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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物质向度:阅读理论史视域下数字阅读的人本主义复归

2024-11-21李瑛琦张岩

编辑之友 2024年11期

【摘要】物质向度的阅读理论以媒介技术自主性为底层逻辑,主要聚焦媒介技术环境中阅读实践诸要素之连接与构序。此种理论以媒介中心为圭臬,与文本的意义接受和传播实践路径分道扬镳,但并未解决前阅读理论遗留的人的主体性问题。文章通过对阅读理论史的考察,提出以人的主体性作为阅读理论人本向度的核心关切,认为数字时代的阅读理论亟待复归人本主义框架,即在数字阅读实践中观照知识交往关系的校准、追问读者的主体权利回归以及寻求人机欲求的价值对齐。这一理论框架立足于人的主体性三重维度,论述了人类阅读实践的关键内省。未来,人类在媒介技术系统中充分认识自己的主体价值,将是解决数字阅读“后种系生成”危机的重要前提。

【关键词】阅读理论 数字阅读 物质向度 人本主义 人的主体性

【中图分类号】G2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4)11-005-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11.001

当德瑞克·梅斯纳以“数字时代”[1]指称我们所处的社会场景时,一语道破了数字技术具有的媒介基础设施性质和无处不在的强大影响。作为“基于数字文本知识和数字媒介信息获取的一种阅读活动和文化”,[2]数字阅读使得数字媒介在人类阅读史上的地位得到空前彰显,媒介俨然成为阅读文化发展的决定性力量。[3]

考察人类的阅读文化常常需要阅读理论的有效建构。目前,阅读理论大体上沿着两条路径发展。一是围绕文本的意义接受和传播实践而形成的对阅读效果、受众行为、读者认知等进行研究的传统取径。二是以媒介载体为考察对象,聚焦媒介史的演进,关注阅读实践的物质性环节的理论取径。[4]受近年来媒介物质性以及新文化史等思潮的影响,阅读理论在数字时代正发生主流范式的更迭,即显著的物质转向。[5]就理论意义而言,物质转向的价值在于使文本背后物质交往语境的“隐微”与“显白”处得到澄明。在此背景下,基础设施、媒介技术、主体交互、身体实践等物质层次被纳入阅读理论的观照范畴。然而,正如阅读史学家曼古埃尔所言:“一种科技的发展——譬如古登堡的——是提升了而非消除它应该取代的东西……这令我们发觉到,自己很可能会忽视掉认为不重要而置之不理的旧式美德。”[6](165)究其根本,数字时代参与阅读实践的人们实际上并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在向着一个更有智慧的时代、更繁荣的全球经济高歌猛进,还是陷入了社交控制和监视的反乌托邦的泥淖”。[7]故而,数字时代的阅读理论不仅是一个参照物质向度来臧否的对象,而且暗含着物质性结构与人类的主体性叙事。

从阅读史逻辑来看,阅读意义的生成归根结底以承认人类的主体价值为基点,即把意义归结成一套符号的系统,进而每个人都阅读自身及周遭,俾以稍得了解自身所处。[6](7)基于此,本文尝试观照阅读理论的人本框架,以超越物质向度的人本主义视角审思数字时代阅读理论的新可能,这对于复归当代读者的自主阅读实践、更好地推动数字阅读中的人类主体性价值具有重要理论意义。

一、阅读理论物质向度的底层逻辑——媒介技术自主性

阅读理论的物质转向虽构筑起围绕媒介形成的物质框架,但其底层逻辑仍是依托媒介技术凸显的自主性。阅读理论的物质向度成为当前的主流趋势,意味着滥觞于基特勒的媒介中心[8]取向越来越受到重视。在这一理论向度下,诸如石板、竹帛、纸张、电子屏幕等阅读媒介通过改造、构建人类的阅读体验而形塑阅读方式的多维面向,其核心旨归是媒介对阅读文化的主体规定。

1. 从物质向度到媒介中心论

以理论渊源观之,阅读理论的物质向度吸收了来自西方媒介书籍史、媒介环境学、媒介物质性乃至媒介考古学的理论假设,这些理论的基本共识在于:媒介可被视为不同存在者间社会关系组建和意义空间生成过程中的技术性调制力量。在此意义上,媒介是社会关系的组建中枢与意义空间的建构轴心,亦是“通过—到达”信息传递场域中的结构性“居间者”。概言之,在阅读理论的物质转向过程中,学者们认同这样的观念:自从现代化技术成为一种新的社会环境以来,所有的经济、政治与文化都定位在技术系统中,[9]而数字媒介技术更是推动数字时代人类阅读文化变迁的关键要素。[3]

从上述共识出发可知,数字阅读的基底在于数字媒介技术的调用。在普遍意义上,数字媒介常常被视为虚拟世界以及增强现实等基本形态机制。[10]而就阅读过程而言,借助电子阅听、数字图书馆、社交媒体、超文本、超链接等媒介模式,人类的阅读能够被收编到更为广阔复杂的阅读环境系统中,此时的数字媒介将扮演生成媒介[11]的角色,这意味着通过数字媒介的多模态构型,读者能够自觉参与更深层次的阅读交往或塑造自己乃至他人的阅读实践。

不难看出,数字时代阅读理论的物质转向实际上表明的是媒介通过物质性力量征服了传统阅读的“无政府状态”并将数字化的系统规制施加给作者、读者与文本,以此建构人类全新的阅读文明框架。在当代阅读理论范畴内,无论是曼古埃尔对角贴书、口袋书、方形书、异型书等传统时代的“物质形变”之考察,[6](167-177)

还是费希尔对“新的电子出版标准”的数字阅读之警示,[12]理论家们集中于以媒介技术为入射角,考察其形式偏向、内在逻辑、演化趋势及信息标准,进而关注阅读文化的历史与未来。在这一过程中,研究者渐次脱离了经典时期的“作者—文本—读者”三维架构,将潜隐其中的媒介航标予以矫正,以此完成对阅读意义生成链条的全面审视。可见,以媒介为中心的取向常常贯穿于当代阅读理论的研究进路。更重要的是,数字时代得到彰显的数字媒介以系统化的规制力量改变了读者的静默,孕育了浅阅读的社会化狂欢,[13]这一趋势不可避免地使基于物质力量的媒介中心论显露台前。

2. 媒介中心论的内核:媒介技术自主性

随着知识生产数字化的勃兴,数字阅读理论以媒介中心为取向,与文本的意义接受和传播实践路径分道扬镳,但它并未解决前阅读理论遗留的核心问题——如何实现读者的主体创造与自由言说?自西方浪漫主义文论开启以来,作者中心论抑或读者中心论相继登场,它们共同确证了如下事实:阅读实践过程就是人类阅读意义的生产过程。因此,读者中心也好,作者为先也罢,重要的是通过阅读文本证成人类对意义和价值的主体建构。按照曼古埃尔的阅读史阐释可知,初民时期人们通过阅读表达了野性思维下的世界图式,数字时代人们则通过阅读对现代社群秩序和社会网络进行知识建构与合理想象。归根结底,阅读作为人类本身的仪式实践,以哲学般的话语回答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样的终极问题。

然而,当传统阅读理论还在作者、读者与文本之间争论不休时,物质向度的媒介中心论已然登上理论舞台。特别是数字媒介基础设施的发展使得当前的阅读更多表现为娱乐化与社交化态势,以动静结合的图像阅读和数字平台电子阅听为根本的媒介阅读模式蔚然成风。[14]显然,物质力量的介入已经促使阅读媒介强化为自我增强的系统,与埃吕尔言及的技术自主性问题形成联袂 ,而所谓媒介技术自主性,即媒介技术本身的自我发展和自我强化,其因拥有系统性的自由意志而逐渐摆脱人的掌控。[15](133)

不过,媒介物本身并不具有意识层面的自主,只是它们的“形式规定”能够调节人类的行动与决策框架,且能够为如何行动的道德问题提供“物质答案”。[16]因此,媒介中心取向与物质转向的阅读理论本质上是一脉相承的,它们共同回应的是媒介技术中介的阅读实践诸要素之连接和构序问题。这也是媒介技术自主性的所指——每个技术因素首先与其他技术因素相互依赖,然后再与非技术因素相互联结。[17]换言之,这意味着媒介技术不仅已成为人类必须生存其间的新的、特定的物质背景,而且迫使人类的观念、判断、信仰和知识生产体系都从根本上被技术秩序左右。[9]在数字时代,数字阅读媒介不只是连接人与文本对象的技术人工物或客观物质实体,而且是作为一种秩序体系在读者与他者之间书写理性、效率、自主的规范化契约。在此情境下,各环节要素愈加自发地结合起来,人类或将在技术秩序中扮演记录装置的角色,且仅仅注意技术对彼此的影响并记录相应结果。[15](93)这便是阅读理论物质向度的深层指向:以媒介中心论的物质基础为内在关怀,以媒介技术自主性的系统性规约为底层逻辑。

二、阅读理论人本向度的核心关切——人的主体性价值

如前所述,无论是阅读理论的物质转向,还是数字阅读基础设施理论的兴起,本质上都未摆脱媒介中心论以及媒介技术自主性的底层框架。究其根本,以物质性为切口的理路因遵循技术逻辑而逐渐脱离了“作者—文本—读者”的线性条规,使“人”的意义在物质力量面前被轻易遮蔽。换言之,从媒介物质性乃至媒介基础设施出发的阅读理论常常忽略传统阅读对人的主体性之召唤,而对之进行的批判性反思则往往沦为物质逻辑、技术系统架构下的微弱“意见”。那么,阅读理论倡导的人的主体性价值由何种路径来推进?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需要回归阅读思想史范畴,尝试提炼人本向度的概念框架。

1. 阅读理论的人本主义路径

笛卡尔所述的“我思故我在”使理性主义塑造了解释世界、认识世界的基本进路;自然科学与唯理论哲学曾让人类在推进社会发展的过程中抛弃了宗教神性的光环,但客观上强化了伽利略等人描绘的机械论宇宙图景,让世界存在于机械化、自动化、可计算的模式中,而把人的自主、创造等主体价值排除在外。[18]如今,媒介技术的高速发展为人类带来深厚的物质基础和巨大的信息红利,但同时,技术逻辑常常认同世界的统一在于它的物质力量和工具理性,而非人类生命的有机形式。可以这样说,现代化技术的演进在根本上追求的是量化自我与计算逻辑,而阅读这一人类静态而个体的、自主的文化实践也未能摆脱媒介技术的收编。

回看传统阅读理论的脉络,无论是艾略特的“作者个性之退场”还是罗兰·巴特所架构的阅读叙事文本结构及其关心的“作者之死”与“读者的张目”,无论是米歇尔·福柯论及的“作者对知识权力的建构”还是后现代主义“读者中心观”的勃兴,传统阅读理论基本上集中于人本主义视角,即通过作者的隐退、读者的自由言说抑或文本的内在逻辑而生发阅读之于人类个体的文化意义。在这里,对读者阐释的集中观照意味着传统理论将阅读意义的生成与个体的自主选择并置,从而以“读者与作者”“结构与文本”“建构与解构”的二元框架观照阅读文化。这意味着,自印刷术主导阅读实践以来,人类在知识生产、意义生成的过程中“由谁来做主?”这一问题已清晰浮现,这里的“做主”强调的是以人为本,而不是强调作为物质性抑或媒介基础设施的技术基底。

不难看出,人本主义关注的以人为本指涉的是人类的生物性、社会性以及精神领域,[19]特别强调的是人在阅读文本过程中的主观能动性。需要提及的是,尽管人本主义和人文主义实际上都对应着humanism一词,但中文语境下的人文主义更强调宏大叙事,即用人文社科知识来涵化人的内在本性,而人本主义更强调个体尊严的实现和通过自由、理性来回拨人的主体价值。总体而言,传统阅读理论似乎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隐藏在知识生产系统深处的物质基底,哪怕印刷术、广播、电视渐次兴起之时也未能确证“事物‘说话’”[20]的权利。但这也恰恰投射了阅读行为在人类知识社会史上的初衷——读者通过征服作者、文本乃至跨越媒介物质对象而最终抵达对人自身的观照。在一定意义上,这种以文本意义接受为阐释倾向的路径为传统阅读理论打下了人本主义的基础,进而使人的行动成为阅读意义生产的核心尺度。

2. 阅读理论的应然观照:人的主体性

读者在获得阅读文本意义过程中的破局常常带来一个更为宏大的问题,即人类的阅读究竟是文本意义的接受实践还是读者在这一过程中与他者的关系联动?这一问题实际上指明了传统阅读理论在两方面的困境。其一,以巴特、福柯等人的西方文论为基础的阅读理论更注重以文本意义的接受代替阅读的交往实践,从而使阅读本身的过程空心化,这导致“作者—文本—读者”的三维框架虽将读者的阐释维度提升到一定高度,但仍徘徊在阅读过程中的文本或作品的单一范畴。因而只能说,对文本及其意义的历史性接受实现了为人的主体地位张本,但事实上其并未实现阅读理论对人类主体地位的高度认同。其二,在这种境况下,传统阅读理论因未着墨于阅读的实践过程,在无意中忽视了读者个体与各类他者共在的交往闭环。尽管传统理论对人的主体地位进行了确证,但实际上其无力跳脱经典文艺理论对文本意义的迷恋,进而使阅读本身的交往实践框架潜隐在背后,而这一框架恰恰由物质转向的阅读理论予以开掘。

更进一步看,阅读理论开启物质转向关心的核心命题是媒介对阅读过程的形式建构,观照的是物质基底及知识生产基础设施系统所托举的阅读实践。因此,物质转向以及随之生成的数字阅读基础设施理论,本质上仍旧以媒介技术作为研究的起点。这令物质转向后的阅读理论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即作为阅读基础设施的数字媒介技术以其自身所携带的物质性、规范性、关系性力量,塑造了人们的阅读实践过程乃至整个时代的精神风貌。[5]显然,此时人的主体性价值仍只是被物质基底以及技术系统所“他律”的次要环节。

综上所述,人的主体性价值在传统阅读理论中虽然得到承认,但传统理论因未能跳出以文本意义接受为中心的阐释框架,导致阅读实践中的人类交往关系和社会性连接被长期忽视。而当传统理论实现物质转向后,当代阅读理论以媒介技术为核心关切,实则反映了媒介中心论对文本中心主义的超越,但亦埋下了人的主体性缺席的伏笔。因此,当代阅读理论必然要解决既有阅读理论的双重困境,追问既有理论遗留的人的主体性价值问题。为此,我们需尝试跨越物质范畴,将人本主义目标作为阅读理论分析的起点,并使之作为从传统到当代阅读理论演进的应然概念框架。

三、数字时代的阅读理论:人本主义复归的三重维度

数字时代的阅读理论何以复归人本主义框架?解决这一问题意味着阅读理论对物质向度的超越。在此,我们需要复归传统理论以文本意义接受为轴心的人本观念,尝试从人的主体性框架入手,回应理论物质转向后所析出的媒介基底和技术秩序,从而为数字时代的阅读实践构建人本主义的价值规制。笔者曾在前期研究成果中对数字时代媒介研究的物质转向提出商榷,认为对媒介的审视应超越物的视野,从技术系统的背后首先看到人的主体需要,而这也是数字时代阅读理论应秉持的基本人性立场。在既往的研究中,笔者结合马克思与福柯等论及的主体性问题,将人的主体性三维框架凝练为“关系主体”“权利主体”和“欲求主体”。[21]我们将从这三重维度出发,尝试构建数字时代阅读理论的人本框架。

1. 数字阅读中的知识交往关系校准

人作为关系主体印证了马克思关于人性本质的基本判断:“凡是有某种关系存在的地方,这种关系都是为我而存在的。”[22]数字阅读依托的是数字媒介基础设施以及各类数字化文本,而从关系主体的视角出发,阅读理论应注意回应知识交往关系的校准问题,警惕媒介技术自主性与人类主体性之间的关系对立。在普遍意义上,数字媒介技术引发的阅读模式变化集中体现为由社交媒体平台、数字阅读痕迹、超文本等数字媒介构成的相互连接的知识交往关系系统,其表现形式是已有知识体系的数字化切割与再聚合,其基座是大数据和算法模型对人类知识交往关系的量化与深描。在数字时代的阅读实践中,阅读文化突出体现为阅读信息的冗余网络以及知识交往关系强度的工具理性建构。

按照唯理论哲学的看法,笛卡尔和莱布尼茨所说的理性就是知识的体系化过程,即理性必须具备一种知识的连贯性和系统性。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则认为,在本质上,理性的指令就是一种概念等级结构的指针,[23]而这样的结构将通过组成一个完备的工具理性系统对大众文化进行运作。在这一背景下,人际互动、阅读选择、观点倾向或是读者与他者的数字连接在阅读实践中极易形成被媒介系统理性化操演的“偏航”轨迹,进而使知识交往关系校准问题得以凸显。从本质上说,数字时代的知识交往关系不是来自读者、作者对文本意义的主体想象与个体化征服,而是同时嵌入了多维人际互动以及知识再生产的形式碰撞。这一实践过程并不由作者或读者主导,甚至文本意义也因多模态、数字痕迹和超文本的系统自组织机制而被有目的地创生。因此,知识交往关系因数字媒介体系的规定性而呈现为人类主体性的制度化缺席。未来,数字阅读理论需要考量的是人类如何在数字通道中完成知识交往关系的主体性重建,以平抑媒介基座的技术自主性对人类主体性的僭越。

2. 数字阅读中的读者主体权利回归

伴随知识交往关系的异化,只要无法形成校准和人类“脱域”的机制,媒介技术便会在各方力量的影响下形成庞大的技术系统,以此塑造大众的阅读生活。人们会不断投入这个系统中,主动为这套系统的工具理性辩护,对媒介技术系统本身的运作缺乏基本的批判意识。科技哲学家科西莫·亚卡托曾使用“技术无意识”的概念试图表达这样一个现象,即技术作为当代社会隐形的引擎形成并调动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其中包含对个体的职业生涯、隐私活动和公共活动的塑造,而个体却意识不到技术的这种隐性引擎之特征。[24](4)

从主体权利维度看,数字时代的读者主体权利或将进一步因技术无意识而被收编于媒介系统的权力之下,并且与资本等外部力量形成不证自明的合理化契约。一般来说,传统阅读模式秉持的共识是读者作为权利主体对文本意义进行祛魅实践。在这一过程中,以文本意义的历史性接受为核心关切,读者与作者形成意义链条的闭环,媒介基础设施则潜隐于意义背后,托举着读者、作者与他者的知识交往关系。按照这一路径,阅读的本质指向便归结为读者知识接受权利在文本意义的阐释中得到证成。然而在数字时代,媒介技术系统在各类电子阅读文化产品的背后作为一个工具理性加持的背景而存在,其具有隐匿的可见性。[24](15)其中,可见性意指媒介技术系统实际上真正参与了对阅读文化各环节的操控,包括点赞式读书、划线式观点移情、多模态式阅读身体实践以及超文本、超链接的知识碎片化。而隐匿性则意指大众的阅读生活与阅读文化产品形成直接互动,但媒介技术系统却躲藏在背景之中成为海德格尔言及的“上手之物”,与大众并不发生可被感知的直接关联。因此,隐匿的可见性之根本内涵在于,媒介技术即使产生了明显的结果,其仍是隐而不显的。在这种情况下,隐匿的可见性直接产生了读者的“囚徒困境”,人们对知识与文本客体意义的调用缺少现实的自主意向,其主体权利进一步丧失。可见,数字时代阅读理论尚需着力解决的问题是人类如何在数字阅读实践中,回归权利获得的线性主体观,进而复归读者自主选择知识或阐释意义的自由权利。

3. 数字阅读中的人机欲求价值对齐

知识交往关系与读者主体权利问题的析出意味着数字时代人类阅读文化面临机器系统的欲求与阅读者文化交往欲求间的价值错位。总体而言,数字阅读依托的数字媒介基础设施形塑着人类的知识交往关系并解构了传统时代个体的知识调用方案,这意味着数字阅读并不仅仅生发更方便、更高效的知识获取和意义阐释途径,还将人机交互过程中的主体欲求价值对齐问题上升为高科技时代的人性价值旨归问题。但就目前而言,在数字阅读的实践中,物质基底构成的基本建构框架中介着读者与文本、作者之间的知识交往关系,这一过程仅仅凸显了媒介底层系统强制而隐匿的计算主义倾向,反映出媒介平台关于资本积累、权力获得以及产品社会化的欲求对读者、作者阅读欲求的价值再造,并未实现人的意图、价值和意识形态的主体规范。

一般来说,阅读即主体的意向性实践,其反映的是读者对客体文本意义的直接阐释与意义再创造欲求,未深度嵌入除作者及文本语境之外的他者要素。因而这是一种自由、开放且自主的知识再生产过程。当前,无论是数字超文本、基于社交媒体的电子书,还是基于屏幕和人工智能的多模态阅听机制,阅读文化产品均由一系列隐藏着的数字信号、模拟信号和资本与权力的模块化程序来完成。正如超文本图书制作需要媒介平台的信息归集,并依靠超链接的调用乃至内容剪辑等技术手段;有声书制作则由声音信号的调控和安排来进行,亦可能颠覆视觉文本的冷静与抽象化;而数字阅读痕迹则往往通过数字信号以及算法对读者数据进行画像,以此完成阅读观点、信息交往轨迹的有目的灌制,这些更细微的媒介技术过程隐藏在机器体系欲求的背后,以平台的强制力形塑着大众阅读者的欲求价值。

按照尼克·斯尔尼塞克的观点,平台是“数据的提取装置”,其特征在于提供基础设施以调解不同用户组,显示由网络效应驱动的垄断倾向,同时,吸引不同的用户组并利用设计好的核心架构取得控制权。[25]这表明,平台本身并不需要创造内容,而主要依托算法和数据的联动将用户之间的协作转化为经济价值。[26]就数字阅读而言,其背后的数字媒介基础设施常常以数字平台的逻辑凸显,当虚拟的平台成为后台性的生产资料,人的阅读实践行为便需要在平台找到入口。而只要通过数字平台进行阅读实践,信息就在平台中留痕并因此被利用和分析,最终达成适应平台发展策略的目标。

诚然,新技术的诞生将改变人们看待周围事物的方式,但人们暂且意识不到数字阅读作为平台引发的自我欲求价值转向。也许数字时代的阅读理论还需重视的是将人类的个体阅读实践逐渐剥离深度嵌入的平台机制,进而将数字媒介背后的机器体系欲求对齐人类本身的阅读主体欲求,从而推动实现人类主体性价值的有效回拨。

四、余论:“后种系生成”的数字阅读?

数字时代阅读理论的人本复归框架以人的主体关系、主体权利和主体欲求为基本考察维度,聚焦阅读的数字化实践所归并的知识交往关系校准、读者意义阐释和知识选择的主体权利回归以及人机交互的价值对齐这三方面境况。这一理论框架从人的主体性出发,尝试回应物质转向的媒介技术自主论内核,努力点燃传统阅读理论迸发的人本主义星火。在此,我们并不寻求以人类中心主义重建阅读理论的历史与未来,而是在物质转向和基础设施理论大行其道之时,提醒人们关注数字时代阅读实践的人性背景。从这一背景出发,我们可能面临的是浅阅读代替深阅读的个体知识幻象,亦可能是技术资本对人类主体性的深层奴役。

同时,若不从人的主体性出发阐释数字阅读实践,基于物质转向的理论也将不过是围绕某一项物质基底背后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而产生的“意见”,媒介技术的善或恶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隐含或明确援引的道德、伦理或政治原则。[27]此时,物质性指向的批判在根本上仍在媒介的他律框架之下,无法触动人们认清自我并尝试反思、修正数字媒介技术的内在逻辑,只能围绕局部的技术乐观主义和技术悲观主义画地为牢。

更进一步看,由人的主体性出发复归阅读理论的人本主义价值,亦将推导出人类阅读实践的关键内省——知识生产后的“持存”与人的主体性知识记忆。技术哲学家斯蒂格勒曾提出“第三持存”的概念以揭示人类社会一般智力的外化过程。所谓“第三持存”实际上是斯蒂格勒对胡塞尔现象学进行的延展。在胡塞尔那里,当我们看到、听到或知觉到某种东西的时候,总会产生如下情况:所知觉到的东西在一段时间内停留在我们面前,这种在意识中停留的东西总是涉及或多或少过去的东西。[28]这种停留是对原印象的一种保持,斯蒂格勒称之为“第一持存”。而所谓“第二持存”是指一种长时段的回忆,回忆使得过去的内容在当前的意识中得以再现。“第一持存”和“第二持存”一起构成了一种统一的时间性的个体经验。不过,斯蒂格勒所说的“第三持存”是指在“第一持存”和“第二持存”之外,由媒介技术设备加持的第三种记忆形式。斯蒂格勒指出,数字技术带来的“第三持存”已经把人类变成“后种系生成”的生命体,[29]所谓“后种系生成”也就是由“第三持存”保留人类的历史和知识经验。

在斯蒂格勒看来,所有数字技术设备都作为“第三持存”超越了人类记忆的有限性。从搜索引擎阅读到数字阅读痕迹,从数字超文本到人工智能阅听,历史文化与知识体系实际上以“第三持存”的形式实现了对社会一般智力的宰制。未来,我们在数字生活中可能不会牢牢记住某些具体知识在书本的哪一部分,而只能向文本或痕迹搜索引擎以及ChatGPT寻求答案;我们也可能不会记住某些名言警句的具体出处,而完全将记忆的权限留给手机屏幕或一张硬盘。试问自己,我们已有多久没有依靠自身的记忆智力来探寻一项知识的答案?我们又有多长时间单纯依靠电脑和手机来阅听这个世界的知识或身边的情感,而从此远离了笔墨书香的阅读实践能力?

在数字技术中,常恒不息的信息流使我们难以建构具体信息背后的总体画面,在冗余信息的加持下,组合历史事实的知识推理和抽象认识、非物质劳动的身体技艺与实践技能在“第三持存”为上的时代或将面临广泛的缺席。因此,在复归人类主体性的意义上,数字阅读的“后种系生成”危机也许是一种危言耸听,但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再现经典阅读时代的温良与深刻,将取决于人类如何在媒介技术环境中认识自己的主体价值,而这也是本文意欲传达的核心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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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yond the Material Dimension: The Return to Humanism in the Digital Age from the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of History of Reading

LI Ying-qi, ZHANG Yan(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Liaoning University, Shenyang 110136, China)

Abstract: The material dimension of reading theory in the digital age is based on the autonomy of media technology as the underlying logic, while responding to the connection and sequence of various elements of reading practices mediated by media technology. This theory takes a media centric approach and diverges from traditional approaches, but it does not address the issue of human subjectivity left behind by previous reading theories. The article examines the history of reading theory and proposes that human subjectivity should be the core concern of the reading theory. It believes that in the digital age, reading theory urgently needs to return to the humanism framework, which includes examining the calibration of knowledge exchange relationships in digital reading practice, questioning the return of readers' subjective rights, and seeking value alignment between human and machine desires. This theoretical framework starts from the three dimensions of human subjectivity and also highlights the key introspection of human reading practice. In the future, fully recognizing one's own subjective value in the system of media technology will be an important prerequisite for solving the crisis of "epiphylogenetic" in digital reading.

Key words: reading theory; digital reading; material dimension; humanism; human subjectivity

(责任编辑:李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清代新闻出版史料整理与研究”(23BXW022)

作者信息:李瑛琦(1989— ),男,辽宁沈阳人,博士,辽宁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政治传播研究中心兼职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媒介理论、媒介技术史;通讯作者张岩(1979— ),女,辽宁沈阳人,辽宁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数字出版理论、出版史、数字媒介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