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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学者对谏官制度反思的两种向度

2024-12-01龙吟

廉政文化研究 2024年5期
关键词:郭嵩焘魏源

摘""要:同属晚清湖湘学者的魏源、郭嵩焘,虽对谏官制度皆有所反思与批评,但二人在态度和立场上却有很大区别。魏源依托于《周礼》“古无谏官”的政治传统对后世“谏官专言”的政治现象进行批判,其目的在于打破谏官对言路的垄断,希望所有社会成员都有机会进言献策,进而防止权力腐败、权力滥用与决策失误。有别乎此,郭嵩焘虽然也认识到“谏官专言”的政治弊病,呼吁当局应当广开谏诤之路,但是基于晚清出现“议论劫持朝政”的现象,他对于民众言论政事一直秉持保守和警惕态度。魏源与郭嵩焘对谏官制度的反思呈现出了以民众限制权力和民众是否具有理性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问题向度,是平民主义与精英主义政治倾向的典型表现。

关键词:谏官制度;魏源;郭嵩焘;平民主义;精英主义

中图分类号:D691.4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9170(2024)05-0088-09

谏官制度作为防止权力腐败、权力滥用和决策失误的监察机构,其在宋代获得空前绝后的声誉和地位,如“宋代立国,元气在台谏”①“宋之天下,以台谏兴”②等赞美之语更是屡见不鲜。但是,谏官制度在清朝却不断受到批评与反思,尤其是康熙十年正式开始实行言官专责制,将非言官的进谏行为视作越职行事之后。士大夫阶层对这种言论权力垄断行为非常恐慌,开始对中国谏官制度合理性进行痛定思痛的反思。晚清魏源通过编纂《皇朝经世文编》,对清代士大夫们在谏官制度反思的诸般历史和观点烂熟于心,最后采众家之长在《古微堂内集·治篇》中集中阐述其“古无谏官”的政治理想,意图以民众广泛地参与政治来防止权力腐败、权力滥用和决策失误,体现出以民主限制权力的思想倾向。与之相反,郭嵩焘对于魏源方案表现得十分保守和冷静,因为在他看来,民众乃至士大夫阶层都缺乏基本的政治理性,都不能为自己言论行为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和政治责任。本文先后就魏源与郭嵩焘对谏官制度反思的言论进行梳理,再对二者思想同异进行综合比较分析,以此窥测平民主义和精英主义各自对谏官制度反思的优势与局限。

一、魏源:人人皆可为谏官

透过《皇朝经世文编》资料整理,我们可以看到有清一代对于谏官制度的反思及争论主要围绕两个基本问题展开:一是谏官制度在具体实施过程中是否能够起到限制权力,防止官僚体系腐败与政治决策失误的理想效用?二是谏官制度或谏官(言官)专责制度从政治制度史的整体上来说是进步还是退步?此二点同时亦构成魏源对谏官制度反思的核心问题。

(一)谏官制度的权力悖论

谏,作为一种政治规劝和政治指导行为,是人类政治文明的伴生现象,具有古老而悠久的历史,从上古的尧舜禹到西周的文武周公等圣君贤相,无不因善于采纳谏言而闻名于世,如“禹闻善言则拜”(《孟子·公孙丑上》、“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史记·鲁周公世家》)等典故不绝于书。从制度设定上看,对权力的监察主要由御史与谏官分别担任不同的职责。如张士元在《书王介甫谏官论后》中说:“专司谏,始于汉武帝之设谏大夫。”①又如《汉书·百官公卿表》说:“监御史,秦官,掌监郡,汉省。”②其中,御史职责主要在于纠弹百官权贵,防止他们的权力腐败和滥用,如魏源在《诗比兴笺》中说:“汉初内设御史大夫,外设刺史,纠举权贵奸猾。”③谏官职责则在于对君王行为进行监督、劝谏与匡正,防止懈政怠政,如《汉书·艺文志·刑法志》载郑昌语云:“圣王置谏争之臣者,非以崇德,防逸豫之生也。”④自汉至唐整体都处于“台谏分流”的状态,御史与谏官各司其职,如唐代章如愚总结道:“谏官掌献替以正人主,御史掌纠察以绳百僚,故君有过举则谏官奏牍,臣有违法则御史封章。……因御史而置两台,专以纠臣僚之邪佞;因大夫而有谏者,专以审人主之愆谬。”⑤

谏官制度大变动发生于宋代,即“台谏合流”。宋太宗时期对弹劾权与言事权的职能划分尚十分明确,有“任风宪而不领言事”⑥之说,但在宋真宗时期就已允许谏官和御史都有奏论百官之权,“或诏书不允,官曹涉私,措置失宜,刑赏逾制,诛求无节,冤滥未伸,并仰谏官奏论,宪臣弹举”⑦。因此,“台谏合流”完成时间大致应在天禧元年之后,此后虽历经元丰改制、高宗复兴等反复变动,但御史、谏官职权相互合一已成为历史必然之趋势,“开创了明清台谏彻底合一之端”⑧,可以说奠定了此后近千年监察制度的基本格局。与“台谏合流”形成的历史过程相比,更为重要的是该制度变革对政治所带来的影响。姚延启早在顺治十七年的《敬陈时务疏》中就已经隐晦指出,“台谏合流”实际是谏官监察君权职能弱化和消失的表现,如他说:“言官之设,原以补衮批鳞为职。若止纠绳臣下,而不敢匡弼君父,则唯诺盈廷,何贵吁咈!”①在后来启蒙思想背景下,诸多学者更是认为“台谏合流”是君主专制集权不断强化的产物,或者说“台谏合流”的目的是为了制衡相权、加强官僚体制监督、放松对君权监督。虞云国在《宋代台谏制度研究》进一步就谏官监察权的实际效用给出分析,认为相权、君权在形式上受到台谏的分权制衡,在实质上却可以通过“引用亲故、举荐软懦、台谏虚位、员缺不补、寻隙俟机、罢黜异己、明为迁除、阴夺言职等伎俩”②对台谏形成反制衡。

相权与君权对台谏的反制衡作用在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上形成了言谏权力悖论。一方面,“台谏合流”设立之本意是为了更好地对相权进行分权与监督,但实际上台谏却沦为铲除异己、满足自己权力欲望的工具,如王夫之在评论宋代台谏制度说:“巨奸且托台谏以登庸,害乃伏于台辅。宰执亦持台谏之短长,植根于内庭,而假主威以快其报复。”③另一方面,谏官要承担起对君王行为进行约束、规劝的责任,同时其监察权力却又来自于君王授予,从而其监察作用的实际发挥最终仍取决于君王一己意愿,如虞云国指出:“分权制衡的倾侧和台谏系统的危机,其始初的、根本的原因只能归咎于君主专制下君权的失误。”④

概言之,台谏制度本是为了解决人性中的“必要之恶”,但事实上并没有发挥限制权力、防止权力腐败与决策失误的理想效用,不宁惟是,其还有可能成为言论混淆、相互攻讦和党争等政治问题的温床。亲历元佑党争的程颐对此深有体会,如他说:“大抵自仁祖朝优容谏臣,当言职者必以诋讦而去为贤,习以成风,惟恐人言不称职以去,为落便宜。昨来诸君,盖未免此。”⑤后人反思宋、明政治得失更是将责任归咎于台谏,如元人在《进宋史表》中称宋人之弊在“议论多而成功少”,“宋之天下,以台谏兴,亦以台谏败”⑥;又如清人评价明朝时说:“明之天下,不亡于盗贼而亡于门户,不亡于封疆而亡于台谏。”⑦在这一点上,魏源也认为台谏制度在实际运作中并没有发挥其应有的分权制衡作用,一方面,会沦为相权的玩物,“综核以肃纪纲,一人窃权,纪纲皆其私势。台谏以击奸慝,一奸当道,台谏皆其私人”⑧;另一方面,又成为君权满足自己意欲的工具,“史言天后时,官爵易得,上书言事,不次擢用,而诛罚亦辄随之。操刑赏之权,以驾驭天下士”⑨。可以说,魏源对谏官制度的反思正是沿袭了元、清批评风气之余绪。

(二)谏官制度乃是历史倒退的产物

魏源除了从相权与君权的反制衡作用对谏官职能表示批评外,他对谏官制度还有更为严厉、更为深刻的批评,即主张历史退步论,认为谏官制度设立是历史倒退的产物,这从根本上对谏官制度予以了否定。

清朝真正掀起对谏官制度的批评风气是在康熙十年之后,因为此时方正式实行言官(台谏官)专责制度,如潘耒在《遵谕陈言疏》中称:“自康熙十年宪臣奏请停止,凡非言官而建言,为越职言事,例当降调处分。”①皇权操控下,言官对进谏议事权形成垄断,凡是非言官而进谏建言都予以降级、调离处罚。与此同时,士大夫阶层也形成激烈反抗。有从政治传统与习俗的角度对言官专责制进行批评,如:“历代虽设台谏之官,其实人人得上书言事。……本朝旧制,京官并许条陈”②,“恭读太宗文皇帝谕谏官:‘朕躬如有不德,即行规谏,如实允行。如虚,亦不加尔罪,并不令尔等质对。’世祖章皇帝令言官:‘各据见闻,极言无隐。所言果是,即与采用。若未当,不必加罪。’煌煌祖训,已垂法万世矣。”③有从言官难以对吏治腐败形成有效监督的政治现实视角就言官专责制作批判,如:“地方官吏谄媚上官,苛派百姓,总督巡抚司道,又转而馈送在京大臣,其于中外情弊洞悉之矣。乃从前此等情弊,曾经发露者几人?曾挂刑章者几人?臣下不法不廉,至于如此,而犹然网漏吞舟,则以未经指擿纠参,皇上无从而知之,处分不得而加之也。谁司指擿纠参之任者,非言官乎?言官不过二三十人,耳目或有所不及,而又不许风闻言事,彼赂遗交私之状,至深至秘,无迹可窥,言官自非得实,固难形诸白简。”④也有从议事与任事二分的角度对言官专责制度架构本身的合理性反思,认为议事官员如果不是任事官员,则会对事件实情一无所知,最终会滋长虚骄之风,如:“议者一人,任者一人。于是,议者不知任者之难,而恒高其说;任者欲奉议者之意,而不合于机。甚至任者一人,议者十数人,中间贤奸杂出,好恶各凭其心:所好之人虽浅谋,必附会以就之;所恶之人虽嘉猷,必多方以挠之。不量敌之强弱,而责以小出则小胜,大出则大胜;不问时势之难易,左次则罪以逗留,坚守则坐以怯懦。任事之人,左顾右盼,欲战欲守,或进或退,皆不能自主。”⑤

如果说以上士大夫试图在承认谏官制度的基础上批评言官专责制,那么冯景等人以《周礼》中并无谏官制度为例,开启了对谏官制度存在合理性质疑的新时代,这也成为魏源观点的主要来源。冯景在《鼻息说》中以身体为喻,将君王比作元首、谏官比作喉舌、庶人比作鼻子,并一反已往以元首最为重要的论断,认为庶人所代表的鼻子才是人最为重要的身体部位,如他所述,“人莫不曰:一身之中,首为元,股肱次之,喉舌又次之,至于鼻,具体而已,其为息也微。而吾曰不然,息最重。有息而后有鼻,有鼻而后有口,有口而后有喉舌,有元首,有股肱”⑥。冯氏之说意在强调庶人在监察“利维坦”、防止权力腐败及决策失误上发挥着比官员更为关键的作用,如他说:“古之圣帝明王知之,其取于臣也略,而取于民也详。诤臣七人耳,时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而师箴,而瞍赋,而聣诵,而百工执艺事以谏,而庶人谤,而士传言,而官司相规。徇木铎于途,采胪言于市,登其歌谣,审其诅祝,察其谤议,于以明四目,达四聪,而股肱良,元首康也。”⑦在冯景看来,一方面,从信息获取与精确度来说,庶人对于国家情状、政策得失及自身意欲等信息有着更直接更贴切的了解;另一方面,从信息传达途径来说,庶人可以通过多重渠道、多种形式表达自己意见,可以无时无刻地对君王进行约束和规劝,这显然比谏言的单一形式更为直观、生动、灵活。

受此影响,魏源对谏官制度批评道:“古无谏诤之官,人人皆谏官也;不惟广受天下之言,亦所以广收天下之才。自后世立谏官,而人之无言责者始不得尽其言;自谏官不选天下英才,惟取诸科目资格,上焉不知君国远犹为何事,下焉藉以市恩、报怨、希进,否则摭肤词琐事塞责,愈不足动人主之信。知者不必言,言者不必知,自谏官之设始也;张一目之罗以求禽,张一面之网以觊鳞,自谏官之设始也。”①在魏源看来,谏官制度客观上会对言论信息表达权形成垄断,是王权专制制度的衍生品。事实上,魏源在《诗比兴笺》注解中就已有将谏官制度与秦朝专制相互勾连思考的趋势,如:“《书传》言尧禹有敢谏之鼓,则饰鼓以鹭,取其得鱼而能吐。犹直臣闻善言必入告其君也。汉惩(承)秦弊,始除诽谤之律,求直言极谏而犹以利禄驭士。”②魏源认为,“直言极谏”的言官自秦汉代以来逐步垄断大众的谏言权力,而君王又实际上用利禄驾驭和控制着言官,因此使得天下意见言论都出自于君王一人。总言之,魏源对谏官制度的反思本质上是持激进主义和平民主义立场,对现存谏官制度抱有彻底否定态度,希望民众能广泛地参与政治来打破言官对谏言权力的垄断。

二、郭嵩焘:朝廷为议论所持

郭嵩焘也认为谏官难以在政治活动中起到实际监察的作用,并且也是通过君权与相权对谏官的反制衡框架展开论述,但与魏源颇为不同的是,他对民众广泛参与政治与人人是否皆可为谏官的问题一直秉持冷静和保守态度。

首先,郭嵩焘将矛头指向君权,批评朝廷以名利之术来驾驭天下百官、控制天下言论。一方面,朝廷没有持久虚心纳谏的动机,并不思考公共政策的制定是否具有合理性与合法性,在是非对错和人才选拔上也没有公开透明的判断依据,一切都掌控于决策者的个人意志,如他说:“朝廷总不务考求是非。其所用,虽人知其不肖,无如何也。其所不用,虽人知其贤,无如何也。即有言者,不为之动。”③另一方面,朝廷可以通过升降贬黜和名利奖惩来控制言官行为与政治风气,进而在政治上实现专制独裁,如他说:“御史言事,最忌一掽字。或有旨申饬,及予罚俸处分,谓之大掽。自是不敢复言一事,人亦群笑而侮之,谓此易与耳,某折曾掽。其间能参奏一二督抚,及条陈有当时事,便为名御史。人心所习,积为风俗,谏臣之风,少衰微矣。”④从下文的语脉逻辑可以看出,郭嵩焘所言的“朝廷”不是泛指具体运作国家的官僚行政机构,而是特指最终的独裁统治者——天子,如:“天子以名予人,于是人务为名,舍生蹈死而不悔。明以来之事然也。朝廷自处于是,进退取舍,惟我之意,大抵以利罗致之,使从吾役而已。”⑤可以说,郭嵩焘认为谏官制度难以产生真实效用的原因在于君权对监察权的反制衡作用。

其次,郭嵩焘对谏官职能从匡君走向纠弹、从制衡相权到为相权反制衡这一转变颇为不满,如他说:“古之谏官,翼赞君德而已,继乃移其职于纠弹。”①那么,谏官纠弹职能始于何时呢?郭嵩焘认为最早可追溯至秦末汉初,如在对“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史记·陈涉世家》)批注到:“此南齐以后设立谏官,纠察群臣之滥觞也。”②在郭嵩焘看来,谏官纠弹职能的兴起与专制独裁有着莫大关联,它往往不是为了实现专制独裁就是被专制独裁利用,如郭嵩焘以王安石、秦桧、韩侂胄等人借言官纠弹职能排除异己为例说:“王安石之愎,韩侂胄、严嵩之奸,秦桧、魏忠贤之逆,皆假手言官以诛锄善类。有权臣为之奥援,无所不行其志;与权臣为敌,则只以戕其身。③因此,在相权对谏官纠弹权和监察权的反制衡作用面前,郭嵩焘认为宋代台谏合流不仅没有起到限制相权作用,而且还会妨碍政治治理,如他说:“唐太宗之纳谏,皆与国同休戚之大臣也。宋仁宗之委己属听于谏官,徒以害治而已矣。”④

最后,郭嵩焘对谏官乃至庶人百工是否能够洞见真理、达成公议一直存有怀疑。在主流学术视野中,谏官往往被寄予深厚的价值期待,希望能够通过进言争辩的形式达成公议,以作为决定天下事宜的判断标准,如宋代士大夫说:“台谏者,所以主持公是者也”⑤“道天下之公议者,谏官、御史也”⑥“台谏,公论之所系也。”⑦逮至明清启蒙思想家顾、黄等人也还是主张公议出于言官类的正式谏官以及乡校等泛意义上的谏官,如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古之人君近则尽官师之规,远则通乡校之论,此义立而争谏之途广也矣。”“然则崇月旦以佐秋官,进乡评以扶国是,傥亦四聪之所先,而王治之不可阙也。”又如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学校》中说:“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是非,而公其是非于学校。”⑧当然,上文所说魏源主张“人人皆谏官”也是属于此种类型。即,大家都相信言论自由表达能够有利于发现真理与避免决策失误,故而对谏官、庶人等不同群体参与政治抱有极大的热情。

然而,郭嵩焘却认为过高程度的政治参与带来的不一定是公议和真理,还有可能会是詈议、谗言等流俗言论,如他说,“公议繁,民心摇。讦讼行,风俗坏”⑨,“往在京师,见一事之得失,一人之用舍,俄而毁、俄而誉、俄而喜、俄而怒,万口附会,众目睢盱;不移时而议论又变,举国呶呶然互相辨论,问以事情之原委,漠然不知。袭古人之一说以为准则,问以古人之事势得失奚若,今日之时会因革奚若,茫然无以为应。凡此者,皆所谓流俗之是非也”⑩,“不见其身,则又身自匿焉,而假公议以饰其迹。不愧于人,强词以乱是非;不畏于天,颠倒其议论以持阴阳消长之机”{11}等等。造成该情况的原因在郭嵩焘看来主要是由于政治主体缺乏足够的政治理性,无论是庶人阶层还是士大夫阶层,往往习惯于将自己一隅之见视作普遍真理,如他说:“南宋诸君子之议论,非以遗毒后世,而遗毒有明以至今者,士大夫之无识为之也,可胜浩叹。”①“儒生俗吏,不谙时务。儒生是一种人,俗吏是一种人。见浅骛小,徇私近利者俗吏。据一隅之见,持一端之论,侃侃语天下事者儒生也。其弊同归于无用。”②这种最终行为后果将导致朝廷难以制定稳定且明确的公共政策,朝纲为忽东忽西的言论所控制,“朝廷为议论所持,旁皇迷乱,莫知所措”③。如果任此发展可能有亡国之危,这在宋代可以得到明证:“宋仁宗有亡国之道一焉:进退宰相,一取决于人言,而不自辨其得失能否。”④

概言之,郭嵩焘对于谏官制度态度极为矛盾。一方面,他对谏官在政治活动中能否产生实际作用表示深深质疑;另一方面,他对民众是否具有足够理性和知识产生公议也存有怀疑,因而无法与魏源一样希望广泛的民众参与政治来解决政治问题。因此,他又不得不肯定传统政治,承认谏官制度的作用,如他说:“治今日之天下,以闭言利之门、开谏争之路为先。……武侯集思广益,在我有一段笃挚求益之诚,在人自有推陈出新之见。”⑤最后,郭嵩焘还是期待康熙和乾隆之世的精英政治和强人政治,因为此时尚且能保证基本的政治理性和政治秩序,不至陷入为民众言论、激情所控制的极端局面,故而他常言:“恨吾此身不获生康熙、乾隆之世。”⑥

三、比较:平民主义与精英主义的两种政治倾向

魏源与郭嵩焘虽同属于晚清开眼看世界的湖湘学者,但二人对于谏官制度的反思却有同有异。就其同者言,魏、郭二人都不满于既定的谏官制度,认为谏官在相权与君权反制衡的压力下难以起到防止权力腐败、权力滥用与决策失误的监察作用。此外,二人还对“以言举人”“以言奖人”这种将言论与官职相互挂钩的形式表示批评,如魏源说:“瞽史、百工、庶人、刍荛皆得进言,未闻工、瞽、刍荛一言可采,即擢以崇高之位,是谓‘不以言举人’。不以言举人,故能明试以功而广收天下之人。”⑦又如郭嵩焘也认为:“两汉进言匡君之失,大臣主之,下及博士,亦与朝廷大议。用其言而未尝以言奖进其人,最为近古。”⑧就其异者言,魏源为了跳出相权与君权对监察权的反制衡作用怪圈,他以《周礼》中“古无谏官”为依托,提倡应当取消“言官专责”的谏官制度,主张恢复人人都能进言即“人人皆谏官”的古制。因此,魏氏以历史退步论解读谏官制度并非泥古不化,并非要回到当初那个草莽未辟的蒙昧时代,而是试图以返本开新的方式解决困扰人们数千年的政治难题,希望通过各个阶层的政治主体能够广泛地参与政治来避免权力集中于个人的影响。也就是说只有采取大众监督才能防止权力腐败、权力滥用与决策失误,如意大利早期民族与社会革命理论家卡洛·皮萨卡内说:“由于人性的存在,那些掌握最高政治权力的人一定会受到其个人情绪、心理和生理缺陷的影响,这就使得政府的决策和倾向与大众的选择之间产生了天然的矛盾,因为大众意见是每个人倾向和决定的总和,能够避免上述个人因素的影响。”①

魏源对待政治参与和言论自由的方案倾向于功利主义者约翰·穆勒之说,如他认为瞽史、百工、庶人、刍荛等大众的言论自由有利于国家集体利益,“故世昌则言昌,言昌则才愈昌;世幽则言幽,言幽则才愈幽”②。但这种相似是粗浅的、表面的。穆勒认为人类所获得的真理都是相对的,只有保持言论开放讨论,才能减少出现谬误的可能,进而接近更加正确的真理,如他说:“在人类智能所及的范围内,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作为正确性的理性保证。”③“只要言路一直保持开放,我们就可以指望,如有更确之真理存在,一俟人类心智有能力接受,它就会被发现……这就是作为常犯错误的人类所能获得的确定性的全部,并且是我们能获致确定性的唯一途径。”④又如柏林曾在《穆勒与生活的目的》中概括道:“穆勒说,在一种被视为错误的观点中仍然可能有部分真理;因为不存在绝对真理,只存在通向真理的不同道路;压制明显错误的东西有可能同时压制它里面正确的东西,从而使人类遭受损失。”⑤当然,穆勒重视普通民众的政治参与和言论自由是基于三重理论预设:一是预设了功利主义追求“最大幸福”的计算原则,即认为广泛的政治参与和言论自由行为有助于促进国家集体利益的增长。二是预设了政治主体必然是理性人,具有理性判断和选择能力,或者说“人类能够从经验中学习,从而实现所有人的长远利益”⑥,这点可以从穆勒认为孩子必须要接受必要的心智教育和训练之后才可享受自由中可以看出。三是政治主体既然有理性也必然意味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能做出有损他人或集体利益的事情,如穆勒说:“第一,只要个人行为仅关一己利害而与他人无干,个人就无需对社会负责。……第二,对于任何有损他人利益的行为,个人都应当对社会负责,并且如果社会觉得为了自身安全必须施予某种惩处,则行事者还应当受到社会舆论或法律的惩罚。”⑦魏源仅在第一条理论预设上与穆勒有所共通,对于第二条和第三条理论预设并未有有所思考,而这正是郭嵩焘对广泛的政治参与和言论自由保持警惕的原因。

郭嵩焘并未如魏源一般将希望寄托于民众们广泛的政治参与来解决谏官困境,而是对高程度、高热情的政治参与保持冷静和怀疑。因为在他看来,宋代历史早已证明广泛的政治参与并不必然产生有利的政治决策,在那些不具理性、不负责任的言论甚嚣尘上时,很有可能导致决策出现重大失误,即使是最具有文化知识、最具有道德素养的士大夫阶层也难免如此,如他说:“士大夫之竞于言也,至宋而极。日取天下之得失是非以证其言,而身不撄其责。其言用,而言以昌;其言不用,而名亦以显。国势之盛衰,民生之利病,事机之缓急,成功之利钝,无与于其始也,无要于其终也。夫岂不洋洋言之,而于国何赖?发言盈廷,谁敢执其咎。”⑧

综上所述,魏、郭之争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平民政治与精英政治之争。魏源主张全体参与型的平民政治,意图打破谏官对君主及官僚系统监察权的垄断,从而实现对权力形成有效规范和制约。郭嵩焘采取的是类似于柏拉图所主张的“政治是一门艺术”理路,认为从事政治是需要足够理性和知识的精英分子们的专门化工作,故而他所期待的是康熙、乾隆那样的仁慈独裁者。但显而易见的是,郭嵩焘向往的政治精英主义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政治平民主义造成决策失误的几率,却难以抑制权力腐败和权力滥用问题,正如沃尔夫所言:“柏拉图所设想的社会并没有任何保障措施来确保护卫者始终能够抵制诱惑。”①郭嵩焘虽然试图以精英主义避免魏源平民主义的弊病,但无形中又陷入寡头垄断和精英专制的陷阱。此外,魏、郭二人对谏官制度的思考都是专制王权制度下的产物,与现在民主法治社会存在一定距离。即使如此,我们仍然可以毫不吝啬地说,魏源与郭嵩焘就相权与君权对谏官监察权的反制衡作用分析无疑都具有现代政治启蒙的意味,各自采取的途径和态度对现代学术研究无疑也具有不同的价值和意义。

责任编校""王学青

TwoDirectionalReflectionontheAdmonitionSystemintheLate

QingDynasty:aCaseStudyofWeiYuanandGuoSongtao

LONGYin(SchoolofPhilosophy,WuhanUniversity,Wuhan430072,Hubei,China)

Abstract:WeiYuanandGuoSongtao,bothscholarsofHunaninthelateQingDynasty,reflectedonandcriticizedthesystemofadmonition,buttheytooktwodifferentpathsintheirattitudesandpositions.TheancientChinesepoliticaltraditionof“noadmonishingofficial”iscriticizedbyWeiYuan,whohopestobreakthemonopolyofofficialsonpublicopiniontoallowallsocialmemberstohaveavoicetopreventcorruptionofpublicpower,abuseofpublicpowerandwrongdecision-making.Incontrast,althoughGuoSongtaoalsorecognizesthepoliticalevilof“officialspeech,”hecallsfortheauthoritiestobroadentheavenueforpolicydebate,butwithcautionagainst“publicopinionhijackingpolitics”,heiscautiouslyconservativetowardpublicopiniononpoliticsandhighlyalertagainstit.ThereflectiononthesystemofadmonishmentbyWeiandGuorevealstwodifferentdirectionsofreflection:onetowardtherestrictionofpowerbythepeople,andtheotherdoubtingtherationalityofthepeople.Thisisindeedaclassicexampleofthedebatebetweenpopulismandelitism.

Keywords:admonishingofficialsystem;WeiYuan;GuoSongtao;populism;elit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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