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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商与天津的山西会馆

2024-11-22吉朋辉

文史月刊 2024年11期
1929年旅津山西商人在估衣街山西会馆关圣戏楼院前合影

清代乾嘉时期是晋商的鼎盛时期,这一时期天津的晋商实力十分雄厚,人数也十分可观。他们在天津城内建起了两座山西会馆:一座位于河东粮店街,建成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初名“晋都会馆”,嘉庆十一年(1806年)改建为“山西会馆”;另一座位于北门外估衣街,建成于道光九年(1829年)。粮店街山西会馆和估衣街山西会馆虽然都是晋商所创建,但前者偏重于祀神联谊,后者则被晋商十三帮作为公议商务之所。天津市档案馆藏有这两座山西会馆的原始档案,本文主要依据这些档案,辅以其他史料,对两座山西会馆功能重心的演变做一次梳理,由此揭示晋商在天津发展的历史脉络。

山西商号创建晋都会馆

乾隆二十年(1755年),在天津经商的山西翼城人冯承凝倡率“贸易天津”的同乡捐资修建晋都会馆。会馆选址于海河东岸粮店街,这里是天津较早的商业区之一,也是晋商在天津较早的聚集地。会馆历时三年建成,有大门一间、仪门一座、客厅三间,院中正厅三间、厢房六间,其余便是过道、偏房、茶房等附属建筑。根据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创建晋都会馆记》所列出的名单,捐资者共有121名,除了漫漶难以辨识者、开列个人姓名者以及标明当铺、锅店等行业者外,其余大部分是名为“某某号”的商铺。

在旅津晋商中,盐商占有相当大的比重。早在雍正年间,长芦盐商六纲中山西籍者至少居半(当时长芦盐商的六纲是:浙晋纲商、晋昇纲商、晋源纲商、晋泽纲商、庆丰纲商、河东纲商,从纲名上即可看出盐商的籍贯)。当时长芦盐商共有二百四十余名,那么山西籍盐商至少也有一百余名。天津是长芦盐业的中心,大部分盐商都居住在这里,山西盐商也不例外。乾隆朝长芦盐业规模更大,天津的山西籍盐商更多了。乾隆二十年(1755年),天津实力最强的盐商中有两家是山西籍,即皇商范宗文和凤台王克大。但是需要注意的是,盐商通常以引名示人,而引名极少称为“某某号”,所以上面碑记所记载的捐资者中,似乎并无盐商,至少范宗文和王克大并没有加入。乾嘉时期为长芦盐业的鼎盛时期,设有芦纲公所,同籍的盐商被以商纲的形式组织起来,这种制度已经十分成熟,对他们来说,参与会馆组织的必要性并不大。因此,晋都会馆的倡建者和主要参与者,是盐商之外的其他旅津晋商。

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在津晋商李守祖、赵云鹏等发起重建晋都会馆,捐资者共148家,其中大部分是名为“某某号”的商户。到了嘉庆十年(1805年),山西人“来津贸易者纷纷络绎,较之前增广倍蓰”(嘉庆十一年即1806年《改建山西会馆序》),原有的会馆规模相对较小,以至于不敷使用。于是在津晋商将晋都会馆改扩建为山西会馆,倡议者是会馆的18名“财神会聚金经理人”,总理人为续日隆商号,捐银者为“本津之晋贾及外镇之西商”,大部分为商号,还有少量货栈、当铺。经过两次改扩建,这座会馆拥有了祭祀关帝的大殿、精美的游廊戏楼,于是“恢恢乎阔大,巍巍乎而可观”了。

《创建晋都会馆记》记载,冯承凝倡建晋都会馆的原因是:“吾同乡旅寄天津者甚夥,但各事其事,各业其业,里许咫尺间岁不一晤,至乡情日离而不相联矣。”而且关帝“为吾乡正神”,却无处供奉。概言之,晋都会馆创建的目的就是为旅津晋商提供一个“栖神之处、会聚之所”。“晋都”即山西曲沃一带,是晋国古都、三晋文化的发源地,以此命名会馆,可见创建者造福旅津三晋同乡的初衷。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重建晋都会馆记》具体描述了晋都会馆的功能:“每岁仍于四月八日设供献戏,即每月朔望亦必展拜尽礼;或自愿酬报,不拘月日。”嘉庆十一年(1806年)改建后,其职能仍然是“□属会于同堂,崇隆祀典;通省联为一契,敦重乡谊”,以达到“□□于斯,宴于斯,集桑梓尚义气于斯,三晋一家”的目的。另外,晋都会馆建馆三十年后,在天津芥园设有山西义地,此后又数次扩建。

同治三年(1864年),介休商人吴丰年倡议重修粮店街山西会馆,众商号捐资,“在津贸易诸君逐日各施制钱一元”(同治十年《重修山西会馆碑文》)。光绪五年(1879年)又一次重修,捐助者一百余家都是商号,当铺的数量最多。至此,粮店街山西会馆的性质都没有发生变化,一直都是比较纯粹的商人会馆,职能也没有超出祀神和联谊的范畴。

晋商十三帮创建山西会馆

根据道光九年(1829年)《初建山西会馆碑记》记载,嘉庆年间,天津已是“西商辐辏,事剧人稠”,晋商的数量和经营规模已经远非创建晋都会馆的时代所能相比。此时的粮店街山西会馆“地势偪窄,隔水不便”,远远不能满足山西商帮的需要,他们甚至不得不“分散借地,从无定所”,所以急切需要一个“所以仰沐神庥,理应报祀,上输国课,须集众思,兼之办公事、联乡谊”的场所。也就是说,山西商帮对会馆提出了祀神和联络乡谊之外的新要求,即作为集议商务和办理有关扶助同乡的“公事”的场所。嘉庆十二年(1807年),山西籍盐商李芳林倡议在估衣街修建新的山西会馆,随后因其本人遭遇变故而中止,道光三年(1823年)颜料行商户西裕成和另一位商人阎永寿(行业不详)赓续其志再行倡导,在两家的主持下,估衣街山西会馆终于在道光九年(1829年)完工。

与粮店街山西会馆相比,估衣街山西会馆的规模更为宏大。正门为一座高大的砖砌门楼,拱券大门,大门上方镶嵌大学士祁寯藻所书“山西会馆”匾,匾上八角窗户、雕花装饰,具有鲜明的晋中民居特征。由大门进入便是戏楼院,南侧戏楼与门楼连为一体,左右钟鼓楼,北接关圣大殿院木栅栏门,门内一座三开间的牌坊,两侧各有一个石狮子。院内北侧为关圣大殿,殿内供奉着关帝神像。大殿之后为后院,北侧建有春秋楼,为旅津晋人聚会饮宴之地。楼外连接罩棚、游廊,院中有戏台。楼前有宫门,宫门之西南隅建公所两处,是处理商务事宜的场所。

会馆捐资者情况如下:杂货、武茶庄、盐务、皮行、粗茶、钱账行以行帮名义公捐,其他商号103家中包括当铺39家、盐商7家,其余各商号虽未注明行业,但仍系按行业集中排列,加上公捐的各行,共有十三个左右的行帮。这说明在估衣街山西会馆创建时,天津晋商的“十三帮”已经基本形成。这十三帮是:当商、盐商、杂货商、洋布商、票庄、武茶行、颜料行、染行、皮货行、钱行、账行、锅铁行、锡器行。所以后来山西行帮将估衣街山西会馆表述为“纯系商帮公建”“山西旅津商号十三帮集资公建,纯系商馆性质”(1912年7月1日《山西会馆值年众行帮申述该馆建立经过与性质请严禁外人强占文》、1912年7月9日《津商申明山西会馆为十三帮商人公建商馆他人无权强占函》,天津市档案馆、天津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天津市工商业联合会编《天津商会档案汇编1912—1928(2)》),这种表述是符合实际的。

根据道光九年(1829年)《总成会馆后段楼院碑记》记载,春秋楼为奉祀关公之所,“每值报赛之期以及岁时伏腊,吾乡人聚集于此,肃然起敬,所为奏乐献爵之地也”。楼前有宫门,宫门之西南隅建公所两处,“非仅曰祈馂余以斗酒慰劳也,亦谓完□国课、平市价、俾出入交易之有经,得公议之可以集众见而有益。”很突出地强调了会馆在商务上集议协商、规范约束的功能。各帮在会馆内设有办事地点,如杂货公所、武茶公所、盐当公所、众号公所等等。各帮均推举本行值年办理本行业务,如运输、议价、脚力、捐税等。馆内设有各帮公秤公砝,各帮商务如有纠纷,就到馆内商议解决。所以,估衣街山西会馆的成立,既是旅津晋商行帮化的结果,也促进了天津晋商十三帮的正式形成。

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冯启黄绘《天津城厢保甲全图》中的粮店街山西会馆

估衣街山西会馆的创建过程与粮店街山西会馆的最大不同,就是盐商的参与。首倡者李芳林是盐商,《建修春秋大楼捐过布施号名银数碑记》中列出的捐资者中有“盐务公捐”,并且另有晋有孚、晋玉成、晋逢源、晋六吉、苏遐昌、范永盛等盐商的单独捐资,其中晋逢源(一千一百两)、晋六吉(七百四十两)的捐银数都是较多的。这说明盐商对于创建会馆是十分积极的,与晋都会馆创建时截然不同。其原因有三:一是盐商实力的衰减和分化。乾隆末年,长芦盐业已经由盛转衰,天津的盐商开始由少数大盐商垄断向多数中小盐商并立转变,山西籍的皇商范氏、王克大两大家族也都已经衰落,芦纲公所对山西盐商的凝聚力已经减弱。会馆的首倡者李芳林因和纲总任秉衡素有矛盾,与芦纲公所更是离心离德。二是其他山西籍商人实力增强并且形成行帮,足以和盐商分庭抗礼。比如在为春秋楼捐银时,当行共捐四千七百两,比盐商的两千四百两多了近一倍。盐商已经由原来旅津晋商中的一家独大变为十三帮之一,对于其他晋商不再有优越感,加入会馆也就顺理成章。三是盐商通过投资于其他行业,与其他商人之间产生了融合。比如嘉庆年间长芦盐区最大的盐商查有圻在天津和其他各地开设当铺,李芳林家族也有当铺产业。因此,估衣街山西会馆的创建,既反映了旅津晋商行业结构的变化,也反映了天津经济尤其是盐业经济的变化。

山西会馆保持“完全商馆”

粮店街山西会馆在估衣街山西会馆建成后,就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同治、光绪年间旅津晋商两次重修这座会馆,都不是为了挽回会馆行使职责的能力,而只是因为不忍心看到会馆的破败倾颓,出于乡情才进行重修。张焘于光绪十年(1884年)编撰成的《津门杂记》中载,粮店街山西会馆是“西客烟行聚议之所”,烟行并不在山西十三帮之内,可见山西商帮的主要业务活动都已经转移到估衣街山西会馆了。民国时期,粮店街山西会馆停止活动,百余间房屋全部出租,租金交到设在估衣街山西会馆的山西旅津同乡会。

估衣街山西会馆建成后,即主要作为十三帮商贸活动的场所,会员众多,十分兴旺。进入民国后,旅津山西商帮保持了兴旺的势头,活跃于天津市的众多行业。比如档案中记载,1916年山西会馆回复美领事馆会馆调查时,称会员“洋布行、杂货行、汇兑行、颜料行、当行商号众多,难以数计”。1930年《庸报》登载的会馆调查中,称山西会馆“建筑整齐,近年修理,气象一新”,其会员以经营钱业、典当业者为最多,时有集会。1938年日伪政府的调查显示,“除武茶行及锅铁行日见零落,其余各行均尚发达”。1939年的调查中注明,估衣街山西会馆仍然是“完全商馆”,“会员旅津各商帮约有一万余人;每年一月、六月两次大会,其余按事务之多寡每月酌开会议”。由上面的这些记载可见,直到日伪时期,估衣街山西会馆仍然保持着众多的会员和充足的资金,业务也较为活跃,并且一直以山西十三帮商户为会员,保持了商人会馆的性质。

根据档案,从1904年到1929年,山西会馆都有交涉商务的活动。比如1923年,山西会馆洋布帮为脚价事宜与天津市棉纱同业公会交涉。1939年11月《各种慈善团体名册》显示,估衣街山西会馆宗旨为“联络同乡商帮感情,处理同乡商帮纠纷事宜”,所办事业有山西义园及山西旅津小学校。1944至1945年间,山西会馆又创立了山西旅津中学校(山西初级中学)。根据谢鹤声、刘炎臣《天津的各省会馆始末概述》(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天津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56辑),山西会馆“后殿供奉着关羽像……凡由晋省来津经商而患病者,可由会馆照顾安置就医治疗;遇有生活困难,又欲返回原籍者,会馆可以开写路条,并付给一定路费资助救济”。

山西会馆与山西旅津同乡会

1921年2月,旅津山西人成立了山西旅津同乡会,并在估衣街山西会馆设立同乡事务所。此同乡会是张彪等军阀发起的,意在作为其拉拢控制同乡、服务于自己私利的工具。在组织机构上,该会设会长、副会长、会员评议长,并设会计、文书等科,与山西会馆的组织机构截然不同。会长张彪,副会长乔锦堂,会员160余人。1928年北伐战争结束后山西旅津同乡会改选,选定会长孔泗坛,副会长李寿铭、卢监周,名誉会长是傅作义,完全摈除了之前的旧军阀官僚因素。其会址仍设于山西会馆内。根据1929年11月2日《益世报》的报道,山西旅津同乡会制定了章程,第十条规定正副会长任期为一年,可连任。山西旅津同乡会虽然设于山西会馆内,但是并没有证据表明其和山西会馆归并统一,所以无法干涉会馆事务。

1945年日本投降后,国民党山西籍官僚政客与行帮巨商们(主要是颜料商)成立了山西同乡会,“同乡会会员人数约在七八千人,如太原、临汾等十三帮均为会员”(谢鹤声、刘炎臣《天津的各省会馆始末概述》)。另据档案记载,此时两个山西会馆都下辖于山西旅津同乡会,被称为东会馆、西会馆。

新中国成立前,估衣街山西会馆的会员已经大幅度减少,新中国成立后,会员名册中登记的会员只有86名,绝大部分为经商,会馆业务活动已经所剩无几。1955年,两座山西会馆宣告结束。

1919年《天津山西会馆杂货十三帮公会条件布告》(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