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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

2024-12-03张定浩

书城 2024年12期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郑风·野有蔓草》

《诗经》学是贯通之学。首先是诗学与经学的贯通,或称之为性情与学问的贯通。这种贯通主要体现在读诗者自己身上,你是什么样的人,诗就会被你读成什么样子,诗成为一面镜子,从中见到万物与自我的形态,如此才能“反身而诚”,把自己的生命也化入这镜中,于是,你的生命和诗都得以更丰富。所以一个人读《诗经》,就不仅仅是在读所谓原典,也是在体会一代代读诗者的生命经验,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诗经》不是被发掘出来供在橱窗内的古代化石,而是经过一代代读诗者心手摩挲过的玉石。这是纵向的时间层面的贯通,也是读经典需要阅读历代集解或集释的意义。

但除此之外,还有空间层面的横向贯通,体现于《诗经》内部乃至同时代文本之间的贯通。因为语言一方面在不断变化,另一方面,语言在每一个时代中又是相对稳定的。《诗经》涉及某首诗中的疑难字句和释义的争讼,很多都可以借助《诗经》其他篇目中的相似文本来予以比较、验证,从而找到能够贯通的答案,或至少可以摈弃一些以今解古的俗见,这就是所谓“以经解经”;若再从校勘学的角度,也即陈垣提出的“本校”,即“一书有一书之用字,一书有一书之构句”。这个道理很简单,在训诂学中也经常被应用,但真的要落实到《诗经》具体诗篇的解读中,却意外地并不多见。

《野有蔓草》可以算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首诗看起来非常简单,只有两章,每章六句,文辞浅易,总共也只讲了一件事,即两个人的相遇。而正因其表面的简单,解读者就更会不自觉地做出轻易的判断。历代有关这首诗的争议焦点,是这相遇的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男女?君臣?抑或友朋?现代学者几乎都把这首诗视为男女恋歌,对他们而言,最有力的理由就是“有美一人”句。陈子展算是现代以来治诗经的大家,他在《诗三百解题》中就此句写道:“(这)显然是指一个漂亮的女子。倘若说,这是指君子,指贤人,指朋友,都不大相宜,甚至有欠庄重……用这样称赞女性的美来称赞贤人,说出来不顺人耳,写出来不顺人眼。”程俊英《诗经注析》是最近数十年中很流行的诗经注本,对于此句,其态度也非常鲜明,“诗中‘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描写显然是针对一位美丽的女子”。对他们而言,“有美一人”指美丽女子仿佛是一种不言自明的常识,然而,这其实只是一种后世渐渐形成的常识,在先秦时代,尤其在《诗经》时代,绝非如此。

在《诗经》中,公认用“美”字来称赞男子的诗歌,至少有五篇,分别是《简兮》《叔于田》《卢令》《猗嗟》《汾沮洳》。其中,《简兮》描绘舞师,有“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句;《猗嗟》赞美射手,有“美目扬兮”“美目清兮”“清扬婉兮”的句子,与《野有蔓草》几近相同。在《诗经》之外,屈原《九歌·少司命》有“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句,以“美人”代指朝中众英才,而身为男性诗人的“余”亦是这众多“美人”中的一员。有趣的是,现代学者并非不知道在先秦“美”可以指向男子的事实,如陈子展在注释《简兮》就说,“在三百篇里,硕人美人是同义语,而且是男女通称”,程俊英在注释《简兮》时也说,“硕人,美人都是当时赞美男女美丽的通用词”。当然,在注解《诗经》不同篇章时的这种自相矛盾,其来有自。譬如在朱熹《诗集传》中,释《简兮》之“西方美人”为西周之盛王,释《野有蔓草》之“有美一人”为女子,丝毫不以为龃龉。但在朱熹那里,我觉得尚可解释,因为属于随文释义,根据诠释者对诗歌上下文的理解而定,他至少不像陈子展和程俊英那样,在此处妄加独断,在彼处又貌似通达。

《野有蔓草》中“有美一人”意指男子的另一个有力证据,就我所见,是郑州中文系已故的翟相君先生提出来的。他在《〈野有蔓草〉新解》一文中,将《野有蔓草》用露水起兴的句法和《诗经·小雅》中同样以露水起兴的《湛露》和《蓼萧》相比较,以此反驳常见的男女野合说,令人视野大开:“据《湛露》《蓼萧》二诗可知,以草木上有浓露而起兴的诗,既不表示时间,也不表示地点,也不是说真有露水,而是暗含着欢乐的相会,或者说浓露是欢乐相会的象征,或者说浓露是欢乐相会的隐语,当时的人们一听到以浓露起兴的诗,便会意识到下文将说欢乐的相会,不会误解为真的有露水。《野有蔓草》两章的开头,和《湛露》《蓼萧》的兴句极为相似,《毛传》在开头二句下也注有‘兴也’。据此,《野有蔓草》的兴句,也没有表示时间、地点的作用,也不是真的有露水,而是为了引出下文的欢乐相会。质言之,当代学者认为《野有蔓草》所写的相会地点在野外,相会时间在早晨,均失当。”而《湛露》《蓼萧》二诗所讲述的,可都是明明白白的君臣之间的相会宴饮,与男女并无关系。

当然,我们可以说,《湛露》《蓼萧》二诗中的君臣关系也是一种仅仅属于周王朝时代的理想关系,当这一时代结束,这种理想关系自然也就解体,而人们对这种理想关系的需求依然存在,它就转化到了友朋知己关系中。所以,方玉润就认为《野有蔓草》是朋友期会之诗,“士固有一见倾心,终身莫解,片言相投,生死不渝者,此类是也”。到了现代社会,君臣关系彻底消失,男女关系渐渐平等,友谊与爱情就有兼容的可能,现代读者若把《野有蔓草》用于男女恋情,也无可厚非。一首好诗可以流传下来,就是因为它可以在历史中不断变化,它所讲述的那种普遍性的关系可以在不同时代找到不同的印证,但不必用某个时代的偏见来框死一首诗。

在《诗经》研究界,翟相君的名字似乎不怎么被人提及。他生前仅出过一本《诗经》专著,名为《诗经新解》,收集了其有关《诗经》的长短文字八十余篇,一九九三年初由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首印两千册,同年底加印了一次,总共亦不过四千册。我前阵子因为查资料偶然遇见此书,书前有一篇《诗经研究方法探微》的序言,我读下来颇有会心,仿佛见到有人早早就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比如,他关于研究《诗经》的经验,是“读《诗经》可先从单篇入手,先汇集古今诸家解说,然后从中发现问题,可能会总结出较为正确的解说”,此可谓纵贯;而关于《诗经》中的字词和比兴的疑难,他的方法是遍举《诗经》中同类字词与比兴,“从《诗经》中寻求统一的解释”,此可谓横贯。

历代《诗经》研究者,若是将三百首一一注解下来,能够做到纵贯已属不易,其中能尝试横贯者约莫只有一鳞半爪,而落实到具体一字一句的解释,即便是名家大家,很多时候亦不免人云亦云,又或是妄加臆断。因此,当翟先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以一种踏实贯通的态度去研究《诗经》,其结果正如其后记所言,一方面是对前儒时贤的《诗经》研究“多有讥议”,另一方面也不免经历坎坷,“研读《诗经》三年,撰文一百多篇,大部分(文章)学术刊物都刊出过,重点大学学报不敢问津;有些刊物严用外稿,多次寄稿均掷还。还有八九个刊物拟用,至今已五六年,未有音信,大概早已入纸篓……本想把风雅各篇都考释一下,屈指算来,可发稿的刊物已不多,已发过的刊物不宜再打扰。知足者常乐,所以辍笔《诗经》。只可惜不少半成品、资料、构想,均成废物。曾欲撰本《国风新注》,拟几篇样稿,出版社未能列入选题计划,只好作罢”。寥寥数语,一个读书人倔强淡定的姿态宛然可见,倒也恰好应和了《野有蔓草》的诗序首句,“思遇时也”。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露珠零落于野草,是天地相遇之象,但又非《易经》姤卦所言的那种风行天下、品物咸章的天地相遇,因为露珠之美转瞬即逝,野草之所无人问津,以无人问津之所忽然承受转瞬即逝之美,这里有一种暗暗的荣耀与庆幸,同时也有说不出的珍惜。露水的诗学分成两端,恩泽滋养是喜悦的一端,短暂脆弱是哀伤的一端,后世只知道哀伤的一端相通于人世,却忘了悲欣交集才是完整的人世。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和对“有美一人”的诠释类似,不少论者见到这里的“清扬婉兮”就死死认定是指女性,待到讨论《猗嗟》中的“清扬婉兮”,又毫无障碍地依从旧解,表示也可以指男性。这种变脸行为,我只能简单地理解为健忘。通行的解释,把“清扬”解释成眉目清秀之貌,把“婉”解释成美好,这和没解释其实也差不了多少,读是读通了,却只是类似“美人啊,你可真美”的同义反复。因为作为诗歌读者,我们在此处实际上要追问的是,为什么诗人要用“清扬”和“婉兮”这两个词来形容人之美好?

必须再回到文字学。《说文解字》释“扬”字:“飞举也”,引申为动。《齐风·猗嗟》“美目扬兮”,朱熹注:“扬,目之动也。”《猗嗟》另有“美目清兮”句,可证“清”字亦是对目的形容。清者,洁也。如此,“清”是指眼光之干净明亮,“扬”是指眼光之飞动有神,一静一动,相倚相成。曹植《洛神赋》里有“明眸善睐”一句,明眸相应于清,善睐相应于扬。婉者,顺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顺,本训谓人面文理之顺。”《论语》中讲到“君子有九思”,其中“视思明”,可对应“清扬”,而“色思温,貌思恭”,正可对应“婉兮”。“清扬婉兮”,即以借喻的方式,赞美君子于沉静中有飞扬,于飞扬中又有和顺,其中一波三叠,自有一种奇异的张力,《论语》中另有对君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形容,也可作为参照。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闻一多在《诗经的性欲观》一文中,依据“逅”字与“觏”通,于是联想到《易经》中“男女觏精”句,同时因为《尔雅》中有“觏,遇也”,就断定“邂逅本有交媾的意义……邂逅相遇,不是邂逅,便是遇,总有一个是指性交那回事的”。这种文字推理,实在不够严谨。因为在古语中,逅与遘、媾、姤、觏皆通,都有遇合的意思,但仅此而已。“男女觏精”中的“觏”也只是取其遇合之本义,若是一看见“觏”就只能想到男女交配,那要是见到“交”和“干”这样的词该怎么办呢?性行为确实可以化在各种日常隐语中,这是语言的弹性和模糊性使然,但不代表这些具有隐语功能的文字本身就一定指向性行为。

“邂逅”一词,还见于《唐风·绸缪》。但《毛传》于两处“邂逅”的解释不同,于《野有蔓草》解“邂逅”为“不期而会”,于《绸缪》“见此邂逅”句,又解“邂逅”为“解说之貌”,“说”通“悦”,即喜悦满足的样子。后世对“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句的解释,基本是在《毛传》这两种解释中二选一。但这两种解释,落实到文本中,若作会合解,与“相遇”重复;若作喜悦满足解,与后面的“适我愿兮”也有点重复。虽然这种重复,在很多《诗经》注家那里根本不构成问题,对他们而言,《诗经》的诗句就是由一大堆可以互相替换的同义词构成的,他们满足于将诗的文本转译为散文或没有营养的伪民歌。但作为诗的读者,我们期待的总归要更多一点,我们不满足于知道一句诗很美,还希望可以知道它美的原因,而这种美一定不会只是源自同义词的堆砌。

俞樾《群经平议》“见此邂逅”条:“邂逅乃古语……邂逅二字各自为义,邂之言解散也,逅之言构合也,故亦作解构。”由此,邂逅就是解散与构合,类似于后世所说的分合、聚散,是一种人世关系的宽泛描述。人世的关系就是在不断地解散与构合中,如同原子的不断分离与组合。而就是在这样动荡不安、聚散无常的人世中,有两个人相遇了,这才是“邂逅相遇”要表达的意思。《庄子·齐物论》:“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意思极深,但也可以径自拿来作为“邂逅相遇”的注脚,仿佛所有曾经的成与毁、聚与散、分与合,都被吸纳为此刻这场相遇的背景。

《韩诗外传》中记载孔子引用此诗的故事。孔子有一次驾车出游,在路上遇到齐国的程本子,两人就这么停下车来相谈终日,要分手的时候,他想送点东西给程本子留念,便转身问随行的子路取一些束帛,子路不太乐意,遂以“士不中道相见”的礼仪来搪塞,孔子回答他道:“夫诗不云乎:‘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且夫齐程本子,天下贤士也。吾于是而不赠,终身不之见也。”

原来,一切值得感怀的、作为相遇背景的解散与构合,却也是相遇之后要从容面对的人世。辛波斯卡在诗中写道:“他们彼此深信,是瞬间迸发的热情使他们相遇/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

《野有蔓草》的第二章,与第一章相比只是换了几个字,于重复中自有差异,于差异中亦可见诗心。“零露瀼瀼”,这一句同时见于《小雅·蓼萧》,“瀼”与第一章的“漙”,都是形容露水盛多,这里改用叠字,似又有一种更深露重之意。“婉如清扬”,“如”与“而”通,与第一章“清扬婉兮”相比,仅仅是颠倒了一下字词的顺序,仿佛是被美击中之后语无伦次的再三喟叹。从“适我愿兮”到“与子偕臧”,是从“我”走向“你”的过程,也是隐秘的“爱的阶梯”。“臧”,善也。而《野有蔓草》这首诗要讲述的,正是一个人如何被具体的美唤醒,知晓自己真实的爱欲,并感到庆幸与满足,随后再被美引领,跟随美,抵达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