经济死局,打破这种局面的唯有供给端持续的技术创新。
一九九三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威廉·D.诺德豪斯向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提交了一篇论文,题为《真实收入和真实工资方式是否反映现实?照明的历史表明并非如此》。
经过严谨的计算,诺德豪斯证明同样一个普通工人如果要“享用”一百五十万流明的光亮(相当于100瓦的白炽灯一年每天点亮3小时),现代工人只需要工作十分钟,对应的工资就可以购买一个LED灯;而十九世纪的工人则需要工作一千小时,才能赚到足够的钱买一千七百支蜡烛得到同样的照明水平。
诺德豪斯的观点代表了一次非常重要的经济思想范式转化,也被称为货币时间理论(time theory of money),即当我们用货币去衡量整个社会的物质生产和消费时,货币价格无疑是非常有用的信号,但这个信号的内涵过于丰富,反而将劳动价值的权重给稀释了。商品的真正价格不是我们支付的货币价值,而是我们为了赚取这些货币价值所付出的劳动时间。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我们花钱时真正的花费是我们的劳动时间,我们用自己的劳动来换取他人的劳动,货币如同一层薄纱遮盖了劳动交换关系,所以我们无法通过一般的经济指标理解技术对经济的影响,经济进步实现社会丰裕的历史真相被严重低估了,因为基于货币的经济统计指标实际上是在计算静态的物质生产变化,没有体现学习作为一种动态进程的时间因素,相当于把技术进步的效应从经济统计中剔除了。
那么应当如何使用现成的数据,例如商品价格、收入等来测量生活成本,从而实现跨时间周期的可靠比较呢?经济学家盖尔·普利(Gale Pooley)和马里安·图皮(Marian Tupy)在诺德豪斯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个更清晰的计算公式:商品的时间价格=商品的名义价格/劳动者的名义每小时工资。假设一个商品的价格是一百元,而一个劳动者的时薪是二十元,则该商品的时间价格为五小时。
他们基于这个“图皮-普利框架”比较了一九八○年至二○二○年五十种与普通人生活水平息息相关的基本商品的数据,包括食品、能源、材料和金属,在这四十年里没有一种商品变得更稀缺,平均时间价格反而下降了百分之七十五。简单理解,如果要享受和四十年前同样的消费水平,今天的工人只需要付出过去工人四分之一的劳动时间即可,这和大众媒体谈论经济问题三句话不离通货膨胀的差异是非常大的。
经济学家告诉我们合理的、可接受的“温和”通胀率是每年维持在百分之二点五至百分之五,那么四十年后物价增长应该是二点六倍至七倍,这意味着除非我们的工资和养老金收入能够保持同样的增长速度,否则所有人都面临一个稀缺的、生活水平不断下降的可怕未来。在一个使用GDP衡量整个社会的财富增长,并据此构建的经济管理体制里,即便是最负责任的政府执行最稳健的财政和货币政策,所能管理的未来经济图景仍然是令人恐惧和不安的稀缺,而稀缺正是现代经济学试图告诉我们的两大“神谕”之一。罗宾斯(Lionel Robbins)在一九三二年说“经济学是一门关于稀缺的科学”,越是需要的东西价格越高,这个论断符合直觉却不符合事实,因为人会快速习惯得到的东西,甚至太过于习惯以至于忽略其存在,却对无法得到的东西念念不忘、纠结不已。所以技术进步和生产效率提升所带来的丰裕生活很容易被忽略,而新的昂贵需求不断刺激着我们内心体验“稀缺”感,并为此付出更多的劳动时间。经济(技术)进步的二重性,打破物质生产的边界既降低了商品的时间价格从而增加了社会总财富,同时供给侧的创新也在不断制造新的需求,从大哥大到苹果,落后产品的价格大幅度下降了,只不过消费者更喜欢昂贵的新产品。
相比于正统的经济学家,未来学家更喜欢关心和思考技术,比如乔治·吉尔德(George Gilder)。作为哈佛供给学派的大师,他的著述和演讲其实更接近未来学的范畴,经济学与其说是他思考的工具,不如说是为了与他人能够顺利互动而被迫选用的表达形式。毕竟从二十世纪末经济学帝国主义建成开始,所有关于世界的话语很难再甩脱经济学的外套。吉尔德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所写的《财富与贫困》(Wealth and Poverty)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榜排名第三,据说美国总统里根也读过这本书,并且是里根“引用最多的作家”。是不是真的不好考证,不过吉尔德的供给侧理念确实是当时里根政策的完美注解,“减税,鼓励企业创新,让市场出清落后产能,小政府大市场”的理念伴随媒体的强力输出深入人心。
经济学都是“向后看”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理论背后的数据翔实模型严谨,可靠地解释经济如何运行并且经得起推敲。但包裹了经济学外壳的未来学却总是偷偷地“向前看”,也就是进行反事实思考:如果我们继续做某事会发生什么,如果我们改做某事会发生什么?所以未来学很少具备逻辑严密的理论框架,显得处处漏洞,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未来学的现实解释力是建立在未发生之事上的,就如同站在树冠逡巡打望的放哨猴子,总是试图从各种平常迹象中发现被遗漏的危险信号。放哨的猴子本来就可能释放错误警情,这是职责自带的风险,未来学最重要的是为读者提供具有警示意义的“启发”,哪怕最后证明错了也有价值。吉尔德的最新著作《后资本主义生活:财富的意义、经济的未来与货币的时间理论》就是这样一本书,没有提供任何成熟或者具备成熟潜力的理论框架,但充满了启发,其最核心的四条命题:一、财富就是知识;二、增长就是学习;三、货币就是时间;四、信息就是意外。
命题没有充分的数据和模型支持,吉尔德在书中提供的案例更像是佛家打机锋,但这并不妨碍整本书仍然出色地完成了作为未来学的职责:警情的启发,如同放哨猴子尖啸着提醒同伴关注某个被忽略的,看似寻常却可能导致灭族危机的信号。某种意义上,所有的未来学,本质上都是反资本主义的。用吉尔德自己的话说:“资本主义的理论,一开始就与资本主义最基本的现实格格不入。”
因为经济管理只能基于一个静态系统的短期政策,而真正有效的跨时间周期的经济(财富)增长却是动态的。经济学的第二个神谕是“激励”,但是劳动者/企业家的学习进程是内化的,激励能否导致学习行为在本质上是不可管理的。因为创新是一种意外,是净收益难以捉摸的损耗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而资本厌恶不确定性,所以资本主义的创新本质上是一个不断驯服意外的过程,也就是学习如何管理不可管理之物的知识积累过程,正如吉尔德在书中描述的:“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的核心都在于消除信息来创造交易媒介,以及将信息融入投资项目,从而创造知识和财富。”
如果剔除经济进步的动态时间要素,回到静态的有边界的物质生产经济学观念,那么财富就变成一个权力问题:对财产的权力,对物质的权力,对他人的权力。此时,激励是无法刺激劳动者产生学习的意愿或压力的,劳动者周围的群体也不会对新东西感到惊奇。用货币来衡量物质主义的确定性的财富,会导致知识的权重被稀释,整个社会的“惊奇本能”被抑制,说到底,“认知惊奇”(cognitive surprise)才是人类社会真正稀缺和无法激励的东西。
这里有一个关于石器时代卢德分子的故事。石制手斧是人类在早期和中期更新世所能达到“高科技”的证据之一,最早出现于一百七十六万年前。这些手斧普遍具备显著的纵向和横向对称性,说明制作者在制作之前就对其外形进行了构想,而不是随机制作的,这种构想的过程反映了科学技术必要的神经生物学认知和意识过程,也就是学习的能力。
手斧相比其他缺乏此类特征的简单石器有着本质的区别。更古老的剥片石器如“砍砸器”(choppers),最早出现在约三百四十万年前的非洲上新世晚期,通过敲打石块制成,形状像贝壳一样非常适合用手抓握。相比石斧,砍砸器代表了一种更加落后粗糙的工艺。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虽然考古学发现古人类至少在一百七十六万年前就学会如何制作出更精细先进的手斧,但那些更落后的砍砸器却仍然广泛存在,反而手斧作为一种更先进的产品在其首次出现后的十多万年里,反复地出现和消失,最终才在旧石器时代生活中普及,发挥重要作用。
基于一种进步主义的假设,一些考古学家和古人类学家认为石制手斧技术只产生过一次,之后不仅代代相传,而且作为一种技能从一个人类社区传递到另一人类社区。但这种观点存在三个问题:首先,石制手斧遗迹存在的时间和空间跨度极大,很难相信是通过学习传播的;其次,手斧遗迹的时空分布并不规律,在时间上多次呈现“出现,消失,然后又出现”的特征,在空间的分布上也非常零散,如果我们认为手斧的制作是文化传播(学习)的结果,就很难解释这种时空的稀疏性和间歇性;最后,手斧与制作工艺更简单的砍砸器长期并存,既然先进的手斧具备明显的功能优势,为什么落后的砍砸器仍然会被不断地制造出来呢?
埃克托·曼里克(Héctor M. Manrique)、卡尔·弗里斯顿(Karl Friston)和迈克尔·沃克(Michael Walker)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假设:个体的创新行为并非总是能被群体(市场)所接纳,群体中的其他个体(有时也包括创新者自身)往往未能意识到同伴这种创新行为的特殊之处,并未产生认知惊奇。
对于旁观创新被发明出来的人来说,新行为和新产品与他们过往习惯的典型行为模式不吻合,而典型活动与他们已经掌握的先验知识是紧密耦合的,这种先验的规范性信念往往会压倒对新认知的探索,这就导致了这些新的技术发明并不见得能够为群体所接受,而仅仅被视为异常行为,或者不知道有什么用,破坏了固有生产程序,等等。
基于进化的结果,经过验证的例行公事是人类日常生活的主导,那些能高效执行这些任务的人更容易赢得群体的信任,意外的创新是一种高熵信息,充满了不确定性,本质上是对现行秩序的破坏,所以古怪的、非正统或异质的行为更容易被置于不闻不问之中。
辩证唯物主义思想认为,历史发展是“螺旋上升”的,创新的、有进化价值的事物被意外发明出来后,必须对抗强大的既存的规范性信念和行为习惯,很多新技术会消失和蛰伏直到下一个时间周期被再次“意外”地发明出来。这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经济—文化体系中常见的现象,而开放的体系并不必须依赖原生的创新,完全可以向其他社群学习新的知识和技术。而乔治·吉尔德的野心很大,他希望给锁死在劳动分工的物质财富的经济学一个新的视域,早在一九八八年,他和“货币主义之父”米尔顿·弗里德曼一起访问中国,为改革开放建言,不知道这段经历是否加深了他对中国经济的思考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