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萧条的悲剧
2024-12-03哈罗德·詹姆斯
在咆哮的20世纪20年代,美国是由繁荣驱动的。
1926年,正值宣布脱离英国独立150周年之际,一些热情洋溢的文章阐释了美国的成功故事:“用一句话来比较这两个国家,美国现在的人口是英国的三倍,财富是英国的五倍,收入是英国的六倍……美国的财富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翻了一番,这是欧洲从未有过的进步速度。”
令人宽慰的还有欧洲政治局势的稳定,战争赔款这个首要的政治问题有可能得到稳妥的解决,国际化带来的情绪生发出强大的自信。
1929年初,通用汽车公司的阿尔弗雷德·斯隆(Alfred Sloan)宣布:“总的来说,大多数生产线的业务都很好,而且会更好……在今年的商业道路上,我只看到了好的迹象。”当年2月,报纸上出现了大量暗示焦虑或回避的措辞,主要与美联储通过限制经纪人贷款(Broker Loans)来遏制过度繁荣有关。
报纸报道了国民城市银行报告中发出的“警报”,有关“出于投机目的而发放的不受监管的非银行贷款的异常增长”。有人抱怨纽约联储“沾沾自喜的沉默”,担心它根本没有遏制市场繁荣的工具。
在咆哮20年代的最后几年,当情况开始变糟时,并未出现明显的灾难性消息。分析人士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徒劳地寻找1929年10月美国股市崩盘的确切导火索——无论是否冒了烟,都没有找到那把枪。
明星坠落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商人兼工程师伊瓦尔·克雷于格是最具创新性、最为全球化的企业家之一。
他出生于1880年,在回到祖国瑞典之前游历过很多地方。他在瑞典和一位工程师保罗·托尔(Paul Toll)创办一家建筑公司,名为克雷于格-托尔公司。一战之前,他接管了两家处境艰难的火柴公司,并通过一家新的瑞典火柴股份公司(Svenska Tändsticks Aktiebolaget)主导了瑞典的火柴制造业。
20世纪20年代初,他看到在美国筹募资金的机会,为瑞典的克雷于格-托尔公司、国际火柴公司等,创建美国子公司。他用来自美国的资金收购被低估的资产,主要是在通胀中摇摇欲坠的中欧火柴制造业。
从20年代中期开始,克雷于格开始向政府放贷,通常附带一个条件,即他的火柴公司应当获得垄断权。向克雷于格借款的国家,包括借入7500万美元的法国,还有希腊、厄瓜多尔、拉脱维亚、爱沙尼亚、南斯拉夫、匈牙利、玻利维亚、危地马拉、波兰、土耳其和罗马尼亚。
1929年10月,克雷于格决计要撬开欧洲最大的障碍——德国市场,并与资金紧张的德国政府谈成一笔1.25亿美元的贷款,利率为6%,以换取火柴专营权。
这笔资金将通过一种债券和期权结合的全新手段从美国市场筹集。1929年10月24日,美国媒体上出现一则大幅广告,同时以新闻报道的形式进行宣传,在政界获得额外的吸引力,因为拟议的火柴垄断为把廉价的苏联火柴挤出德国提供了一个手段。
克雷于格-托尔公司的增资计划,将为每三份已持有的权证,按照23美元的价格配售一个权证,当时每份权证的价格是36美元。当分红比例超过“一般的”5%时,这些权证就相当于和普通股平权的债券。
不幸的是,10月24日并非一个寻常的日子,它后来被称作“黑色星期四”,成为股市崩盘的开始,出现了创纪录的股票交易量和几起投机失败引发的自杀事件。接下来的周五,克雷于格向波士顿银行发去电报令人大吃一惊,他在其中提出,要为他的瑞典联合企业接管美国承销银行购得的一半债券。
美国银行家们对这次意外的救援惊讶不已。结果是,这次发行取得了巨大成功,价格在28日星期一表现良好,而这又是华尔街历史性大规模抛售的一天。
克雷于格在斯德哥尔摩、巴黎、柏林和纽约都有住宅,在瑞典还有乡村隐修之所。为了强调他的全球性帝国,克雷于格在自己的硕大房间里摆了一座世界时钟。1931年夏天,在银行和信贷大崩溃后,克雷于格似乎是唯一有能力拯救世界的人物。
在新成立的总部位于巴塞尔的国际清算银行,即所谓央行中的央行,比利时银行家埃米尔·弗朗基(Emile Francqui)提议成立一家私营上市公司,筹集资金救助陷入危机的国家,克雷于格在最初的讨论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然而,1932年,克雷于格帝国瓦解了。
他试图通过其电报公司L.M.爱立信与摩根大通、国际电话电报公司达成协议,但是,他歪曲了爱立信业务的财务状况。在伪造的基础上,国际电话电报公司购入了60万股爱立信股份。克雷于格先是企图以英语和瑞典语之间的翻译问题作为解释,随后从纽约逃往巴黎。
3月12日,绝望的他在公寓中死于枪伤。克雷于格死后,事情已经很清楚,他试图质押的大量意大利政府债券是伪造的。近年对克雷于格的研究得出结论,其违约的出现是以甩卖价格处置资产的结果。克雷于格的故事表明美国新的全球参与程度,它取决于魅力超凡的外来者编织的故事。
恐慌降临
在这一阶段,政治领袖们认为,他们可以通过乐观的声明带来信心的回归。
1929年11月,美国总统赫伯特·胡佛(Herbert Hoover)宣布削减个人和公司税,之后又试图打消人们的疑虑:“我们所面临的是增长与进步的问题。”他用了一个平和的心理学术语“消沉”,而不是更惊人也更流行的“崩溃”“危机”或“恐慌”。
11月的崩溃后,著名的货币和商业经济学家欧文·费雪(Irving Fisher)指责“暴民心理”,坚称这场恐慌“首先并不是市场价格水平畸高”。
心理学分析的结果是,最终“大萧条”听上去很快就比危机或恐慌更糟糕,并成为政策制定者的一个避讳,他们在处理同类问题时转而使用了更温和的“衰退”。
在12月的国情咨文中,胡佛指出,现在危及商业信心的正是过去崩溃的记忆:
突如其来的失业威胁,尤其是人们又回忆起从前在安全性低得多的金融体系下发生的崩溃所带来的经济后果,一起造成了不必要的悲观和恐惧……
因此,我与商业机构以及各州和各地方当局制定了系统性的自愿合作措施,以确保全国的基本业务照常进行,工资及其带来的消费能力不会降低,而且尤其应当努力扩大建筑工程,目的是帮助平衡其他方面的就业不足。
胡佛完全没能在一个被经济危机撕裂的国家创造出这种合作。像他这样的承诺,尤其是被翻来覆去地重复时,大胆的希望便沦为虚妄之辞。到承诺无法兑现时,信心就会迅速削弱。
纽约证券交易所副总裁理查德·惠特尼(Richard Whitney)起初试图安抚市场,在9个月后的第一次公开声明中,他只是说恐慌会造成“整个社会的一种强烈幻灭感”,而“没有提出任何实际措施来阻止恐慌或尽可能降低其威力”。
人们普遍不确定如何解读新闻。在1930年春季,当有争议的《斯穆特-霍利关税法案》(Smoot-Hawley Tariff Act)似乎会通过成为法律时,关于它对经济到底是有利还是有害,出现了意见分歧。
《华尔街日报》认为,通过这项关税税则将消除疑虑和障碍——“在未来几天内对关税做出最终处置,将结束几个月来围绕该法案的不确定性,有望对商业活动产生明显的刺激作用。这是消息灵通的政府高级官员的观点。”
事实上,当然没有人能够知道这份税则会对世界经济或美国贸易造成何种影响,这样以无知为借口就激发了人们的担忧和希望,并造成市场波动。
经济学家凯恩斯将华尔街的崩盘作为其控诉美国资本主义的核心。从他的角度出发,问题在于估值体系,以此得出的价值与长期生产效率缺乏必要或直接的对应关系。大众参与股市的程度如此之深,美国的波动性是独一无二的,而更排外或“贵族化”的市场则不会那么脆弱。
“即使在金融领域之外,美国人也容易过分地痴迷于发现平均意见所相信的普遍观点,而这种国民性的弱点在股市中遇到了克星。”凯恩斯后来在《通论》中总结道。
自1929年到1932年,美国GDP下降超过三分之一,从1031亿美元降至580亿美元。道琼斯指数在1932年7月跌至40.56的低点。长期衰退的结果是财富的大量流失,对消费产生直接影响,需求减少。
由于证券交易所的崩溃,投资者损失了200多亿美元。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但它仍然不足以说明需求的崩溃和GDP萎缩何以达到如此规模。
中欧噩耗
银行的倒闭,而非股市恐慌,是跨大西洋两岸大萧条的主要驱动力。不同寻常的是,1929年美国股市的崩溃并没有造成欧洲或亚洲其他股市的巨大恐慌,来自华尔街的消息,只是让那些地方日益黯淡的经济形势更加晦暗。
使大萧条真正“大”起来的最后一击,是发生在中欧的一系列具有传染性的金融危机。
1931年有一些非常偶然的事情,至少它们的起源是偶然的。正是那年夏天的国际恐慌,欧洲出现银行接连倒闭,将美国的严重衰退转变为大萧条。欧洲重大问题的第一个真正迹象出现在小国奥地利。
奥地利银行业的问题,可以追溯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和多民族的哈布斯堡帝国的解体,留下了一个被轻蔑地称为“讲德语的奥地利”的国家。1929年,政府向奥地利最大、最著名的联合信贷银行施压,要求其兼并一家资不抵债的机构——土地抵押银行。
所有其他的奥地利银行都拒绝参与这笔交易,无疑是因为土地抵押银行状况不佳,联合信贷银行因被收买而做出默许,其亏损则在持续增加。
1931年5月,联合信贷银行的管理层开始要求对其资产进行调查,因为他们认为“鉴于持续的工业衰退,有必要对债务人进行保守的估值,以建立一份可信的资产负债表”。
他们发现信贷损失达5200万先令,工业参与中损失了2800万先令,土地抵押银行交易造成的亏损更是高达6000万先令。由于存款流失,联合信贷银行削减对较小客户的信贷,这些小客户不仅是经济生活的核心,对政治活动也至关重要。
德国也出现了这种常见的模式,破产的银行(且不成比例地削减了对中小客户信贷)成为政治极端化过程的驱动因素。在出现了破产银行的城镇中,支持纳粹党的选票数量陡增。
德国很少直接参与奥地利的金融,德国银行持有的联合信贷银行存款不到4%。但是,德国银行看起来类似于奥地利银行,因为其资本基础在20年代初的通货膨胀中受到了侵蚀。除了银行业危机之外,德国政府试图与奥地利谈判建立关税同盟,并坚持重新谈判战后的赔款解决方案,继而又引发了一场货币危机。
直到1931年7月初,德国政府和作为德国中央银行的帝国银行(Reichsbank)都或多或少地明确宣布:他们不会任由德国的一家重要银行倒闭。只过了几天,帝国银行发现,显然无法从英美两国的中央银行得到支持,其随后便采取了完全相反的立场,不得不袖手旁观,任由德国的信用体系像纸牌屋一般倒塌。
7月13日,政府宣布银行业放假,然后以政府资金修复主要银行。德国金融体系的崩溃,对伦敦一些特定的商业银行产生直接冲击,对参与银行贷款和中欧债券发行的美国大型金融机构没有实质性影响。
尽管如此,一个大国的金融崩溃发出的信号是意义深远的。在一个新闻及其情绪效价都已全球化的世界里,来自其他地区的坏消息可能会推动美国的预期。
在1931年,情况尤其如此,当时有两波不同的焦虑浪潮:一波是在2月份,主要关注国内财政问题,倾向保守的投资者担心政府为应对大萧条而增加开支;另一波发生在6月和7月,《纽约时报》头版上的国外消息主导了情绪向悲观转变。
两波讨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发展,呼吁人们注意政府开支的危险。
1931年夏天,来自欧洲金融界的噩耗加剧了普遍存在的焦虑。银行危机和股市危机在一个复杂的传导渠道中相互输送。股市恐慌导致的财富收缩,减少了个人和公司藉以借贷的抵押品,从而推动了大萧条时期典型的信贷非居间化的进程。
银行放贷减少,随着贷款账簿的削减,他们迫使借款人将股票和其他资产变现,进一步驱动价格走低。
在这个没有人准备承担风险的世界里,这架引擎正在噼啪作响地熄火。
各自为政
似乎只有法国和美国这两个顺差大国的政府,拥有较大的回旋余地,二者都无所作为。
胡佛总统尝试了一个大胆的开局,他在1931年6月20日提议,将政府间对赔款和战争债务的偿付暂停一年。对美国金融界来说,这貌似是一个好消息,华尔街股市上涨。但是,悲观和通缩的预期显然已根深蒂固,“投机圈子已经堕入一种绝望的心态”。
当德国的局势恶化而非改善时,短暂的乐观情绪破灭了,来自美国的国际行动看来指望不上了。在德国银行业危机期间,唯一现实的选择是法国可能会筹集资金提供帮助,这是一根很难抓住的稻草。
德国财政部的最高官员正在推动这一解决方案,并通过中间人与法国的右翼强人皮埃尔·赖伐尔(Pierre Laval)进行一些非正式接触。
甚至在德国银行业危机爆发之前,随着紧张情绪的加剧,总部位于巴塞尔的国际清算银行,考虑过一项由克雷于格参与的计划,让私人银行家加入一个国际协调的救援机制,即后来所谓的金德斯利计划(Kindersley Plan)。
这些探索性的讨论最终石沉大海。由于国际救援行动是不可行的,或者说已经失败了,唯一的选择似乎是回归经济民族主义。
1931年的金融危机后,各国都采取更激进的行动减少其暴露于国外的风险,更多地实施了数量限制——配额,并提高了关税。限制资金流动作为一种选择也很有吸引力,尽管危机的严重程度已破坏任何大量新资金流入债务国的前景。因此,资本控制仅限于阻止资本外流——将借入的资金局限在债务人当前的封闭经济中。
全球化的其他方面也在走下坡路。限制人口流动,似乎是对经济不确定性的一种合乎逻辑的反应。20年代,在大萧条之前,包括法国和美国在内的许多国家已系统地引入了这种限制,对于衰退的焦虑只会加剧控制移民的压力。
国际合作的高潮,本应出现在1933年的伦敦世界经济会议上,但它几乎是注定要失败的。货币专家认为,通过协议实现货币稳定非常可取,首先需要就消除贸易壁垒达成所有高关税和配额协议。贸易专家同时开会,并得出了与此成镜像的论点。
只有在一个坚定的、准备牺牲其特殊国家利益的大国领导下,才能挽救这次会议。这样的领导是不可能出现的。在经济困难时期,各国政府不愿作出可能带来短期代价的牺牲。面对不可避免的失败,与会各方纷纷寻找替罪羊。
1933年的会议看起来像是一部经典的侦探小说,其中各方都有理由充当嫌疑人。
英法两国放弃了国际主义,采用了被称为“帝国优先”的贸易体制,这有利于他们庞大的海外帝国;德国总统刚刚任命阿道夫·希特勒组建激进而好斗的政府;日本政府刚刚向伪满洲国驻兵。
在伦敦的所有列强中,美国看起来是迄今为止最理性、最国际化的。她有了一位新总统,被视作亲英派和世界主义的灵魂。富兰克林·罗斯福采取了积极行动应对大萧条,并努力重整失败的美国银行体系。罗斯福不知道在会议上该采取什么路线,他的顾问们分别提供了前后矛盾的建议。
最后,他失去了耐性,宣布美国目前无意稳定美元,他在1933年7月3日发表了这条广播消息。每个人都假装对国际主义的失败感到震惊。会议的垮台和罗斯福的“爆炸性新闻”,受到了凯恩斯的热烈欢迎。
7月4日,他在《每日邮报》上发表了一篇庆祝文章,题为《罗斯福总统极为正确》。凯恩斯和罗斯福是一个去全球化的政治新时代的缔造者。
本文选编自《七次崩溃:下一次大规模全球化何时到来》,哈罗德·詹姆斯著,祁长保译,中译出版社授权刊载,2024 年8 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