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书舍札记(十六)
2024-12-03陈子善
郁达夫诗稿和佚简
四十余年前,与王自立先生合编十二卷本《郁达夫文集》,由香港三联书店和广州花城出版社联合出版。按惯例,每卷书前配插图,包括作者像、书影和手稿等。相片、书影还可从旧报刊上查找,手稿何处寻?不得不向达夫长子天民先生求助,得到了他的鼎力支持。日前核对,文集中使用的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首页、《迷羊》第二章首页、评论《歌德以后的德国文学举目》首页、《厌炎日记》首页、七绝《丁巳晚秋奉寄荃君座右》三首等手稿,都是天民先生热情提供的,从而使拙编大为增色。
但是,文集第五卷书前印出的七律《寄曼陀养吾市师》《偶成》两首手稿,并非全璧。这页达夫毛笔诗稿共有四首七律,天民先生当时只截拍了后两首给我。完整的这页诗稿,时隔四十二年之后,终于在今年(2024)七月杭州西泠印社二十周年拍卖会上见到了,真是意外的惊喜。
这页诗稿上的四首七律依次为《八月初三夜东京口占别张杨二子》《中秋夜中村公园赏月兼吊日故大将丰臣氏》《寄曼陀养吾市师》和《偶成》。我当年即已查出,前三首发表于一九一五年十月六日、七日上海《神州日报·神皋杂俎》,后一首则发表于同年九月五日同刊。发表时诗题和诗句都略有变动。这页诗稿末尾,还有三行题字,当年《郁达夫文集》所刊已难辨认,不妨照录如下:
近作四律呈 伊清表叔斧政 文末是草 按前四首已见之江神州日报或已达览亦未可知 达夫又启
伊清即孙伊清,是后来成为达夫夫人的孙荃的长兄,名孙灏,字伊清,清末秀才,善诗文,兼擅医术。郁孙两家世交,故达夫当时称其为“表叔”。这页达夫留日时期完整的诗稿之所以引人注目,还在于第一首七律曾为达夫旷世名作《沉沦》所引用,颇重要。
与此同时,又有郁达夫一九一八年十月二日致孙伊清钢笔函一通,对折一页。因全函已收入郁峻峰作《说郁达夫与孙荃的1918》(刊《现代中文学刊》2005年第6期),故不赘。
还有达夫钢笔所书明信片一通,同样极为难得。明信片正面为日本“第六回二科美术展览会出品”之油画家黑田重太郎的一幅参天大树,图上方有达夫所书德文“Liebstenbruder(最亲爱的哥哥)1920.11.1”,下方为达夫的德文签名“T. D. Yüwen”。明信片反面为收信人姓名、地址和短信全文,也照录如下:
中华民国北京西城锦什坊街巡捕厅胡同廿八号 郁浩君
日本东京下谷区池之端七轩町四濑尾赵方 郁文 十一月一日
久不通信矣。不识近况何若。二嫂归宁。不识亦已返富阳否。闻曼兄于十二月中有返富之志。果否。北五省荒频仍。恐非吉兆。吾恐大乱之将兴也。
弟病已愈。勿念。纪念邮票颇佳,乞宝藏之也。
弟文叩 乞时时通信
显而易见,这是在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求学的郁达夫写给二哥郁浩的信。郁浩,字养吾,一九一九年从国立北京医学专科学校毕业后,在京中行医。而信中写到的曼兄,即达夫的大哥郁华,字曼陀,时任北京政府大理院推事。达夫这通家信不但表达了对大哥和二哥9ErT1kmIId8C+uW40hPyFsr2EV6bmisbu1nN8FifIXI=兄嫂的思念,也体现了他对一九二○年北方五省“四十年未有之”旱灾的关注和忧虑,信写得亲切而又温暖。尤其应该指出的是,此信为现有各种郁达夫文集和全集所失收,是郁达夫的一通佚简,其价值自不待言。
说开明版《达夫全集》
八年前,我写过一篇关于《达夫全集》的文章,爬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达夫全集》。但是此文有一个不足,讨论前五卷《达夫全集》的版本,均为北新书局后来的重印本。而第三卷《过去集》和第四卷《奇零集》,最初都是由开明书店出版的,却均未论及,非有意忽略,乃一直未见开明原书之故也。
八年后,这两种开明书店所出的《达夫全集》终于来到我的面前。《过去集》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五日开明初版,《奇零集》一九二八年三月一日开明初版,我所见两种分别为一九二九年二月一日同一天出版的《过去集》第四版和《奇零集》第三版。之后,这两卷就改由北新书局出版了。《过去集》第四版和《奇零集》第三版仍由开明书店出版,所以开本、封面设计和扉页图设计(署名LF,即叶灵凤)与初版本均无二致。而开明版《过去集》和《奇零集》的封面设计是大有讲究的。
郁达夫是创造社主将,《达夫全集》第一卷《寒灰集》和第二卷《鸡肋集》原先都是由创造社出版部出版的。但郁达夫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五日登报声明退出创造社,这样,从第三卷《过去集》起,《全集》就改弦更张,交给开明书店出版了。郁达夫一九二七年十月五日日记云:“午前觉天色阴闷,所以在家不出,将《过去集》校稿第二三两篇读了一遍。十一点左右,送校稿去闸北。”当时,章锡琛主持的开明编辑所就在闸北宝山路宝山里。显然,达夫“送校稿去闸北”,就是把《过去集》校稿送到开明编辑所。
这样,《过去集》和《奇零集》这两种《达夫全集》的装帧,也由郁达夫委托丰子恺学生、已在装帧设计界异军突起的钱君匋重新设计。五十八年后,我为编选《回忆郁达夫》(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12月初版),约请钱君匋撰文,他在《回忆郁达夫》一文中详细回顾了为《达夫全集》设计装帧的构思和经过:
达夫这个全集的装帧设计,我特别采用木沙纸作画纸,用木炭条在上面作了四方连续的图案,纹样是从一枝小草变化而来的。用木炭条在木沙纸上作画,其线条粗犷而有飞白,效果特别令人满意。封面、封底都用这组纹样,书面上不标书名等等,只在书脊上一一标明,用栗黄为底色,上盖黑色纹样,近书脊处前后两边用暗紫色作成带状。几本全集并列在一起,由于着意在分脊上费点功夫,看去颇为淡雅朴质,达夫见了异常折服我这个装帧的主意。
钱君匋这个《达夫全集》装帧设计之所以匠心独运,与众不同,在于他敢于不按常理出牌,《过去集》和《奇零集》两种封面均只有图案,并无文字,书名、作者名和出版机构名,一律欠奉,统统印在书脊上:
郁达夫著 达夫全集3 过去集 开明书店刊
郁达夫著 达夫全集4 奇零集 开明书店刊
至于封面封底的图案,钱君匋回忆文中已有生动的说明,虽说只是“从一枝小草变化而来”,但黑色纹样、栗黄底色与包裹书脊的暗紫色带状,融为一体,前后辉映,有较大的视觉冲击力,难怪郁达夫见了这个装帧十分满意,“不但特地送来了一些蛋糕之类的美味,作为慰劳”,还专门为钱君匋“写了一首七绝,对这个装帧赞美备至”。钱君匋还回忆,这首七绝手稿,他保存到抗战时期,因他流亡到湘鄂等地而遗失了。郁达夫想必也未存底稿,现在的《郁达夫全集》诗词卷中未见这首诗踪影,看来郁达夫唯一的咏赞新文学装帧的七绝未能保存下来,很可惜。
由于年代相隔较久,钱君匋的回忆难免会有些出入。最突出的一点是,他说他设计的“几本全集并列在一起”,效果颇佳。其实总共只有《过去集》和《奇零集》两本采用了他设计的封面。从第五卷起,《达夫全集》改由北新书局出版,装帧又有所变动,与钱君匋设计的大相径庭了。
此外,钱君匋还回忆他设计的《达夫全集》的“装帧样张,一直保留在我的手头,经过十年浩劫,失而复得,到今天还是安全无恙”。但查他送我的《钱君匋装帧艺术》(香港商务印书馆1992年4月初版),却未收他自己那么看重的《达夫全集》装帧设计,这又是令人费解的。
《荔枝小品》点滴
以前介绍过钟敬文著《柳花集》,其实他更早出版的散文集《荔枝小品》也值得一说。
《荔枝小品》一九二七年九月上海北新书局初版,是北新书局自京迁沪后最早出版的书之一。此书为毛边本,封面画出自关良手笔,列为“藕社丛书第一种”,似未见第二种。题词页印有“敬以此书纪念我底亡兄 作者”十二个字,书前又印有“广州荔枝湾风景”照两幅。
此书分两大辑,其一为“荔枝之辑”,收入《荔枝》《忆社戏》《再谈荔枝》《秋窗书怀》《谈雨》《旧事一零》《啖槟榔的风俗》等篇。对这辑文字,钟敬文在《题记》中有所说明:
我的文章,很与周作人先生的相像,几位朋友都是这样说过。去冬聂畸从俄京来信云:“你的《旧事一零》我读过了……除了《旧事一零》之外,我还看了你其它的一些短篇。你的文章,冲淡平静,是个温雅学人之言,颇与周岂明作风相似。”日昨王任叔在香港来信也说:“你的散文是从周作人《自己的园地》里走出来的……不过周作人的散文冲淡而整齐,含意比较深,你的散文,冲淡而轻松,含意比较浅。这怕也是年龄的关系吧。”
作者承认自己这些小品与周作人有些相像,但认为自己只是受了影响,而不是一味模仿。转录《谈雨》中的一段,或可与周作人的名文《苦雨》作个比较:
“雨天本是愁天”,云心这话,谁都要承认的,尤其是在夜里,—春风淡荡的夜里,秋意萧条的夜里—觉得更不好消受。若你是远游的孤客,或善感的词人,那吗,你是不能免的,云拥的沉郁与悲凉,重压在你的心胸之上。为什么会如此?
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随雨到心头。
聪明的诗人,已经给我们解答得很中肯了。因回忆而烦闷,确是雨夜的真风味,我们谁都可以经验得到的,如果你的心灵不是太麻木。
然而,此书第二辑“临海的旅店上之辑”,即作者自认为与第一辑“风格很不同的作品”,引起我更大的兴趣。因为这辑里集中写了作者一九二六年以后在广州的文坛交游,其中写到了鲁迅、郁达夫、王独清、黎锦明等,都是难得的新文学史料。查《鲁迅日记》,钟敬文在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二日、二月二十七日、三月十一日三次拜访刚到中山大学执教的鲁迅,第二辑中《记找鲁迅先生》一文就详细记叙了一月二十二日首次与鲁迅见面的情景:
鲁迅先生,他穿着一领灰黑色的粗布长衫。脚下着的是绿面树胶底的陈嘉庚(按,指当时新加坡陈嘉庚公司)的运动鞋。面部消瘦而苍黄,须颇粗黑,口上含着枝燃掉了半段的香烟。态度从容舒缓,虽不露笑脸,但却自然可亲,大不像他老人写手写的文章那么老辣。大家一阵客气话过后,便随兴倾谈。
作者这个描述颇为细致生动,在回忆鲁迅的众多文字中并不多见。作者还编过《鲁迅在广州》(上海北新书局1927年7月初版)。这辑末篇《创造社出版部分部》也值得注意,请看作者笔下将近百年前广州这个别致的新文学小书店的内景:
(四壁贴着的)画幅,多是小张的漫画,而且用的是很随便的纸。这些漫画中,有成仿吾君的像,有郭沫若君的像,有穆木天君的像。穆君的像,最饶趣味,因为画的是他用近视眼看报时的情形,并且上面有自己题的两句赞:北国之人,一团闷气。
另一种《香港文学》
说起《香港文学》,即便对文学兴趣不大的,大概也都知道刘以鬯创办并主编、于一九八五年一月面世的《香港文学》月刊。这种《香港文学》至今仍在按期出版,作者遍及香港、内地和海外,是研究香港文学和世界华文文学的必读之刊。
然而,在这份《香港文学》之前,香港竟然还出版过另一种《香港文学》。日前友人示我一册创办于一九七九年五月的《香港文学》,版权页署“香港文学编辑委员会”编辑,为双月刊。后来知道这种《香港文学》双月刊一共出版了四期,香港大学图书馆有藏。
有趣的是,这种《香港文学》创刊号,也与刘以鬯直接相关。创刊号封面上,除了大红色刊名,就是刘以鬯的大幅素描头像,并清楚地印着这期要目:“刘以鬯专辑”和“迅清小辑”。“刘以鬯专辑”前有编者的《创刊辞》,强调“‘香港文学’虽是‘中国文学’的一部分,但由于香港的特殊环境,自然出现特殊的题材,和现实内容,作家若在文学技巧加以发展,深挖这一代的心态和探索,无论在艺术上,或者在民族利益上,都会有更大的贡献”。
创刊号末尾的《编者的话》则明确交代:之所以特别选刊“刘以鬯专辑”,是因为“刘先生的创作资历超过四十年,国内国外均曾任编辑,既写流行小说,更写严肃作品,他的经验,几乎总括了所有香港作家的经验”。的确,这种《香港文学》创刊号的“刘以鬯专辑”编得很用心,内容很丰富。既有简明的刘以鬯创作《年表》,也有对《酒徒》《寺内》等小说的评论;既有多年来对刘以鬯作品各种观点的辑录,也有“文艺创作”栏中对其新作《蜘蛛精》的转载。尤其应该提到的是,排在卷首的《刘以鬯答客问》。这“客”当然就是《香港文学》编者。《答客问》虽然不长,但很有意思。不妨转录几则:
问:阁下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可否略述最初投稿的经验?
答:在初中读书的时候,常在学校的壁报上写些短文。后来,写了一个幼稚的短篇,由同学拿去刊登在一本画报上。这是我的第一次投稿。
问:阁下最欣赏的作家是谁?在创作路途上,受何人的影响最大呢?
答:我喜欢的作家很多。托尔斯泰、巴扎克、乔也斯、福克纳、帕索斯、萨洛扬、海明威、V.吴尔芙、纳波可夫、姚雪垠、端木蕻良等人的作品,我都爱读。至于受何人影响最大,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我所喜欢的作家都会给我一些影响。
问:阁下在重庆编副刊与现在在香港编副刊,是否有不同的感受?
答:在重庆编副刊,不必选刊低级趣味的东西去迎合读者,容易编出个性。在香港编副刊,压力太大,不能有自己的看法,也不能有自己的尺度,所以编不出个性……
问:《酒徒》这一本作品,是否有自传的成分呢?《酒徒》的绝望色调是否反映了阁下对文学界的失望呢?
答:将自己完全关在作品外边,是极难做到的事。写小说的人,不论有意或无意,总会将自己的一部分借给书中人物。拙作《酒徒》主要写一些现象。这些现象虽然是我熟悉的,却不一定是我的经历。
这篇答问应是刘以鬯较早回顾自己的文学创作和编辑,虽然其中有些看法他后来也表达过,但对研究刘以鬯而言,毕竟是难得的第一手文献,不可忽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