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地理与身体:网红城市短视频影像实践的媒介朝圣研究
2024-11-21白龙
【摘要】随着视频化社会的崛起,短视频成为书写城市空间的重要影像叙事与媒介化实践,塑造出独树一帜的网红城市。凭借强大的视觉力量,短视频制造出互动仪式链的媒介凝视,“神游旅行者”憧憬的媒介化旅游,为受众提供了神圣的仪式空间和地理想象的朝觐之地。穿梭于现实世界与媒介世界构建的第三空间,身体的打卡勾连起身体与城市实体的交互关系,所有人共赴一场面向网红城市的象征性朝圣仪式。但短视频也充当了网红城市的视觉诱饵,消费社会的符号欲望与景观圈套加速城市空间的异化,景观仿制的克隆之城威胁以往长期存在的地方感,关于美好想象的媒介朝圣有可能异变成网红城市的消费朝圣。
【关键词】短视频 媒介朝圣 具身传播 地方感 网红城市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4)11-052-07
【DOI】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11.007
一、视频化社会崛起的媒介朝圣实践
从拥有强大的地理想象性生产力量的大众媒介诞生起,人类社会的观察点就不断从物质与自然转移到人本身,尤其是互联网开辟了地理空间的数字新疆域,不占据生态环境和自然资源的赛博空间营造出想象之地。人对地理空间的探索和感知,也转移到与现实世界平行的虚拟空间中。一种基于数字空间的人地交互正成为体验城市地理空间的常态,以短视频为代表的媒介化旅游,已成为人们探索城市地理街区不可或缺的方式。短视频作为一种有影响力的数字影像媒介,不仅是人与城市交互的重要手段,还是视频化社会塑造网红城市媒介新景观的有力工具。德波曾提到,如今真实世界变为单纯的影像,单纯的影像成为真实存在事物和催眠行为的有效动力。视觉营造的景观制造出以不同媒介观看世界的方式,人们自然而然地把视觉当成最重要的人类感官。[1]随着短视频在“读秒时代”社交性、便捷性、交互性等优势的凸显,其成为结合拟态影像和真实社会的新视听手段。短视频形塑了文化空间的地方感,深刻地展现出生活空间在地化实践的多元面向。移动短视频对本地人的生活场景进行细致入微的捕捉,构建出段义孚描述的“未经漫长的体验而产生的精神层面的强烈情感”。[2]这种源自生活空间的情感,反映了在地生活空间社区成员之间的紧密联系和共同价值观,它不仅是对旅游目的地的短暂留恋,而且是对地方文化、社会结构和人际互动的深刻体验和认同。
为游客提供媒介朝圣“殿堂”的短视频,变成了重建社会关系的社会仪式中介,完成个人、社会与城市的符号化连接,跨越时空的网红城市媒介朝圣之旅通过短视频而得以发生。朝圣可以被理解为“一个人独自前往一个对他自己很重要的地方”。[3]库尔德利从媒介角度提出媒介朝圣的概念,把媒介朝圣描述为在媒介叙事中具有重要意义的特定旅程。[4]这是一种以后结构主义的方法来分析朝圣如何积极地构建某些价值观的分析方式。他认为朝圣不仅仅是一段物理上的旅程,也是一段通往某些社会中心价值观的象征性旅程。而从赖因德斯的角度理解,媒介朝圣应当放置在其适当的地理文化背景下,成为分析朝圣过程的有价值的工具。[5]所以媒介朝圣中人们积极地寻找地点的物质参考,以加强他们的想象与现实的关联,而想象记忆则在媒介朝圣体验中发挥积极作用。媒介朝圣既是穿越空间的真实旅程,又是现实世界与媒介世界构建的中介空间里朝觐的行为。媒介朝圣隐含的价值观与媒介的象征性权威联系在一起,意味着朝圣不仅是前往特定媒介故事背景下重要的物理地点之旅,而且代表着一次符号之旅。在此过程中,“普通世界”与“媒介世界”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因此媒介朝圣是一次象征性地跨越日常生活边界的行为,是踏入特殊的媒介世界的体验,媒介朝圣加强了两个世界的分离,[6]并进一步验证了媒介世界的特殊性和独特魅力。值得注意的是,短视频塑造的网红城市背后,存在符号化、商品化的景观社会,视觉消费的欲望将社会价值物化,侵蚀人的主体性甚至将人异化,更有可能消解城市的品位和独特性直至地方感消逝。
本文从短视频媒介化朝圣的价值入手,探究以下问题:观看者如何借助短视频实现网红城市的集体式朝圣凝视?游走于数字空间的媒介化旅游如何制造受众心目中想象的朝圣之地?短视频建构了具身传播与城市交互的意义,游走于虚实城市空间的分裂身体,是如何凭借短视频完成身体打卡的实践,又是如何完成社会意义建构,制造出网红城市符号化、象征性的朝圣仪式感的?此外,网红城市本身也可能遭到现代性的冲击和文化工业的毒害,网红城市的过度营销、过度包装等弊端凸显,短视频加剧了城市空间消费文化的盛行,成为人们完成自我欲望投射及实现消费朝圣的异化场域。因此,本文还要探究:商品化的城市影像,如何通过符码导致社会的物化与人的异化?现代性、同质化的城市仿制品,又是如何在景观堆叠的视觉消费下导致了城市地方感的消解?
二、互动仪式链的集体凝视与想象的朝圣之地
短视频令更多观看者变成了麦克劳德提出的“神游旅行者”。无论是阅读、观看还是聆听,受众足不出户就能体验旅游的地方感,用鲍德里亚的话来说,我们对现实世界的想象地图越来越“优先”,并与日常生活的真实地理融合在一起,而不仅仅是镜子或是面具。[7]短视频营造的媒介化拟态环境,为实现互动仪式链的集体凝视和想象的朝圣之地创造条件,短视频影像叙事的互文性和可代替性,令想象都市与现实城市之间的界限越加模糊,共同构成媒介化朝圣的集体凝视与地理想象。
1. 营造互动仪式链的集体式朝圣凝视
朝圣作为一种仪式并不是孤立的,正如柯林斯所言,社会生活中的许多事物都是由一种共同的力量驱动的,短视频所制造的媒介化凝视,是互动仪式得以形成的关键,它令社会群体之间相互关注并拥有情感连带,形成了一种“瞬间共有的实在”。[8]短视频增强了观看媒介朝圣的可见性,为网红城市朝圣的互动仪式提供集体凝视的中介条件。随着媒介技术重新配置社会生活的空间和时间参数,任何物理空间分离的个体都有机会共享、凝视在线的朝圣旅程。观看者通过他人探游城市的短视频,实现了约翰·厄里所指称的“媒介化凝视”。这是一种集体式凝视,这种虔敬的凝视以社会化的活动和符号为前提,将特殊的影像符号组合起来,并借助视觉技术进行媒介展示。[9]短视频利用表征社会关系的符号增强仪式的神圣感,人们借助短视频分享共同的旅游地朝圣体验并将注意力投入、集中在共同的仪式活动中。观看主体利用短视频凝视朝圣的仪式活动,通过视觉凝视朝圣地的各种经典元素或形象。正是凝视的视觉活动悄然构建起人与城市的关系,人们脱离肉身的禁锢进入想象的城市朝圣空间。移动短视频制造的媒介凝视使地方扁平化,遥不可及的远方朝圣地以碎片化的方式打散重现,凝视朝圣旅游的短视频变成一种集体交流和共享仪式的中介手段。
作为社会连接的中介和媒介化的凝视手段,短视频培养一种持续的社区凝聚感和精神联系,强调幻想和想象是流动的旅游体验的一部分,这意味着一种虚拟的、情感的、富有想象力的旅游模式,与实际的物理旅游平行。[10]集体的目光凝视表达出人们追求、探索城市空间的热切渴望。发掘城市新空间的短视频,被赋予了一种全新意义,即媒介瞬间,观看者凝视并重视自己与他人生活之中的意义瞬间,“意义”由个人独立完成并赋予独特性。[11]按照拉康的凝视理论,自我的完形需要通过镜像的凝视完成,一方面把想象的他者的凝视投射到自我之上,以达到完满的梦幻效果;另一方面则需要认同他者把凝视内化成自我的理性。[12]在短视频的观看实践中,观看主体不仅依赖于凝视的客体,还要把实体实际不存在的象征、想象元素植入客体之中,在短视频的互动仪式链中达成自我的凝视。受众愿意把时间投入短视频的共同凝视,本身就是想象自己在目的地现场,把短视频博主视为打卡朝圣行为的代理者参与仪式,获得象征意义上的集体朝圣体验。短视频制造的集体凝视,为朝圣仪式提供了高度的相互关注和强烈的情感认同,参与观看的共同在场突破时空限制,互动仪式的所有人在凝视过程中获得巨大的情感共鸣和集体兴奋,此时媒介朝圣的仪式氛围和社群关系被进一步强化。
2. 制造想象的朝圣之地
多琳·梅西强调,我们很多的地理意识都留存于头脑之中,脑海中始终带着关于世界、我们所居住的国家、隔壁街道的图像。[13]想象未知之地的好奇心是促成地方想象力的源头,未踏足的陌生领域引起了地理想象,它存在于人脑海之中未知的空间领域。[14]几乎所有的媒介文本都离不开空间与地方,而媒介也是发挥地理想象力的中介力量。鉴于媒介对旅游的高度介入,旅游开始转向一种超真实的符号世界,城市的旅游业受到媒介逻辑的影响,形成所谓的“媒介化旅游”。[15]媒介所构成的视觉文化文本,在传递与重塑遥远地域的地理现实过程中,塑造了人们对地方的理想化想象,为地方意义的多义诠释提供了丰富资源。[16]在没有亲临现场的情况下,个人缺乏媒介图景的印证,其对地理环境的主观臆想是一种或多或少无意识的、未经反思的建构,此时想象中的朝圣之境充满多重意义,相关解读由此变得更为复杂多元。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在列斐伏尔、福柯等学者的推动下,“空间转向”的价值凸显,媒介参与建构社会空间的力量逐渐受到重视。[17]媒介化的空间感充满想象力,需要我们以全新的、充满活力的方式重新思考地理的空间性。因此,作为一种描绘旅游体验的媒介,短视频令个人故事更加鲜活,通过再现、重现精彩时刻,制造出憧憬者共同想象的朝圣之地。短视频形塑了人对地方的空间意识,帮助个体了解空间在其人生的重要作用,同时也为个人与组织之间的空间交流提供媒介。媒介化的地理想象,让个体去理解空间和地区在他们个人经历中的影响,并能够恰当地评估他人创造的空间形式的意义。[18]
短视频制造了亲近远方城市的场所感,它不仅补偿了观看者对远方都市的美好想象,增强了用户与地方的场景联动,也在重构城市的媒介新形象,为共同朝圣的集体凝视创造同时在场的契机。随着城市的形象符号日益依赖于视觉符号的媒介展示,在社交平台传播之中声名大噪的城市网红地点也被共同围观。众人凝视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往往相互重叠与增强,以至于目的地本身变成了幻想之地或媒介世界。短视频令人们探索地理的想象力被释放出来,“旅游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现实与梦境之间摇摆,它成为一个具体的乌托邦”。[19]记录着网红城市空间细节的短视频,塑造出城市空间表现的新视觉惯习,以真实城市空间视觉呈现占据人们想象认知的主体地位。游客借助媒介营造的幻象和投影,来构建自己向往的神圣地理空间。更为重要的是,短视频令人们想象的目的地聚焦到更为具象化的图景当中。被置于同一个话语领域的朝圣之地是有界的,朝圣的游客得以拥有地图对应的空间轮廓和地理形态。短视频成为人们用来形成对城市环境空间感知的制图媒介,来构建他们心目中“可视化的城市”和传达基于感受、记忆和共鸣的心理图像,形成了所有游客心目中朝圣的“想象的共同地”。
三、短视频的身体打卡实践与网红城市朝圣的象征性仪式
短视频的粉丝们并不满足于媒介制造的想象之旅,他们渴望亲身体验真正的地方感,也希望参与旅游打卡并用想象力把自己的故事融入城市。伴随着移动短视频的兴起,网红式的都市景观正不断被造就出来。短视频的视觉传播力与想象力,激活了“媒介城市”之空间意义,使得原本寂静、平淡无奇的城市景观突然变得喧嚣和知名。西安的永兴坊、成都的“东郊记忆”、重庆的“李子坝地铁站”、长沙的“茶颜悦色”奶茶店等城市形象符号地标,释放出全新的都市文化内涵与创意。游客奔赴城市网红地打卡的身体旅行,可被看成一种准朝圣或对文化意义的神圣追求。[20]被网红城市媒介景观吸引的游客,打算用身体在场的自拍来证明“我在那里”,展示如同短视频的城市描述那样的场景,迎合社交平台上的“社会期望”。同时,短视频的打卡之旅也是一场媒介制造的象征性仪式,打卡者前往对他们来说具有重要社会、历史和文化意义的地方,共赴一场符号化的象征性媒介仪式。
1. 身体打卡的媒介朝圣实践
在短视频的加持下,身体打卡变成城市的一种媒介实践。打卡勾连起人们的身体、城市实体、互联网、社交互动等多种要素,“以人为媒”的短视频更加注重身体的在场感和卷入感。正是人们自发的内容创作将城市放置在鲜活的场景中,人们依靠一传十、十传百的网络打卡将身体临场体验扩散开去。
身体在城市朝圣的打卡体验中分裂,生理躯体出现在城市的实体空间之中,短视频的再现身体则作为一具数码躯壳呈现在电子环境中,技术嵌入的双重身体实现了对虚实空间的同步占有。短视频桥接起打卡者的两个分离的身体,自然肉身与数字躯体随着虚实空间的融合和流动,达成新媒介空间的社会交往。[21]个人的身体是移动的空间场域和时空单元,携带着个人的思想意图、情感偏好,以及文化信念与实践,制造出各种社会关系,并赋予它们全新的意义。[22]于是身体变成了人与社会的重要连接纽带。身体是社会性的,我们的个人的身体与社会生活之间必然存在着一种内在且本质的关联。[23]身体并非仅仅是我们个人所拥有的物理实体,它更是我们行动的体系和实践模式,特别是当身体作为实践方式介入和参与日常生活互动之时,它便成为维系人们自我身份认同感的重要组成部分。[24]人们希望短视频的镜像身体与网红城市的景观发生密切关联,借由他人点赞、评论和转发,找到自我心理价值的定位。
朝圣者打卡的身体被赋予了社会性,此时身体不只是自我外在形象的简单呈现,还是渴望得到他人认可、实现群体认同和制造共同议题的重要纽带。短视频打卡者与观看者之间建立了一种亲密的准社会关系,两者之间的相似性使他们相互吸引,由此产生的亲近感激发了观看者对城市朝圣的热情和渴望。但打卡者的分享可能受到某种社会惯习和舆论的压力,即便其在打卡地的个人体验与其他人相差甚远,他们也会在拍摄的短视频中选择性地呈现与社会主流意见相符的视角,从而强化圣地的形象。展示空间到场的身体成为社会关系建构的流动媒介,它游走在城市的实体空间中,借助短视频的动态影像展现身体与城市的结合,以直观、鲜活和能动的行动扩展和重塑社会关系。最终,身体影像在短视频空间形成独特的个人景观和朝圣场所,等待观看者的社会认同。
2. 网红城市的象征性朝圣仪式
城市保留着朝圣的聚集性结构,把人类精神发展的一系列重要阶段连接起来。[25]象征性旅程与媒介象征性权威的关联性是不言而喻的,媒介朝圣的精神意义更多地来源于媒介强大的驱动召唤。库德瑞甚至将媒介象征性权威的中心主导地位进一步抬高,将面向媒介的朝圣视为“制度的仪式”。[26]充当网红打卡地的城市为游客提供了展演的舞台,参与媒介朝圣的游客并不是单纯的旁观者。他们亲自奔赴城市圣地重演媒介上多次出现的神圣环节,以此完成个人与社会的符号化连接,共同营造、参与到媒介世界的仪式当中。朝圣者存在于制度化或象征性的反结构仪式中,通过脱离结构化形式情景的朝圣之旅,进入一种阈限状态和仪式的神圣氛围。[27]在网红城市的朝圣仪式中,媒介不断塑造独特的仪式感。首先,媒介将个体从原有的社会结构中分离出来,使人们与其日常联系的社会群体保持距离,将其塑造成网红打卡地的少数“探路者”。其次,媒介强化了有相似经历、相似过程的人的社群感,将朝圣者与圈层文化联系起来,赋予朝圣者独特的光环与神圣的身份。最后,以短视频为媒介,将打卡者重新融入社会,通过共享城市景观影像,与社会日常生活重新建立联系。去过朝圣现场的人拥有作为“专家”的文化资本,当其旅游经历在互联网上被分享出来时,会进一步激发视频观看者的热情。由此,互联网上复刻真实朝圣地点的影像,强化了人们为何朝圣的原始意义。
因此,由媒介引导的朝圣旅游不只是一种物理上的旅程,而且是一种关乎某些社会核心价值观的象征性旅程。媒介引导大众关注共同的东西,建立起“多数人观看少数人”的社会架构,通过屏幕把社会目光的焦点转移到少部分人的表演上,被观看的少数人成为大多数人效仿、敬仰的媒介榜样。这意味着大量的个人会受到媒介价值导向的深刻影响,什么地方是美好的,有什么象征性意义值得探索和追求,都在媒介形塑圣地的过程中被不断强化。受众分享短视频所形塑的共同的城市视觉记忆,完成一次走向某些社会集体价值观的象征性旅程。
四、城市异化与地方感消逝的消费朝圣
游客的注意力与媒介图像的视觉诱惑及符号消费日益交织在一起,物欲关系遮蔽了人与地方真正的关系,使得网红城市的消费打卡具有异化的倾向。人们被符号化的商品概念不断诱导去追求更多的物质消费,泛娱乐化的集体狂欢取代了媒介朝圣本来的意义。符号化、商品化的地方空间异化倾向,亵渎了媒介朝圣的神圣性,游客打卡的对象不再是淳朴美好的想象之境,而是商品化的、缺失地方感的商品空间。由此,市场演变成一种“神圣的”意义秩序,模糊了事实与信仰之间的界限。[28]被复制的网红打卡地,在物品物化的推动下被赋予了某种神圣性,甚至成为某种神话,[29]网红地隐藏了它们的社会建构的起源,倾向于表现为我们日常生活的自然存在,这使得蕴含其中的价值观念变成看似自然的元素,从而使符号化消费的光环更加强大,消费朝圣带来的是城市空间的地方感消逝。
1. 视觉消费制造的城市异化
犹如本雅明把“拱廊街道”描述成一种梦幻世界,网红城市就是短视频塑造的符号幻想都市。城市作为消费空间的主要功能,就是为视觉消费者提供一个“人与集体做梦的地点”,然而他们自身也是被消费的对象。[30]短视频符码制造的消费空间,再现了一个视觉意象的交汇点。短视频凭借强大的视觉冲击力,迅速占据了个人感官的意象空间,诱导观看者离开所在的家园去体验网红城市的符号消费。短视频的视觉在场感,是一种独特的纯粹沉浸感的体验。这种“远程在场”会唤起观看者的“情感—动机”状态,进一步激发其高水平的临场感。他人影像中的特殊临场体验将引发观看者积极的情绪,特别是短视频特有的竖屏视觉体验,使观看者能够集中注意力体验置身于某个地方的感觉。
在城市中打卡的短视频制作者也是城市餐饮、购物和旅游的消费者,他们炫耀性的视觉消费内容是以消费者名义创造和驱动的,其行为类似于媒体机构的专业惯例和实践。[31]短视频借助可视化城市空间,操纵人们体验网红城市的符号消费。其作为一种消费社会的“视觉化文本”,刺激了城市空间的视觉消费,培养人们看的方式与思维,从而拥有了“看”的欲望与需求。[32]短视频让观看者在被诱导的幻象和欲望之中,甘愿沦为视觉消费的接受者和推动者。按照德波景观社会的意象消费观点,真实的物品的使用价值不再是首位的,消费的意义朝着抽象范畴转移,媒介符号所建构的物之意象消费成为景观社会的主导,物质所象征的地位、声誉和欲望是人们追逐的符号价值。[33]视听元素对网红城市的空间/形象的营造与再造,是对消费商品进行生产或者再生产的影像包装。游客的打卡式访问,实现了个人对城市形象符号的媒介化镜像占有,以及对网红城市空间的具身消费。[34]城市的符号化景观催生了社会的物化趋势,个人也随之一步步陷入消费陷阱之中。
短视频里的网红城市景观虽然是寄托观看者美好向往的“数字乌托邦”,但它依然是被资本和技术操纵的数字产物和视觉奇观,脱离不了马克思所批判的“人的异化”。内在、自发的自我异化,在短视频平台智能推送和算法操控下愈发明显。这种新式数字异化令人异化成手段,人在数字实践中为达成目的变成了制造欲望的工具,短视频生产活动成为个人换取网络流量和商业变现的手段。大量短视频堆叠出来的城市符号图景,恰恰是个人日常生活重新异化的结果,被网络炒作、被商品化的城市影像符号,最终沦为加速个人异化的视觉圈套。可见,网红城市的视觉围观背后隐藏着制造流量的资本权力运作,它加速了城市作为“物”的媒介化意义,以及按照资本逻辑构建的视觉符码幻象的形成。众人的流量围观令网红地朝圣的打卡行为逐渐合理化,最终人们接受这种虚构的影像真实并臣服于“娱乐至死”的物欲之城。
2. 城市消费朝圣的地方感消逝
网红城市现代性文化工业的消费概念,叠加、嵌入有形的地理景观,城市原始风貌随之不断被扭曲和颠覆,被打卡的景观实际上已成为一种经过选择的、脚本式、同质性的城市空间环境。那些在同一个地点、用同一个角度展示的短视频城市背景,成为消费者实现消费朝圣的必打卡之地。一方面它作为城市标志物出现,彰显拍摄者紧跟潮流;另一方面它变成网红城市消费的统一输出品,是一种巨大的景观堆叠和积累。都市文化趋向工业化、商品化的城市景观,令个人迷失在消费主义制造的消费神话及媒介制造的魔术幻影之中。它如同凯尔纳所指出的媒介奇观,操控人们的意识形态和基本价值观,成为诱导个人适应现代生活方式的媒介文化现象。更重要的是,这种媒介奇观把真实世界转化为简单视像后似乎变成一种真正的存在,其催眠与麻痹的作用十分明显,于是奇观变成趋势,令人们通过特定中介物认识世界。[35]城市正在被冠以消费场所的商标,消费给城市带来的影响既是象征性的,又是真实发生的,城市在商品化的过程中也被褫夺了它们的身份,变成克隆体。[36]网红城市的独特景观被不断借用、模仿和复制,越来越多可复制的城市空间,令曾经独一无二的城市品质荡然无存,网红城市沦落为一个个景观仿制的克隆之城。“我在XXX很想你”“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XXX”“我喜欢XXX,更喜欢这座城市的你”等城市网红仿制路牌在各大城市泛滥,仿制文化毒害城市品位的独有性,扼杀城市生活的本质。这些替代性的城市仿制景观,并不是让观看者真正看到城市空间的实体,而是资本引诱消费的入口。符号造就的城市街区假象变为游客拍照打卡的方便之地,游客心甘情愿地接受仿真场景的欺骗,不再憧憬和探索真实的城市物理空间。
消费俨然成为网红城市的标配,太古里、新天地、新街口等都市时尚消费街区,使当代城市变成商品和物质文化交织的弹性空间,并伴随着时空压缩和全球化趋势,使网红城市的消费空间具有“全球地方感”,身处其中的人们对地方感的认知变动似有似无。实用主义导向取代历史归属和文化考量,致使网红城市打卡地不断简单地重复着相同的街景结构,游客对城市仿制文化景观频繁地进行视觉打卡。重复、抽象、无个性的城市规划风格,反映出资本市场的过度营销热潮,城市空间发展无疑朝向了同质化方向。[37]短视频持续不断的视觉冲击,令人们一直藏匿于媒介信息严重过载的视觉媒介环境之中。超现代性所表现出的空间超载、时间超速和个性张扬,进一步加剧地方归属感、历史感和关联性的消逝,有独特意义的地方感被标准化的单一结构体所侵占和排挤,城市趋向形成“非地方性”。[38]最终网红城市可能在短视频的视觉消费和用户流量的驱使下,丧失城市特有的地方感和文化差异性,蜕变成过气的钢筋水泥复制品。
结语
如果说城市是人们想象得以实现的实体空间,那么短视频作为中介所呈现的城市是人们想象得以实现的超实体空间。短视频强大的空间融入和重塑能力将城市本体再次“捧红”,西安、重庆、淄博、哈尔滨、长沙等“爆款网红城市”的重新塑造,离不开短视频的视觉文本叙事的强大召唤能力。网红城市物理空间的媒介再现,与游客城市朝圣的短视频打卡展演,共同营造出一种新的中介化朝圣仪式,生成虚实共生、时空交融的“第三空间”。短视频的媒介意义在于形成此地与远方、物理空间与想象空间的情景联动,催生出人们对网红城市的媒介化朝圣旅游以及具身打卡实践。
短视频对城市空间的媒介朝圣价值不言而喻,虚拟在场的短视频影像突破时空的限制,集体式媒介凝视制造出共同在场的朝圣仪式氛围。媒介化的数字旅游满足人们对城市实体空间的朝圣想象,更拓展、放大城市日常生活的故事细节。一些不为人知、长期被忽视的城市角落被再次发掘和重现,观看者通过短视频的视觉影像记录来探索城市空间,以实现远方城市虚拟“云游”的可能。游客以身体打卡的名义作为朝圣网红城市的方式,讲述着每个个体与城市之间的故事。而空间在场的身体成为社会关系建构的流动媒介,它游走在城市的实体空间,城市的独特魅力吸引所有人共赴一场象征性的仪式,形成每个人参与文化狂欢和表征自我的展演舞台。城市是文化的容器,地方感是城市朝圣最独特的文化要素,只不过短视频塑造的网红景观背后,存在符号化、商品化的城市空间,视觉消费的欲望将社会价值物化,侵蚀人的主体性甚至将人异化,更有可能消解城市的品位和独特性。当我们在塑造一个个网红城市之时,城市本身也可能遭到现代性的冲击和文化工业的毒害,保持城市的地方感和独树一帜的性格风貌,才是城市继续“红”下去的根本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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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dia, Geography and the Body: A Study of Mediated Pilgrimage in the Short Video Imaging Practices of Internet Celebrity City
BAI Long(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Nanjing, Nanjing 211172, China)
Abstract: With the popularity of video in society, short videos have become an important image narrative and mediatization practice for writing urban space, shaping unique internet celebrity cities. By virtue of its strong visual power, short video creates a mediated gaze of interactive ritual chains, and the mediatized tourism envisioned by "armchair travelers" provides audiences with sacred ritual spaces and geographically imagined places of pilgrimage. Shuttling between the third space constructed from the real world and the media world, the body's check-in connects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body and the city entity, and all of us take on a trip of symbolic pilgrimage to the internet celebrity city. However, short videos also act as visual bait for internet celebrity cities, and the symbolic desires as well as landscape traps of the consumer society accelerate the alienation of urban space. In the meanwhile, the cloned city of landscape imitation threatens the sense of place in the long term, and the media pilgrimage of the beautiful imagination may turn into a "consumer pilgrimage" to the internet celebrity city.
Key words: short video; media pilgrimage; embodied communication; sense of place; internet celebrity city
(责任编辑:吕晓东)
基金项目:2023年度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智能传播时代的媒介哲学思想创新与技术应用伦理风险研究”(2023SJYB0637)
作者信息:白龙(1988— ),男,广西南宁人,博士,南京传媒学院新闻传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媒介哲学、新媒体与社会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