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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世界的痛苦与救赎

2024-12-03董白羽

书城 2024年12期

《跑去她的世界》(新星出版社2024年)是夏桑的首部长篇小说作品,主人公沈禹铭是一名业余的马拉松跑者,突如其来的变故给他的人生按下了停止键。失去了一切的他从好友李希处得到了改变命运的第二次机会。整部作品满溢着黑暗与痛苦,却在主人公的超脱与救赎中给读者传递了珍惜当下的人生态度。

科幻小说依赖于设定和衍生出的奇观,通过非日常和超现实元素的轮番冲击给读者带来感官震撼。而该作反其道而行之,通过对于现实世界的高度仿真向读者呈现了生活本身的怪诞与荒谬。书中大部分的故事都发生在主人公沈禹铭的家、小区等生活化的场景中。读者的第一印象是真实,主人公生活在一个与现实极其相似的时空坐标里,仿佛在小说里推开窗就能一览成都的风景。夏桑还在故事中进一步融入了丰富的日常体验,对衣、食、住、行,乃至宠物、游戏等生活细节都进行了细致的刻画描摹。熟悉的生活舞台为读者提供了很强的代入感,也为后续的情绪共鸣打好了基础。

主人公沈禹铭在小说的开头家庭美满,生活虽平淡却幸福。然而,接二连三的打击不讲理一般地袭来,陆续夺去了他的尊严、健康和家人。生活的变故轻易将一个身心健全的普通人摧毁,更可怕的是,只要命运的齿轮稍微偏转,类似的悲剧也完全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命运的嘲弄、现实的无情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一直沿着这条脉络,该作将变成一本痛苦的生活纪实。小说中段“纳米药丸”的设定给沈禹铭提供了拯救的可能,也开启了小说的幻想部分。然而,小说中就连幻想也是沉重而压抑的,沈禹铭一次次尝试突破界限,却在试图将他排除的规则中体验到无尽的痛苦幻象。药丸既不能帮他消弭痛苦,也难以助他拯救妻儿。所谓的再一次机会只是先给予希望后再将其毁掉,变成一种更深的绝望。

在《跑去她的世界》中,幻想元素并非只和设定挂钩,而是存在于在更本质的层面上。在小说开头,沈禹铭马拉松失利后出现了“白色马自达变成了暴雨降临的孤岛”等描写,颇有几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这些并不仅仅是修辞手法,更反映了他逐渐混沌的精神世界。幻想与现实的界限在这里就已经开始模糊了。沈禹铭的生活中仿佛一直有个与真实世界重叠的幻境平铺于其上,而他的精神状态就是连通二者的钥匙。读者跟随着他在其中进进出出,逐渐意识不到二者的区隔。对于夏桑而言,这样虚实结合的手法配合氛围描写如同呼吸、喝水一般自然,是他招牌式的写作风格。

整篇小说可以视作对沈禹铭的一场毫不留情的痛苦阈值实验,一次彻彻底底的精神剖析。沈禹铭的压力和痛苦在整个过程中逐渐积累,像不断绷紧的弹簧。从奋力挣扎,到自我折磨,再到自暴自弃,直至麻木不仁,沈禹铭的精神状态逐渐滑向深渊。他的痛苦体验则被层层拆解、萃取浓缩,并在字里行间放大。夏桑也借此呈现了普通人处于抑郁情绪下多个阶段的精神状态。小说中,沈禹铭一边拒绝妻子的好意,一边在心中渴望被妻子责骂。身处低潮期的普通人很难控制自身的情绪,总是下意识对身边人恶语相向,伤害到所爱之人后又倍感自责愧疚。在现实生活中或多或少体验过这种微妙的情绪的读者,很容易对沈禹铭产生共情。沈禹铭失去妻儿后面对父母的假意振作,以及服用好友的药丸时的救命稻草心理,都是对于抑郁情绪细腻而真实的还原。

夏桑的写作风格,与韩国温情科幻作家金草叶有相似之处,二者都在弱技术背景下以情感作为驱动,通过不断调动读者的情绪来表达主题。不同的是,金草叶的作品底色是温柔与希望,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信念;而夏桑的作品则有着残酷的底色,反映的是终将到来的别离伤痛和无法抵挡的命运旋涡。金草叶的作品是向外延展的,而夏桑的作品则是向内剖开血肉。对主角毫不留情的背后也是对自身的拷问。

小说中,沈禹铭一直想要拯救妻儿,夺回自己失去的生活。然而,当沈禹铭最终利用痛苦机器得到取代平行世界的自己的机会时,却选择了放弃。蓄了一整本书的张力以一种读者意想不到的方式完成了释放,乍看之下令人费解,实则完美符合了全书的主旨。这并非沈禹铭拯救家人之旅,而是一次他与伤痛和解,实现自我救赎的修行,指向这些的线索则散布于小说的各处。

沈禹铭一方面无比怀念妻儿,痛悔没有好好珍惜;另一方面,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他已经意识到妻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能好好生活。沈禹铭第一次得到的药丸拥有跳过时间的能力。时间向前跳跃的设定令人联想到日剧《世界奇妙物语》中的一集《穿越到明天》,三浦春马饰演的主人公为了逃避痛苦服下药物去往自己的未来,随后感慨人生是无法缩写的,抹消了痛苦的同时也失去了一切的体验。这段话亦能用在沈禹铭的身上,过去无数的瞬间塑造了当下的他,单独剖去痛苦留下的部分是不完整,也是不真实的。在与痛苦机器同步的过程中,沈禹铭终于意识到众生皆苦,每个人的人生各有各的苦难。沈禹铭的朋友李希从出生的一刻起就身处痛苦中,他最大的想法甚至是自己从未出生。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朋友却为了能让自己好好活下去,一而再、再而三地提供各种帮助。

当沈禹铭面对最终抉择时,他明白了两件事。其一,眼前的妻儿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沈禹铭”的,即使自己彻底取代了这个世界的“沈禹铭”,自己的妻儿死于事故仍然是无法抹除的现实,是他记忆和生命的一部分。这个事实仍将伴随他一生,时刻提醒自己身处幻梦中。其二,每条世界线的“沈禹铭”都是独立且独一无二的,如果在此处取代了本体,其实是在剥夺他者的幸福。沈禹铭最终做出的选择是拯救这个世界的“沈禹铭”,随后背负一切回到现实。相比于美梦,他更愿意活在真实中。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沈禹铭选择在痛苦的现实中好好地、用力地生活下去,这才是对妻儿和好友最好的祭奠。

人生是不断失去的过程,随之而来的痛苦无处不在,也无法避免。生一次大病才知道健康的可贵,失去一次亲人才知道家人的重要。小说中的沈禹铭得到了第二次机会,却终究是一场“白日梦”。对于现实中的我们来说,生活的遗憾是无法弥补的,只能珍惜当下,珍惜每一天,在未来好好生活,这也是夏桑想要传递给我们的人生态度。

最后谈一谈标题中的“跑”字。整篇小说故事的缘起是跑步,跨越世界线的方式是跑步,一切的收束也是跑步。“跑”在整个小说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亦有很强的象征意味。奔跑是一种苦中有乐的修行,在长跑过程中,后半程的每一步都是痛苦的忍耐,但沿途的风景以及释放出去的压力也能带给人以美好的体验。人生亦是一场长跑,痛苦无时无刻不伴随在身边,但即便如此也要不停地跑下去,跑向阳光灿烂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