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点击“发送”之后

2024-11-25郭文德

小说林 2024年6期

越来越感觉这人有来头。

不曾谋过面的人能成为“好友”,只能出现在微信天地里。

感觉是,我只知道他的假名,并和我拥有同一个故乡——这个我判断他没作假。不公平的是,他肯定知晓我的一切——在网络的那头,远远地观察着我。网络里的那头不知是哪头。

一回回的,他想让我明白的,是一个地方的人不假,可我们的生活里不曾有过交集。直觉却告诉我,我们应当有交集,且是不浅的交集。我们曾不止一次地回想伴着那个时代一块儿消逝的苦难与繁华。他好多话都模棱两可,说半句留半句的样子,隐含企望和想象。他低估了我文字的解读能力。看了我怀旧的文章,他说亲切。有几次,我们像是聊到了什么,又像是没聊到什么。或许聊到的只是印象——曾经丢失的印象。我判断,他在有意回避着什么——我问他去过某校(我母校的名字)吗?他说也许路过;我问他哪年参加的高考,他说他没参加过高考。从那以后,每要聊到点什么的时候了,他总选择不回,不知是忙别的去了还是不想回?这一回,聊着聊着我说,青年时做过的好多事好后悔,想想就想忏悔。他回:我也是,肠子悔青了的。接下来我说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是年轻时该付的学费,也是人生的一道风景。他却没再接话,好像发觉了我在套他的话。不算我有意为之,聊着聊着聊到了旋涡,旋涡的强大吸力对我也是不可抗拒的。

有这样一个神秘人存在,我的思绪总不能停止。

又是一宿没睡。每次与他聊天,常会换来不平静,我不知道不平静与波澜有何区别。我的结论是,他打算仅在微信这个虚拟世界里与我相见。我哥去世那会儿,我告诉他说,我哥去世了,没及时回您信息,请谅解。没告诉他我哥是谁,多大年纪,他却回了“也算高寿了”“节哀”等字样。虽然迅疾撤回了,但恰巧我准确无误地看到了。撤回后,他的对话框里显示正在输入,写了又删,删了又改,显然他意识到了话语里的纰2afde94211ba12de72a0e6312fb6e307漏,在斟酌措辞。我盯着,没动屏幕的任何地方——不想让他发觉刚才我看到了。他重新发回的内容是节哀。人都有这一天。他露馅了。明明知道我哥是谁嘛!因为凭想象应当不会知道我哥比我大十九岁的事实吧。我翻阅了一下聊天记录,是的,没记错,他分明知道我的真实年龄。若不是加上十九岁,怎么着也算不上高寿。看来,他拒绝重新走进我的生活。可远远地窥视,也是我生活里的一部分啊。我将聊天记录拉回到原点看了看,当初是他主动加我的:我是“回望来时路”老乡交流群的文火。那个群里多数应当是老家里的人。这些已足够验证我之前的判断:他知悉我的全部底细。我甚至认为他选择“文火”作昵称,似乎也有出处。这下,像是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你能告诉我你是我生活中的谁吗?我问。以前记得有句歌词:“你若不说,我就不问。”现在好像做不到了。

不是谁。他回。

写之前问一句是对他的尊重,不是谁那就不再顾忌了。这天又恰逢母亲的忌日be2aa528650ccca738df61436282d01f,更激起了我的回思。于是,不再犹豫。

我费了几天工夫,把我们活生生的过去写了下来,并草拟了一个题目《约定》。写下来是为了发给他,就说帮忙修改一下吧。算是我的谦虚,也是一种尊重。当然不忘说:耽误您宝贵时间了,有几句话的后面都带着感叹号,像个士兵把守着我想要表达的本意。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我仿佛是在喊:谁躲在那里?出来吧。

人民公社的社员他干了三年不到。

从每天五分工干起,干到了九分工。在即将成为正劳力每天给母亲赚回十分工时,传来了个好消息。那是一九七七年的秋天,刚恢复高考,他符合条件,就想去碰碰运气。父亲刚去世不久,家里缺劳力,母亲却支持。困难是困难些,可万一……万一是人间里的灾难,更是希望,好多事怕万一,又有好多人指望着万一。他皮肤很白,细皮嫩肉的,好多人都说不像个下苦力的庄稼人。

同村的有想法的还有黄文炳,他爸爸是村里的民办教师,家境稍好点,高中毕业后担任着村里的文书,算是很光鲜的活儿。那个时候,民办教师是距离国库粮阶层最近的群体,手里有些特权的。收完地瓜后,他们俩一块进了管区里的中学。

全班共三十一个人,有近三分之一是各村里的民办教师。人数为何不多?因为穷,穷乡僻壤的家家过得都不熨帖,供不起。主要是缺乏信心,毕业最短的也两三年了,在学校里学的那点东西忘得差不多了,怎能考得上?有当兵的,有招工的,没听说过谁家的孩子通过考学吃上公家饭的。

地里没了庄稼,坡里没了柴火,树上的果子摘光了,叶子也不多了,院子里没了葫芦架,可以安心学习了。只是留给他们复习的时间不足两个月。那种教学简单到可用一个词来概括:临阵磨枪。第一次面对高考,老师不知道讲什么,学生更不知道考什么,硬啃着花样繁多的书本和“小抄”。小抄是指从各式各样的复习资料上扒下来的各种数理化、时事政治解答题等等。你抄我抄,大家传着抄,关系不好的不让他(她)抄。然后再死记硬背。班上很少有调皮的,多数二十大几的人了,体会过农活儿的辛苦,也都深知父母的不容易,全一色和尚入定般啃着书本。老师同学都明白,数理化不开窍的,就那么点时间不可能提上来;数理化成绩好的再加死记硬背,还是有指望的。这样,开学不到一个月,先后有四人因“跟不上班”辍学了。

黄文炳的数理化成绩就不行,每次考试单科成绩都比他少差不多二十分的样子。开头几次黄文炳看他的试卷,一脸的羡慕,到后来他不再让黄文炳看了,心想那样会影响黄文炳的自信心。他们俩就一块分析黄文炳的试卷,错在哪里,怎么改正,类似的考题怎么举一反三,等等。毕竟一个村的,从小又是玩伴,黄文炳的爸爸还是他们的小学老师。他心里明白,黄文炳的这个成绩考上几乎是不可能的。

学校门前是条公路,公路下面是敞亮的青河,晚饭后这段时间他俩习惯去河边走走。要是能考上该多好!黄文炳说完,望着天,长舒一口气。听后他心里涌起一股辛酸,用眼睛余光打量着黄文炳,看着那张希望与绝望交织着的脸,内心里生出一股亲兄弟般的情感。

哥,马上要报志愿了,你报哪里?他大两个月,黄文炳习惯叫他哥。

没想好,想去大城市看看。他说着他的真实想法。

咱报一个地方吧?

好啊。报一个城市,别报同一所学校。他说着。和人家争行,自家别争。这个话题特别敏感,同学说到家就是竞争对手。

好,咱选A城吧?来回有个伴儿。我喜欢医生,报卫生学校,我爸不主张我当老师。黄文炳说着,眼睛里透出天真而纯净的光芒。

好,我报工业学校,学工业能保证自己待在大城市里呢。他微笑着说,心里暗自发狠:一定要考上!只是发完狠后,心里突增了些惆怅。我考上考不上两说,他只考不上一说啊。

你学习好,要是你考上了,我会再复习一年。

哪能呢,咱差不多。你考上了我也会再复习。他对等着回答,保护着对方弱弱的自尊。

你若考上了,处的对象咋弄?问后他接着后悔了。是呢,你倒清净。黄文炳看着眼前的流水,喃喃着。

头顶暗蓝色的天,眼前一溪没结冰的河水,脚下枯萎的黄草,远处是一缕缕缭绕上升的炊烟。临走,他们浪漫地一人重复了一遍刚学过的内容:“苟富贵,莫相忘。”

全班没一人敢报大专,中专更能保证先吃上国库粮。第二天,学校里组织照相,说是得贴在准考证上。班里关系好的同学有照合影的,他与文炳一个村,狠狠心也花钱照了一张合影,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照相。

同学们都拼到了只剩喘气。贫民当中有些人成熟得很早,他懂得生活中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他从自己的分数里觉出自己能行。因此,无论多么累,一次次摸底考试的高分总会使他热血沸腾。

这天傍黑,他正在教室里看书,校工说大门外有人找。会是谁呢?除母亲外,没人来过的。他一边跑一边寻思。特意外,来人是同村的严仁礼,骑车近三十公里刚从临近公社赶过来。他部队转业后安排在公社民政,一步步干起来,现在已是公社里的副书记,为人宽厚,气质不俗。面对全村最大的官,他有些激动。

还好吧?

行啊,哥。

就是时间紧,是吧?

嗯,人家也一样,都一样。

寒暄之后严哥从车把上挂着的包里取出来一个网兜,里面有馒头,还有两个罐头,是鱼和豆腐乳的。过年都吃不到的好东西!太重了,哥!他不知怎么拒绝,摸摸自己的裤子,擦擦上衣,推推哥哥的手,手不知往哪搁。

这个拼法,得吃好。严仁礼说着,又从兜里掏出来两块钱要塞给他。

这个不能再要!哥,哥。那绿绿的纸票透着高贵,他从没花过这么多钱,心怦怦直跳。哥执意要给。

不行啊,哥,你有弟弟妹妹!

你爸刚去世,不容易,给你的你就拿着,一门心思复习,啊!该留下的还是留下了。更可喜的是严哥还给他带来了公社教育组收集编写的复习资料,是根据地区、县里的资料用油印纸印刷的,一搭眼他就感觉出了它的价值。毕竟代表全县的师资水平,不是山沟里的老师能比的。

如获至宝!

他得空儿去河边如饥似渴地背着,眼睛像细眼筛子一样过滤着复习资料上的每一个文字,想用最短的时间把它装到脑子里。也没忘告诉黄文炳。全班同学都看是做不到的,嘱咐他得保密。但考虑他教师爸爸在村里的面子,没说资料是严仁礼送来的。

还剩不到十天了!

这天考完测试,他忽然想起来那份复习资料,考题里就有。有几处记不清了,更害怕记马虎了,连忙偷偷地叫文炳到屋山头,没想到他说资料找不到了。没准让人偷去了。哎呀,我千嘱咐万叮咛……

你记得差不多了?他忽然转头问。

记不全。文炳摇着头,理亏似的说了一句。

这事搞的。远远地望着屋面瓦缝之间一株株发灰的瓦楞草,落寞、无助。无论他自己还是天气,几天都提不起精神来。

高考总算结束了。

好坏由它了。不过他预感到自己能考上。因为每次考试后,自己都有个估分,实际分数下来后,回回都差不多。心里高兴着,嘴上却千万千万不能说。只是白天夜里期盼着,期盼着迟早会属于自己的那份辉煌。心里偷偷地想好了考上之后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打算适当风光风光。母亲不容易,也给她长长脸。

残酷的现实是,那一天他没有盼来。心里酸酸的,就像没买上票的旅客,眼看着列车呼啸远去。班里考中的两个人炸响了山区。

我在意料之中,你有些意外。黄文炳安慰着。说的也在理。回回成绩比他高那么多,却落榜了。感觉很没面子,只是不能再更没面子,于是他把泪忍住了。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因为这之前他与邻村考上的同学对过题,感觉自己分数要比人家高。那一个多月的夜里,他一直睡不安稳,高考之前还没这么焦虑过。夜里母亲偷偷流过几次泪,在他假装睡着了的时候。母亲不知道,他知道自己在流泪……

整个过程里有一个人始终关心着他。

再复习一年吧,年龄不大。这回太急忙,一起根就急忙。严仁礼稀释着他的尴尬。任何人都明白,要想走出这大山,只剩复习这一条道了。同班的两人已经证明,学校就像发射火箭的底座,只要备足了燃料是能够把学子送到目的地的。

咽不下这口气。自始至终他也没对外说自己的分数要比人家高。脸上稚气未脱,但又夹杂着一种早熟的稳重。准确地说,是需再复习半年——他随寒假后入学的学生一道进入了县第三中学。

苦了含辛茹苦的母亲了。母亲每周给他三毛钱,那是她用鸡蛋换来的。有时是纸币,他更喜欢硬币。五分钱的硬币共六枚,一路上把它攥在手里,一会儿把它摞成一个小的圆柱,夹在拇指和其他指头之间,一会儿散开,在手里掂掂,然后把它放进口袋里;过一会儿再掏出来攥着,把玩把玩。有叮当叮当的声音伴奏,人不觉累。要知道步行去学校得三个半小时呢。

学校里不提供伙食,各人从家里带煎饼还有辣疙瘩咸菜,一带一星期的。气温渐渐高了,各人的煎饼都在教室后面的一排桌子上放着,开饭时人吃,不开饭时,老鼠、苍蝇转悠着吃。很奇怪,班里很少听说有谁拉肚子了。

这天,严仁礼又来了。看得出来,严哥有点拘束。只好掏出来一根烟点上,手里有根烟拿着,增加点两人之间的内容。我为了咱村,为了咱村的第一个大学生;每次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这么好的苗子栽不活,多可惜。哥回答着他不曾问过的问题。听到哥说的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自然联想到自己的落榜,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羞涩。他没看哥哥,但知道哥哥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脸上。

临走,哥哥从车把上的包里掏出来一身秋衣秋裤,这可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还有五元现金,绿纸票变成红的了。他再三说不要,哥,妈妈每周都给我零用钱。哥攥住他的手,不再允许他的拒绝。我来看你的事,也别告诉你妈,啊,免得老人家有不得劲处。他只是愣愣地答应着,没有复杂地去理解哥哥话里的内容。

哥——还有一件事,他喊道,紧跑了几步追上,你劝劝黄文炳,让他回来复习吧。他望着哥哥的背影,突然间想起来这事。此时,同来复习的黄文炳已辍学差不多两周了。哥用左脚尖点地,没下车,扭头看着他,看了好大一会儿。自己的实力自己最清楚,考上的能不上吗?哥哥说完,丢下他走了。不远处,风儿陪着沙土在玩着转圈。

黄文炳没有回来。

端午节了,记忆总是和节日有关。校园内正在酝酿着填报志愿,他没犹豫,直接报了本科大学。却在犹豫着是否回家割麦子,队里的不用管,自留地是要自家割的。母亲做不了。若回去就得耽误一两天。临近午饭,母亲却踮着小脚来了。送来了一小包煎饼,里面另有一小包粽子,还有六个煮鸡蛋,粽子的香味瞬间弥漫了全教室。他惊喜着,又埋怨着,送母亲出校园时,没想到母亲拉着他的手说:麦子你别管,舅舅帮着割了,还有这几天,我多跑跑,你少跑吧,啊。妈,多么远。他没有控制住,泪水奔涌而出。搞得母亲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嗨,这个孩儿,娘说多了话喽……左手攥着他的手,右手够着,揩去他脸颊上的泪……母亲走了。在风里,背影单薄,衣服有些宽大。很远了,母亲回头抬起手,示意他快些回去。一大早就往这儿赶,一个来回五十里路啊!

母亲没有告诉他实情,麦子是同村的严仁智帮着割的。人家还释疑着她的困惑说,婶子您放心,不会让弟弟知道的……

高考前最后一次回家,他还是把严仁礼给钱的事说了,虽然答应哥哥不说。原因是他不想接母亲辛辛苦苦换来的钱,也想让母亲一块记着人家的好,得空儿感谢人家一声。没想到,母亲吃惊不小,勤劳一生刻印在她脸上的沉静表情立刻发生了变化。

他,还对你,说啥了?没有,只嘱咐我安心学习。以后,别要人家的东西,都不宽裕,还有那么多弟弟妹妹。母亲说着,心里又想起了他弟弟严仁智帮割麦子的事,复杂的眼神里有感激,似乎还带着怨气。

记住了,妈。他心里感觉怪怪的,却没敢问,也在想严哥为何那样嘱咐他。

这年的八月底,他终于等来了京城的入场券。如痴如狂。还有不到两周就开学,恨不得让插在中间的那些日子一下子过去。

要走了。那个年代的农村里,送人去读大学,比送人去当兵要热烈得多。

母亲流着喜泪,摸摸他的胳膊,摸摸他的脸,扽扽他的衣角,依依恋恋。邻里百家都说着真心羡慕的话。说得母亲流着泪笑。他坐上车了,下意识地向路边的亲人挥手。不承想远远地看见了黄文炳,在胡同口屋角扶墙站着,呆呆地望过来,面孔阴沉而灰白。他赶紧将额头贴上热热的玻璃,想让他看见,又不想让他看见。满脑子的同情与无奈,还有些许拯救弱者的英雄气。自然想起了他俩曾经的约定,想到了他的幸运与他的不幸运。独木桥过去的怎么着也是少数,他有幸享受到了这份荣耀,他也不得不品尝名落孙山的落寞了。

我告诉他这是上篇,下面的还没写出来。

看到这里,我不知他会怎么想。该清楚记得我们共同拥有过的过去,也会认可我的非虚构吧。文章本想到此收尾的,因为已隐约让人感受到了某种压力,即是说有被谴责的意味在了。但考虑了又考虑,还是写下去吧:既然吊起了胃口,既然(对方)三番五次地说,我们不曾有过交集。

两周了,我没问,他也没回一个字。我一直在检点自己,点击发送,出去的像是一面镜子——照别人也能照自己——这些年了还放不下。人照镜子其实是看清了别人眼中的自己。这天一大早,我发过去一句早上好,另加一朵玫瑰花。我没被拉黑。于是发过去以下内容:

从村里去县城,公共汽车走了一个多小时。从汽车站步行去火车站得二十多分钟,那时没有拉杆箱,这被窝那枕头的背得有些吃力。没想到,一出站门,视线里严仁礼正朝他微笑,肤色和气色里都透出一种不加掩饰的原生的健康。正好有趟公差,一块儿走吧。哥说。他惊喜着,第一次出远门,也特希望有个伴儿。

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坐火车。凡“跃过龙门”的大山学子,都会持续高密度地面对自己人生里的第一次的。

惊讶的是,在车上,哥哥拿出了一份高考录取通知书,是1977年的。信皮上写着××公社××大队××同学收。我?这是发给我的!他瞪大了眼睛。急忙把自己的掏出来比较,别是哪里错了。

是,去年你就考上了。

那?他的眼睛还瞪着,人被钉住了。

你的成绩那么好,我感觉不可能考不上。就去邮局问有没有你的录取通知书,人家好心给查了,说是有,送给谁谁了。可惜,我去得太晚,元旦前后实在太忙,又急急地去那家工业学校问,人家答复说以为该考生主动放弃了。这种情况有,考了高分又后悔报了中专,就依次从后面录取了别人。当时,怕影响你的情绪就没再对外讲。这么个事都没处理好,别提多内疚。

……

黄文炳啊!

是他!是在他手里。他能交出来,还算诚实。哥不带怒气,像是自言自语。

晴天霹雳。他脑海里闪现了缩在屋角有些可怜的黄文炳,只是此刻所有对他的好感和心意上对他的拯救一扫而光。

他扯着脸给我解释,说是不经意间给压下了,后来发现时,人家都已经开学了,再拿出来白赚个怏怏,只会影响你的复习。哥哥说着。

他沉默着。

半年多过去了,可感觉仿佛是几个星期前的事情。仇恨一下会把距离拉近,把时间缩短。在意识里他总觉得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应该发生在遥远的国度里,或发生在童话里。可是,自己手里就千真万确拿着去年就该收到的录取通知书。

他没考上,怕拿出来面子上过不去;爸爸是老师他却考不上,一家人都会没面子。还能有其他原因?哥哥点上了烟。那时的火车里允许抽烟,死一般的沉默。他又想起了他俩河边的约定,老半天没回过神来。好歹不是在做梦。若手里没有今年的录取通知书呢?那么哥哥兴许还不揭晓这个谜底?成功能够掩盖人的挫折,就像大雨能掩盖人的汗水和眼泪一样。

我算了一下,你们高考后二十九天就来通知了。而你的过错仅仅是比他强。当时我想,此事必须严格保密。情绪远离了书本,眼睛落在哪里都不管用的。拼到最后,憔悴成那样,真为你捏把汗。好歹,好歹……咱活成了咱自己。手指间的香烟被他猛吸了一口,足足短了两厘米。

他恨恨的,心里骂着最恶毒的话。穷人的孩子不是养大的,是拉扯大的。母亲孤身一人啊!花钱不说,挨虫子叮咬不说,要是再考不上呢?

你怎么他了吗?过了好长时间他好像才倒闷过来。

没有,再怎么也晚了嘛。当时只嘱咐他对谁也别说。保密对他也有好处。

这世上再没有比朋友伤人更伤人的了。

当时,村里的文书本该是你的,这事你?哥哥用眼神询问着。

知道。可这事已算不上事儿了。

哥哥没再说话,仿佛是在回忆往事。他无语后的长舒气带有明显的道德意向。

咣咣,咣咣……火车还在缓慢地往前爬行。

好大一会儿。为了让冲上来的血落回去。哥哥又从包里拿出来一个小红布包,红布有些发黑了,外面有小绳子缠着。哥哥仔细解开绳子,慢慢打开红布,露出了一个小纸卷,红里泛着黑,单凭颜色就能判断那是个老物件。哥哥小心翼翼地摊开纸卷,然后双手递给了他:看看这个。

哥哥做这一切时早就牵着他的神经了。待接过来一看,脑袋嗡的一下!是竖文写就的一纸契约:

……村民严友堂自愿将幼子过继给林汝成养活,经中人说妥,林汝成一次性支付给严友堂小米四十斤,两家永不反悔,并保守秘密。恐后无凭,立典契为证。

……

哥……你——是——你——是亲哥!他捧着这份带土味的典契,目光在哥哥的脸上游动着。脸上流下了两行泪,突然感觉心口堵得慌。虽然都算是喜讯,但喜酒谁说不醉人了。

哥点点头。

大娘,娘,大爷,爹……他语无伦次地嘟念着,几近窒息。毫无疑问,他是村子里最后知晓这个秘密的人。

哥点点头。

随后哥哥从口袋里掏出来十元钱,是用红纸包着。这是爹娘单独给你的,说是买双袜子穿。他还在怔着。哥一把攥住他的手,把他拉回了眼前。

哥,那这次,你是专门来送我的?

哥点点头。

难怪,大娘眼神里回回蕴含着深沉的爱怜,且总是在没人的时候才亲切地唤我的乳名,给我糖。娘……他脑海里在一幕幕回放着。我只是感觉咱的关系不一般,也早已感觉到了哥哥身上有种用钱用物买不来换不到的风度与气质。他说着,一句一句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哥不再点头。

咱有约定。在最困难的时候人家帮了咱,别伤人家的心啊!没在家里与你一块走,就是不想让你妈妈伤心。在民间里,过继出去的孩子是不准再与亲骨肉有任何接触的,邻里百家也都有一项约定俗成的义务:替人家保守秘密。这个说那个传,本身就脆弱的养父母很容易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不管对错,规矩老祖宗就这么定的,不能说是陋俗。源于抚养关系中血缘纽带的不牢靠和深埋百姓心底的那份淳朴与善良。哥哥解释着。

哦,他一直瞪大着眼睛。哥哥会点头,他却不会。正是这些看似愚昧的陋俗才使真理回归着它原有的位置。

这典契,我妈手里也应当有一份……

哥点点头。

做完这些以后,哥哥变得严肃而深沉。

好好孝顺你妈。穷人家叫娘,富人家才叫妈呢。别怨咱爹咱娘,他们忍受的是弃子之痛;而你,有幸享受到了两份母爱呢。哥哥嘱咐着。

他理解哥哥的苦心,尽管贫穷,他却是贫穷世界里的宠儿。

火车还在缓慢地爬着。

人生的急转弯,短时间内怎么着也转不过来……这一反一正的惊天消息显然已经支配了他的意识与举止,出现了瞬间的口渴。复播了母亲“他,还对你,说啥了?”那个瞬间和略带怨气的眼神。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小享受到的父爱母爱,特别是父亲,平平凡凡地耗尽了生命,临终时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此刻,他才明白,父亲是怕他跑了。乡里乡亲也都在默默地兑现着那个约定,保护着父亲母亲敏感脆弱的心。那么个小山村,每个人都了解每个人的底细;而对这一切自己竟然毫不知晓,真感谢父老乡亲的淳朴与善良啊。

教我们学会做人的,是贫困,永远记住这一点。哥哥若有所思,说出了一句名言。人确实存在贫困和更贫困的区别。

那一宿他不曾眯过眼。可除去满脑子的咣咣、咣咣外,什么也没看到。

过去不堪回首,不堪回首是可以理解成苦不堪言的。可是,哪有那么幸运的人。他顺从地接受了命运给他的一切,天天学着他该学的东西。活在父老乡亲的周围,只好持续地创造着未来。开学后的那段时间里,他想得最多的不是母亲爹娘哥哥,是黄文炳。他又气又恨,也不乏一丝丝的同情。心里在构思着一封一刀两断的信,也特想质问一下那份复习资料究竟是咋回事。不承想却先收到了已升任公社书记的哥哥的来信,告诉他说黄文炳死了,在村西下河井里发现时,已泡得变了样。公家说是自杀……哥哥分析原因,说他压信的事终究没保住秘密,连邻村的人都知道了这么个缺德事。那段时间里,他祥林嫂似的见到有耳朵的就要倾诉几句,一会儿跟这个说不是故意的,一会儿又跟那个说不是故意的。其实,从去年开始他的脑袋就与以前不一样了,一家人也跟做贼似的。众人的愤怒声讨影响了他的睡眠与健康,顶顶要紧的,是女朋友受不了也跟他散伙了。

黄文炳污染了村里的一处水源,死后招来了不少骂。

他又想到了他俩那张已经阴阳两隔的合影。也好,文炳弟弟到一个没有高考烦恼的世界里去了。心里也真真地在感激着哥哥,若更早地让自己知晓,崩溃的真不知道是谁呢……

直到信发出去以后,我才分清了不平静与波澜的区别:不平静时我没写;点击“发送”后,我心里的波澜渐趋平静。

可悲的是,这不是童年的编织,我是在真诚地怀旧和伤感。不知他信不信。

微信里,他很少写字,多数时候发过来的是竖起的大拇指。每每感觉他是专为我喝彩来了,或许这就是他的忏悔?生活需要善。有时仅仅使用一般的善是远远不够的。偏狭的我更需要诚意,不想被人远远近近地窥视。

时间真能变恶为善的。恨呀怨的,早都发酵成了美好的回忆与牵挂。写下来并与他交流,只能算小说家的一种处理方式吧?两个时代的接缝处,机会多的是。构思里我却选择变当事人“远走南方”为“自杀”,大概不会有人对号入座了吧。若被理解成诅咒,那我可就弄巧成拙了。我天真地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管对的错的都是风景。从其他渠道了解到,经济上他是远远超过我的,已是名副其实的大款。我们都赶上了好时代,过上了好日子嘛。快进入老年行列了,还常常沾沾自喜,因为我保住了本该属于我的那份天真——沾沾自喜本就是一种天真。

头顶,是高悬天际的明月……

记忆中的人影已不再拥挤。

我在判断。我们还能不能一块儿回到四十六年前。我准备好了美酒加咖啡。还有那张珍贵的合影。

我在等待。也在想象他恼羞成怒的样子。但愿此举不会换来他的彻底消逝……

作者简介:郭文德,笔名末文,山东莱芜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哭泣的枣树》(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多次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百家评论》《当代小说》《青岛文学》《胶东文学》《大众日报》《齐鲁晚报》《济南日报》《深圳特区报》等媒体发表散文、小说、文学评论。曾获首届全国吴伯箫散文奖、山东省作协剧本创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