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
2024-11-25汉家
司南的梦
司南清晰地记得大概十八年前自己常常会梦到一个姑娘,一个心上的姑娘。梦里总是在夜晚,她穿一件米白色丝质睡衣,光着脚,悄悄推开门,来到他床前。他缓缓醒了过来,这个姑娘低下头,亲吻着他的额头。这时晨光出现,不可阻挡地穿过窗户,照耀在他平静的脸庞上。
可惜的是,即使是在十八年前——即使是在司南十七岁的时候,他也无法在梦中认出这个姑娘是谁——她的面容总是模糊不清。
当时,几乎每个星期他都会做这个梦,有时甚至隔两天就做一次。这样的情形维持了半年左右,后来就渐渐做得少了,到最后几乎不做了。说“几乎不做了”,是因为他并没有完全不做这个梦。事实上这些年来,他每年仍会做上一两次,每次梦醒后他都有一种故人重逢般的惊喜以及莫名其妙的惆怅。只是这个故人虽然在梦中对他深情款款,但她整体的面目依然模糊不清。这个梦就像一个爱的符号,或者青春的烙印,每过一年半载就会出现。它的出现似乎是在提醒司南,别看他已经三十好几了,但本质上他仍然没有走出青春的幻梦之中,仍然是那个身材瘦削,眼睛清澈见底,喜欢独行,以发呆为伴,疯狂阅读各类文学书籍的少年康凯。
司南向来觉得青春和年轻是两回事。
年轻指的是年龄,但青春却是一种状态,一种能量,就像有些人虽然年轻过,但未必拥有过青春。而他觉得自己虽然已人到中年,但仍然具有青春的能量,甚至他相信自己即使活到了八十岁也会因为回家路上偶然看到的那株盛开的栀子花而欣喜不已;也会在夜里仰头望向月亮和星辰,为自然的浩瀚而感动;当然也会为大街上被一辆小汽车误撞而死的流浪猫而偷偷哭泣。时代在呼啸而过,任何时代都一样,但他身上总有一部分特质牢牢留在了青春时代,比如这个梦就是证据。而且从今年夏天开始,他竟然又频繁梦到那个面容模糊不清的姑娘,就像一次迟到的觉醒。
司南喜欢这种觉醒般的感受,他认为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次漫长的觉醒过程,也可能会完全觉醒,真正理解了自己的内心与世事,从而活得通透,过上想要的人生;也可能一生也没有完全觉醒,只是在觉醒的过程当中,所以过得半是清明半是糊涂。他以此来观照自我,认为自己也没有完全觉醒,人生对他而言依然充满着困惑与不解,比如这个梦就是不解之一。
他曾把这个梦告诉过鹿婧。
鹿婧听后蛮有兴趣,她边喝茶边歪着头问他:“那个姑娘像我吗?”
“不像……说不像不够准确,不是像不像的问题,而是我从来就没有看清过她的长相。说得玄一点儿,可能她只是一个青春符号,或者她是所有的姑娘,而非某个特定的姑娘。”司南就像一个精神分析学家,把自己的这个梦当作了研究对象。
“嗬!看把你自恋的,还所有的姑娘,你以为你是万人迷啊!依我看啊,你当时做这个梦,只是源于少年时的孤独……”她放下茶杯,继续说,“啊,司南,那时你才十七八岁,就常常梦到姑娘,真够早熟的!”
“这个梦很干净,她只是在我额头吻了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一下,从来如此。”
“可是你现在都奔四十了,怎么还做少年时的梦啊?真替你发愁,看来你这家伙是长不大了!”
“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对青春的回忆?”
“可能是吧。对了——”她笑着把头向司南伸过去,“那个吻是怎样轻轻地一下,你示范示范。”
他吻了她的额头,吻得很轻,尽可能像梦中那个姑娘吻他一样。这是他们相识以来为数不多的亲密举动。
鹿婧是司南在文学上的同道,也是众人眼中他的女朋友。当他觉得世人都不理解自己时,只会把她排除在外——因为她是司南的知己。
在生活中,人们有的叫他司南,有的叫他康凯,更常见的情况是两个名字混着叫,反正都是他本人。但她只叫他司南。
司南的本名叫康凯,“司南”是个笔名,他写的小说都以这个名字发表。现在他既是一名小说家,同时也在一所高校教创意写作。鹿婧不叫司南的本名是有原因的,她曾经对司南说,康凯是过去的他,那时自己还不认识他,所以无法参与到他的生命中去。而康凯写小说后,最要紧的是他以司南的笔名写小说后,她才认识了这个人,才走进了他的生命当中。因此康凯就像另一个人,就像一个过去的他,而司南却是现在的他——是自己初次认识的他,是眼前的这个人。
鹿婧信任的只是这个人——叫司南的这个人。
她认为写小说后的司南已经是崭新的一个人,或者说康凯开始写作后就像重生了一次。有一次,黄昏时分司南和她在河滨散步。他说到自己的笔名是指南针之意时,她突然十分激动,饱含热情地看着他说:“如果你不写小说,或者不用‘司南’这个笔名,可能我永远都找不到你!”说完她显得又高兴又得意,“上帝保佑,是这名字让我认识了你!啊,我多幸运啊,我们多么幸运……”司南非常感动,紧紧地拥抱了她。
那是在五年前,司南刚开始写小说,将处女作《流星赶月》投到《并州文艺》杂志,鹿婧是该杂志的编辑。据她说,在大量自然来稿中自己一眼就看到‘司南’这个名字,用她的话说就是“好像这两个字自动跳到了我眼前”。她觉得这个名字很特别,于是打开邮件,开始读他的小说,读后极为喜欢——“特棒,就像是被《唐宋传奇》遗漏的故事,一样的波谲云诡,扣人心弦!”
这是一部中篇小说,当时司南读完鲁迅的《故事新编》和王小波的《红拂夜奔》后,又读了一些类似《万历十五年》的历史叙事书籍,就想写一部有新意的讲述古人友谊的小说。可他又不愿被真实的历史时代框住,想写得更为自由,于是虚构了一个朝代,但时代背景他基本是参照晚明来写的。那是一个特殊时期,一面是时代末日,朝廷濒临倾覆;另一面又在动乱中生机勃勃,人间的新鲜事层出不穷,出现了很多奇人与奇闻。在小说中,他写了三个男人的友谊,他们肝胆相照,不枉朋友一场,而且在混乱的世道中他们表现出一种独属于古人的侠义精神和潇洒无羁——鹿婧欣赏这一点。她在后来给司南发的电子邮件里说:“《流星赶月》中的人物让我想到唐朝时盛行的游侠故事,他们重义轻生,充满男儿的豪情,我很喜欢……”
三个月后,这篇小说在《并州文艺》发表。在这个人们并不热衷于纯文学的时代,没有人会特别注意和欣赏一篇讲述遥远年代里男儿友谊的中篇小说,所以它没有产生什么影响。说实话,这并不意外,至少司南不感到意外,他对于名声似乎比较淡然,而对于通过小说写出自己心中所想以及探索小说这种叙事艺术的秘密却充满十足的热情。必须提及的是,因为这篇小说,司南与鹿婧得以相识并最终成为一对恋人——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称得上是恋人关系的话。
最大的傲慢
鹿婧已经不年轻了,她比司南还要大两岁,但从外貌上看,也顶多三十出头。她的面容白皙而精致,个头中等,不胖也不瘦,喜欢穿宽松舒展的衣裙,整个人给人一种分外熨帖之感。她常年留着利落的短发,目光温和,满是善意,但如果你是她信任的朋友或者文学同道,那么当你与她言说一些严肃话题或者对某个文学问题进行讨论时,她的目光就会为之一变,变得异常犀利,闪耀着来自于个人心智的灼人光芒。
她是浙江人,在水乡长大,从小看惯小桥流水,长大后对北方雄浑厚重的风景十分向往,于是报考了并州的一所大学。之后,她的人生轨迹仿佛被上帝用直尺和圆规预先设计好一样,在大学认识了她的前夫李祺,接着毕业,在并州工作和定居。和她一样,李祺也热爱文学,他们都是校文学社的骨干,时常向省内一些报刊投稿。那时李祺发誓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他把《百年孤独》读了不下五遍,并且模仿马尔克斯的行文风格,将自己的家乡——一个晋东南的偏僻乡村写进了小说,文中满是乡野间的奇闻、迷信、谣言以及因为贫穷而生出的痛苦感受和缺德行为。那时的他把文学当成自己一生的事业,而非他所学的新闻学专业。可惜的是,他天分不高,写出的几篇小说实在成色不足,难以获得同道的认可与赞美。好在他头脑聪明,善于随机应变,很快就发觉自己不是干文学的料,于是及时转向,在毕业后如愿考进一家省级报社,成为该报文学副刊的一名编辑。
鹿婧则从始至终没有放弃文学,她从大学时就开始写小说,显示出比李祺更高的天分。但很快,她发现自己在文学评论方面更能发挥才华。她似乎具有一种直觉,一种阅读和评论的锐利直觉,这种直觉会在她写评论时转化为一种深刻的洞察力。这种对自身才华的发现使她非常惊喜,从此她写出了一系列对文学名著的阐释与解析文章,这些文章多能发前人未发之言,风格汪洋恣肆又尖锐透彻,并非那种呆板乏味的学院派论文,所以迅速在评论界崭露头角。接着她又发表了多篇对当代小说的评论,整体上严厉批评的多,赞美的少。这些文章对于弥漫着庸俗的吹捧之风的文学评论圈不啻是一次文本反抗或者深度纠偏,因此她收获了更多读者的信任和赞赏。在研究生毕业后,她被《并州文艺》杂志社的领导相中,顺利成为该刊的小说编辑。
李祺在上大学时就开始追求鹿婧,但她一直没有答应。那时她觉得李祺挺老实,对她可谓死心塌地,选他做丈夫,感觉不好也不坏,但就是和他来不了电,缺乏爱的感觉。而且虽说两人都热爱文学,但真的讨论起文学问题,李祺的观点只会让她觉得肤浅,甚至幼稚。李祺倒是有自知之明,他每次与鹿婧争辩完文学问题后都会心甘情愿地说,“还是你切中了要害,比我高啊,不服不行!”
真正令鹿婧对李祺动心的时刻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傍晚,而这要从李祺写出小说《野村》开始讲起。当时他俩还没毕业,李祺正处在为文学发狂的最高点上,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写作到半夜,集中所有对文学的理解和热情,写出了自己最满意的小说《野村》。他被自己的创作热情冲昏了头脑,完全失去对文学基本的审美判断,竟然认为自己写出了惊世杰作。小说写完的当晚,他就将电子版发给了鹿婧。
三天后,鹿婧约李祺在校门口的一家咖啡店见面。
鹿婧先到一步,刚找了座位坐下,就见李祺满头大汗地冲进店里。
李祺似乎总是精力充沛,他虽然是大四学生,但面相老成,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衣着合体并且特别洁净,一看就是一个善于打理生活的年轻人。他进门后急匆匆地扫视一圈,看到了鹿婧,便大踏步来到她面前。
“鹿婧,你刚到吧?读完了吗?怎么样?难道不应该祝贺我吗?哈哈哈,你想不到我会写这么好吧!说实话,我也感到意外,这半个月就像灵感的闪电突然击中了我,或者……或者就像哪个大作家说的,是上帝握着我的手写出来的!握的还是我的左手,连我是左撇子也知道,哈哈哈……说说你的感受吧!”李祺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
“嗯,我读完了,昨天就读完了,是应该祝贺你!李祺,你写出了自己最好的作品,我知道这并不容易。”鹿婧显得非常冷静,又不失礼貌。
“仅仅是我个人最好的作品?如果我骄傲一点儿说,我认为它称得上是一篇杰作!鹿婧,我对它有绝对的信心,过两天我就投出去,相信我,我会一鸣惊人!我要把它投给国内最好的刊物,就像交出自己的一颗心一样……”
“李祺,你了解我的性格,我说话从不会绕弯子,”她顿了顿,继续说,“《野村》还称不上杰作,你要冷静。你是下了苦功,这谁都看在眼里,你的文学热情感染着我们社里的每一个人,当然也感染着我。但你要明白,热情是一回事,文学质量是另一回事。”
“质量?鹿婧,这篇小说我用的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而且还借鉴了意识流的叙述技巧——你注意到第三章了吗?靳涛的那段内心独白我就是受《追忆似水年华》的启发写出来的,我觉得棒极了,水准简直和普鲁斯特不相上下!”他的眼睛紧盯着鹿婧,劲头十足地说道:“也许你觉得我是在吹牛,是不是?哪有自己夸自己的!但你要知道,这两年我没有一天不用功读书和写作,它可不仅是我一个月的成果,而是这两年来我的写作果实,沉甸甸的果实!它是我的心血之作……”
“没有人不承认你付出了心血,”鹿婧说,“可是文学并非只要付出心血就会有收获。我们原来聊过好多次了,你一直和我说想写你的故乡,我也鼓励你去写,真心地想做你的第一个读者,就像现在这样。”
“是啊,你的确是我的第一个读者,所以你的评价对我很重要!鹿婧,在文学社里我最佩服的就是你……”
“嗯,我明白——所以我更应该直言不讳。”鹿婧严肃地说,“就像你说的,你用了魔幻现实主义的一些写作技巧,对了,还有意识流,可是我读下来,总感觉这个作品不是一个整体,而像是拼凑出来的……抱歉,请原谅我的用词……我不是说借鉴那些技巧不好,只是说你没有用好,很生硬,而且呆板。比如你提到的那段内心独白,它与普鲁斯特的某些段落太像了,我不是说你抄袭啊,事实上你也没有抄袭,但模仿的痕迹太明显了!就像是你边读《追忆似水年华》边写出来的一样——就像是临帖。”
“那只是一小段。主体上,我写了范家堡这个偏远乡村里的人们,他们的生存状态,他们的痛苦与快乐……很多人物原型就是我故乡的邻居和亲戚,里面的大部分故事都来自真实的生活。我没有闭门造车,也没有把叙述技巧当作唯一的追求——我写的是真情,是原生态的乡野故事,是我的乡里乡亲以及他们的爱恨情仇……鹿婧,拜托你再读一遍吧,你再读读,就会发现这篇小说的闪光点……”李祺的声调越来越高。
“李祺,请你相信我的判断力。除去我刚才说的模仿痕迹太重,还有就是结构上的不合理。小说里三分之二的篇幅写的是流传于乡村的一些与主要人物无关的荒诞故事,而对于主人公靳涛的命运以及他的家庭悲剧却着墨太少,而这正是读者最感兴趣的。是的,你在结尾交代了靳涛的下落,似乎给了读者一个答案,但其实读者要的不是靳涛到底是死还是活,不是一个简单的结果,不是草草了事,而是他面对人生困境时的所作所为,而是活生生的人物细节以及完整的叙述过程。”
“草草了事!”李祺忍不住嚷了起来,“鹿婧,我不能接受你对《野村》的评价……你低估了它,而且是大大低估了!”
“低估?那只是你的感觉,不是我的。”鹿婧并不示弱,反而语言变得更为尖锐。“我就是这样的人,越是面对朋友,越是有一说一,来不了半点儿虚的。李祺,写下一篇吧。我们的文学之路还长着呢,这只是一个开始,写下一篇吧。”
“那是以后的事。我说的是这一篇,是《野村》……鹿婧,我很失望……”他难过极了,情绪一下子变得极为低沉,只是咕哝着。
“李祺,相信我,你只要继续写下去,一定会写出比它更好的作品。忘了它吧!”
“明天我就把它投出去!鹿婧,你就等着听评论界的叫好声吧!”李祺挥了挥手,像是赶走了眼前的一片乌云。
在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李祺悻悻而去。他没想到鹿婧对这篇小说的评价如此之低,这让他感到非常难过,但他并没有泄气,如他所说,第二天就把这篇小说投给了国内最好的一家文学刊物。
两个月后,李祺收到了退稿信。他又投给另几家刊物,之后接二连三地收到了退稿信。就在他收到最后一封退稿信的晚上,只觉得心灰意冷,冒雨走在校园的一条小径上。
当时,鹿婧恰好遇见了李祺——在他身后,远远就认出了他。
鹿婧看着眼前这个没有打伞的失意之人,她非常清楚李祺是为什么而难过,文学社的同学早把李祺因退稿而情绪低落的情况告诉了她。只见他时而低头,时而抬头对着天空嘟囔着什么,也许此时他的泪水和雨水已经混合在一起,淌下了脸颊。
这时,鹿婧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怜悯之情,觉得李祺就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一样,于是紧走几步,把手中一把浅红色的雨伞撑在他的头顶。李祺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在雨中,他的头发凌乱而狼狈,身上的衣服已被雨水浸透,紧贴着他的身体。他仿佛是一个受伤的人,一个逃兵,鹿婧感到他正在发抖,而此时的他并不说话,只是孤独地、无辜又可怜地看着她,令人心疼地看着她。
在雨中,在这一瞬间,鹿婧很想给他温暖,或者很想陪他走下去,甚至共同生活下去。她永远也忘不了李祺在雨中的这次回眸,从此开始走进他的生活,慢慢地,好像是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他的追求,两人终于走到一起,直至结为了夫妻。
婚后,他们达成共识,不要孩子,组成丁克家庭,把精力放在事业和个人生活上。鹿婧在文学评论上持续发力,获得不俗的口碑。李祺则在报社副刊的位置上干得风生水起,事实证明他确实不具备一个杰出小说家的才华,但却是一个少见的好编辑。
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李祺在婚后对鹿婧体贴入微,在众人口中是一个难得的疼爱妻子的好丈夫。鹿婧闻不得烟味,李祺就从不在家里抽烟,想抽了便开门去楼道里抽。无论他多爱吃的食物都要等鹿婧吃完他才吃。北方天气冷,没来暖气前最难熬,那时他会把鹿婧冰冷的双脚放入自己怀中焐暖。婚后最初几年里,两人常常一聊就是大半夜,聊文学,聊未来的生活,聊各自的亲戚,聊童年,聊着聊着,两个人都困了,就抱在一起睡着了。没有女人能够不为伴侣对自己的疼爱而感动,鹿婧偶尔会看着熟睡的李祺想:一生一世也就是这样吧,一起活下去,相互取暖。这个世界大到可怕,但好在还有一间屋子是自己的,还有一张床能让自己睡一个好觉,还有一个人始终把自己放在心上。
可是生活还是和他们开了一个玩笑。
在他们结婚六年后,两人的婚姻出现了危机,不是出现了什么第三者,而是因为疲倦,因为一种由于两人都高度敏感而生出的对于婚姻的疲倦。起初看着是因为他们被各自的工作所累,所以导致对伴侣失去了热情。鹿婧除了完成编辑工作,一直跟踪国内的小说创作,持续撰写文学评论,这占去她很多时间和精力。李祺做了几年编辑工作后,因为做事沉稳,在编辑思路上多有创新,深得上级信任,于是领导就对他委以重任,提拔为编辑部主任。他们在工作上越来越忙碌,势必会压缩两人的相处时间,但他们仍然爱着对方,只是这种爱虽然没有消失,却越来越无力、乏味。
他们这种乏味的婚姻状况并不鲜见,但一般夫妻不会觉得这样就过不下去了,或者说对于不怎么敏感的夫妻来说,婚姻的乏味并不影响婚姻的维持,也就是说仅仅是乏味,尚不足以使婚姻解体。可是偏偏鹿婧和李祺都是熟读过《红楼梦》和《安娜·卡列尼娜》的人,他们都对情感的细微变化非常敏感,而且两人都对爱情的纯度具有一种信仰般的执着。这就使他们在婚姻中将对方的冷淡和疏远看得非常重,而内心只会愈加难过、寂寞。表面看,两人之间反而比过去更加彬彬有礼了,但其实心和心的距离却一步一步地拉远了。
他们在婚姻里,就像各自在配合演出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色,无趣到就像合演着一部只有他们两个演员的早已排好的三流戏剧。他们互相迁就着,却慢慢在婚姻中失去了自我。爱渐渐消亡,从枯燥又直接的数据上看,他们做爱的次数在逐年递减,直到一年里只做几次,可以预见再过下去,这尴尬的数据极可能会变成零。后来他们以为了加班以及睡眠时间和习惯不同的理由,开始分房睡(两人都选择性地遗忘了以前怎么没有这些问题)。他们仍然关心对方的工作情况、身体健康和各自亲戚的现状,就像一对和平相处的亲人或者关系不近不远的朋友,但唯独不像亲爱的夫妻。简单讲,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爱。
婚姻就这样死于了乏味。
一天晚上,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爱婚姻的鹿婧提出了离婚。一开始,李祺并不同意,但他又不知道如何改变目前的情感困境,只想先拖着。后来,拖着拖着,把两人拖得更加厌倦。这种厌倦来自于明知道他们的爱已经消失,但还得在亲戚朋友面前演下去,用鹿婧的话说,“这无异于欺骗,而且是最拙劣的那种。”
拖了一年多后,两人和平分手。
那天从民政局出来,鹿婧走在前面,李祺在她身后。
“鹿婧……”李祺叫了她一声,快走两步,赶在她身旁。
“嗯。”鹿婧看着他,低下双目。
“对不起,我没有带给你幸福。”
“噢,这不是你的错。同样,我也没有带给你幸福,我们做得都不好……”鹿婧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原以为自己对待婚姻的态度是理性和冷静的,即使走到离婚这一步,也不会失态。而且离婚还是自己提出来的,李祺也没有在婚姻中伤害过她,两人分手只是结束了一段变得乏味的无爱的婚姻,而非一场你死我活的婚姻战争的结果,但没想到她还是动了情。李祺是曾经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丈夫,但现在他有了一个新身份——“前夫”,这怎能不令她感到伤感与惆怅?
“没想到,就在我们眼前……居然让爱就在我们眼前消失了,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了。”李祺侧着头,盯着鹿婧瞧,眼神显得很无辜,很可怜,又非常忧伤。
“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爱,我是说也许。”鹿婧的声音有些发颤。她看着李祺无辜的眼神,不由得想起那个下雨的傍晚。在伞下,李祺转过头,就像现在这样看着她,令人心疼地看着她。“还是要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么一程,你没有欺负过我,也没有玷污我们的婚姻……我们只是走不下去了,厌倦了,没有爱,婚姻就失去了意义。就这样,这样结束吧,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嗯,还是朋友。”李祺的眼眶变得潮湿起来,他伸出手想牵住鹿婧的手,又觉得不妥,于是收了回去。
鹿婧没有牵李祺的手,而是拥抱了他。最后一次拥抱了他。
“这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了,祝你幸福。”
李祺一个大男人竟然抽泣起来。
“再见!”鹿婧松开李祺,转身后她的眼泪流下了脸颊。
“再见,祝你幸福!”李祺呆立在原地,仿佛眼前并不是转身而去的鹿婧,而是回到了十几年前,回到他们领结婚证的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先来到民政局楼下,不多时就看到鹿婧笑眯眯地向他走来。那时在他们面前显现的是一个崭新的未来,没有谁会怀疑这一点。
后来,鹿婧回想起自己与李祺的婚姻,以一个批评家的锐利思维进行分析,发现那时自己接受李祺的追求其实并不是因为爱他而只是怜悯他。那个下雨的傍晚,李祺在雨中的回眸使她生出一种爱的错觉——她一开始就把怜悯当作了爱。他们的离婚过程没有像其他夫妻那样搞得鸡飞狗跳,究其原因,一是没有出现龌龊的外遇;二是两人都能清醒地认识到爱已经不复存在或者从未存在过的事实,因此婚姻名存实亡。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他们在对待爱的消亡时都能保持一种谦逊的态度——谦逊非常重要。尼采说:“要求别人爱自己,是最大的傲慢。”一个人发现自己并没有爱上别人是一种清醒,而不要求别人爱自己则是一种谦逊。这种谦逊意味着自己必须坦然接受别人不爱自己的现实,否则就是一种傲慢,一种最大的傲慢。
鹿婧就像用一把思维的手术刀解剖着自己曾经的婚姻,她感到的是一个清醒者的沮丧,是无能为力,是落寞。爱情对她来说,是一种感人肺腑的东西,是最为强烈的激情,是深沉的命运,也仍然是一个谜。
司南这个人
与鹿婧认识的其他人不同,司南是另一类人。
他身高将近一米八,相貌称得上英俊。他的天庭异常饱满,有一对乌黑且格外有神的眼睛,两颊略微凹陷,这使得他的面容具有一种雕塑感,让人感到在他谦和的外表下隐藏着严峻的性格。不论什么人,在和司南初次相识时都会对他的相貌留下深刻印象。
司南从小热爱读书,大概在他六七岁时开始阅读文学故事的连环画,之后就读起了名著,至今他还记得自己在小学四年级时坐在小区凉亭里阅读《三国演义》的情景。在读高一时他接触到了外国现代诗歌,一读即为之倾倒。最先读到的是泰戈尔的《吉檀迦利》和纪伯伦的《先知》,后来便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以及在诗歌美学上更为激进的兰波、洛特雷阿蒙,接着是美国的金斯堡和“自白派”。他过早进入到严肃文学的殿堂,使他比同龄人能够更早地洞悉人性的复杂,但这并非是一个十足的好事。通过阅读,他在心智上早已超越同龄人,并且比那些成人具有更加理性和深刻的思想,而正因为如此,造成了他与同学之间的格格不入。除了语文老师对他偏爱外,其他老师都不待见他——这也怨不得那些老师,因为他太过偏科,只对文学感兴趣,所以上其他课时不是提不起劲儿就是偷偷看课外书,成绩自然非常糟糕。少年时特立独行的经历,形成了他性格中非常固执的一面,使得他在成长中变得越来越忠于自我。
由于他严重偏科,导致高考的成绩很不理想,勉强上了大学,但没上完大二就退学了。这期间他把热情都放在了阅读上,并且开始写一些散文和有趣的故事。他在文学之路上行进得并不顺畅,由于社会经验太少,心性也没有锤炼成熟,所以写出的习作十分幼稚,连他自己都读不下去。眼看他一年比一年大了,人总要想办法先养活自己再说,于是他跟随开茶叶店的叔叔,做起了茶叶生意。每年春天都是他最忙的时候,他和叔叔会到云南进普洱茶,然后去福建收福鼎白茶,也会到江浙一带收购各种绿茶。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三十出头了,虽然做生意时他没有停止读书和写作,但毕竟时间和精力有限,做不到全身心投入。现在人到中年,他发觉做小本生意不仅赚不了多少钱,而且还要应酬客户,每天都要说些言不由衷的话,简直是浪费自己的才华和生命。因此他果断退出自己与叔叔合股的那家茶叶店,将全部精力放在文学创作上,终于写出了中篇小说《流星赶月》。
这篇小说的发表带给司南强烈的创作自信,使他的写作热情更为高涨。接下来的两年里,他在省内外刊物上连续发表了几篇颇有影响的小说,并且出版了自己的小说集,总算在本省文学圈打出了一些名头,也结交了几个作家朋友。前年经一个作家朋友介绍,他应聘到并州师范大学文学院,以小说家的身份教授创意写作,由此他算是踏踏实实地吃上了文学这碗饭。
司南身上有很多特异之处。当他选择不做茶叶生意,将全部身心投入到文学中后,每天都疯狂地读书和写作。那时的他就像奔腾在文学原野里的一头雄狮,情感和情绪都时刻保持着高浓度,以至于在这期间他变得难以接受无味的白开水,甚至泡得再浓的茶水,他喝起来也觉得寡淡——于是在差不多一年时间里他竟然只喝咖啡与啤酒,没有喝过一滴水。有一天,他读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为书中的梅诗金公爵而倾倒,将此人当作一个能够以性命相托的异姓兄弟。为此,有天晚上他约出在文学圈里以热爱陀氏小说而著称的作家老曹,两人在一家小酒馆相聚,大谈特谈陀氏小说。谈到激动处,当然少不了浮一大白。
“老曹啊,在我心目中,梅诗金公爵简直是一个基督式的人物,而在情感的绝对性上,他又有些像贾宝玉。那种痴,那种人格的清洁度,令人叹为观止!”司南非常激动,喷着酒气,无法按捺情绪,“来,老曹,为梅诗金公爵干杯!”
“干杯。陀氏的小说总是那么深邃,而且里面的人物都极为疯狂,”老曹喝得满面通红,冲着司南眨了眨眼睛,“那种情感上的疯劲儿,那种不顾一切的力量,很对我的胃口。”
他们热烈地讨论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喝着酒,此时正是七月的夏夜。
“圣徒!陀氏是一个圣徒!”司南放下酒杯,蓦地站起来,满脸汗水地跑出了酒馆。老曹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住了,他完全没料到司南会来这一出。等他回过神来,赶忙跟着司南跑出了酒馆。
只见喝醉了的司南奔跑在并州城东的街道上,后面跟着体态臃肿的老曹,路上的行人无不侧目。
司南一路向东跑去,一直跑到一条铁轨旁,又顺着铁轨向西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哈哈大笑,不时地叫喊:“我不做交易……我的灵魂不做交易。”此时恰好开来一辆火车,他高呼着与火车一同向前冲去。老曹在他身后大声叫嚷:“司南,停下来!停下来!”可是司南根本不予理会,只是向前奔去,就像一只终于飞起来的鸟儿,又像一个出窍后的灵魂、一道极光。
事后老曹回忆当时的场面,很肯定地说,在司南与火车并行而向前冲的那一刻,他觉得司南突然消失了,这时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两列向前奔驰的火车。而本来在大声呼喊,试图阻止司南向前疯跑的他,竟然看得发了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向前方奔驰的两列火车,喃喃自语道:“真快啊,这是两列火车啊!可是司南去哪儿了?司南呢?司南……”
司南终于跑累了,而且酒劲儿也上来了,头一懵,脚下一个趔趄,就倒在铁轨旁的一片草丛里。自这场大醉后,他才开始喝白开水与茶,仿佛是某种激情在疯狂喷发后慢慢归于了平静。这种平静不是因为他对文学降低了热度,而是他对文学的热爱已经渗入到自己的骨血当中,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现在他在谈起一些文学问题时,表达的方式变得更加平和与理性,但在本性上他心中烧着的那一团火从未熄灭过。
与其他人不同,司南总是醒着做梦。他信任自己的梦,甚至超过信任生活本身。他认为人的现实生活也不过是另一场梦境。庄周梦蝶的故事在他看来,无论是庄子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子,其结果都一样——都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大哲学家和一只普通蝴蝶没有什么分别。这是司南的“齐物论”。
司南认为一个人相信什么,什么才有可能出现在这个人的生命里——比如他一直都相信爱情。在认识鹿婧前谈过几次恋爱,他认为那时候自己并不懂爱情,也没有遇到过真正的爱情。但没有遇到,并不表示爱情不存在。如果他相信爱情,那么以后自己就有可能遇到爱情,虽然这概率极低,但总是充满了希望。他认为相信本身就是一种吸引,就是一种呼唤。
说到吸引,就不得不提吸引力法则。他从少年时就相信在茫茫宇宙中有一个永恒的法则,即吸引力法则。他打心眼儿里觉得每个人的脑海里都有一个独特的思维频率,只要你忠于自我,不断发射自己频率的信号,就一定能吸引到具有同样思维频率的人或者与此相似的事物,或者说人越忠于自己,就越有可能吸引到自己的同伴、知己和爱人,所谓同类相吸就是这个道理。他甚至认为一个人生命中发生的一切,不论好运还是厄运,归根结底都是自己吸引来的。是人自己构造了自己的命运,包括吸引了自己命运里的所有人和事——他觉得鹿婧就是被自己吸引来的,就像自己也是被鹿婧吸引去的一样。
司南不喜欢一切假的事物,这种不喜欢达到了违背常识的程度。比如他不喜欢所有的假树假花,不论其制作工艺多么高超,都无法接受。还在司南做茶叶生意时,他曾和几个客户考察一个商场。一进大门,他就看到在大厅中央竖着几棵塑料做的椰子树,它们绿油油的,仿造着南亚风情。这时,他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声:“恶心。”那几位客户以为他只是随便一说,绝对没想到他有那么恶心——他差点儿呕吐。求真从来都是司南的做人原则,他连假树假花都如此厌恶,可见他内心有多么珍惜真心和真情,又有多么厌恶虚情与假意。
他身上具有一种向往永恒和崇高的精神。现在很多人不喜欢谈永恒和崇高,认为它们是大词,虚无,不及物,或者觉得可笑,等等。但他依然认为人还是应该追求永恒和崇高,否则你就得认命——就得承认你的生命只是临时借用的,就得承认任何一个人都是卑微而渺小的。当然这话也没错,人与宇宙相比确实渺小到不值一提,但如果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创作者,只是这样认为的话,那么他的作品就会显得怯懦无力,就会走向逃避和虚无,而这种结果被他认为是精神上的一种投降。
他时常克制自己的情绪,因为他觉得无节制的情绪会使一个人丧失理性,从而做出错误的判断。他认为一个小说家,应该时时对生活保持一种深刻的洞见,并且承受(如果不是忍受的话)生命赋予自己的全部内容(有的是正面的,有的是负面的;有的是快乐的,有的是悲伤的)。在生活和写作中,他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务必纯洁,而与人沟通,他尽可能采用直言不讳的方式,光明磊落。他发觉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如今的信息时代,短视频泛滥,可人们得到的信息越多,反而越贫乏、闭塞,海量的信息将人的专注性淹没了,同时也杀死了想象力,一切都变成了碎片化的存在。因此他决心逆时代潮流而动,收拢心思,专心致志进行纯文学创作,在艺术创造中解放自己的想象力。
万事万物,司南认为爱是这世上唯一不能被交易的东西。在性别议题上,他从心灵深处尊崇女性,而鹿婧就是他敬重的、视为知己的一个女人。
相知的、温暖的又奇怪的关系
司南与鹿婧认识后,有大半年时间通过电子邮件联系,两人之间无非是作者与编辑的关系。后来在一次文学研讨会上,司南才初次见到鹿婧。他对鹿婧在研讨会上的发言极为佩服,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女人对文学有着深刻的理解,观点新鲜而独特,不留余地,也不打折扣,而且态度十分真诚。会议结束后,他和鹿婧的来往开始增多。两人经常约在一个茶社里喝茶聊天,基本上都是交流各自的阅读感受以及讨论文学问题,每次见面他们都聊得很尽兴。他记得两人聊得最酣畅的一次发生在初秋的一个午后。
当时他们已经非常熟悉,落座后没有客套,便开始边喝茶边聊起文坛上的新闻和最近读的小说。他们谈到了张爱玲。鹿婧极喜爱这位作家,只要谈到她喜爱的作家,她的眼神就开始发光,整个人也显得愉快而亢奋。
“司南,你有没有发现,你读的现当代小说越多,就越能体会到张爱玲的伟大。民国要是没有她,那么在小说这块土地上将没有大树。她写的小说,在结构和语言上远超她同时代的人,是真正的天才之作。”喝了一口茶,鹿婧接着说,“我很喜欢她后期的《易经》和《雷锋塔》,可以说爱不释手。这两篇小说是我的枕边书,哈哈。我觉得没有人比她更懂那个古老而神秘的中国。另外,你如果真正弄懂了张爱玲这个人,会发觉她在为人上比谁都厚道!”
“嗯嗯,很多人说她刻薄,是因为不了解她或者不懂她。她言辞锋利,也只是道出了人生的真相,而真相总是残酷的。”司南从椅子上直起身子,继续说,“你看看她的个人生活,如果她是一个追求功利的人,或者是那些所谓的精明人,就不会选择胡兰成,更不会选择那个穷困潦倒的剧作家赖雅。”
“是的,张爱玲只选择爱情,而不管其他什么。在这一点上,她挺呆的,”她说,“这种呆就是一种痴!她从不考虑功利和感情之外的因素,只是单纯地爱一个人,其他的全靠边站。”
“爱情真迷人啊!鹿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爱情的,我更多的是在阅读爱情小说中理解爱情的。”他感慨地说道,“我大概十五岁就读了《茶花女》和《简·爱》,如果提前几年读,我会在情感的认知上成熟得更快……艾米莉的《呼啸山庄》也很棒,和《简·爱》完全不同,它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爱情小说。”
“《呼啸山庄》太过黑暗阴郁,我甚至觉得它表达的不是爱情,而是爱情的复仇,是心灵的诅咒,是人类因为爱情而变成魔鬼的全过程。”她注视着司南,加快语速说下去,好像一刻也不能停顿似的,“至于我是怎么理解爱情的……有两个通道,一个和你一样,当然是阅读爱情小说,从中理解爱与情感;另一个就是生活喽,可是生活常常会给我们失败的教训。噢,还是回到艾米莉吧,感谢撒旦,《呼啸山庄》没有遗漏任何一个关于爱情的丑陋而恐怖的细节。读过它,再读《简·爱》,你会发现与它相比,《简·爱》简直像爱情童话了……但我还是更喜欢《简·爱》,它的深刻性就在于那个‘信’字。人世有大信,而这个大信正是爱情的基座——你只有相信爱情存在,爱情才会存在。”
他们谈到了俄罗斯小说家。鹿婧说:“司南,我永远热爱托尔斯泰,一说到他的名字,我就肃然起敬。现在不会再有类似于《战争与和平》的那种史诗性小说了,已经绝迹了……原因嘛,一是当代不会再有托尔斯泰这样的作家了——很遗憾,这种人格消失了;二是也没有战争幻想大师拿破仑了,没有那种波澜壮阔的战争背景了。说到拿破仑,他就是个战争疯子,是个血腥艺术家……”
“托尔斯泰能写史诗性小说,也能写《安娜·卡列尼娜》那种家庭伦理小说,”司南插嘴道,“虽然写的是家庭伦理,但如果读者长着一双慧眼,就会把这本书当作人性的启示录来读。托尔斯泰给我最强烈的感受是他的真挚和怕死——我很早就读过他的《忏悔录》,它直接来源于托翁对死亡的恐惧。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出生在贵族家庭,却自认是农奴的朋友,总想解放他们,但农奴们却没有一个真正相信他,啊,这太像一个笨拙的讽刺了。”
“就像梵高!生前只有他弟弟提奥买过他的画,而死后他的画却成了全世界拍卖价格最贵的画,有人说这是梵高的荣誉,说明他被社会承认了,”她激动地说,“可我不这么看!我觉得这像是命运对伟大艺术家的讽刺,而且是恶毒的讽刺!”
“命运对那些特立独行的艺术家总是不公平的,尤其在他们生前……”他惋惜地说,像是自言自语。
“命运对那些杰出创作者的不公平也体现在寿命上,比如契诃夫,”鹿婧说,“那么才华横溢,却只活了四十多岁……如果命运再给他三十年时间,他会创作出怎样惊人的作品啊!”
“是的,可惜极了!”司南继续说,“在短篇小说家里,我最喜欢契诃夫。但比起他的小说,我更爱他的剧本。《樱桃园》《三姐妹》和《万尼亚舅舅》,是三座高峰,光芒万丈。契诃夫的心灵世界足够复杂,但他呈现这种复杂时依托的却是一种纯真的情感。现在的作家学不了契诃夫,因为他们都太精了,本来能写出了不起的文字,但由于太精于算计,所以只会使自己的文本趋于平庸和肤浅。”
“司南,你说得对极了!”鹿婧兴奋地说道,“契诃夫的文本内核中确实有极为纯真的一面,很罕见,而且写得又那么深刻,这太难做到了!真让你抓到了他的精髓——那巴尔扎克呢?你看巴尔扎克的照片,他满脸横肉,显得非常粗鲁,就像一个底层商贩,但他可是一个大人物啊,是文豪啊!他的小说元气十足、思想锐利,我觉得他才是最棒的!”
“同意,绝对同意!”司南大笑着说,“你喜欢雨果吗?”
“喜欢,但我更喜欢巴尔扎克!”鹿婧开心地说道,望着司南的眼睛笑了起来,“雨果其实是个历史小说家,他的叙事技巧是通俗小说的笔法,而且有执拗的恶趣味,比如《巴黎圣母院》。这部小说的败笔就是他大谈巴黎建筑美学的那些篇章,像学术报告……”
“比起巴尔扎克,我更喜欢雨果——最喜欢他的《九三年》,”司南看着向他微笑的鹿婧,声调有力又亲切,“有一些经典作家,甚至是大师,我却喜欢不起来,比如海明威。我不喜欢海明威的小说,除了《老人与海》,他的其他小说我都读不下去,觉得累,感觉像是提着一大桶水在读他的书,费劲儿。他的写法是电报体,我却觉得他行文啰啰嗦嗦。我的直觉,他在文法上太自负了,但因为他是天才,所以这些缺陷被他的才华掩盖住了。还有,他备受赞誉的写巴黎文人生活的散文集《流动的盛宴》,我读起来也觉得很枯燥,仿佛一帮文艺青年的不知所以的梦游,令人厌倦……”
他们谈到了卡夫卡、卡佛和卡尔维诺。
“卡夫卡像一个负债者,一生都在还债,但这债务不是他一个人欠的,而是全人类欠的……”司南接着说,“卡佛则太丧,有这样一个丈夫,妻子迟早会吐血。但卡佛的小说里有诗意,这太宝贵了,就是那种在非常绝望又绝不自杀的情景中硬要活下去的勇气,充满了独特的诗意。这种诗意没有自怜自艾,是有尊严的一种诗意……”
“还有卡尔维诺。他是一个文学顽童,或者是一个文本花花公子,所以他是一个高手。他小说里最深刻的那部分,你读起来并不感到吃力,没有负担,但你却能领会到他给予读者的那种深刻性——举重若轻啊!噢,对了,你怎么看现代派?”鹿婧突然问司南,脸上带着好奇的神色。
“我十七八岁时开始读现代派,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穆齐尔,等等。什么新鲜就读什么,什么激进就读什么。那时年轻,竟然觉得巴尔扎克的写法已经过时了。”他郑重地回答道,“可是最近一段时间我阅读了不少老派小说,有些是重读,就是那些叙事性的、19世纪的小说,比如巴尔扎克、司汤达、雨果、狄更斯的小说。我发现他们写得还是好,是那种名副其实的好,是那种牢固的好。他们并没有过时,也永远不会过时。过时的只是当今那些空有名声且立意肤浅的作家,或者模仿了现代派作家的一招半式,只会在结构和形式上虚张声势的作家——他们的小说只是快餐式的小说,一诞生就会过期,就会发出腐败的味道……”
鹿婧沉思起来,沉默一会儿后她凝眸注视着司南说:“司南,你有写小说的才华,不像我,只是写评论,能做到的只是吹吹喇叭,或者棒喝几声,而你是直接进行创作的人,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写出更棒的作品……也许会写出真正的杰作!”
“啊,谢谢你的信任。”司南的脸有些微红,他没想到鹿婧对他抱有这么高的期待。他喝了一口茶,用一种明朗的目光望着鹿婧,音调微微发颤地说,“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能不能写出杰作,但我会一直写下去,这是我的宿命。”
在茶社里热烈探讨文学的两个人,彼此就像在茫茫人海中终于找到了另一个自己。他们对于小说以及众多作家的观点,看似围绕着文学,其实表露的却是各自的心性,而这不仅是他们的文学观,也是他们各自的人格底色。之后他们的关系迅速升温,不仅在一起讨论文学,也常常散步,一起看新上映的电影,相伴去旅行。在文学圈中,人们都觉得他们正在恋爱,是一对情侣。可是对于司南来说,他却不能确定。
司南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在精神上格外孤独,现在与一个文学上的知音相识,自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这种快乐基本是精神性的。他们的关系是一种相知的关系,是文学上的知己,所以这关系是温暖的,是相互取暖的。但奇怪的是,他很难把鹿婧看成一个亲密的爱人,两人间最亲密的互动也不过是拥抱,拉拉手,或者在脸颊上轻轻一吻。至今他们都没有发生过性关系。有一次,在司南家里,他们差点儿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离做爱只有一步之遥——但突然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两人都感到非常尴尬和局促。他们都说不清自己是因为什么而踩了刹车,仿佛是商量好的一样,两人在最后一刻拒绝了和对方在身体上融为一体。从当时的情景来看,他们都流露出一种犹疑,这种犹疑更多来自于一种对双方情感浓度以及未来情感走向的疑虑。
他们的关系仿佛不怎么具有人的动物性,而只是精神上的伴侣。
鹿婧更像是司南的一个知心朋友,而非爱人,就像李祺更像是鹿婧的一个亲人,而非爱人。难道鹿婧无法接受亲人般的李祺,而司南就能接受知己似的鹿婧吗?他不知道。
对于鹿婧来说,司南是她苦苦寻觅到的一个文学同道,他们有聊不完的文学话题,而前夫李祺虽然最开始也热爱文学,却见识一般,与司南无法相提并论。到了他们婚姻的后期,李祺已停止创作,只是一门心思做编辑工作,所以在文学上他们几乎失去了任何交流。司南的出现,使她在文学上找到了一个知音,所以在这一点上她对命运很是感激。在感情上,她无疑非常喜欢司南,甚至是爱他,虽然她并不十分确定。这是因为她经历过一次糟糕的婚姻,那种无爱的乏味的婚姻生活,使她在面对新的感情新的爱人时难免变得格外谨慎。她很怕两人一旦确立情侣关系后,或者走入婚姻后,反而在时间的严酷磨砺下极有可能变得不再亲密,变得不再相爱,变得程式化。她很害怕或者担心他们的情感关系会因为结婚而演变成如此结局。总的来说,她还是对自己与司南的情感缺乏自信,因此虽然两人的关系超出了友谊的边界,但又没有达到恋人的程度。他们相互取暖,各取所需,彼此给予对方关怀,但就是缺乏恋人间的那种情感浓度。
他们保持着这样一种奇怪的关系:你说他们是朋友吧,两人除了没有发生性关系,其他恋人间的亲密举动也都有过(虽然为数不多);你说他们是恋人吧,却始终没有同床共枕,更没有一起讨论过他们情感关系的走向,比如未来两人如何生活以及婚姻问题,等等。好在他们都诚恳地向对方诉说了自己对于这段情感关系的看法,包括他们的欢喜和疑虑。他们在交往之初就以诚相待,从不向对方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后来随着两人交往加深,便约定以后如果其中一人爱上了其他人,一定要诚实告知对方,两人都要尊重对方的选择,谁也不应该做尼采口中那个拥有最大傲慢的人。
他们都是真人,而且都坚信对方的真诚,但在两人之间是否有爱情以及其纯度几何的问题上都充满了困惑,觉得难以确定。另外,最近一个月里司南已经梦到了好几次那个姑娘,只是她的面容依然模糊。他有一个直觉,即这个姑娘肯定不是鹿婧,此念头一出现,就令他变得分外忧郁。他无法篡改自己的直觉,做不到欺骗自己,但这个直觉却猛然间搅起自己的情感波澜。
他有种不甚明确的预感,觉得自己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失去鹿婧,永远地失去她,而她可是自己迄今为止找到的唯一知己——他无法接受这个预感。但无法接受是一回事,两人的关系现状则是另一回事。
爱情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
八月底,司南到学院参加开学前的例会。在这次会议上他见到了苗星如,她是新聘的老师,也是自己的高中同学。在新学期,她教《西方文学史》。
司南一看到苗星如,就想起了高中时光。在他的回忆里,她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喜欢穿一条白色连衣裙,总是显得很腼腆。但现在的她与司南回忆里的她已经大为不同:身材很高,纤柔、轻盈,嘴角总是微微上扬;也许是做了近视手术或者戴着隐形眼镜的原因,不戴眼镜了,露出了一双美丽的眼睛,眼神温和而纯净;她脸色红润,流露出一种吸引人的灵性,这种灵性使和她交谈的人在瞬间变得专注,不愿将眼睛移向他处。与高中时代相比,现在的她自信、活泼,看起来非常年轻。她之所以显得年轻,外在的容貌和皮肤倒不是关键,而是因为她总会在无意中流露出那种只有少女才会具有的可爱神态,尤其是在亲近的人面前,更是展露无遗。这就使她虽然人已中年,却依然充溢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带有青春烙印的女性魅力。
开会前,苗星如和司南简单打了一个招呼,就坐在他旁边。会议开始,文学院领导向大家介绍了新来的两位老师,苗星如和另一位新老师站起来向大家问好,大致讲了一些自己的情况。从苗星如的自我介绍里,司南了解到她是辞去了成都一所高校的教职,才应聘到他供职的并州师范大学的。
会议一结束,苗星如就快乐地和司南交谈起来。
“康凯,我的老同学,见到你真开心啊!”她整个人十分兴奋,司南注意到她说话时直视着自己的眼睛,目光如水,一点儿也不躲避。
“我也很开心,星如,”司南看着她,愉快地说,“我们毕业有十七八年了,就像坐着过山车来到了现在!”
“你一点儿都没变,”她认真地说,“还是高中时候的样子。”
“变了!我都开始长白头发了,”他不由得笑了,“不过好在只有几根。”
“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你可得多照顾照顾我啊!”
“当然了,责无旁贷……星如,你为什么来这儿啊?成都那所学校的排名可比我们学校靠前多了!”
“为什么?”她似乎在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这是一个秘密,谈不上什么可惜不可惜的……”
“你可够神秘的!能和你做同事真的太意外了!”他的表情真挚,动情地说,“看到你,瞬间就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有些虚幻……”
“嗯嗯,我也有同感,有些虚幻,但又是真实发生的——特别开心。和老同学做同事怎能不开心呢?康凯,你知道吗?我读过你全部的小说。”她忍不住提高了声调,又觉出自己有些过分激动,便压低声调说,“写得棒极了,高中时候我就羡慕你的文笔,没想到你真的当了作家。”
“你知道司南是我?”他吃惊地问。
“嗯。但我还是喜欢叫你康凯,就像我们还停留在高中时代。”她露出几分调皮的神色,继续说,“你的每一篇小说我都读过,从《流星赶月》开始,直到上个月在《火花》发表的《鲸吞》——我没说错吧?你写得真好!”
“啊,谢谢……”他的表情变得郑重起来,说道,“真心谢谢你的赞美,我就当成来自老同学的鞭策了。”
“康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真的!你知道我可不是外行,我的研究方向就是现当代文学。”她继续说,“最近你在写什么呢?透露透露吧……”
他们一边聊着一边走出了会议室,来到一条林荫道上,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不时地,司南会停下脚步,给她介绍校园里的一些建筑,像图书馆啦,教学楼啊,食堂啦,帮她熟悉新的环境。
苗星如的到来,令司南想起了自己的高中时代。那时的他沉迷于文学世界,与班上的同学都交往不深。他在回忆中极力搜索苗星如的痕迹,但并没有捕捉到多少清晰的与她互动的细节。只记得她总是从他身旁快速走过,就像逃跑一样,常常擦肩而过。
他心里有一个感觉,总觉得自己曾经和她发生过一些什么,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又实在想不起来了。因为他在高中时的状态过于自我,甚至有些孤僻,过得很不快乐,所以在成人后就刻意忘记了那段日子。这就造成现在他回忆中的高中生活,差不多等于一片空白。
两人很快就在分开十几年后熟络了起来。
司南听苗星如说她读过自己所有的小说后,并不怎么相信。他不是怀疑苗星如的真诚,而是他在国内不是一个著名作家,自己的不少小说只是发表在不知名的刊物上,所以没那么容易读到。苗星如对他发表的小说如数家珍,确实如她所说读过自己全部的小说,而且她对每一篇小说都能提出自己的见解,其中不乏真知灼见。这使他受到很大震撼,不仅因为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而是他们只是高中同学,又分开了十几年,到底是什么动力促使她阅读自己全部的小说呢?难道仅仅因为这和她的专业研究有关?这样说好像也能说得通,但他凭直觉感到并不尽然。
两个月后,苗星如完全熟悉了校园环境,授课能力出类拔萃,受到同行和学院领导的一致认可和赞扬。司南听其他老师在苗星如不在的场合说,她没有结过婚,现在单身。女老师们还吵吵着要为她介绍男朋友——她们最喜欢为单身老师操这个心了。往常司南听到类似的话,总是一笑而过,可是这次他的内心却一动,竟然觉得有些烦闷。这种情绪波动使他吃了一惊,是啊,他为什么会烦闷呢?
与以往一样,司南仍和鹿婧出门散步、喝茶、聊天,谈两人感兴趣的话题。他向鹿婧提到了苗星如,她对于司南老同学的出现保持着一颗平常心,除了对苗星如读过司南全部作品这一点感到惊讶外,从表面上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起伏。他们的关系就像从前那样,真诚相待,但依然回避讨论未来,依然缺乏一种情侣间的亲密。
一天下午,苗星如来到校园里的一个凉亭,张博文已经在这里等候她了。张博文是文学院教戏剧文学的老师,身材瘦高,皮肤略黑。他人不错,已经快四十了,还是单身。
张博文一看到苗星如走来,就迎了上去。
“苗老师,你没有生我的气吧?”他脸上带着焦虑和歉意,小心翼翼地说。
“为什么要生气呢?”苗星如说,脸上有一丝潮红。“张老师,你有权喜欢一个人,我也有权做出自己的选择,这很正常啊。而且昨天我在微信里已经和你说清楚了,是吧,张老师?”
“是,是,你说得很清楚了,但我还是想当面和你说说……昨天晚上我梦见你了……你不高兴了?唉,我不该告诉你这些……”
“你说吧,我听着呢。”她的音调平静,自然,尽量使张博文放松下来,“你怎样想是你的自由,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是你的权利,我尊重。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不可能,希望你能理解和接受。”
“说实话,我还想争取一下,也许你会笑话我,”他红着脸说道,“苗老师,我从见你第一面时就喜欢上了你,说实话,我从没这样喜欢过一个人。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我昨天太心急了,就在微信里和你表白了。你当然可以不接受,但我希望以后你再观察观察我,再考虑考虑……”
“张老师,我再说一遍,我们两人不可能在一起,请你不要再抱幻想,”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这种事情,还是应该说得越清楚越好,最怕误会了。”
“这倒是。我听说你是单身,所以——”
“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张老师,我们真的不可能……以后我们就正常相处,你也别背包袱,我们还是好同事。”苗星如说得非常爽朗,说完就和张博文告别,朝校门口方向走去。
司南这时正好走向这里,看到她从凉亭里走了出来。
“星如。”司南远远地叫她,看见凉亭里还有一个人。
苗星如听到司南叫她,就快走几步,来到他面前,两人边走边聊。
她看到司南就露出微笑,但司南发现她今天的笑容里包含着一些藏不住的委屈或埋怨。他问苗星如,凉亭里的那个人是谁。她告诉他是张博文,但只是说张老师找她有事。她说得很淡然,就像说起的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司南依然从她的表情中发现了不自然的痕迹。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司南发现她为人处世特别自然。可是今天的她却在司南面前流露出些许不自然,他心想这个老同学一定有事瞒着自己。
之后没几天,在苗星如和司南去食堂吃饭的路上,她告诉司南张博文向她表白一事。司南听到的瞬间,觉得自己内心一阵颤动,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仿佛心中异常酸涩,充满无力感,还有些发疼。苗星如和他说这件事时倒是显得很放松,用她的话说,“已经过去了,虽然是我的私事,但还是想告诉你,因为你……因为你不仅仅是我的老同学。”
司南问:“不仅仅是老同学?”
“你还是一个朋友,一个特别的朋友。”她仰着脸看着司南,带着女孩子的那种倔强表情,“也许还不止!谁知道呢……”
“我当然是你的朋友,一个特别的朋友。”司南笑了,又觉得这样笑着好像并不适合,显得有些轻浮,于是收起笑容,像朋友那样看着她。可是不知为何,他看着看着竟有些心虚,只能低下了头。
最近他和苗星如闲聊时,常常有种奇怪感觉,就是他会不由自主地羞怯,而这是他之前从没有过的感觉。一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居然在女性面前感到羞怯,这并不寻常。
司南不是性格局促之人,也从不怯场。他内心几乎是透明的,认为一个君子就应该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应该没有秘密,所以他在和人相处时总是非常坦诚,没有什么话题能够令他感到羞怯或者畏惧。他即使是在和鹿婧刚开始接触时也没有这种感觉。鹿婧是他的文学同道,思想成熟、见解深刻,他俩都是文学动物,一见面就畅谈各种文学话题,因此根本不会尴尬或者冷场,仿佛是老朋友见面一样。而司南和苗星如在一起时却感到了羞怯,按说司南怎么可能害怕她呢?她是老同学,亲切又活泼,可他却会在她面前感到一种混杂着兴奋和担心的羞怯情绪。这种情绪有时甚至会进化成另一种不甚明确的幸福感,一种晕眩,或者一种因为害怕失去而想牢牢抓住的紧张感。
“星如这个女人啊!”司南将苗星如送回教师宿舍后,走在林荫道上思忖着,“她单身一人,却不愿接受张老师的表白,是有心上人了吗?这两天我脑子里全都是她?这不正常啊!为什么我会感到羞怯呢?为什么我看着她时会感到不好意思呢?啊,今天的她看起来多美啊!她身上那股子劲儿,那种可爱的率真,那种自然清新的气息,我从没在其他女人身上见过。我和鹿婧相识也好几年了,可我从没在她面前感到过这种羞怯。她似乎并不仅仅是我的朋友——她说也许我和她的关系还不止是朋友呢,这是什么意思?她对我越来越像一个秘密了……”
司南陷入沉思当中,令他感到困惑或者兴奋的还有一件事——最近一个月里,他又经常做起了那个梦:一个姑娘穿一件米白色丝质睡衣,在夜晚光着脚,悄悄推开门,来到他床前,亲吻他的额头。而且梦开始有了变化,在以往的梦中,这个姑娘面容模糊,他也早已习惯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他在前天晚上做的一个梦里,姑娘的面容竟变得清晰起来——很像苗星如。尤其当晨光出现,光芒不可阻挡地穿过窗户时,她的面容映照在黎明的光辉里,分外像那个喜欢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时而仰起头来,露出少女般笑容的苗星如。
梦醒后,司南极力回忆着梦中的姑娘,心中既快乐又难过,可又不知自己为什么快乐和难过。他来到镜子前,看着自己,发现他居然面红耳赤。
他怔住了好一会儿后,他才难为情地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
每一个脚趾都在跳舞
司南在与苗星如交往中发现,自己对她产生了超出友谊的情感,而他感到星如也是这样。他们从最初的老同学喜相逢的自然状态进入到另一种状态,这种状态非常复杂,包含着莫名其妙的兴奋、魂不守舍的不安和毫无必要的忧郁。而且每次见到她时,司南的心脏总会怦怦怦地加速跳动。
有一次学校开大会,有几百名老师参加,文学院的老师都分散坐着。司南在开会中无意看到远处的苗星如,只见她抱着一个水杯,下巴放在杯盖上正注视着自己。他的心跳迅速加快。以前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赶紧避开,望向别处。但这次他没有避开星如的目光,他心里想,“我就这样望着她,这次我绝不避开——哪怕只有这么一次!”
司南只想充满感情地看着她,只想多看她几眼,而苗星如也没有避开,不像原来那样,会假装不经意地望向别处。他猜测此时的星如一定窘极了,一定红了脸庞,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望向别处。这次大胆的相互注视后,两人却在相处时都变得谨慎小心,不谋而合地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司南觉得这是因为他们都害怕让对方看到自己失态。此时,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爱上了她。他之所以不能完全确定,是因为他在之前的数次恋爱中都以为自己爱上了某个女子,但最终发现自己并没有爱上,这感觉糟透了,只会令他沮丧。即使对于鹿婧,虽然他至今都认为鹿婧是难得的知音,也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已经爱上了她,但等到最初的热情退却,他依然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爱上她——他还是那个在情感上屡次判断错误的自己。
现在面对苗星如,他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而且他也不清楚对方是怎么想的,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另外,他与鹿婧的那种友谊之上、恋爱未满的状态也使他在面对星如时变得异常保守,甚至承受着一些心理压力。虽然他与鹿婧曾经有言在先,若是其中一人爱上其他人,一定要诚实告知对方,但他总觉得自己爱上其他女子是对鹿婧的背叛,或者至少是一种情感上的背离。
在学期就要结束时,文学院安排老师们两个一组,去省内不同的古迹进行采风,主要是为下学期组织学生集体采风做好前期的铺垫工作。这活动是学院的传统项目,他们教的是创意写作和文学史,所以每年都会确定专题,组织学生们进行采风和写作,然后从中选择优秀作品结集出版。今年的专题是省内的古镇和古堡,结集出版的丛书是学院的教学实绩,也是他们所在大学闻名于同类院校的特色教育成果。
学院领导早已知道司南与苗星如是老同学,两人定会配合默契,于是把他们分在一组,采风地是并州南部的一座古堡。
司南和苗星如约来到了古堡。他们找到提前联系好的景区负责人,参观了这座古堡。这座古堡始建于北宋,其建筑是遵循中国传统星相和堪舆理念建造,地上阴阳五行,地下六壬奇门。堡内保存着一些明清年间的庙宇、宗祠和宅院,地下则布满着立体三层的古地道,颇具有古代军事设防意义。两人在参观时就与负责人把下学期带领学生采风的相关事宜商谈完毕,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但司南发现今天的苗星如却与以往有很大不同。
平时的她,性格直爽,活泼快乐,但今天的她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司南注意到她在参观时虽然不时对那些古朴而精美的建筑发出赞叹,但很快就会陷入一种沉静的状态,露出忧郁的神色。在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沉默不语,司南感到她仿佛憋着一肚子的话想说——想在某个时刻倾泻而出。
古堡规模不大,上午他们就参观完了,两人觉得既然来了,就多玩一会儿,于是在午饭后又在古堡里闲逛起来。他们走到一个清代宅院的私家花园时,两人都累了,便向湖边的一个石凳走去。今天不是假期,这里只有他们两人,非常安静。冬日的阳光洒在结着一层薄冰的湖面上。
司南用纸巾擦石凳时发现苗星如一只鞋的鞋带松开了。
“星如,你的鞋带松了,”他说着就弯下了腰,“我来给你系。”
他感到星如的呼吸变得急迫起来。系完后,司南与她坐在石凳上,望向湖面。“这座古堡挺有看头啊!下学期以这个专题进行非虚构写作,可挖掘的地方真不少,比如古建啦,宗族文化遗存啦,古代民间军事设施啦……”他掏出水杯,喝了一口水。“现在是冬天,要是春天来,这花园会非常漂亮。”
“是的,明年春天来,一定漂亮极了。”星如说完就不作声了。
一阵沉默。
“星如,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司南诚恳地看着她,继续说,“或者是不是我做的哪件事令你不高兴了?”
苗星如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给自己鼓气,或者压抑着自己的某种就要爆发的情绪。她抬起头,坚定地看着司南。
司南也看着她,似乎在鼓励她说出来,说出心中的一切。
可她哭了,默默地流下眼泪。
“你怎么哭了?星如,有什么难过的事和我说啊,我帮你解决,星如。”司南最看不得女人哭了,一下就慌了神,忙拿出纸巾递给她。
她叹了一口气,擦了擦眼泪,“虽然我们分开十七八年了,但这次又见到你,还做了同事,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司南望着星如,十分认真地说道。
“什么十七八年!”她打断司南的话,急切地说,“到今年八月三十日我们重逢那天,是整整的六千四百二十四天。”
“啊,星如,你怎么记得如此清楚?”他深受震动,禁不住叫了出来,身子打了个哆嗦。
“康凯,这算什么啊,我还记得很多事呢!”说这话时,她目光炯炯地看着司南,“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吗?”她的脸瞬间红了。
“……什么时候?”他在惊讶中看着星如,心中涌起一股柔情。
“你可能早就忘了!那是在高二——你看你,一脸茫然,哼!而我记到了现在!现在!”她的脸庞已经红得像樱桃一样。“当时我们班正走出校门,去看包场电影。我们没有排队,大家三三两两地走着,我和几个女同学走在最前面,大部分男同学走在后面。突然,我来了例假……我穿着一条白裙子,经血立刻就染红了裙子,特别显眼。同学们都惊呆了,都看着我,真是羞死我了,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心想要是有个地缝就好了,我立马钻进去!是你,康凯,是你脱下外套跑到我面前,把外套围在了我腰上——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你!可你居然全忘记了,天啊……我说得对不对,你是不是全忘记了?”
“啊,对不起,我确实想不起来了……噢,你这样说,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儿,”他激动了起来,直盯着她瞧,“我该死,怎么都忘记了,但你这一说我又想起来了……”
“你心眼好,从高一时我就看出你心眼好,所以你一定做过不少类似的好事,我怎么能要求你全记住呢?再说了,对于你,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对于我却不同,从那一刻起我就把你放在了心上。”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也没看出来。你知道,我在高中时并不快乐,只是沉浸在文学世界里,除了语文,其他成绩一塌糊涂……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很少回忆高中生活,那段时期在我脑海里差不多是一片空白。”
“我的不是空白——那时我几乎每一天都在偷偷地注视你,你这个笨蛋!”
“注视我?我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啊……我印象中,你见到我总是从我身旁快速走过去。那时我还想,苗星如怎么见了我从不说话啊,她一定很讨厌我……”
“讨厌你?哼!你瞧你脑袋里都想些啥啊!”她又气恼又委屈地说,“可是你也没有和我说话啊!你有没有发现,刚才你说高中生活差不多是一片空白,但你为什么偏偏记得我总是从你身旁走过呢?你说啊!你想想看,还记得别的女生总是从你身旁走过吗?”
“还真没有。我只记得你总是从我身旁走过,低着头……”
“笨蛋,那是因为只有我才会常常出现在你面前,然后从你身旁走过。别的女生才不理你这个怪物哩……”她激动地说,“当时我特想和你说话,但又不敢,所以常常故意走到你面前,你明白吗?康凯,每次我从你身旁走过时都会用余光看你,心里会说,快理我呀!快理我呀!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他感到呼吸急促,不知说什么好。
“还不止呢!每周五下午六点我都会穿过操场去那家百联超市,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我不清楚……”
“就知道你啥也不清楚!那是因为你每周下午五六点左右会在操场上打篮球——啊,笨蛋啊!每次看到正在打球的你,我都会停下来看你一会儿,心里想,他看到我了吗?他会走过来和我说话吗?但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哪怕是打个招呼也好啊……”她的话热烈得令司南揪心。“不过,我也一样,只是个胆小鬼,也从没和你打过一个招呼……”
“原来是这样啊……我真是个笨蛋!”他差点儿惊呼起来。
“不止呢!”她的音调开始发颤,充满了强烈的感情,“你凑近我,闻闻我的头发,闻闻,告诉我是什么味道?”
司南凑近她的头发,“啊,我知道。我以前太熟悉这味道了,这是‘百年草本’的味道,小时候……”
“你别说了,让我替你说——你从小就对各种洗发水过敏,洗完头,脖子上会长出红疙瘩,而你只有用这个牌子的洗发水才不会过敏。”
“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课间休息,你和咱班的李嘉、王舒骏聊天时说到自己过敏,我正好听到了。从此我就开始用这个牌子的洗发水,一直用到了今天,可你倒好,现在却用上了其他牌子!”她像个负气的小孩子一样,冲他嘟起了嘴。
“不知为什么,前几年我突然不过敏了,就用上了其他牌子……”他如同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般,低下了头。这时从他心底迸发出一阵爱与怜惜的情感,又抬起头,满怀深情地对她说,“星如,你太可爱了,简直,简直可爱得不可饶恕……”
“康凯,你知道重逢后我有多么开心吗?哼,你肯定不知道……我看见你时,开心到想立即跳起舞来,可是我不能跳啊——我们正在开会呢。但我太激动了,太高兴了,于是我就——你能想到我是怎样跳舞的吗?我的脚趾就在鞋子里跳起了舞,每一个脚趾都在跳舞,真的,它们一直跳到了会议结束……”
司南的情绪激动极了,他下意识地使劲握紧拳头又用力松开,反复这样做着。他没想到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竟然能爱到这种程度。而且几乎是在一刹那,他确认自己爱的就是苗星如,就是眼前这个因为爱情的火焰燃烧而剧烈激荡的她,而她也正是十几年来在他梦中持续出现的那个姑娘。没错,就是她,就是苗星如。“啊,星如,你今天叫了我好多次笨蛋,可你才是那个笨蛋啊——笨蛋,你怎么现在才来啊?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
司南再也无法克制自己,身体里像是有一个巨大的鼓槌儿,在不停敲击着自己的心房。他伸出双臂,将苗星如拥抱入怀。
“康凯,这一刻曾在我梦中无数次……”她含着泪向他耳语,但抽噎使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司南把她的右手贴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久久没有放下。
谁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
那天下午两人说了很多很多,苗星如总是说着说着就哭了。司南问她,你怎么总是哭鼻子啊?她破涕为笑,说自己太开心了,所以想哭。
司南吻了她,就像人生第一次亲吻那样吻了她。
苗星如给司南讲了自己从高中毕业到两人重逢间的所有事情。在她高三时,她父母来到哥哥定居的成都,帮忙带孩子,全家迁到了成都,她就报考了成都的一所大学。在大学期间,她曾联系过司南,但怎么也联系不上,听同学们说他在上大二时就退学了。那时司南闭门不出,每天读书和写作,与他人极少联系,所以即使星如托了不少同学打听他的情况,但都毫无消息。她毕业后,考上本校的研究生,接着读博,再进入大学教书,成为父母的骄傲和亲戚们满口夸赞的好女孩。可是令大家困惑的是,这些年来她从没谈过一个男朋友,没人知道她从高中起就有了心上人。她的生活在今年年初发生了变化。那是在一次关于当代中青年作家创作成果的学术会议上,她与来自并州的一个作家聊天,才得知作家司南就是她十几年来都不能忘怀的康凯。于是她开始收集司南发表过的所有作品并在很短的时间里办好辞职手续,应聘到他所在的大学——去找他,抓住他,再也不离开他。
司南也向她讲了自己这十几年的生活。他向她讲了鹿婧,讲了他们之间那种特殊的关系。他坦率地讲,自己爱的是她,但鹿婧却是自己难得的知音。他不是一个拖泥带水之人,他答应星如,会尽快与鹿婧讲清楚,而且他毫不隐晦地和她说,自己绝不想失去鹿婧这个知音。当然这也要看鹿婧的态度,看她愿不愿意只是成为自己的一个朋友。
星如完全理解司南的心情以及他与鹿婧的情感分量,她表示不急,可以等待司南妥善处理好他与鹿婧的关系后再公开他与自己的情侣身份。她笑着说,毕竟已经等了那么多年,再等一段日子也没什么要紧。
傍晚时分,他们回到了并州。分手时,司南抱了抱星如,当他准备松手时,星如却将他抱得更紧了。她仰起头,踮着脚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就这么抵了一小会儿。她看到司南的喉结在滚动,而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司南在发抖,爱情美好得令人颤抖。
他突然很想和星如就在这条小街上,就在这行人稀少的冬日傍晚,开心地大喊大叫。他几乎含着眼泪对她说:“星如,从今往后,让我们来相爱吧!”
“不行——你得保证!”
“好,我保证!”
司南再次拥抱了星如,然后看着她走进公寓楼。一阵风吹过,她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飘动。
在回家的路上,司南决定明天就和鹿婧讲清楚,越快越好——不应该向鹿婧隐瞒自己的一切,对于这种感情问题就应该当机立断,应该直接将油门踩到底。此时的他,心里只有星如。这样深爱一个人的女人,他还从未见过,而且她深爱的是自己,爱了近二十年,爱到为了自己来到并州。原来,他觉得星如是一个秘密,现在则确信她是一个答案,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答案,一个爱的答案。
晚上,司南又做了那个梦。早晨梦醒后,他极为惊讶,因为梦中的那个姑娘变成了鹿婧。她的面容非常清晰,是的,她就是鹿婧,而不是苗星如。梦中的她没有亲吻司南的额头,只是望着他,那样委屈地、充满爱与怜悯地望着他。
作者简介:汉家,男,本名贾墨冰,1975年生于山西太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人民文学》《花城》《大家》《散文》《黄河》《湖南文学》《山西文学》《青年作家》《都市》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和诗歌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象三部曲》和散文集多部。出版《汉家文章》《火车大劫案》等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