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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食者》中的食与不食

2024-12-03静远

书城 2024年12期

因为肉,我吃了太多肉。我吃过的动物的生命都留在那里了。血和肉,那些被屠宰的尸体散落在每个角落,虽然这些肉体残渣已被排泄,但它们的生命仍固执地黏附在我的内脏里。

—韩江《素食者》(作者译,依据该书2007年英译本The Vegetarian, Translated by Deborah Smith, Hogarth, London,2007;下同)

吃肉,还是不吃肉,这是个问题。在新晋诺贝尔奖获得者韩江的《素食者》中,英惠冒着自己肉体消亡的危险选择了后者。不过,她吃素并非出于环保,而是因为她的一个梦,一个满是血手和血口的梦。小说中往后的情节揭示出,这个可怕的梦所映射的,是英惠童年时家犬被残忍杀害并被吃掉所造成的创伤。在这桩暴行中,英惠是食肉者,也是被迫的施暴者,但是很快她就变成了被食者、无辜的受害者。后文里,她的身体被奸污、流血,如同她梦中动物的垂死的身体一样奄奄一息。

学者里维拉(Serena J. Rivera)和基维亚特(Niki Kiviat)认为,进食和消化是带有符号意义的过程,反映了“非对称的社会、性别和自然关系的产生”。《素食者》这部小说中的女性,饱受韩国结构性性别暴力之苦,在社会食物链中只占据着与动物相似的位置。由此,对动物的屠宰成了象征性的谋杀,食肉则成为一种食人与自食(autocannibalism)。在小说中,英惠曾不小心在做菜时切到自己的手:“我的砧板,肉,然后是刀,冷冰冰地切进我的手指……把手指放进嘴里,我平静下来……那天晚些时候,你坐下来吃烤肉,第二口你吐了出来,从中挑出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在小说中,英惠的丈夫津津有味地吃着可能是她指甲的东西,直白地隐喻以女人的肉体为食。与此同时,主人公也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用自己受伤肢体的鲜血来滋养自己。

然而,英惠无法抗拒。小说中的语言与话语权都属于男性,甚至在叙事结构上,英惠也是失权的他者。虽然她是小说的主人公,但除了第一部分的几段斜体独白之外,她在随后的文字中没有任何第一人称的叙述。在小说的大部分篇幅里,她只存在于其他人物的描述中。她在语言里找不到属于女性的庇护所。

为了摆脱这种困境,英惠改信素食主义。对于身处肉食空间的失语女性而言,素食是一种通过身体进行反抗的另类形式。然而,在小说中,韩国主流“饮食系统”却认为素食主义的另类性难以消化、充满威胁、令人作呕。当英惠的特殊饮食习惯在社会和语言上令她遭到进一步的排斥,我们又应如何评价它作为一种反抗形式的有效性?英惠的绝食抗议与希望变成一棵树的选择,究竟是反抗,还是放弃?

所出与所入:

《素食者》中的说与吃

把无法理解的东西带入世界!

—吉尔·德勒兹《千高原: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症》(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小说的主人公英惠是一个难以辨识的存在。作为 “一个寡言的女人”,这名家庭主妇不仅将她的内心世界封闭于她的家人,也封闭于读者。尽管小说采用了多重焦点的叙述方式,但始终拒绝呈示英惠的内心独白,只给了她少数几段用斜体字标注的篇幅。英惠的叙述性失语直接反映了她在高度父权社会中的沉默与话语权的缺失。她被困在家务中,兼职工作不过是“为漫画中的对话框写台词”,是真正在字面意义上借由他人的对话框说话:即便在虚构的世界里,她的发言权依然受限。

英惠父亲在家庭晚餐上的命令— “听爸爸的话,吃饭”—很好地体现了这种不平等的权力结构。在这里,父亲的权威不仅要求女儿在语言上无声地服从,更要求女儿具身性的服从:他说吃肉,女儿就必须吃肉。在这部小说中,一个人对食物的选择已超出了个人选择的权域,变成了一种家庭义务,而父亲/丈夫则通过这种义务,对女性的身心施加意志和控制。

韩国学者金元忠(Won-Chung Kim)认为,英惠拒绝肉食具有高度的女性主义色彩。她引用杰里米·里夫金(Jeremy Rifkin)的《超越牛肉》(Beyond Beef)一书,认为吃肉在传统上被视为男性行为,与男性的欲望和阳刚之气相关:“长期以来,在神话和传统中,人们认为红肉中流淌的血液赋予了他们力量、侵略性、激情和性欲,这些都是食肉民族梦寐以求的美德。”金元忠还提到了德里达所谓的“肉食男根逻各斯中心主义”(carnophallogocentrism),即以男性、肉食和话语主体为中心的语言体系。在这一视角下,英惠的素食主义不仅拒绝了这种肉食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符号、语言和社会规范,并由此凸显了食肉所蕴含的双重暴力,即屠宰动物的暴力与性别暴力的叠加。

在小说中, “吃肉”确实像“话语”一样,发挥了规训女性的功能。英惠拒绝肉欲和食肉并未让她免受暴力。相反,她对性的拒绝招致了婚内强奸,而她的素食主义也激怒了她的父亲,他扇她耳光并强迫她吃肉。面对这样的暴力,她的口头声明(“父亲,我不吃肉”)毫无效果,反而进一步削弱了她的话语权。当父亲强行喂她吃肉时,英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生怕一张嘴说话,肉就跑进去了”。说话和进食是天然相关的。学者黛安·麦基(Diane McGee)指出,口腔是同时执行这两种功能的器官,由此赋予进食以超越生理的意义。说话需要张嘴,张嘴却会让外来物质进入,威胁到女性主体的能动性。然而,即使英惠可以发声,被逻各斯中心主义规训的语言,是否有能力传达英惠身为女性的苦难?所以最终英惠只能失语。她发出“一种动物般的痛苦呼喊”,非人耳所能理解。

既然身体的孔隙和开放只会危及女性的主体性,这位素食主义者决定通过反向的方式进行抗议:通过沉默和饥饿将她的身体封闭,与外界隔绝。英惠的语言和厌食症似乎是在警戒着自己与外界的界限;如果没有东西从体内流出,也就没有东西会进入。如果不说话、不吃饭,自然也不会受伤害。为此她近乎荒诞地选择成为一棵树。

小说拒绝叙述英惠的内心世界,是从形式上反映她的自我封闭,同时也使她在读者眼里成了未知的对象—“在那一刻,她完全是不可知的”,对她的家人如此,对我们也是如此。小说抵制明确的解读,其原因在于主人公选择非人类的树形态需要一种非语言的认识论方法。如果可能的话,真正的自足和封闭意味着什么?自我封闭是抗拒的一种形式,还是一种投降?

像植物,像动物:

根茎式的女性主义抵抗

当人类与植物一起成长,陪伴它们成长,承认并尊重它们在本体论上的可能性时……我们就不再把植物当作热能仓库、生物燃料或供暖来源、尚未编织的织物、尚未砍伐的建筑材料、用于书写和印刷的空白物料……

—迈克尔·马德尔《像植物一样抵抗!论政治运动的植物生命》(“Resist like a plant! On the Vegetal Life of Political Movements”)

德里达指出,肉食男根逻各斯主义倾向于将“权威和自主权……分配给男性(homo和vir)而不是女性,分配给女性而不是动物”。《素食者》则将这一倾向进一步复杂化,并诉诸上述范式之外的东西—植物。

英惠在小说结尾处的植物化转变是极端被动的。英惠的植物式存在状态既否定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主体性模式,也否定了单一个体意识的观念。它为自我封闭提供了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植物天然具有集体性,它们与周围环境构成连续体,很难有一个明确的断点来区分植物的尽头和非植物的开端。内外二元对立的逻辑不适用于植物。在这个框架下,英惠的自我封闭是一种终极渗透性的自我抹除。她放弃了属于人类的自我,也放弃了文字和意识:“很快,语言和思想都会消失。”她不再是语言上的单一节点,而是希望与环境融为一体。

基于类似的逻辑,哲学家迈克尔·马德尔(Michael Marder)用“占领华尔街”运动为例,设想了一种植物抗议形式。因为植物“没有私密的内在自我要捍卫,至少没有一个与他者对立的自我……[像]植物一样的抵抗,不是为了争夺地盘而抗议”。而在他看来,植物抵抗的核心是静止的、非对抗性的。它和寻常理解的抗议完全相左,它不提出要求,只是静静地存在。

然而,英惠成为树是一种抗议吗?对此,《素食者》的文本保持了一种矛盾的态度。我们既可以将其解读为一种非传统的抗议,也可以将其解读为一种非传统的自我毁灭,甚至也可以是两者并存。韩国学者吴美瑛(Woo Mi-yeong)认为:“英惠的素食主义和厌食症并不只是逃避吃肉,而是一种自我惩罚……她的厌食症是一种旨在自我灭绝的极端自我否定。”即使她的行为是一种反抗,其影响似乎也非常有限。即使在她变成一棵树的过程中,英惠仍然处于底层地位,遭受着各种形式的暴力。小说结尾处,在医院里她再次被医护人员强迫进食,这让人想起第一次家庭晚餐时的场景:这两个场景都关涉处于权威的男性人物,打着为英惠好的旗号,违背其意愿强迫其进食。而这两次事件也都有着血腥结局。

然而,随着英惠的姐姐仁惠的出现,情况发生了变化。虽然在第一次父亲强迫妹妹进食时她袖手旁观,但第二次她出手阻止了医生,而且同样感受到了妹妹的苦难,甚至在事后她无法控制地呕吐,也可以被解读为是在代妹妹呕吐,因为英惠凭自己虚弱的身体已经无法完成这种倾泻式的净化。

随着小说的发展,仁惠显然变成了妹妹的替身:经历了童年的虐待、婚内的强奸,也忍受着社会对女性刻板的期望(所谓“女人味”)以及复杂的负罪感。受妹妹蜕变的影响,仁惠也经历了自己的蜕变。在医院中,她第一次挂断丈夫的电话,并认识到英惠精神上的痛苦,应部分归咎于原生家庭中父亲的酗酒和童年的虐待。

仁惠为妹妹发声的时刻,也是她最终转变的时刻。与妹妹不同,她的女性反抗表现为一种兽性。当她像狗一样凶猛地咬住看护人的手臂时,她代表着所有女性受苦的躯体所展开的报复。在《素食者》英译本中,看护员咒骂仁惠是“母狗”(bitch),引出了其与童年宠物狗的类比。但相较那条咬伤英惠并被折磨致死的宠物狗的命运,小说以不同的方式重写了童年的创伤—这一次咬伤不会伤害英惠,而是一种保护。仁惠的行为改写了幼时的故事,让小说提出另一种结局,一种不依赖于暴力的姐妹团结的可能性。

虽然英惠的个体抵抗是无效的,但植物思维拒绝个体性,它不遵循等级制的树状结构:相反,它形成了集合体(rhyzome),不断增殖、扩展。如果套用德勒兹和伽塔里(Guattari)的说法,“在其庇护、供应、移动、逃避和突围的所有功能中”,动物也是根茎的集合体。通过形成平面的、跨物种的联系,根茎式的抵抗没有起源者,并允许不断的转变。这种抵抗允许不断的变化,允许不同女性采用不同表达形式的空间。因此,尽管英惠在树中找到了庇护,仁惠却认为树是“无情”的,并选择了一种动物性的反抗。但仁惠的野性愤怒仍然可以看作是妹妹植物性的自然延伸,两人都通过非人类的形式找到了自己的抗争语言。正如《素食者》所展示的,一棵单数的树可能无法抵抗巨大的肉食逻各斯中心主义机器,但复数的树却可以,伸展的根茎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