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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辱的丈夫

2024-12-03邵毅平

书城 2024年12期

拙文《受辱的妻子》(收入拙著《中西草》,上海文化出版社2023年)曾指出,芥川龙之介《竹林中》(1922)的主题,不是多重叙事下的凶手疑云,而是受辱的妻子要丈夫去死,于是丈夫不得不死(被杀或自杀)。也就是说,《竹林中》将夫妻关系置于极限状态,表现妻子受辱后心理发生突变,想要丈夫去死以洗刷耻辱。拙文的最后一句是:“然而这又是多么触目惊心的真相啊,也许会让普天下的丈夫都惴惴不安的。”

当我在课堂上这样讲授《竹林中》时,有一女生勇敢地发表了不同意见。她说,普天下的丈夫之所以会感到惴惴不安,是因为他们让普天下的妻子都惴惴不安了;只有让普天下的妻子都感到安全了,普天下的丈夫才会获得安全感。

但她无疑是对的,我是思虑不周了,可能也是陷入了性别思维的盲区。

在《竹林中》那样的道德环境中,受辱的妻子今后可能会有的艰难处境,在太宰治的《人间失格》(1948)中或可见一斑。“我”的妻子因为善良轻信不设防,被坏男人给玷污了。“我”知道非妻之过,所以并未责备她。但从那时起,妻子对“我”的一颦一笑都开始注意了。“喂”,“我”叫她一声,都会让她吓一跳,不知道该看哪里了。无论“我”多么想逗她发笑,拼命进行滑稽表演,她都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对“我”说话一个劲使用敬语。她总是躲避“我”的视线,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看来不得不一辈子提心吊胆了。她偷藏了巴比妥酸准备自尽,“我”发现后自己先服了下去。妻子以为“我”是替她吞下那些致死剂量的安眠药的,因此在“我”面前比过去更加胆战心惊了,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笑,也不说话……

太宰治的上述描写,来自他的亲身经历。他的首任妻子初代,曾有过类似的遭遇。两人自杀未遂,最终选择离异。

由此可见,在《人间失格》的场合,即使丈夫并不责备妻子,妻子都会吓成那样,那么在《竹林中》的场合,丈夫已经轻蔑憎恶相看了,那受辱的妻子压力就不知会有多大了,所以最终也就酿成了要丈夫去死的悲剧。

《竹林中》取材于其八百年前的《今昔物语集》(约1120)卷二十九“本朝恶行”第二十三篇故事《携妻同赴丹波国的丈夫在大江山被绑》,但在该素材故事中,并无多重视角和凶手疑云,只表现了武士的窝囊无能,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而受辱的妻子也只是数落丈夫,并没有要丈夫去死—

事后男子站起身来,照样穿好衣服,背上竹制箭囊,拿过大刀佩带起来,取弓上马,向女子说道:“我也觉得对你不起,但除此以外我又别无他法,我要走了。看你的情面,饶他不死,为了快逃,马我要骑走了。”说罢,疾驰而去,转眼不见。

汉子走后,女子走过来松开丈夫的绑绳,一看他那副窝囊面孔,说道:“真是个窝囊废!冲你的德性,以后我也指靠不了你!”丈夫无话可说,就跟着妻子一起到了丹波国。

汉子总算有些良心,虽然是个强盗,却没劫夺女子的衣服。男子真是太不中用了,竟在深山之中,把弓箭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可算是愚蠢已极。那个汉子的下落始终无人知道。

故事就是这样的。在此故事前面的第二十二篇故事《往鸟部寺烧香的夫人遇盗》中,那个劫色又剥衣的杂役受到了谴责,但谴责的重点却不在劫色而在剥衣—

事毕之后,杂役站起来剥去妇人的上衣说:“倒也怪可怜的,给你留条裙裤吧。”说罢提起主仆二人的衣裳向东山逃去。

……那个杂役既然已身亲芳泽,就不该再剥妇人的衣服,真是卑鄙已极。

相比之下,第二十三篇故事里的强盗“总算有些良心”—作者显然褒贬分明。也就是说,在《今昔物语集》中,强盗劫财劫色并无太大问题,不杀掉愚蠢的丈夫,不剥掉妻子的衣服,反而算得上有仁有义。

显而易见,《今昔物语集》中的故事,毕竟是平安时代的故事,妻子的贞操尚不是问题。所以即使妻子受了辱,也并非生死攸关之事,也并不想要丈夫去死。受辱的与其说是妻子,不如说是她的丈夫。相比妻子的受辱失贞而言,更成问题的是丈夫的愚蠢,不足以使妻子终身有靠。这是当时的道德观,对女性还比较宽容,对男性则要求较高。也就是说,正因为妻子的受辱程度不如后来之甚,也就不必采取自杀或杀夫的极端行为,以致做丈夫的反而获得了安全。

谷崎润一郎曾说过:“我觉得平安朝文学中的男女关系,和别的时代有几分不同……平安朝贵族生活之中,女人即使不是君临男人之上,至少也和男人同样自由。男人对女人的态度,不像后世那样,是女人的暴君,而是非常郑重与温和,有时甚至把女人塑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可贵的形象。例如,《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最后升天,这是后世的人难以想象到的。”他以《古今著闻集》好色卷中一个美妻嫌弃丑夫、丑夫作歌排遣郁闷、美妻一念温柔回心转意的故事为例,表示:“我感到奇怪的是此种场合的男女的地位正如《古今著闻集》的作者所说:‘琴瑟调和尤可贵,全凭妻子温柔心。’既不是谴责这个妻子的不忠不贞,亦无意嘲弄敦兼的怯懦无能,可以说是作为一则美谈流传下来的。看来这是平安朝公卿之间理所当然的常识……要说敦兼那样的男子没有骨气也真算没有骨气,但是换句话说,这是一种女性崇拜精神。不是把女性看得比自己低下而加以爱抚,而是看得比自己崇高,甘心跪拜在她的面前。”他又以《今昔物语集》卷二十九“本朝恶行”第三篇故事《行踪诡秘的女盗》为例,说明:“不管前面的敦兼也好,这个女贼也好,平安朝的女子动辄对男人显示一种优越感,男人对于女人百依百顺。清少纳言经常在宫廷里出男人的洋相,这从她的《枕草子》里就能知道。阅读那时候的日记、物语、赠答和歌等作品,女人大多受到男人的尊重,有时男人主动哀求她们,绝不是像后世那样被男人任意蹂躏。”(《恋爱及色情》,收入《倚松庵随笔》,1932)在《澄江堂杂记》(1918-1924)之九《历史小说》中,芥川也曾说过:“日本的王朝时代,人们对男女关系的认识就和现代迥异。”

如要在《今昔物语集》中寻找的话,类似谷崎润一郎所举之例真是太多了。比如卷二十八“本朝世俗”第一篇故事《近卫舍人参拜稻荷神社巧遇妻子》、第四十二篇故事《装模做样的家将惧怕身影》,里面的丈夫或因滥情或因懦弱,都成了妻子无情嘲弄的对象。“妻子在他死后才正值盛年,改嫁了他人。”“此事是由家将妻子亲口说出,这样相传下来的。”对于丈夫的种种丑态,妻子们并未宽大为怀,而丈夫们也无可奈何。

由此来看《今昔物语集》中这个《携妻同赴丹波国的丈夫在大江山被绑》故事,便可以分明看出,平安朝武士家庭的婚姻关系比《竹林中》所体现的更为温和,更少由于女性受到贞操观念压抑而导致的夫妻关系的剑拔弩张。

相比之下,虽然《竹林中》的戏剧性张力更吸引人,但对于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人来说,反而是《今昔物语集》中的故事远为充满人性。

简言之,由于其间横亘着八百年的时间距离,《竹林中》与《今昔物语集》的道德观是迥然不同的。《竹林中》的严酷的道德观,应该是经历过江户时代朱子学的道德教条,加上近代女性意识的觉醒混合而成的产物吧。

芥川龙之介在《关于〈今昔物语〉》(1927)一文中说:“《今昔物语》中的人物就像所有传说中的人物一样,心理并不复杂。他们的心理只有阴影极少的原色的排列。不过,我们今天的心理中,多半也有着与他们心理共鸣的特色。”他的《竹林中》,应该就是在认识到素材故事的“心理并不复杂”、认识到古今人的心理存在共鸣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写出了现代人的心理更为紧张这一事实吧。

芥川龙之介在《澄江堂杂记》之三十一《古昔》中又说:“小说大体上要受时代限制,为了使小说自然合理,作者须或多或少涉及特定时代的社会状况。如此看来,所谓‘历史小说’,其目的不在于某种意义上再现‘往昔’……由于上述原因,纵然将古昔之事形诸小说,我也并不憧憬那古昔之事。我认为,出生在当代日本,远比出生在平安王朝或江户时代更加值得庆幸。”为此,他当然要在古代人心理的底色上涂抹上现代人心理的光影,这也就是《竹林中》与《今昔物语集》中素材故事之异同的由来了。

在《香烟与魔鬼》代序《我与创作》(1917)中,芥川龙之介介绍了自己小说的一个取材特点:“我常从古老的故事中取材……我从小受的是旧式教育,所涉书籍皆与现代关系不大,现在仍旧如此。书中本来自有素材,因此,读书并非只为着寻找素材。”

在这些记载古老故d8ab441d3afde4e091ba855af85be0c3事的书籍中,《今昔物语集》是芥川龙之介尤为爱读的书,他曾说过:“以前的《罗生门》与这篇《芋粥》,皆取材于《今昔物语》。《今昔物语》无论当时抑或现在,都令我爱不释手。”(《写小说始自朋友煽动》,1919)他之所以对《今昔物语集》爱不释手,是因为其中洋溢着王朝时代的鲜活气息,这鲜活气息可以称为它的艺术性生命,他对其中所反映的当时人的心情深感兴趣:“每当我翻开《今昔物语》的时候,都感觉到了当时人们阵阵飞扬的哭声和笑声,而且还感觉到了他们的蔑视、他们的憎恶(如贵族对于武士的憎恶)也夹杂在那声音之中。”“作者的这种写生式的笔法,把当时人们的精神斗争也鲜明地描写了出来。他们也像我们一样因娑婆苦而呻吟……《今昔物语》最野蛮地,或者几近残酷地描写了他们的痛苦。”同时,这种鲜活气息更是一种野性之美:“我终于发现了《今昔物语》的本来面目。《今昔物语》的艺术生命并不仅仅止于鲜活的气息。借用红毛人的话讲,那应该是‘野性’之美,或者说是距离优美、纤细最远的美。”(《关于〈今昔物语〉》)芥川龙之介从《今昔物语集》中获得了诸多素材和灵感,从而也构成了他小说的一个与众不同的标识。

顺便说一句,《今昔物语集》张龙妹校注本前言说:“《今昔》在日本的闻名,很大程度上借助于芥川龙之介。芥川在大正年间的作品,有不少是以《今昔》中的故事为题材的。对这些作品也一一作了注释,以期为从事芥川研究的人员提供参考。”但作为《竹林中》素材的《今昔物语集》上述故事下,可惜却并未见有相关的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