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则
2024-11-25姜胜群
悬壶济世的最高境界——民为大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人民最为重要,国家其次,君王为轻。
这种“民贵君轻”的思想,在封建社会,被有觉悟的仁人志士奉为做人的节操。其中,不乏“悬壶济世”的行医者。
华佗(约145年—208年),东汉末年著名医学家。与董奉、张仲景并称“建安三神医”。
“沛相陈珪举孝廉,太尉黄琬辟,皆不就。”(陈寿《三国志·华佗传》)——沛国相陈珪推荐华佗为孝廉,太尉黄琬也征召他做官,但华佗都拒绝了。在封建社会,很多人以出仕做官为荣。但华佗则不然,他以民为重,以民为先,以医效民。长期坚持在民间行医,足迹遍及今天的江苏、安徽、山东、河南等省,受到老百姓的尊敬和爱戴。
东汉末年,军阀混战,水旱成灾,疫病流行,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华佗痛恨鱼肉百姓的封建豪强,同情受压迫受剥削的劳动人民。曹操患“头风”久治不愈,华佗为其行针刺治疗,疼痛立止。曹操便强留他做侍医,华佗不肯,乃托故告假回家,并拒绝返回朝廷。“到家,辞以妻病,数乞期不反。太祖累书呼,犹不上道。”(陈寿《三国志·华佗传》)最后,竟惨遭曹操杀害。
拒绝留在朝廷给曹操等权贵当医生的华佗,曾不得不给曹操治好了“头风”病。但后来者陈驭虚,则绝不给“若生有害于人,死有益于人”的封建权贵治病,甚至不惜以命相抵。
清代散文家方苞(1668年—1749年)为陈驭虚撰写的墓志铭,记载了陈驭虚的事迹——“君讳典,字驭虚,京师人。性豪宕,喜声色狗马,为富贵容,而不乐仕宦。少好方,无所不通,而独以治疫为名。疫者闻君来视,即自庆不死。”——陈驭虚厌恶仕途,以治瘟疫名扬天下。绝望的病人一看陈驭虚来了,无不庆幸自己终于有救了。
医术如此之高,立刻招进宫来,赏个官当,为朕服务。于是,皇帝责令“因使太医院檄取为医士”“当以官为维娄,可时呼而至也”。进太医院,名誉地位,荣华富贵,一下子都有了,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机会。谁知——
“君遂称疾笃,饮酒近女,数月竟死”——俺陈驭虚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伺候不了皇帝。竟以死拒之。
为什么要以死相拒?因为“吾日活数十百人,若以官废医,是吾日系数十百人也”——我当普通医生,每天可救活几百人,而一旦弃医当官,没了给老百姓看病的机会,就等于我每天杀死几百条性命啊!
不止有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还有高度的政治觉悟、鲜明的阶级立场——“若生有害于人,死有益于人,吾何视为?”——你活下来对人有害,死去对人有益,我为什么还要为你治病呢?
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明太祖朱元璋命令翰林学士刘三吾,重新修订《孟子》,将其中八十余章删去。其中,就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
固执己见,乃万病之首
一位老友气愤地说,老伴迷信服用保健品——房间里堆得到处都是,不仅白白扔钱,还耽误了看病。结果患上了肾炎,摔成了骨折。
你们怎么不劝阻啊?
我和儿女都劝,她不听啊!现在好了,躺在床上,老实了!老友愤愤地说。
亲人的话都听不进去,真是固执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北宋诗人王令(1032年—1059年),在其《医谕》一文中,写了一个骄恣固执、不容良言的病人。
病人是邑长,当地一把手。其管辖范围内,医生倒是不少,但只有一位有真本领,另外九位都是混饭吃的庸医。有真本领的医生,根据病人的病情,坚持自己认为合理的治疗办法。而庸医却看病人的脸色行事,病人说针灸太痛,庸医就赶忙说,那可以喝汤药。病人说,喝汤药太苦,庸医就连忙说,这好办,有甜的汤药啊!
“以故而不能者常为用,能者常不用”——于是,喜欢听顺从话的邑长,看病只用庸医,拒绝用有真本领的医生。
庸医是治不好病的。邑长喜欢善于察言观色、顺情说自己愿意听的话的庸医,先后找来多个庸医为自己治病。治了几个月不见好,便感叹:“邑无医,后之者不尚前,不若复召初为者。已而召之。”——唉,看来,没有高明的医生了,反而一个不如一个。算了,还是把第一个给我看病的那位,再找来吧。
邑长平日专横霸道,无人敢对他说真话。这一天,邑长的儿子见老爷子的病越来越重,实在忍不住了,说不能再让第一个庸医看了,应当把众人公认的那位良医请来。谁知,儿子话音未落,邑长便大发雷霆:“医召固在我,是故恶出夫彼?”——找哪个医生是我的事,你来推荐,用心何在?
连亲儿子的话都听不进去,怒斥其别有用心,谁人还敢说话?
“吁!乃人也,何其瘳,其于未死也幸!”——唉!这种人,病怎么能治好?没死已经是万幸了!
固执己见,乃万病之首。
司马迁在《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记载扁鹊有“六不治”,名列第一的不治,便是“骄恣不论于理”——傲慢放纵,狂妄固执,蛮横不讲道理。这样的病人,连扁鹊这样的神医也无奈。
受王令的《医谕》启发,南宋李曾伯作了一首诗《题张医谕活庵》:
用药如用兵,命医犹命将。
医良则身安,将良则师壮。
表里孰虚实,存亡在俯仰。
能出康济方,忧虑危急状。
活法虽指间,活机寓心上。
活国与活人,一忠乃可仗。
我愿将皆方虎医扁仓,四海生民举无恙。
李曾伯(1198年—1268年),字长孺,号可斋。南宋中晚期名臣、词人。其词善用慷慨悲壮之调,抒发忧时感世之情,自称“愿学稼轩翁(辛弃疾)”,《四库提要》称其“才气纵横,颇不入格,要亦戛戛异人,不屑拾慧牙后”。
在《题张医谕活庵》中,李曾伯把《医谕》讲的固执己见、不听良言的故事,上升到治理国家、造福老百姓的高度,有见识,有高度,更有辛弃疾的忧国忧民情怀。
且吟且行的苏东坡
2024年的农历,是龙年。忽然想起了苏东坡与“龙”有关的两件事。
一、龙肉与猪肉
苏轼(1037年—1101年),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人称“苏东坡”。汉族,眉州(今四川眉山,北宋时为眉山城)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美食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豪放派词人代表。
苏轼在《答毕仲举书》一文中,写自己与好友陈襄(字述古)做学问有所不同——“仆尝语述古,公之所谈,譬之饮食龙肉也,而仆之所学,猪肉也。猪之与龙,则有间矣,然公终日说龙肉,不如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意思是,我曾对陈述古说:您所谈论的,好像是吃龙肉,而我所学习的,是吃猪肉。虽然猪肉与龙肉有很大差别,我却认为,您整天空谈的龙肉,远不如我吃的猪肉,不仅口味美,还能实实在在地填饱肚子。
概念上,龙是高贵的,猪乃世俗家畜。但现实生活中,只能吃到猪肉,是吃不到龙肉的。苏轼用生动的比喻,阐述了做学问不能空谈,要“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凫绎先生诗集序》)。他称赞俞括的文章:“有意于济世之实用,而不志于耳目之观美。此正平生所望于朋友与凡学道之君子也。”(《答虔倅俞括奉议书》)
屠龙之技,脱离实际,乃无用之术。
现实生活中的猪肉,甚是好吃。好吃,还要吃出水平,动动脑筋,便研究出了“东坡肉”。岂止猪肉,流传了几百年的词,到了苏东坡手中亦大变——“唐歌词多宫体,又皆极力为之。自东坡一出,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元好问《遗山文集卷三十六·新轩乐府引》)
苏词出,文学殿堂,熠熠生辉。
二、不见祥瑞反是祸
在官场,苏轼“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既不被“变法派”所容,也不见容于“保守派”,后半生不断受到打击迫害,历尽磨难。他既不追随王安石,也不追随司马光,始终独立思考,特立独行。用司马光的话说,是“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
“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便冒犯了一些人。有的还是朋友,也产生了隔阂。而忌恨他的小人,则千方百计寻找打击他的把柄。
元丰二年(1079年),时御史何正臣等上表弹劾苏轼,说苏轼上任湖州后,在谢恩的上表中,用语暗讥朝政。随后又从苏轼的诗文中,找出大量任意曲解的“罪证”。此案先由监察御史告发,后在御史台狱受审。历史上,称御史台为“乌台”,亦称“柏台”。“乌台诗案”由此得名。
在“罪证”中,有这样一首诗:“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交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其一》)本来,这首诗是借王复秀才所居地的两棵古柏树,寓意做人应有古柏一样的坚定意志和高尚品质。但宰相王珪却上纲上线,说:“‘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之句,陛下龙飞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石林诗话》)
这位王珪,身为宰相,却奉承谄媚。上殿奏事,没有自己的主张和看法,只是去“取圣旨”。皇帝表态后,无论对错,只是恭恭敬敬回答:“领圣旨。”退朝之后,见到众臣,便说四个字:“已得圣旨。”大家便给他起了一个“三旨相公”的绰号。现在,看到苏轼被皇帝下了大狱,也跟着落井下石。说苏轼求地下之蛰龙,乃不敬服皇上。
龙乃帝王的象征。龙飞在天,苏轼不见,反而求地下之蛰龙,岂不犯了欺君之罪?
幸亏众多正直的人伸手相救,苏轼才被从轻发落,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受当地官员监视。
龙,与凤凰、麒麟等并列为祥瑞。然而,对苏轼,不见祥瑞反是祸。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贬到黄州三年后的一天,与友人春日出游,不料风雨大作,友人狼狈,颇感扫兴。苏东坡却兴致依然,且吟且行,写下《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近代学者刘永济评价这首词:“东坡一生在政治上之遭遇,极为波动,时而内召,时而外用,时而位置于清要之地,时而放逐于边远之区,然而思想行为不因此而有所改变,反而愈遭挫折,愈见刚强,挫折愈大,声誉愈高。此非可悻致者,必平日有修养,临事能坚定,然后可得此效果也。”(《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人生磨难,谁怕?历经磨难的苏东坡肯定不怕。“乌台诗案”后,依然笔耕不辍,佳作迭出。
作者简介:姜胜群,男,1948年出生。1969年中专毕业,先后任《小说林》编辑部编辑、编辑部主任。业余从事小说、评论创作,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结集出版《秋——姜胜群小说与评论作品集》(北方文艺出版社)。自2010年开始,在《讽刺与幽默》《光明日报》《杂文月刊》《天津文学》《北方文学》《小说林》等报刊发表杂文、随笔。有作品被《作家文摘》《中外文摘》《经典阅读》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