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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王恺,边旅行,边“望野眼”

2024-12-03

悦游 Condé Nast Traveler 2024年6期
1.作家王恺。
2《. 浪游记》与《浪食记》在书店陈列。
1.新书《地球上的陌生人》。

2022年春,王恺在《上海文学》上开辟了一个专栏,取名“望野眼”(上海话里东张西望、开小差的意思),每两月连载一篇万字文章。两年后,14篇文章集结成册,以《地球上的陌生人》一书出版。

我们很难把这本书确切地归为某个类别。它既非传统的散文,也不是小说,因部分文章基于过往记者经历写就,一些人干脆称之为记者手记或是回忆录。王恺一一否认。“首先它肯定不是一本回忆录,我也还没到写回忆录的时候,其实哪怕是回忆很久以前的事,它也是按照我当下的心情与语境在写,是当下的我在面对过去的我。”《上海文学》主编评价称:“好的散文写得像小说,好的小说写得像散文,你的散文写得像小说。”王恺觉得贴切。他自己倒也无意分门别类,在他看来,这就是非常自我的一次写作。“我在非常严肃地用我这两年的眼光审视我们的世界,检视我生命中遇见的那些非常匪夷所思、非常自然又或者非常身边的人与事,我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一些值得书写的特性,于是我就写下来了。”

衡量“值得”与否的标准并不复杂,“哪些是你忘不了的”。“忘不了的人与事才是我们的真生命。”王恺引用历史学家钱穆的话说道。

成为作家之前,王恺在《三联生活周刊》做了10年的社会调查记者。2005年入职,直至2015年离开,他亲历了媒体的黄金时代,又眼见着它从最高峰处急转直下,这让他对这一行业充满了反思。王恺说,媒体写作是有天花板的,那些文章容易制式化,大多时候,记者是在按照一种公众想听的声音叙述。但文学写作是另一回事。“一旦进入文学写作,你会发现是按自己的声音在讲述,公众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了。”用他在新书跋中的句子总结,“新闻断裂的地方,自我的写作生长出来”。

王恺很快便被文学界看到了。他的文章连续三年被选入年度散文,一开始,自认文学写作新人的王恺还有些惶然。“那么多人在写,为什么选你?你开始是不相信,是惊慌,甚至会有所怀疑,但后来看得越多,你就越会有一种自信,你写得和别人不一样。”当职业要求不在时,这种“不一样”成为王恺写作上的最大动力。“你突然觉得写作是一件好重要、好有趣的事,它可以对抗生命中的很多问题。”

在《进入死亡的缓慢过程》里,王恺从自家的猫写到一位患有癌症的友人的离去,过程一波多折,眼见着要迎来转机,转眼又落了空,最终还是凄然死去。王恺坦言,这次死亡对他冲击很大。他和这位逝者一度是关系很好的密友,还在北京时,两人常约着一块吃饭聊天。如今偶尔路过某家饭馆,王恺还会想起上次就是和这位朋友一起来的,“然后你会觉得生命中这么重要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消失了”。这种冲击不是轻描淡写一句“生命无常”的感慨就能交代过去的,震荡的余波会一次次袭来,它需要个体更深入地进入死亡。“我在书写记录这件事的时候,就像一个伤者一遍遍地掀开伤疤,它让我对死亡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我不能说我解决了这个终极问题,但我对这件事的看法会成熟很多。”

随着越写越多,王恺也清晰地照见了自己在写作上的进步。2022年,《难中寻吃》交稿时,整个《上海文学》编辑部竞相传阅,“我好像很快就碰到了写作上的一些真实的东西”。他以此为基准,要求自己以最大限度的诚实下笔,到2023年《进入死亡的缓慢过程》完稿,王恺确信无疑,自己一年比一年写得好了。从新闻到文学,不那么近,却也没想象中远。写《难中寻吃》时,王恺回望亲历过的若干个灾难现场,时常觉得荒谬,里面并不乏非常文学性的场景。比如在甘肃舟曲泥石流现场,当地人用大铁桶搭起临时炉子,架上铁板煎一种小黄饼,见他是外地来帮忙的,忙说“不要钱,送给你吃。”王恺写道:“我拿着饼就跑,对着她,确实说不出话来。”他想起了张爱玲在《烬余录》里写到的香港沦陷后满大街的小黄饼,“它有某种文学上的勾连”。

2.王恺生活里爱好品茶。

受中国传统小说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英国作家群影响,王恺看人观事都是一双讥诮冷眼。喜欢王恺的读者赞其真,称其文字好看便在于足够真,看透世事,不仅毫不留情地戳破,戳破后还忍不住讥诮一番,点出其可怜可笑可叹之处,对人对己,莫不如是。网络上曾有人形容王恺的文字,“有外星人来地球的窥伺感”。多年过去,这种窥伺感依旧,“像这个地球上的陌生人”。这也是新书书名的由来。王恺说:“其实地球上相遇的大家,大部分是陌生人,哪怕相伴走一段,也还是不可理解。我看看他们,他们看看我,互相目送一场。”

但这种毫不留情的“真”是十足必要的吗?

王恺不止一次被读者问到类似问题。他的回答是:有一个问题大家可能忽略了,作家其实是有道德性的,这个道德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理解的道德,而是说一位作家如果不把他所认识的真实写出来,他就是不道德的;如果不把他认识到的残酷写出来,他就是非常虚伪的。“为什么没有人去批评托尔斯泰残酷呢?”王恺反问。他说,如果一个19世纪的俄罗斯作家就已经如此下笔了,今天的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和必要去粉饰呢?“我完全不想粉饰任何我看到的真实,我写作时特别自觉,在自觉地回避一些虚伪的写作,这是一个优点。”

不同于一般作家,王恺的写作之路更像是跳跃着行进:《浪食记》关于食物与吃,《浪游记》聚焦旅行,到了《茶有真香》,他又开始系统性写茶,最新的《地球上的陌生人》是一种严肃的纯文学书写。“我好像特别愿意抛弃一个行业。”王恺笑道。他有时也会自省,“为什么我不像别人那样在一个领域专攻,好比说茶,我看到写茶的这本被很多人列为学茶必备书籍,我其实也可以继续在这上面耕耘,但我没有那个心思,把这事儿弄明白之后,我就把它暂时放下了。也许再过三五年,我还会出一本与茶相关的书,但它一定跟现在这本不一样,它有可能只是一本写茶的散文。”

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令他入迷的事物,王恺不打算改变。到了这两年,他愈加觉得不用拘着,也不用去定位自己。2022年,他卸去所有职业身份,搬回上海,成为一名彻头彻尾的自由人,或者用他的话说,“一个个体户”,他觉得快意无比,称之为“我人生真实的开始”。“你开始活得自由,写得自由,你写什么高兴就写什么,你不需要为了讨好人而写作,你只为讨好自己而写作。”他最近正在细读史学家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的著作,为自己的下一本书做准备。这是一本关于农村的非虚构作品,写作的缘起是王恺的母亲,母亲半生动荡,从北京到农村,再下干校,一直在搬来搬去。王恺计划重走母亲走过的路,把她的回忆和当地史料以及自己实地的走访调查参差对照。这又是一次迥异于以往的写作尝试。王恺有意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很高的参照物,“像史景迁的《王氏之死》那一类”。相比年少成名的作家,王恺时常庆幸自己在人生相对成熟的时期才开始写作,“你一开始就对自己有了很高的要求”。于王恺而言,写作是自得其乐,也是知难而上。他说,对自己要求更高,写得更好,这始终是对的。

早几年,随着《浪食记》和《浪游记》相继出版,王恺常被人冠以美食作家和旅行作家的头衔。一开始,王恺很是不满这种叫法,觉得“美食作家有低人一等”之嫌。他坦言有某种“愚蠢的虚荣心”作怪,甚至《地球上的陌生人》也是他有意无意为自己严肃的作家身份正名的产物。但渐渐地,王恺发现大家其实并不在意这些称谓,“它最后就变成了一个自己的游戏”。在这个游戏里,王恺认定的游戏规则是世界上的作家只分为两类:出名的作家和nobody。“我们都是nobody,是不出名的作家”,但他引以为傲的是,“我写得还不错”,并且将继续写下去。

1.王恺在内蒙古旅行。
2.内蒙古特色美食:羊肉烧麦。
1.缅甸仰光大金塔。

Q&A

CNT×王恺

Q_现阶段,促使你出发前往一个地方的理由是什么?

A_独特的生命体验。今年夏天,我去了中亚几个国家,那里阳光特别强烈,我每天都在阳光下行走。餐馆、陵墓、马路,到哪都是走,走着走着,我就走出了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回家后,我足足高兴了一个多月。这种阳光带来的独特生命体验是非常难得的。

Q_食物在你的游走经历里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

A_食物是一种巨大的安慰剂。现在大城市的早餐很多都是冷冻食品加热,大家认为这是现代化的一种必然趋势,觉得理所当然。它并不是理所当然的,比如今天早晨我在内蒙古的一个小城看到一家小餐馆,四五个人齐心协力地擀面、切面、包烧麦,那不也是一种生存吗?为什么要否定人家这种生存呢?张爱玲在《异乡记》里写,中国人在哪都“齐心勠力过日子,也不知都是为了谁”。我觉得这种齐心协力过日子没什么不好,它带给人一种稳定感、一种安慰。如果每天早上我们吃到的都是冷冻的、油炸的、加工的食物,这还是会让人觉得人生有点儿沮丧。

Q_相比前作,《地球上的陌生人》里记录的这些游荡与行走有什么变化?

A_我觉得更加自由、更随心所欲了。我们年轻时候都会做攻略,都免不了说“我一定要去这几个地方”。我不想自吹自擂说我天生就避免打卡式的旅行,但到了一定年纪,你突然发现你的人生自由了、开阔了,你去到任何地方都觉得挺有趣的。比如我现在到的这个准格尔旗,它也没什么旅游景点,就是黄河边的一个露天大煤矿。一开始,我特别不开心,觉得这是寒冷、荒凉、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但在这里的几天我挺高兴的,我们在这里发现了荒原、巨大的煤矿、羊群。黄河边的人那种大大方方的态度里有特别温柔的东西。我们下午看人放羊,有一对老夫妻不怎么说话,就是那种沉默的、没有语言的牧羊人,在天与地之间奔跑的感觉,让我觉得感动。夕阳下,羊群回羊圈,像李沧东电影《燃烧》里的场景,很美。

Q_新书里写到的那些因采访名目去的各式犄角旮旯里,你有特别想重走的地方吗?

A_缅甸仰光。仰光的阳光特别迷人,它有一种旧城市的迷人,我的一个朋友形容说特别像改革开放前的广州。我们去的时候大概是2010年,当时因为任务紧,也没认真玩。我特别想再去看一下那个标志性的大金塔,其实它是很大众的一个目的地,但那个塔就是特别好看。10多年前的仰光还没有太多高楼,最高就是六层楼,无论你从城市哪个角度,都能看到大金塔在夕阳下发着光。你一点点走近,会发现大金塔旁边还有很多小小的塔,上面挂着铃铛,风一吹就叮铃铃响。进到塔里,你会看到很多穿着当地服饰的男女老少在那里跪拜,你会觉得大金塔既神秘,又美丽。

Q_“望野眼”作为专栏名,后来又延续到新书篇目里,你怎么理解这个词?

A_它是一句江南话,在民国小说里出现特别多,就是形容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东张西望,看到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它好像确实是我游走的一种状态,我发现我的旅行就是到处看、到处吃、到处走,东瞧瞧、西望望的。这个词的重点在“野”,但“望”是前提。“野”是存在那里的,每个人都在用眼睛看,但能不能“望”到就看个体的本事了。

Q_无论新书里写到的人与事还是你平时社交平台上的表达,都有一种荒凉虚无的底色。你如何与这种虚无感对抗?

A_这是一个巨大的问题。我的答案是非常真实地生活,真实地旅行,真实地泡一杯茶、吃一顿饭。比如说我喜欢喝茶,当我真实地喝到一杯茶的质感,很认真地跟朋友讨论这是哪个山头的茶,它哪里做得好或者不好时,这都会让自己有真实存在于世界的感觉。当所有的真实都回归到你自己本身,你写作、吃饭、喝茶,你在路上不断地走,自我突然变得清晰可见了。我们就在黄河冲刷出来的松软沙土上走,那些沙土不知道会通向哪里,有一种从荒野走向更荒野的感觉。这个不真实吗?我觉得比在上海买个大平层还要真实。

2.也许三五年后,王恺还会出一本与茶相关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