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短视频为媒:物质性变更下的知识感知重塑及其社会文化效应
2024-11-21李颖彦申启武
【摘要】作为知识传播的新型基础设施,短视频以其强大的媒介逻辑与知觉技术形塑了互联网知识传播规则,并促使用户涵养出新的感知结构与行为模式。这种新的知识传播规则和感知模式在加深用户对知识速成与知识娱乐化追求的同时,也造成了知识权威体系遭受冲击、思维浅薄化、“知识鸿沟”加剧等社会文化效应。在对知识类短视频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媒介物质性分析视角的运用能够从媒介装置的底层原理中理解和把握某种社会文化现象形成的原因,同时也为媒介批判研究开辟出更为本质直观的批判路径。
【关键词】知识 短视频 媒介物质性 感知结构 媒介化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4)11-059-07
【DOI】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11.008
作为互联网、算法与视频领域的一次集成式创新,短视频是视频传播与智能技术结合的典型媒介表征,其通过对视频传播容量与时间的压缩,以及内容与用户的精准分配极大地提升了信息传播效率。短视频平台早期的开发重点在泛娱乐领域,随着国家政策的引导与市场需求的提升,知识类短视频应运而生。2020年被称为知识类短视频爆发元年,短视频平台在内容布局上纷纷推出知识板块,通过多种方式助力知识类短视频发展。知识类短视频旨在帮助用户在短时间内解决信息不对称等问题或习得某项技能,其视频化呈现形式摆脱了网络媒介以文字和声音为主的知识传播状态,突破了单纯将线下课堂内容转移至线上的传播模式。借助互联网与智能算法技术,短视频已经激活和渗透到社会各个领域,成为用户求知实践中重要的基础设施。作为知识传播新载体,短视频具有独特的组织逻辑和建构力量,它不仅有助于生成新知识,带动知识产业边界与知识生产权力的调整,还动摇了社会固有的求知秩序,涵养出新的感知结构与行为模式。
一、短视频介入知识传播的物质性运作
随着媒介理论的建构和发展,媒介的内涵已不再限于工具属性或机构属性的功能主义范畴,而是以连接性和中介性为根本特征,在对技术与主体、物质与内容、模拟与现实等二元观念的思辨中,形成了一系列新兴的媒介观念。[1]物质性研究关注隶属于物本身且区别于人类意图的“固着性”对人类社会建构活动的作用,[2]将媒介物视为一个占主导地位的社会配置与运算体系,强调释放媒介自身的能动性,认为主体与客体之间彼此平等、互相联结,媒介技术在符号表征、文化传递、社会运行中占据基础性的构成角色和组织力量。因此,从物质性视角分析知识类短视频,能够更加本质直观地揭示短视频媒介对知识传播及其秩序建构的重要意义。
1. 短视频媒介与知识的耦合
文化研究学者哈特利依据知识的确定性区分出人类历史上三类不同的知识媒介,分别为:由专家系统采集和策展的图书馆、博物馆等传统知识媒介,具有专业度和确定性的中介组织广播电视,以及由用户共创、充满不确定性的互联网。[3]其中短视频无疑归属于网络知识范畴。作为知识的数字化基础设施,互联网在短短几十年间便吸纳了文字、语音、视频等多种传播形式,并且在自主改进与创新方面发展迅速。随着移动互联网技术的普及与社交媒体的出现,互联网逐渐从储存电子书、课堂录像等传统知识形式的数字化转运媒介,发展为拥有搜索百科、知识问答社区、有声读物等多元化知识传播形式的媒介,更新和开拓了知识的传播空间以及用户与知识的连接方式。至此,互联网媒介逻辑成为操控知识结构的重要力量,实现了数字时代的媒介化转型。
在与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信息技术的融合发展中,互联网媒介衍生出以抖音、快手等为代表的短视频平台,并在自身内容进阶发展过程中实现了与知识的结合,其独特的媒介物质性与符号分配方式赋予了知识传播以全新的逻辑。作为一套智能化数据处理系统,短视频掌握着海量的数据收集和分配权,其算法中预置的数据处理规则既用于实现对内容分发的调整,也被作为数据收集的指标进行运算分析,通过递归循环产生规制知识生产、传播乃至形塑社会的力量。知识类短视频的出现意味着知识传播活动与数字化、智能化媒介的纠缠程度进一步加深,虚拟媒介实践与现实物理实践之间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比如在知识类短视频传播中,智能算法能够预判甚至培养用户的内容偏好和学习习惯,用户只需要通过搜索、点赞等简单操作便可以完成对算法的训练,实现学习偏好制定和学习目标调整。
从常规教育中的书本、课堂,到电子时代的广播、电视,再到数字时代的个人计算机及各类应用平台的出现,媒介在更迭与演进过程中已经越来越多地承接起知识传播的功能。如今,短视频平台对知识类内容的吸纳拉动了知识传播市场的空前繁荣,知识类短视频赛道的开启不仅是平台对自身内容经营定位的升级,更意味着媒介对知识生产、传播与感知结构的重塑,知识内容正集中向可视化、通俗化、碎片化,及具有高速自我繁殖力和流动性的趋势转化。
2. 短视频媒介的物质性特征
在基特勒、克莱默尔等学者的推动下,媒介物质性研究得以进一步发展壮大,该研究的视角凸显了媒介自身的主体性、中心性地位,关注媒介物质特性对社会建构活动施加的影响,强调媒介并非仅是工具和介质,而是生成、调节和组织社会的重要行动者。[4]在对载体物理意义的考察中,媒介的物质性特征具体指向满足信息和数据生产、存储与流动需求的物质材料、技术结构、能源供给及其社会组织方式等方面。[5]
短视频本质上属于智能媒体,其在呈现形式上是社交媒体的智能化延续,在物质运行的底层逻辑上,遵循着智能媒体的算法机制,其中数据、算法、算力是智能传播的关键要素。短视频平台的运行高度依赖终端性能、移动网速以及后端计算平台的共同支持,尤其是在与人工智能、大数据技术的深度绑定中,实现对视频创作、内容理解、视频推送等环节的更新升级。
在数据生产活动的支持方面,短视频平台利用AI算法制作出大量经过标签化分类的特效素材,如动态贴纸效果、图片活化处理、肢体动作识别等,为创作者提供拍摄辅助。此外,短视频拍摄时长的限制同样规制着内容创作,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内讲清一个知识点成为知识类短视频创作的普遍规则。
短视频拍摄是一个将现实图像转化为数字图像的过程,拍摄好的视频作品以数据形式上传和保存到平台的存储服务器中,构成数据中心庞大的数据库,在此期间,平台后台会对视频内容进行“打标注”处理,进而交由人工智能进行深度学习。人工智能基于对视频内容与用户特征的分析理解,根据由代码程序提前定义和设计好的内容分发模式完成对视频内容的自动化精准推送。
从总体上看,短视频从数据生成到分配流通已经深度融入了智能运算系统的语法特征,视频内容、用户信息均以数据的形式保存处理,程序逻辑、运算代码成为内容分发的指令,也构成了短视频的基本物质性特征。
3. 短视频媒介的知识配置
短视频对知识的配置渗透于其生产方式、传播形式、内容分发与价值评估等各个环节。在内容生产方面,知识类短视频高度智能化、自动化的编辑制作系统大大降低了用户内容生产所需的媒介技艺,为内容生产提供了良好的媒介物质性基础和更高的行动者卷入度。知识类短视频低门槛、高智能的制作方式基本打破了知识生产的专业性考验及年龄边界,从事知识生产与传播的主体不再局限于集体组织起来的知识权威,而是日益广泛地从社会生活的不同领域吸纳新成员,去中心化的内容生产模式极大拓宽了知识来源。
在传播形式上,音视频化的呈现形式相较于单纯的文字或声音描述具有更强的内容包容度和感知易用性,有利于拓宽知识本体的内容边界与呈现形态,能够有效激活知识长尾市场。从美食、美妆到手工制作,从科学实验到情感疏导,短视频生动高效的表达形式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知识普及。此外,在拍摄时长受限以及内容随机推荐的规则下,短视频内容主要以碎片化形式呈现,且每段视频彼此独立。这不仅是由于平台考虑刷新率、上传速度等技术因素,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碎片化内容契合了效率社会中信息加速流通的需求,减轻了用户需要理解上下文逻辑和通篇阅读的负担。此外,接收流畅且具有高信息密度的知识传播能够为用户带来一种成功获取知识的愉悦感和满足感。
在内容分发环节,短视频平台主要采用流量池叠加推荐规则,强调用一批老用户找到更多新用户。即当一条视频发布后,推送系统会将内容优先推荐给用户粉丝、通讯录好友等,通过综合评估作品在第一轮推荐中的转发量、评论量和点赞量,分发系统会将播放效果好的视频再次投入流量池进行更大范围的分发,而表现较差的视频则失去了被推荐的机会(见图1)。[6]这一推送规则主要关注的并非视频内容,而是更多地通过用户反馈进行推荐,有利于依据用户的内容偏向和使用习惯进行精准推送,实现从“人找知识”到“知识找人”的转变。不过,这一模式也会不可避免地造成知识类内容为获取更多流量而消解掉内容的严肃性与系统性等问题。
二、媒介物质性更新撬动知识感知结构变革
媒介物质性视角指向媒介物理特质之于社会文化的改造,随着媒介化社会发展的进一步深入,媒介已经彻底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成为具有强大形塑力的基础设施,这意味着一种媒介技术体系的配置方式几乎可以决定拥有何种社会文化。因此,在对媒介物质性的把握中,一方面要理解媒介如何以其特质配置知识,另一方面还要关注行动者之间如何在交互中构建关系。物质技术与人的交互往往包含并预设了某种价值观念和期待偏好,其在依存于媒介实践和社会语境的同时,也反作用于社会现实,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认知观念与社会实践活动。因此,在以媒介物质性视角分析知识类短视频与用户的交互关系时,不仅要关注数字形式载体及信息的存在方式,还要理解媒介的物质性特征如何与用户的感官、思维和情绪等建立联系,进而影响人们对于知识内容、形式、获取方式等方面的感知与理解。
1. 内容感知:知识浓缩与高刺激传播
媒介的物质性更替影响着用户对知识内容的感知。作为一套集合视听传播和智能化数字系统的知识传播装置,短视频更新了互联网知识内容的表达方式和传播情境,在知识丰富性、难易程度、内容密度以及知识传授环境与生产模式等方面改变了用户的感知结构。
首先,知识类短视频的视听化表达形式决定了其擅长呈现多元知识类型,图像、文字、音乐等元素的组合有利于充分调动用户多维感官协同运作,改变用户对知识内容难易程度的感知。在短视频中,除了包含可以用口播讲述的知识外,一些经验性的、不易用文字和语言表达的实操性知识也可以通过画面展现出来,比如书法绘画、化妆手法等,有效增强了知识内容的可见度和流通能力。此外,短视频中的知识大都具有较强的可模仿性和观赏性,不需要了解其中的原理便可直接上手操作,比如家电维修、拍照技巧等。这类即学即用的知识能够使用户在短时间内看到成效,获得欲望和情绪的正向反馈,有利于激发用户的学习动力。
其次,知识类短视频改变了用户对知识密度的感知。在用户的普遍认知中,知识是具有高价值和稀缺性的内容,知识含量的多寡是衡量内容价值和社会意义的重要指标。因此,尽可能多地提供知识对于满足用户高质量内容消费具有重要意义。知识类短视频为用户认识世界、了解世界提供了便利的媒介基础和海量的信息内容,在信息密集庞杂的短视频平台中,知识内容在种类和数量上都得到了明显提升,并且成为用户进行浅层学习的重要来源。短视频注重在短时间内实现信息内容的密集化传播,通过视频加速、组合等手段保证了知识点的集中呈现,与此同时,相似内容推荐也可以帮助用户在不同视角、不同话语中把握知识点。
此外,知识类短视频还改变了用户对知识内容传授环境和结构模式的感知。知识类短视频存在于娱乐化、商业化、社交性等杂乱无章的高刺激传播环境,用户在获取知识的过程中随时可能被高刺激信息转移注意力。因此,在知识类短视频的生产过程中,生产者为吸引用户的注意力,通常会采用“结论或问题前置+观点论证或阐释+总结或回顾观点”这种固定化的结构模式,先通过结论或问题前置吸引用户,再针对某个认知盲点或痛点问题进行密集的观点输出。
2. 体验感知:趋易避难与感官至上
知识类短视频之所以受到资本与市场的追捧,不仅由于其拥有政策与技术的合力支持以及庞大的市场需求,还因为知识类短视频本身契合了人脑避难趋易、急于求成的认知惯性。从本质上看,知识类短视频并没有摆脱泛娱乐、商品化属性,大部分知识类短视频的创作机理依然沿用着泛娱乐传播惯用的制造新奇、冲突和落差等手法,擅长营造一瞬间的感官刺激。知识在其中作为一个个散落的点,需要依赖出彩的金句等语言表达、震撼视听的图像或音乐等元素进行组合叙事。在商业化、娱乐化氛围浓重的传播环境中,短视频平台的运作机制不能容忍单调乏味,知识类短视频需要尽可能地提供易于被用户接受的具有高刺激、无须深度思考的学习体验。
在追求感官体验至上的短视频消费美学中,用户可以通过自主点赞、关注等操作来筛选和接收自己乐于相信的内容,通过点踩、屏蔽等操作过滤掉自己不感兴趣的内容。相比于传统教育中严肃的、具有强制性的知识获取模式,观看知识类短视频更具有自主性、非正式性和轻松快乐的学习体验。这种知识消费模式符合人性趋于享乐的选择惯性,短小密集的知识呈现很容易使用户产生即刻获得的求知满足感。通过短视频进行知识消费往往是用户在面临知识焦虑时的应激性对抗行为,是一种既能娱乐又可以学到一些知识的自我安慰,这也正是平台不断传递并强加给用户的观念。
作为一种产品,知识类短视频追求在短时间内实现效果转化,其浅表的内容表达和以用户偏好为中心的内容分配方式能够有效增强用户的消费动力和满足感。如今,知识类短视频越来越多地扮演起课外辅导老师甚至是学习规划者的角色。借助平台对内容的精准匹配,用户可以即时、任意地与各类知识及其生产者建立连接,无须承担现实交往的关系成本,缩短了获取知识的时间。
3. 时间感知:知识速成与高效悖论
媒介技术的发展不断更新人们对时间的感知和操纵能力,在讲求效率的现代社会,人们为追求单位时间内的高效产值,不断尝试最大程度地利用和开发时间。短视频之所以能够跻身主流媒介消费方式并成为知识领域视频制作者抢占的目标,正是由于其物质性运作机制与效率社会中的时间加速状态相契合。
在媒介使用经验中,用户对时间的感知具体表现为对时间长度的感知和对时间效率的感知。[7]首先,短视频内容体量小、播放耗时短,因而便于用户对碎片时间的充分利用以及对迫切需求的即时满足。在对时间的操控中,短视频遵循着以压缩播放时长来加速内容展示的制作规则,以期用户能够在短时间内获取知识、增长见识、提高技能。因此,短视频中的知识传播抛弃了“打基础”“重过程”等传统的、长时耗的知识学习模式,更加注重“秒懂”“速成”的知识传播效果。
其次,短视频精准高效的内容分发模式能够在短时间内预判和满足用户的知识需求,极大缩减甚至跳过了用户为搜索甄别有效信息带来的时间消耗。精简的知识内容和精准的推送服务本应为用户节省大量时间,然而在实际操作中,却极易产生完全相反的效果。在搭载有智能化推送系统的短视频平台,算法的个性化匹配为迎合用户的兴趣喜好反而会吸引其投入更多时间。与此同时,短视频的播放模式、推送速度同样会导致用户对时间失控。在上滑、下滑的操作方式以及自动播放、连续播放的播放模式下,不同视频内容间的时间间隔受到挤占压缩。而用户一旦在毫无停顿的视频刷新中受到新内容的刺激,便极易被短视频平台的成瘾机制征服,忽视碎片化时间组合起来的巨大时间成本。
三、知识类短视频渗透下的社会文化效应
媒介物质性视角在关注媒介能动性和建构力量的同时,在主体、媒介与社会之间构筑了一张互相联结和影响的关系网。作为媒介技术、知识生产与文化符号互动的集合体,遵循着智能化传播机制的短视频已经成为形塑知识传播逻辑的新型物质性力量。随着知识类短视频在日常生活中的深度嵌入,用户在适应知识类短视频及其生产范式、系统操作模式与内容分发规则等物质性特征和实践的同时,也会触发一系列的社会文化效应。
1. 权威体系遭遇冲击与知识商业化属性增强
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指出,知识是一种话语存在,是由某种话语实践按其规则构成的并为某门学科的建立所不可缺少的成分整体。[8]作为话语权力的重要载体,知识的生产权曾一度掌握在以教育工作者、行业专家等为代表的权威人士手中。然而,随着互联网媒体的出现尤其是短视频平台对知识类目的纳入,如今的知识生产开始逐渐区别于传统中心化、严肃化的话语生产模式,呈现出更为复杂多元的意识形态特征。
短视频媒介庞大且优质的用户流量为多元知识话语的涌入和生产提供了基础动力。同时,在短视频平台这一混杂的知识传播场域中,专业人士的知识普及通常不如非专业人士的知识输出更受资本和市场的欢迎。相比于大众认知中的专业人士形象,作为制造反差感和新奇感的非专业知识传播者是平台扶持的重点,也往往能够在知识传播的差异化竞争中吸引更多流量。正如戴维·温伯格所说,去中心化的互联网环境钟爱狂热、偶像导向的业余者,[9]并且已有调查表明,专家信息来源并不总是被认为比非专家信息来源更值得信赖。[10]一方面,非专业人士的身份与其专业化表现所形成的反差感可以轻易达到甚至超出用户的心理预期,从而产生围观和认同效应。另一方面,同为非专业出身的用户在观看这类博主的作品时,通常会产生强烈的代入感和对比动机,天然的贴近性更容易提升用户的好感度。随着短视频平台中知识生产大众化的合法性地位逐步加强,专业知识生产者的话语权反而趋于式微,原本属于知识分子的合法性地位和专业性基础受到冲击。
从现实情况看,即便短视频中存在着多元知识话语,但背后大都指向共同的资本属性。即不同知识生产者之间虽然在内容观点、专业程度、创作风格等方面存在较大差异,但最终都会走向殊途同归的营销之路。究其原因,在于短视频平台固有的资本属性会引导和要求创作者遵循平台的商业化规则。而依托平台完成知识传播的创作者若要保证自身视频的可见性与持续发展,就必须在打造差异化、新奇感和提升内容品质的同时,完成从单纯的知识分享到与平台利益深度绑定的转化,最终实现利益共赢。在平台规则的约束与驱动下,知识短视频创作者追求流量及流量伴生的商业利益具有天然的合理性。没有平台流量的倾斜与认可,创作者无从获取影响力,没有创作者的知识生产,平台将缺乏内容供给。二者互为依托,通过流量与内容相互成就,最终形成资本与知识生产者的利益共同体。
短视频平台中的商品链接、小黄车、直播等基础设施在为内容变现提供渠道的同时,也影响着视频的编排逻辑和知识话语表达。博主的知识生产因为有了商品链接或小黄车的存在而开始呈现出故意为之的广告植入和销售话术。在这一媒介逻辑的影响下,知识本身不仅被赋予了商品属性,而且还成为博主和平台完成其他商品营销的工具。此时,知识的观赏性、实用性和可理解性相比于传播者的权威性,更能促成用户买单。
2. 便捷化信息系统加剧人脑“记忆外包”
从稳定发展的互联网阅读史与记录史中可以发现,人们其实早已习惯了“体外大脑”的存在。“有问题找度娘”的求知常态,同样反映出互联网巨大的信息存储量和即时便捷的搜索功能已经很大程度上解放了人脑的记忆劳动。网络媒介中随处可见的超链接、随时随地的智能推送等构成了密集涌现且琐碎简短的内容布局,决定了用户的信息获取过程——一个经常受到其他信息干扰、随时会被中断或转移的过程。短视频内容切换的频繁性与便捷度以及知识和娱乐共存的多元混杂环境并不利于人类大脑领悟理解能力的启动。作为储存长期记忆的基础,领悟理解能力一旦被搁置或削弱,大脑的记忆功能将会逐渐交由外部工具分散和转接。
此外,知识媒介在操作系统上的物质性变化也会改变用户获取知识乃至理解内容的方式。短视频操作的易上手性使得用户只需上下滑动屏幕便可沉浸于精彩内容的无缝切换,体验知识从脑中经过的快感。对于用户有限的记忆容量而言,完整储存每日摄入的海量知识并不现实,借助点赞、收藏和转发等操作,用户可以标记内容喜好、实现内容托管和社交分享,这也是平台为方便用户后续查找和调取内容的标配。然而从现实情况看,用户点赞、收藏或转发的内容其实很难被再次启用,更难真正进入用户大脑,用户假借系统操作完成的机械式“记忆”实质是惰于使用人脑的“记忆外包”。研究表明,长期的“记忆外包”已经产生了神经学后果,它会通过改变用户的认知结构与思维模式促成潜在的集体无意识。这种集体无意识会导致用户在知识筛选和理解方面倾向于依赖知识生产者的分享,而逐渐丧失自主性思考和判断的能力,无益于社会思想的发展创新。
不过,被标记和收藏的短视频虽然很难被用户再次启用进行深入思考,但其感官化、娱乐化的内容特质与强调结论前置、观点堆叠的内容结构往往很容易产生记忆点,甚至促成迷因效应。卡内曼和特威斯基认为,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存在两种启发法供推理判断之用:一是代表性启发法,二是可得性启发法,前者指人们在进行推理判断时往往选择有代表性的事例,后者指易于进入头脑的信息往往会被利用。[11]短视频就是一种典型的能够满足用户惰性心理的知识传授模式,这一模式无须理解知识原理,仅凭感官刺激就足以唤起大脑的瞬间记忆,并在潜移默化中转化为用户在思考或解决某个问题时优先调取的对象,成为用户在社会生活中认知或实践的快捷指南。
然而,这种看似能够在短时间内解决信息不对称、速成新技能的知识快餐,实质是对用户专注力、深度思考能力及整体性思维能力的极大消解。对于不具备相关知识基础或尚未形成知识体系的用户而言,直接高效、碎片化的强给予式传播并不利于其理性认知及知识体系的建立。当人们习惯于获取唾手可得的知识后,将很难再沉浸于需要独立思考、枯燥又见效缓慢的系统性学习之中。梅尔则尼奇注意到:“每次学会一项新技能或练就一种新能力,我们的大脑在结构和功能两个方面都会发生相当程度的改变。当文化驱动我们的用脑方式发生变化的时候,这种变化就会造成‘不同’的大脑。”[12]此时,便捷的信息技术反而biXHmm86BjknotBIz961bWfFh56MaPqP67FnrId0REk=会加剧人脑退化。
3. 智能化内容分发扩大“知识鸿沟”
经典“知沟假说”认为,随着大众传媒向社会传播的信息日益增多,经济地位高的人将比经济地位低的人以更快的速度获得信息,因此“知识鸿沟”将呈扩大而非缩小之势。在这一假说中,信息获取速度是决定“知识鸿沟”大小的关键因素。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信息的传递速率和抵达率早已不再是棘手问题。当拥有基本相似的信息接收机会后,用户的媒介使用方式便成为“知识鸿沟”形成的重要因素,即教育程度更高的人在使用互联网时偏向获取信息,而教育程度较低者在使用互联网时往往更青睐网络的娱乐功能。[13]
如今,知识类短视频为用户提供了敞开式和同等化的知识获取可能,在信息过载环境中,造成“知识鸿沟”的主要原因开始转变为用户在一定时间内获取的信息质量的差异。智能推送技术依据平台为用户设定的标签完成知识内容的精准投送,用户能够获得怎样的知识,主要取决于智能算法对用户使用行为及偏向的综合预判。因此,用户自身的认知水平和使用方式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其接收内容的质量。
作为一套以取悦用户、营造轻松休闲场景为主要目的的智能算法系统,短视频的推送设计遵循迷因化、同质化的同心圆嵌套式筛选规则。通常情况下,算法会在第一轮推送中锁定用户喜爱的内容区域,并以此为圆心不断进行关联推送,形成层层相叠的圆形闭环(见图2)。其中每一个同心圆之间具有一定的认知壁垒和层次差异,比如短视频中就某一热点进行的分析往往会存在不同维度和深度的解说,虽然不同用户对该事件同样进行了关注和了解,但各自之间的关注视角和认知深度却存在较大差异。在算法推送的透明隔离层中,尽管事件对象是明确和敞开的,但用户一旦习惯了在自己认知与认同范围内反复打转时,就会不自觉地对超出其舒适区域的信息内容产生排斥。
短视频平台其实不乏深入浅出、论证严谨的优质知识内容。一些熟知大数据运算规则的用户会通过训练算法轻松获取优质内容,发挥智能技术的精准高效优势。此时的智能算法不再是困住用户认知的“茧房”,而是用户借以拓宽和探索认知边界的工具,达成高效的知识搜集与思维超越。然而,对于习惯性沉浸于娱乐放松环境的大众用户而言,这种能够抵御干扰且目标明确的知识获取行为很难实现。即便这类用户确实通过短视频增加了知识,但囿于信息接收环境的复杂性以及自身批判反思能力的不足,也往往只是将这些知识当作社交或娱乐的工具,难以在实质上达到理想的求知效果。
在时间的加持下,那些长期利用智能算法获取更前沿、更深入知识的用户与顺其自然接受内容推送的用户之间无疑将产生越来越大的差距。当处于知识垄断地位的用户掌握了算法运行规则并充分把持知识生产权,而那些受教育程度和媒介素养较低的用户沉迷于浅显的娱乐化知识消费时,两极分化的内容分配与使用效果必然会带来“知识鸿沟”的进一步加剧。随着个体化、定制化传播模式的持续加强,知识接收的差异性会持续拉开用户间共情力、认知力与理解力的差距,社会共识的构建也必将面临更大挑战。
结语
知识传播深刻关联着个人思维方式与价值观的形成,关乎个人发展及社会文化的未来。在人类知识生产过程中,以媒介为代表的非人类要素始终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知识呈现形式和传播格局。在理解媒介物对知识传播的作用时,物质性视角可以深入对媒介本体的考察,思考媒介物本身的“固着性”如何在当前社会语境中对知识的建构活动施加影响。[2]这种将人与物置于平等关系的研究视角突破了以人为中心的分析路径,有利于从物质装置的底层原理中理解和把握某种社会文化现象形成的原因,同时也为媒介批判研究开辟出更加本质直观的路径。
作为媒介化社会的重要表征,短视频以其独特的物质性和强大的模塑力使知识传播呈现出不同于以往的逻辑规制和更为细密复杂的关系网络,动摇了社会固有的知识感知结构与求知秩序。在知识社会转型过程中,知识类短视频的高速发展意味着知识传播在当下互联网内容生态格局中的进一步延伸,不仅能够激活知识长尾市场,还反映了大众化知识传播的合法性地位正日益提高和巩固,有利于推动知识公平和人类获取知识效率的提升,是媒介化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不过,人们也需要防备知识类短视频隐蔽的负面效应,批判地看待短视频在知识传播中的特点和优势。因此,对于知识传播领域的任何进展或异动,人们都需要保持清醒认知和高度警惕,运用批判性和反思性思维认识和把握知识传播的新形态及其运作逻辑,积极推动知识传播生态的构建与改善,营造公平有序、可持续发展的知识传播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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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rt Video as the Medium: The Reshaping of Knowledge Perception and Its Sociocultural Effects in the Context of Materiality Transformation
LI Ying-yan1, SHEN Qi-wu2(1.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Media,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 Chongqing 401331, China; 2.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2, China)
Abstract: As a new infrastructure for knowledge dissemination, short videos shape the rules of internet knowledge dissemination with their powerful media logic and perceptual technology. They also promote users to cultivate new perceptual structures and behavioral patterns. This new knowledge dissemination rule and perception model not only deepens users' pursuit of rapid knowledge acquisition and entertainment-oriented knowledge expansion, but also causes social and cultural effects such as the impact on the knowledge authority system, shallow thinking, and intensified knowledge gap. In the process of researching knowledge-based short videos, the application of media materiality perspective can facilitate understanding and grasping the reasons for the formation of a certain social and cultural phenomenon behind the underlying principles of material devices, and also open up a more essential and intuitive critical path for media critical research.
Key words: knowledge; short video; media materiality; perception structure; mediatization
(责任编辑:吕晓东)
基金项目:重庆师范大学(人才引进/博士启动)基金项目“深度媒介化时代用户的信息感知研究”(24XWB041)
作者信息:李颖彦(1994— ),女,河南禹州人,博士,重庆师范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视听传播、媒介文化与社会;申启武(1965— ),男,安徽五河人,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广播理论与实务、网络与新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