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诈园(长篇小说连载)
2024-11-20刘广雄
上期内容提要:
昔日的射击新秀胡英子被省队除名,从此跌至人生谷底,无奈靠裸贷维持生计。一直在暗中窥伺的债主以偿债为诱饵,将她引向热带丛林中的神秘之地。庄园大门缓缓开启,迎接胡英子的不是重生的曙光,而是赌命的游戏,任何一个错误的抉择都可能触发她生命倒计时的开启:成千上万手机屏幕构筑的荧光森林,AI操控的“百万网红孵化基地”,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人脸识别,还有身边人叵测的目光……危机四伏,时刻命悬一线,胡英子甚至不得不和失联已久的父亲生死相搏……
第十三章
65
9月7日,星期三。
“椭圆形办公室”没有开灯,洪德全独坐于一团黑暗之中。
凌晨2时14分,洪德全接到“雄狮”小队一组组长张祖林的电话,他只说了四个字:“他开口了。”
洪德全回答了一个字:“好!”
尽管凌晨3时才睡下,清晨6时30分,洪德全依然按时起床,喝下一杯55℃的温水,在跑步机上大踏步奔跑5千米,泡澡15分钟,早餐,更衣,之后有条不紊地开始一天的工作。
整整一天,看似波澜不惊的洪德全心神不宁,他不会打电话追问技术总监是否破解了那串密钥,是否成功侵入金世珑“大龙总汇”的内部网络系统,是否成功盗取“大龙总汇”的员工档案,他心急如焚而不动声色。他不知道自己处心积虑,酝酿长达半年的方案,是否能够如愿以偿,锁定金世珑的“七寸”。
让洪德全深感焦虑的还有来自诺瓦底邦的一份内部文件。
千塔国诺瓦底邦,与大木田一样,拥有高度“自治权”,那块土地上同样有上万中国人从事电诈、网赌产业。迫于中国方面的压力,9月6日,诺瓦底邦中央事务执行委员会内部发文,要求严厉打击电信诈骗犯罪,特别是针对中国公民的诈骗行为。
在这样的形势下,能否侵入金世珑的数据库,获取被金氏家族胁迫从事电诈活动的中国员工档案,对洪德金是否能够“上岸”,至关重要。
四个月前,耗费巨资,设下多重圈套,洪德全的情报部终于成功收买金世珑“大龙总汇”的人力资源经理——无非是利诱加威逼。此前,洪德全的情报部买通“大龙总汇”一位可以接触到人事资料的技术人员,技术人员偷出约三百名被裹挟到千塔国北部从事电诈产业的中国人名单——洪德全命人用这些“大龙总汇”的人员名单替换了董季平试图送往中国的“醒狮庄园”人员名单。继而,洪德全的情报部以“泄密”反过来威胁“大龙总汇”的人力资源经理——要么把他手下有人泄密的消息透露给金世珑,要么付给人力资源经理一笔巨款,以换取“大龙总汇”全体中国员工的名单。
在洪德全情报部门的威逼利诱之下,金世珑的人力资源经理答应把“大龙总汇”内部网络登录人事管理系统的密钥出卖给洪家。对方提出,必须以一种绝对安全的方式提供那串由十三个阿拉伯数字和大小写英文字母组成的字符——他不能把那串字符写在纸上,不能通过电子通讯,更不能对任何人口授——洪德全认为这是一个合理的建议。
在美国学习过人工智能的洪德全很快联想到ASCII码表,这是任何一个计算机专业大学生入门的第一课。标准ASCII码使用八位二进制数来表示所有的大写和小写英文字母、阿拉伯数字0到9、标点符号,以及在美式英语中使用的特殊控制字符。也就是说,将二进制转换为十进制之后,以十进制编号的标准ASCII码与阿拉伯数字、英文大小写字母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例如,ASCII码中的二进制代码00110001,转换为十进制,得到数字49,代表的是阿拉伯数字1;ASCII码中的二进制代码01010011,转换为十进制,得到数字83,代表的是大写英文字母S……如果被收买的人事主管能够以某种方式提供一组十进制数字串,对照ASCII码表,就能得到相应的阿拉伯数字和大小写英文字母。
洪德全继而联想到赌场的轮盘赌机。轮盘赌机共有1至36号格舱可供下注。在ASCII码中,十进制数字48至57,分别对应从0到9的十个阿拉伯数字;65至90分别对应从A至Z的二十六个大写英文字母;十进制数字97至122,分别对应从a至z的二十六个小写英文字母。洪德全的情报部头目与“大龙总汇”的人事主管约定,后者在轮盘赌桌上,以顺序四次下注的数字之和作为ASCII码中的一个阿拉伯数字或者大小写英文字符,在约定的时间,洪德全会找人记下人事总管在轮盘赌桌上投注的顺序和数字——绝对不用纸和笔,绝对不用手机摄像,而是用脑袋——后者欣然同意。
这是洪德全的绝密计划。诱拐万奇麟一家的罗洁,并不知道洪德全收买了金世珑的人力资源经理,更不知道洪德全亲自设计的密钥传递方案。罗洁一厢情愿地认为,洪德全把一个记忆天才弄进“醒狮庄园”,无非是打算利用这个孩子超人的记忆力,赢取某种形式的豪赌。
当万奇麟终于开口,背诵出蓝衣人下注的第一组数字:02、08、14、26、11、15、16、33……洪德全的技术总监立即按照四个数字一组进行分组,第一组四个数字相加的结果是50,对应ASCII码的阿拉伯数字2;第二组四个数字相加的结果是75,对应ASCII码的大写英文字母K……只看一遍,依次记住五十二个两位数,对常人来说几乎难于上青天,但对万奇麟来说,不会比记住一副乱序排列的扑克牌点更难。
8时2分,洪德全的手机震动。
技术总监的声音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报告洪总,都拿到了。”
洪德全深吸一口长气,缓缓吐出,静默三秒后,他说:“我在办公室,给我送过来,现在!”
8时12分,一沓打印得整整齐齐的A4纸搁上洪德全的案头。
那是2349名中国人的姓名以及他们的中国身份证号码。
那是2349名在金世珑旗下“大龙总汇”被迫从事网赌、电诈活动的中国公民。
66
董季平沉浸在深切的懊恼和悲痛之中。
胡英子和万奇麟没有上他安排好的那辆车,现在看来,绝对正确。
董季平接到报告:那辆打算将胡英子和万奇麟秘密送回中国的越野车,驶出“三只老虎”的地下车库,朝着中国方向一路狂奔。越野车很快遭遇大木田警方用拒马设置的路障——洪德全的公开身份之一,正是大木田的警察总监。越野车驾驶员决定撞开拒马逃命,他猛轰油门,成功闯关。两台大排量越野车尾随狂追,就在距离中国国门不足一千米的地方,一路狂追的其中一台越野车打开天窗,追击者伸出一具RPG(肩扛式火箭筒),瞄准前方逃窜的越野车扣动扳机。越野车爆炸,继而燃起熊熊大火,驾驶员被火箭弹炸成碎片,被烈火烧成焦炭。
那位死去的司机,并非董季平的联络员,而是专做“捞人”生意的黑道人物。近年来,一些中国人要么被诱拐,要么幻想一夜暴富,纷纷通过非法渠道进入大木田地区狂嫖滥赌;一些政治、经济身份敏感的人物,同样千方百计潜入大木田地区,有的是为了“大开眼界”,有的参股做生意,有的沉湎于赌场不能自拔。这些人大多输到倾家荡产,最终沦为“科技园”的员工,甚至人体器官“活体”。其中某些人物的亲友会想方设法营救他们回国,黑道“捞人”产业应运而生。
收取家属不菲的费用之后,“捞人”团伙能够迅速查明营救目标——他们称之为“货”——所在的园区。“捞人”团伙有特别的渠道,可以接触到各大电诈园的人事主管,依照相应的行情,向相应的园区主管“买货”。被主管卖掉的“货”,很快出现在园区“因病死亡”的人员名单之中。“货”到手之后,“捞人”团伙会采取偷越国境等一系列操作,将“货”送到边境线中方一侧。对营救目标的家属来说,耗费巨资雇团伙“捞人”,实属无奈,然而,若向大木田警方求助,等同于向洪德全求助。
当然,“货”被“捞”回中国之后,必须对自己在千塔国北部的遭遇守口如瓶,否则,“捞人”团伙将不惜一切代价,杀人灭口。这一点,委托人和被“捞”的“货”都心知肚明。
董季平制定胡英子和万奇麟出逃方案时,首先想到的就是“捞人”团伙。既然自己的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自己的一举一动,必然都在洪德全的监控之下,启用自己的团队,无异于把战友拱手出卖给洪德全。就算把胡英子和万奇麟外出的消息透露给董季平是一个圈套,“捞人”团伙被拦截,结果无非是“黑吃黑”。但董季平万万没想到,“雄狮”小队竟然使用RPG,直接把“捞人”团伙的越野车轰上了天。一想到那位司机因他而死,董季平的心脏便像是被扎进一根无法剔除的芒刺,纤细而尖利,隔上几分钟就刺他一下,令他痛到窒息。
身份暴露不会改变董季平的决心,正如他试图通过万奇麟携带的密码信向上级表达的那样,他将战斗到底。
董季平在等待。
等待“雄狮”小队黑洞洞的枪口,等待水面上漂浮着粪便和蛆虫的“土洞”。
天亮之后,董季平接到通知,胡英子身体不适,当日暂停训练。
董季平在等待。
等待洪德全的电话,或者全副武装的信使。
9月7日,星期三,20时24分,董季平的手机震动,来电显示:“洪总”。
手机里传来洪德全惯常的,慵懒而倨傲的腔调:“董经理,请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现在。”
67
董季平叩响“椭圆形办公室”的橡木门,听到的不是洪德全慵懒的“请进”声,而是房门猝然被人从内侧拉开。这让董季平短暂地产生了某种错觉:洪德全一直站在门后,等着他的到来,敲门声响起,洪德全便迫不及待地为他拉开房门。
为董季平拉开房门的当然不是洪德全,而是那位刀疤从左边嘴角一直贯穿到左耳根的“雄狮”小队成员。董季平望向伫立在洪德全身后,黑衣黑裤腋下挂着手枪的精壮年轻人时,“刀疤”用极为干练的手法,从身后拍打董季平的腋下、腰部、大腿及小腿,检查他是否携带武器。随后,“刀疤”后退半步,背对合拢的橡木门,垂手而立。
“哈。”坐在大班桌后皮转椅上的洪德全一声轻笑,“对不起董经理,必要的安全措施。我突然想起来,你恰好就是负责我安全的保安经理。对保安经理采取安全措施,这简直是一个笑话。”
仿佛觉得这真是个笑话,董季平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洪德全手指大班桌对面的椅子,依然面带微笑:“请坐。”
董季平的白衬衣外面罩了一件质地轻薄的灰色西服,他撩开衣襟,昂然入座。
“长话短说。”洪德全收起略带疲惫的微笑,“真是漫长的一天,我有些累了。”他抓起搁在桌上的手机,划动几个图标,调出一段视频,“我偶然刷到一段小视频,我猜董经理一定很有兴趣。”
洪德全点击“播放”图标,将手机朝董季平推过去。
董季平俯身凝神细看。
确知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董季平反而有一种“靴子落地”般的平静。况且,在得知“捞人”团伙的越野车被“雄狮”小队用火箭弹击毁之后,不会再有更大的变故让他悚然动容。
手机屏幕上的孟刚正在接受自媒体的另一次采访。
画面显示,孟刚的腰部缠着厚实的白色绷带,绷带隐约透出血迹。孟刚声泪俱下,痛陈自己如何被卖给人体器官贩子,被“噶”去一个腰子之后,趁看守人员放松警惕,如何越窗而逃,如何命悬一线穿越丛林,回到中国……
“董经理,”洪德全收回他的手机,“这会不会实在太巧了呢?”
董季平没有回答,他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凝视着洪德全的眼睛。
而洪德全身后的年轻人,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锁定着董季平的一举一动。
董季平认出了这双眼睛,这个人正是与他一起突袭黄家“医院”的“雄狮”小头目。董季平扬起目光,对“张哥”微微一笑。“张哥”短暂地避开了董季平的眼锋。董季平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身后的“刀疤”与“张哥”一样,警惕地监视着他的一言一行。董季平很清楚,洪德全如此安排,是担心自己突然出手,挟持洪德全,为自己赢得一条生路。
“自作聪明的家伙。”董季平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过,他并不否认,在踏进洪德全的办公室前,有一瞬间,他的确动过这样的念头。
“董经理,我记得你跟我说,你把这个人……”洪德全伸出右手食指,遥点桌上的手机,“卖给了人体器官贩子。但很快,他就面对镜头发声,申明自己的确被‘噶’去了腰子。现身说法,为你提供证据——担心我不相信你的说辞?”
董季平并未贸然启用残存的渠道向上级报告孟刚私自接受自媒体采访,让洪德全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但是,上级应该是意识到这段视频会给董季平带来麻烦,于是安排孟刚再次接受采访,强调他被“噶”了腰子,强调他是自行出逃,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董季平微微摇头:“我已经说过了,这件事我做错了,请洪总处置。”
洪德全如同董季平的镜子一般,同样微微摇头:“还有一件小事。昨天夜里,大木田警方击毁了一辆企图带人偷越国境的汽车。司机被当场炸死。董经理,你知道这台车想要带走的,是什么人吗?”
“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董季平的嘴角浮起一丝讥诮。
“这个司机虽然死了,可是他们……”洪德全随手一指“张哥”,“找到了司机的老板。老板爽快地承认,有人雇佣他把人偷运到中国,雇佣他的这个人,碰巧了,老板说恰好就是你,董经理。”
董季平早已知道,洪德全把自己召到他的办公室里就是为了当面对他说出这番话,逼他摊牌。董季平原先准备的解释是:胡英子恳求他想办法,把她弄回中国,报酬是胡英子留在十四号别墅衣柜里的七万美元现钞。他原本打算对洪德全说:“七万美元,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笔小钱。”
然而,此刻,董季平完全失去了辩解的兴趣。
他扬起头,保持住嘴角的那一丝讥诮:“孩子并不在计划之内。”
洪德全似乎没有料到董季平会如此坦承,沉吟数秒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孟刚出逃,他成功了;胡英子和万奇麟出逃,差一点点也成功了——如果不是我们的枪花小姐在最后时刻,放弃了登上你安排的车。假若我的判断没有出错的话,这些事情,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计划。董经理,你的背后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强大到我不得不对你心生敬畏。”
在洪德全字斟句酌说出这一大段话的同时,董季平的脑海里迅速滑过父亲、母亲和上级的面孔。董季平的父母都是节衣缩食的浙江小商人,受益于火遍全世界的义乌小商品,父母积攒下一笔钱,让他在大学本科毕业之后,得以远涉重洋,赴美留学攻读酒店管理专业的硕士学位。留学期间,董季平成为一名优秀的MMA业余运动员。学成归国,父母坚决要求他报考公务员,于是董季平通过公开招考成为浙江某地公安系统的一名网警。鉴于董季平出色的格斗能力与其作为网警从未公开露面,上级选中他到千塔国北部卧底。经过严格的培训之后,伪装成无数到千塔国北部淘金的中国人之一,董季平的美国留学经历以及MMA实战能力赢得了洪德全的赏识,从保安做起,不到半年,便升任“醒狮庄园”的保安经理。
董季平认为,自己身份的意外暴露,源自中国警方内部泄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是洪德全自始至终没有真正信任过自己。从自己入职“醒狮庄园”的第一天开始,也许洪德全就命令“雄狮”目不转睛地盯住自己。问题很可能出在不久之前自己向上级传送的那份人员名单上。既然名单被掉包,说明洪德全彼时已经识破他的身份。之所以拖到现在才跟自己摊牌,董季平判断,这很可能跟洪德全的“黄雀计划”有关。
董季平对洪德全的一番高论不置可否。很多时候,沉默比言说具有更大的力量。
“明说吧。”洪德全像是不胜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我认为,你是中国警方派到我身边的卧底,你的看法呢,董经理?”
这是一个不能不回答的问题。
董季平也如洪德全一般,叹上一口气:“没有任何人可以质疑洪总的判断。我否认,有用吗?”
洪德全闭上眼睛,缓缓睁开,他朝董季平探出身子:“我从来无意冒犯中国政府,无意冒犯中国警方,但是……”他停了下来,盯住董季平的眼睛,后者无所畏惧地回视他。
“对于中国警方把一个卧底安排到我身边这件事情,我很不开心。准确地说,我感觉被冒犯了。”洪德全皱起眉头。
董季平再次陷入沉默,他知道洪德全一定会继续把话说下去。
“首先,我必须解除你的保安经理职务,我会派人搜查你的住所,让技术人员检查你的手机……这都是必要的安全措施。现在,董经理,请交出你的手机。”洪德全努力体现出某种外交礼仪般的彬彬有礼。
董季平立即掏出自己的手机,搁到桌上。
“谢谢你的配合,”洪德全示意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黑衣人收起手机。随后,他仰靠在皮转椅上,“说实话,这件事情让我非常为难。在我想出解决方案之前,只能委屈董警官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独自待上一段时间,我希望你能够理解。”
也许是针对洪德全口中刻意强调的“董警官”,董季平发出一声冷笑。
“你可以跟他们走了。”洪德全转动椅子,让自己背对董季平。
“张哥”绕过大班桌,走到董季平跟前,面无表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董季平起身,整理一下衣襟,迈步朝双扇橡木门走去。
“刀疤”不动声色地拉开橡木门。
董季平的身后,传来洪德全懒洋洋的声音:“有一件事情我想提醒董警官,中国警察并没有境外执法权,因此,我非常担心,那些派你来的人,会不会完全否认你的身份?”
这当然是另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椭圆形办公室”门外的候见椅上端端正正地坐着六个黑衣黑裤黑色警用面罩遮脸,大腿外侧的快拔枪套里插着手枪的男人。仿佛有人给他们下达了无声的口令,开门的瞬间他们齐刷刷地站起,将董季平夹在中间,朝电梯门走去。
68
9月7日,星期二。
20时10分,洪德全的技术总监将那沓打印着2349名中国人姓名和身份证号码的A4纸,毕恭毕敬地送进“椭圆形办公室”前的两分钟,胡英子命令万奇麟跟她去跑步。
万奇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胡英子说话,他举着一根撕开口子的猫条,忽而绕着餐桌转悠,忽而趴在地上,朝沙发底下张望,忽而走到窗前躲在纱帘后面,忽而尖利,忽而温柔,不停地呼喊:“猫——猫——咪咪——”
整整一天,胡英子和万奇麟没有见到那只悄然出没于十四号别墅的狸花猫。
万奇麟急于用刚刚到手的猫条对猫示好,找不到猫,他气急败坏地把拆散的魔方块胡乱地扔到客厅、卧室、书房的各个角落。白衣女仆知道万奇麟在找猫,于是把他牵到门外的猫碗前,指给他看空空的猫碗,用手势告诉他,猫来过,而且把猫粮吃得干干净净。她又拿来猫粮袋,让万奇麟用小勺给猫碗里添上新的猫粮。万奇麟躲在客厅的窗户后面,焦急地等待狸花猫过来,抓耳挠腮,一如童书里钓鱼的小猫。
胡英子一把夺去万奇麟手中的猫条,提高音量:“万奇麟,跟我去跑步!你答应过我的。”
万奇麟跳起来去抢猫条,胡英子敏捷地躲闪,男孩儿只能讪讪地放弃,一屁股坐到地上。胡英子将猫条递给白衣女仆,伸手去抓万奇麟。万奇麟猛然跳起,对着胡英子挥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右直拳,胡英子格挡,一个正蹬,轻轻地将他踢开。万奇麟哇哇怪叫着扑过来,“直摆勾”组合,攻击胡英子,被胡英子一一挡开。两人看起来不像是格斗,更像是游戏。白衣女仆掩口而笑。
“好啦,别闹了。走啦走啦,我们去跑步。”胡英子拖住万奇麟的胳膊,把他拉到大门附近的鞋柜旁。
让万奇麟和白衣女仆感到惊奇的是,胡英子从鞋柜里拿出了长长的牵引绳。
胡英子把牵引绳的一端做成一个活结,套到万奇麟的腰上,用“8字环”扣住。
“你要干什么?”万奇麟大叫,试图解开套在他腰上的绳子。他不懂“8字环”的用法,越扯,绳子套得越紧。
胡英子将牵引绳的另一端同样做成活结,套在自己腰上,同样用“8字环”扣住。
“我怕你跑掉,跑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胡英子笑吟吟地说。
对万奇麟来说,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奔跑中,他有意放慢速度,甚至赖着不跑。他可以体会到通过绳子传来的,胡英子拉扯他的力量。万奇麟越是耍赖,绳子越是绷紧;万奇麟突然加速,绷紧的绳子猝然松弛,他看到胡英子一个踉跄,于是他哈哈大笑,更快地奔跑,试图超过胡英子。万奇麟当然跑不过面前这位射击运动员,他放慢脚步,立即感受到胡英子拖拽他的力量……对胡英子而言,这同样是一种考验,她必须通过绳子的松紧程度,随时调整自己的步伐和力道。与正常的夜跑相比,这需要耗费她三倍的体力。
然而,拖着万奇麟奔跑的胡英子是快乐的,她喜欢这种被拖累、被束缚、被陪伴的感觉。
气喘吁吁的万奇麟同样是愉悦的,尤其是当胡英子宣布训练告一段落,轻轻解开他腰间绳索的那一刻,更是让这份快乐倍增。她紧握住他的手,两人携手向十四号别墅走去。一踏入院落,万奇麟的目光即刻被一道熟悉的身影吸引——狸花猫悠然自得地躺在碎石小径旁的竹篱之下,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这两位老友的归来。
“哈,猫!”万奇麟在朝猫扑过去的一瞬间猝然停下脚步,他示意胡英子跟他一样,小心翼翼地绕开,生怕猫受到惊扰,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万奇麟急不可耐地撕开一根猫条,蹑手蹑脚地朝猫靠近。孩子鬼鬼祟祟的模样让胡英子禁不住摇头,莞尔一笑。
万奇麟终于靠近到距离狸花猫约五十厘米的范围,他缓缓蹲下,无比轻柔地呼唤着:“猫……猫……咪咪……”乞求般地将猫条朝狸花猫递过去。
狸花猫抬头,盯住站在万奇麟身后的胡英子。胡英子微笑着点头。
狸花猫矜持地嗅着万奇麟手中的猫条,至少嗅了半分钟,这才伸出舌头,开始舔食。
万奇麟开心极了,不停地鼓励:“吃吧吃吧,吃完还有……”
狸花猫吃完万奇麟挤尽的猫条,意犹未尽,低头嗅嗅地面,探头嗅着男孩儿的手指。万奇麟趁机一把抱住了狸花猫。
狸花猫本能地挣扎,随即乖巧地发出一声“喵”叫,任由男孩儿将它搂在怀中。
万奇麟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看到这个孩子喜悦而委屈的样子,胡英子禁不住鼻头一酸。
万奇麟怀抱狸花猫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让狸花猫尽可能舒服地靠在自己胸前。他腾出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猫的后背和下颌,不停地亲吻它的脑袋。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惬意地闭上眼睛。
“万奇麟,放下猫,去洗澡。”胡英子走过来,轻轻地拧住万奇麟的一只耳朵,提醒他注意听自己讲话。
“我不!”万奇麟猛甩脑袋,躲开胡英子的手。
“难不成你就这样一直抱着它,不换鞋不洗澡,一直抱到天亮?”胡英子拍拍万奇麟的肩膀。
“我要抱着它睡。”万奇麟再次低头亲吻猫。
狸花猫显然不习惯这样长时间地被人抱在怀中,它开始挣扎,试图逃离万奇麟的怀抱,尖利的爪子挠疼了万奇麟的胳膊。
“姐姐……”万奇麟委屈地仰起脸来。
“干吗?”胡英子瞪着他。
“拿绳子来!”万奇麟的声音再次透出吩咐胡英子“买筹码”那样的专横。
“你要干吗?”胡英子暗自心惊。
“把猫拴起来,它就不会跑掉了。”万奇麟断然宣称。
胡英子差点儿一记耳光扇到他的脸上。她当然不会那样做,猝然从万奇麟怀里抢过狸花猫,轻轻地将猫放到地上。狸花猫似乎有些困惑,站住,回头盯住胡英子,继而摇晃着身子,缓步走开。
万奇麟“呜”的大叫一声,跳起来去追猫。猫受到惊吓,一溜烟地跑开,消失在厨房深处。
“你……赔我的猫!”万奇麟逮不住猫,转而向胡英子一头撞去。
胡英子准确地抓住万奇麟的两个肩膀,任由他挣扎,直到逐渐恢复平静。
“我们不能因为喜欢猫,就把它拴起来。猫有猫的自由,它喜欢我们,它就会来;它不喜欢我们,它就会走……你……要让这只猫也和我们一样,被人用绳子……拴起来吗?”
胡英子晃动着万奇麟的肩膀,盯住他的眼睛。
忽然间,胡英子的视线变得模糊,她猛地一推,万奇麟猝不及防,跌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你不是也用绳子拴住我吗?”万奇麟大叫。
就在这一刹那,胡英子眼眶中的泪水如潮水般汹涌而出,万奇麟似乎被吓住了,他低下头,滴溜溜地转动眼珠,像是琢磨胡英子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稍后,他假装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绕开俯视着他的胡英子,悄无声息地朝楼梯走去。
“我去洗澡。”万奇麟可怜巴巴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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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胡英子用牵引绳拖拽万奇麟跑步,那是次日晚间,洪德全信步朝别墅区走去之时。
洪德全很少有散步的雅兴。这天,他的体内激荡着某种来历不明的紊流,直到他决定在庄园里随便走走,并且下意识地踏上通往别墅区的道路。洪德全禁不住在内心深处发出一声轻笑:我是想去看看我们的枪花小姐呀,我竟然在思念着那个名叫胡英子的姑娘。
在洪德全眼中,胡英子仿佛是一匹拼尽全力拉动车辕的小母马,而另一边,被绳索牵引的万奇麟,则像是一头倔强不屈的小毛驴,顽强地与之抗衡。有那么一刻,胡英子身体前倾,几乎与地面构成了四十五度的夹角,她拼尽全力,却几乎无法拉动同样以四十五度角后仰、似乎快要与地面融为一体的万奇麟。两人就像是陷入僵局的拔河选手,胡英子每艰难地向前迈出一步,万奇麟便固执地回拉一步,互不相让。胡英子的耐心终于被消磨殆尽,她猛地挺直腰板,绳索瞬间松弛,万奇麟险些失去平衡,仰面摔倒。察觉到绳索的松动,万奇麟抓住机会,拔腿便跑,瞬间超越了胡英子。然而,胡英子待绳索再次绷紧的那一刻,猛然发力,大步流星地追赶上去,迅速超越了万奇麟,绳索再度被绷紧。
洪德全隐身于花丛之中,目送胡英子和万奇麟消失在花海的尽头。有那么一瞬间,洪德全把自己想象成那个被一条绳子与胡英子捆绑在一起的人,他想象着那种绳子时而绷紧时而松弛的快感,体验到某种久违的温情与甜蜜。
我竟然有些喜欢这个姑娘。洪德全慢慢踱出花丛,心中暗自思量:这个姑娘枪法精湛,应变能力超群,她正在学习格斗,据说进步很快;这个姑娘时而显得天真烂漫,宛若孩童,时而又展现出堪比哲学家的深邃智慧,令人捉摸不透。她的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与朝气,尽管大多时候她对我保持沉默,不苟言笑,但那股少女特有的清新气息,却如同青草破土、青竹拔节般,即便被严寒的冻土掩埋,或是遭遇狂风暴雨的摧残,也依然顽强不屈,喷薄而出,让人无法忽视。洪德全的眼中透露出几分迷离,这份气息让三十四岁的他如饮琼浆,心醉而惆怅。
更重要的是,这个姑娘,在最后一刻,并没有登上董季平为她安排的,逃离大木田、逃离“醒狮庄园”、逃离自己的那辆吉普车。“也许,她对这样的生活,别墅、仆人、锦衣玉食……对我,三十四岁的青年富豪,大木田事实上的最高统治者,对我的博学、睿智、财富、权势……产生了某种迷恋?”洪德全悄然自问。
我恋爱过吗?洪德全在心底向自己发问。他黯然摇头,他不知道自己对胡英子的“思念”是否包含某种恋爱的成分。他从不屑于使用“爱”这个虚伪而绵软的字眼。
洪德全极目远眺,似乎等待着胡英子的身影重现。可以确认的是:他希望这个姑娘留在自己身边,无论是黑色T恤迷彩军裤沙色战靴大腿外侧的快拔枪套里插着手枪,还是宽边草帽白色长裙水晶凉鞋拎着LV包,抑或白色小翻领衬衣黑色西装黑色高跟皮鞋怀抱天蓝色文件夹……洪德全情不自禁在脑海中勾勒出胡英子的各种形象,这样的想象让他像个傻子一般,在漫步中自顾自地窃笑。
如果洪德全碰巧多喝了几杯“血腥玛丽”,如果碰巧杜义山正好恭敬地蹲伏在他的身边——是的,一想到杜义山,洪德全就会联想到体型硕大温顺体贴智力超群的“金毛”——杜义山一定会说:“恋爱是美好的,爱上一个人是幸福的。”
哈,洪德全在心中发出一声轻笑,因为他分明可以听到杜义山的心声:“哪有什么喜欢?哪有什么爱恋?洪总您渴望的,无非是控制和占有。”
那就占有和控制吧。哪怕是一头母狮,只要肯花心思,谁说不能驯养成宠物?谁说不能让一头母狮与她的主人情意相通、生死与共?
70
训练中断的两天后,床头柜上的A4纸通知胡英子:上午8时50分,乘车前往训练场。
在训练场等待胡英子的是哥丹敏。
董季平为何没有出现?胡英子没有发问。
训练间隙,哥丹敏不经意地透露,他已经接任董季平,出任“醒狮庄园”保安部经理。至于董季平的下落,他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
哥丹敏教给胡英子的,不是MMA,而是泰拳。与董季平的训练方式异曲同工,哥丹敏要求胡英子在对抗练习时绝对不能“出圈”——他用白粉笔在拳台上画出一个直径两米的圆圈。哥丹敏命令一名男保安连续朝胡英子击打重拳,与此同时,他命令另一名男保安用双手抵住胡英子的后背。任凭格挡、还击或是遭受连续重击,胡英子就是不能后退半步。
一轮对抗训练结束,尽管戴着头盔身穿护具,胡英子仍然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反复蹂躏的水蜜桃,表皮保持完整,果肉稀烂,一如脓浆。哥丹敏命令两名保安将脱下护具的胡英子架出拳台,让她坐在地上稍事休息。若不是背靠拳台的台柱,胡英子恐怕会如同一只骨头悉数被击碎的羔羊,仰头瘫软在地。
有人递给她一瓶揭开盖子的饮用水。
胡英子接过,仰头猛喝,差点儿呛住,咳嗽不已。
她感觉到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继而听到一个柔和的男声:“慢点儿喝,慢点儿……”
胡英子回头,看到洪德全蹲在自己身边,冲着自己露出邻家大哥哥般的微笑。
“辛苦了。”
胡英子想要回答“应该的”,或者说“谢谢”,但她的喉头被水噎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胡英子茫然四顾,偌大的训练馆,哥丹敏以及先前陪同她训练的保安,猝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们从来就不曾存在。
胡英子干咳两声,随即调整呼吸。她举起水瓶,小口呷水,掩饰自己不知如何应对的尴尬。
“我碰巧过来看看你们训练。看起来,你的训练比我想象的要辛苦很多。”洪德全竟然挨着胡英子,在地板上坐下。
胡英子本能地挪动身子,离洪德全稍远一些。她立即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会引起洪德全的不快,于是赶紧扭头,冲他挤出一丝微笑:“还好啦。”
“你和那个孩子,相处得非常融洽。”洪德全盯住胡英子的侧脸,说话时毫无来由地感到一丝紧张。我从来不知道该如何跟一个女孩子说话,洪德全在心里对自己说。
“万奇麟和猫,已经是好朋友啦,谢谢您的猫条。”胡英子转过脸,显出很有礼貌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对洪德全说道。
对啦,这就是我从未遇见过的女孩儿,洪德全在心中感叹。那种挥之不去的暖洋洋的紊流在他的身体内部再次涌动,夹杂着一丝从未体验过的怅然若失。
“你和那个孩子,帮了我的大忙。”洪德全惊讶于自己声音中流露出的恳切,“谢谢你,我是真心的。”为什么要强调“真心”呢?刹那间,洪德全对自己习惯性的虚伪感到厌恶与懊恼。
“也许吧。”胡英子将差不多已经喝光的水瓶轻轻搁到地上。
那种陌生的惊诧,莫名夹杂着无端喜悦的甜蜜感再次击中洪德全的心脏。她应该说“不客气”,或者“谢谢洪总”,又或者“能为洪总效劳是我的荣幸”……然而,她竟然说“也许吧”。
洪德全很想追问她的“也许吧”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说出的却是:“我来把那个孩子输掉的钱还给你。”
洪德全看到胡英子一脸茫然,仿佛早已忘却万奇麟在“三只老虎”的四号轮盘赌桌上,只用一把,就输去五千元人民币的事实。
洪德全从手包里掏出一个红包——的确是红包,是那种贺婚贺岁时用的红包,红包封面印着“大吉大利”四个烫金大字,朝胡英子递过去。
眼前的这个人,令胡英子感到陌生。他不再是那个坐在皮转椅上,威风凛凛发号施令的人;也不再是那个坐在十四号别墅的沙发上,滔滔不绝卖弄哲学的人。此刻的他,竟然夹着一个古驰手包,而且,更令胡英子惊讶的是,他竟然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大红包,仿佛是一个在外打拼多年,终于小有成就,忍不住在心仪的姑娘面前炫耀,却掩不去自卑和羞涩的乡村大男孩儿。
胡英子虽然接过红包,却像是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一脸局促。
“一万,美元。”洪德全轻声说。
这话仿佛触动了胡英子内心深处的某根神经,她像是被骤然释放的弹簧,猛地一跃而起,几乎是本能地将那个红包扔进洪德全的怀中,宛如急于摆脱一条令人畏惧的毒蛇。
“万奇麟输掉的是五千人民币。”她急切地申辩。
洪德全拾起红包,缓缓起身,面对胡英子,微笑着寻找女孩儿的眼睛。
“我说了,你做得很好,你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所以,你可以把它看成是对你的奖励。”洪德全将手包夹到腋下,一只手拉住胡英子的手,另一只手将红包塞到她的手中。
又一次让洪德全诧异的是,捏住那个红包的胡英子不仅没有说“谢谢”,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快要哭出声来。
“好啦好啦。”洪德全轻拍胡英子的手背,像是担心胡英子再次把红包扔还给他,“还有一个小小的礼物,我要送给你。”
洪德全收回自己的双手,从手包里掏出一部银光闪闪的手机。手包如同废弃的包装袋,被他扔到地上。此刻,他双手捧住手机,如同捧起一束娇艳的玫瑰。
那是一部最新款的iPhone14手机。
“希望你喜欢。”洪德全微微躬身,将双手捧着的手机递到胡英子的胸前。
胡英子左手捏着红包,右手一把从洪德全的手中抢过手机,喜从天降般“噢”地发出一声尖叫。
胡英子摁下手机右侧边键,屏幕亮起。她的眼睛,随着亮起的屏幕,如含苞待放的花儿一般,缓缓绽开它的花瓣。
第十四章
71
十四号别墅空空荡荡的书房里,胡英子盘腿坐在柚木地板上。她没有开灯,并且叮嘱万奇麟不许打扰自己。陷落在黑暗之中的她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待上一会儿。恩宠、信任、奖赏、收买、侮辱、戏弄……种种情绪如同视频广告中无序推出的关键词,气泡般地浮出她的脑海。胡英子并非了无边际地冥想,而是试图拂开这些泡沫,潜入深海之中,寻找那条大鱼的眼睛。
胡英子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洪德全渴望自己对他俯首帖耳,但是他绝不希望自己成为他身边的那些奴仆,甚至不希望自己成为罗洁那样的女人。洪德全像一个精明狡猾的猎人,他想抓住狐狸,却又不愿轻易开枪——或许,他真正珍视的并非狐狸本身,而是那华丽夺目的皮毛。他需要耐心地引诱,让狐狸活生生地自投罗网。一万美元,不过是洪德全用以诱惑狐狸的一串葡萄。盘腿静坐的胡英子听到某个声音在脑海里窃笑:狐狸从来不吃葡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寓言本身不是笑话,生编硬造出这个寓言的书呆子才是真正的笑话。
洪德全绝对不会给自己一部能够自由通话的手机,接过手机,三秒钟之内,胡英子已然作出这样的判断。她一直忍耐到训练结束,越野车将她送回十四号别墅,这才躲进卫生间验证自己的想法。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号码,奇怪的是,联系人姓名显示为“洪总”,却不显示具体的号码。胡英子一时想不出可以给谁打电话,也记不起任何人的电话号码。她灵机一动,拨打姑且可以被称之为故乡的那个中国南部城市的114查号台。拨号之后,手机没有任何响应。胡英子拨出的号码宛如一堆鹅卵石,被扔进辽阔无边的大海,不曾泛起一丝涟漪,消失在暗无天日的大海深处。
这部银光闪闪的最新款的手机,无非是一根绳子。绳子的一端,牵在洪德全的手中,而另一端,对胡英子而言,手机就是一个铃铛,洪德全拉绳子,铃铛响,于是她就像一条小狗,必须立即开始“汪汪”叫,第一时间摇头摆尾,奔向那个拉绳子的人。
胡英子有一种强烈的把手机扔进马桶,摁下摁钮冲进下水道的冲动。她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知道手机不会被水冲走,但是会被弄坏,她可不想被洪德全当成一个笨手笨脚把手机掉进马桶的傻丫头。
胡英子细心地查看手机电量,确保电量充足。
如果拉绳子的那个人发现铃铛不响,他不会更换铃铛,而是会把绳子打成死结,套到小狗的脖子上。这样,他下次拉绳子的时候,如果小狗跑得稍微慢一些,就会被绳子勒死。
当然,也可以把这样的一根绳子理解为“重用”。几天之后,胡英子就会知道,整个别墅区,除她之外,只有杜义山拥有同样的一部手机。毕竟,这部手机可以“直通”洪德全,这是否意味着,小狗在绳子这头“汪汪”,那个牵绳子的人亦会出现在小狗身边,踢上一脚,或者赏赐一根肉骨头?
21时29分,摆放在胡英子身边地板上的手机振动,仿佛一条被摆上案板的鱼,绝望地抽搐着。
胡英子纹丝不动,静待手机振动约三十秒。手机停止振动,静默如常,厨子手起刀落,鱼头被干净利落地斩去。
胡英子保持盘腿冥想之姿,想象自己悬浮在一片绿草如茵的旷野之上。抛开所有的屈辱和愤懑,她冷静地意识到,自己终于成功地接近了洪德全的核心圈层。现在她面临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顺应洪德全的“召唤”,潜入更为暗黑的深海,更加逼近那双大鱼的眼睛;另一个选择是拒绝洪德全的诱惑,调整好姿态和呼吸,漂浮在无边的大海上,寻找那一丝微弱的灯塔的光芒。
21时41分,手机再次振动,这一次,胡英子没有丝毫的迟疑,她抓起手机,摁下接听图标。
能够打通胡英子这部手机的,只有一个人,洪德全。
洪德全懒洋洋地“喂”一声之后,径直问道:“在干吗呢?”
胡英子立即回答:“刚洗过澡,准备休息了。”
这就完美地解释了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胡英子想。
果然,洪德全并未追问胡英子为什么不接电话,他“哦”了一声:“今天累了吧?我看他们把你打得够呛。”
“训练都是这样,还行。”胡英子的声音静若止水。
“女孩子还是不要太辛苦。这样吧,我会通知他们,你可以暂停几天训练……”洪德全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着胡英子表达感谢。
胡英子沉默着,虽然她不像董季平那样了解洪德全,但是她同样知道,洪德全会继续把话说下去。
“可以在园子里随便走走,还可以到杜义山那里跟他聊聊天……”洪德全再次停下。
“好的。”胡英子简短地应答。
“如果想到城里散散心,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洪德全干巴巴地说。
胡英子可以想象出洪德全正在咽唾沫的细微神情,她想,这个人实在不善于聊天,于是她选择继续沉默。
“不管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跟我说。”洪德全试图让他的声音透出某种朋友般的亲切,但是他办不到。
“我永远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胡英子在心底对自己说,然而她说出的却是:“谢谢洪总。”
洪德全终于等到了他需要的感激,接下来似乎再也无话可说。沉默大约五秒钟,他讪讪地说道:“那就早点儿休息吧,晚安。”
“晚安。”胡英子机械地重复洪德全的致意,一直等到对方手机挂断的提示音,这才挂断电话。
书房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万奇麟抱着狸花猫,径直走到胡英子跟前。胡英子与他人说话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对胡英子不许打扰的警告,孩子已全然忘记。
“哈,你有一个手机。”万奇麟把狸花猫放到地上,猫竟然端坐不动,仰头看着他。
万奇麟逮着机会就用猫条喂猫,猫欣然接受孩子的“贿赂”,追着万奇麟满屋子跑,“喵喵”地叫着,伸出前爪去抱他的腿。万奇麟只要一伸手,就能把猫抱进怀里。他得意洋洋地向胡英子炫耀他和猫的友谊,胡英子冷冷地说:“猫就是这样,谁给它好吃的,它就跟谁好。”
万奇麟猛地伸出手,试图夺取胡英子紧握的手机,而胡英子则顺从地松开了手,任由他抢去。
“你在跟谁通电话?”万奇麟大大咧咧地发问。
胡英子没有理他。
“我要给妈妈打电话。”万奇麟不由分说,在手机上拨号——如果男孩儿愿意,他的大脑里可以存储上万个手机号码。
胡英子知道,万奇麟拨出的那串号码,注定会如同被扔入大海的鹅卵石一般,消失在无尽的波涛之中。
万奇麟恨恨地又拨出了另一串数字,胡英子想,那应该是他父亲的手机号码。然而,拨号之后,万奇麟所感受到的,却是一片死寂,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足以吞噬万物的暗黑深渊,没有任何回应。
“什么破手机!”万奇麟气愤地挥手把手机高举过头,作势要砸向地面。
“很好。”胡英子在心里说,“就让孩子把手机砸碎吧——也许,洪德全会给我一个新的手机,也许,洪德全会把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到我的脸上。”
万奇麟当然不敢砸碎手机,他把手机凑到眼前,心有不甘地仔细查看,继而咕哝道:“假的!”
他把手机扔回胡英子的怀中,蹲下身子,抱起狸花猫,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书房门外。
男孩儿没有忘记带上书房的门,尽管他已经知道,这幢别墅里所有的房门,都被解除了反锁装置。
72
与胡英子此刻盘腿静坐的十四号别墅书房截然不同,那间书房里没有一本书;与杜义山此刻独自沉醉伏在桌上睡去涎水流出嘴角的九号别墅书房截然不同,那间书房里,书籍、碟盒和酒瓶胡乱堆砌如困兽的山洞。
而洪德全的书房,却是琳琅满目,井然有序。数千册哲学、科学、历史、文学书籍,中、英文各半,不是官员和富豪作为装饰材料使用的“假书”,而是货真价实的出版物,其中不乏珍本乃至孤本,分门别类,衣冠楚楚地站在书架上,像是等待国王召唤的中世纪贵族。欧美、日韩、港澳,各种高尔夫、登山、滑雪、射击、马术乃至数学、物理、人工智能俱乐部颁发给洪德全的会员证书,有的被精心装裱后挂到墙上最适合的位置,有的搁到书架一角,形成恰如其分的点缀。洪德全的博士学位证书,来自美国著名的哥大,封装在梵蒂冈风格的褐色木框之中,悬挂在最引人瞩目的位置——很少有人知道,十四年前,年仅二十岁的洪德全被父亲洪大成紧急召回大木田,执掌洪家大业。那时候,洪德全在美国念到本科二年级,辍学的他,别说博士,就连学士学位都尚未取得。但绝少有人怀疑洪德全博士学位的真实性,那张哥大的博士学位证书,确由哥大校方颁发,皆因洪德全赞助给哥大一笔不菲的科研经费。如果洪德全给哥大多捐一些美元,哥大在校园里专门建一个以洪德全命名的花园也不是没有可能。为了给自己在哥大获得博士学位留出足够的时间,洪德全必须给自己加上八岁。这样也好,四十二岁的洪家掌门人,大木田的实际行政和军事领导人,至少比三十四岁的洪家大少更显睿智成熟,更为令人信服。
罗洁是绝少知晓洪德全年龄和学历真相的人之一。谁让他们是童年时的小伙伴,成年后的性伙伴,生意上的高管与老板呢?
挂断与胡英子问候晚安的电话,洪德全再次体会到若有所失的怅然。他不会将之归因于自己完全不懂与年轻女性正常交流,而是暗自责怪对方不解风情。洪德全需要给罗洁打个电话,同样,他不会将之归因于鱼水之欢,而是有重要的工作必须安排。
二十岁的洪德全在新加坡邂逅十八岁的儿时玩伴罗洁,同枕共衾顺理成章。数日之后,罗洁消失,如同她的出现一般毫无征兆。洪德全并未将罗洁不曾说再见的悄然离去挂在心上,他的生活中最不缺乏的就是女人,只要有足够的美元,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女人是最容易买到的商品。那时,洪德全只知道罗洁是个私生女,她的亲生父亲背景不详,要么是中国的大官,要么是来路不明的暴发户。总之,父亲留下一笔足以让罗洁母女锦衣玉食的巨款,从此人间蒸发。因为这笔钱,罗洁可以入读洪家控股的私立学校,可以留学新加坡,可以与她童年的小哥哥重逢于异国他乡。
八年前,洪德全应邀出席举办于吉隆坡的某东南亚经济论坛。
洪德全健步登上主席台,以哥大AI博士、千塔国北部大木田地区经济首脑的身份,准备发表主旨演讲。洪德全看到台下第一排右起第三个座位上一位白衬衣灰西装的女士冲他笑出一口白牙,洪德全报以微笑,既针对那位女士,又针对全场。起初,洪德全以为那是一位富家千金,继而他认出那位气质高雅、仪态万方的女士正是罗洁。露齿而笑的罗洁严重干扰到洪德全的演讲,令他多次现出语无伦次的窘态,念错好几个英文单词,切换到中国古文以显示其文化功底时,很不幸地把“鸿鹄之志”念成“鸿告之志”。
洪德全对罗洁娴熟的云雨巫山之术大加赞叹,暗暗怀疑罗洁这些年是否以高级交际花为业。久违的玩伴不仅给洪德全带来颠鸾倒凤的青春记忆,而且给他带来了一个惊天秘密——她的亲生父亲名叫金鼎鸣,父亲给她取的名字叫金世珍。
不错,金世珑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千塔国北部女性几乎等同于性爱与生殖工具的地区,母亲是谁并不重要,只要她是金鼎鸣的女儿,她就是金世珑的亲妹妹。
那个挂在金项链上,铭刻有金鼎鸣亲笔签名的“身份牌”,不容洪德全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罗洁故事的重点在于:隐居于夏威夷的金鼎鸣对她的母亲旧情不忘,思念心切,竟然把罗洁的母亲接到身边。于是金世珑知道,自己不仅多了一个“小妈”,还多了一个亲妹妹。金鼎鸣为其子女在瑞士某银行设立了巨额信托基金,有朝一日,老爷子一命归西,金世珑的这个妹妹同样可以分享这笔巨款。
传说中,身为大哥的金世珑不是让他的弟弟妹妹们吸毒而死、暴病身亡、翻车情杀,就是变成白痴或精神病,总之,除了大少爷,已经无人具备继承金鼎鸣政治、经济遗产的生命或生理条件。在罗洁讲述的故事里,金世珑略施小计,“小妈”英年早逝,让老爷子独自抚尸痛哭。剩下的事情,就是全球追杀这个居然名叫金世珍,不仅活着而且生理健全的亲妹妹。
大儿子的心狠手辣让金鼎鸣五味杂陈,有激赏——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杀了哥哥和弟弟,逼老爷子退位,事后,李世民不也跪在李渊的膝下,脑袋拱进李渊的怀抱,含着李渊的乳头痛哭流涕吗?也有痛惜,那些儿子、那些女儿,哪一个不是他金鼎鸣的亲骨肉,哪一个的血脉里没有流淌着他金鼎鸣的精血?金鼎鸣决意保护他这个最小的女儿,不仅从未让金世珍与金世珑谋面,而且竭尽全力隐瞒金世珍的行踪。在罗洁讲述的故事里,这使她得以活至此时,得以与洪德全在吉隆坡GrandHyatt酒店的大床上缠绵,得以说出:“救救我,好哥。”
洪德全不吱声,他对罗洁讲述的故事深信不疑——金世珑杀弟灭妹,对大木田四大家族的世家子弟而言,是人所尽知而又不可言说的秘密。
一个模糊的计划正缓缓浮出洪德全的脑海,不容他分神。
“这个世界上,能救我的,只有好哥你一个人。”罗洁梨花带雨,拱进洪德全的怀中。
洪德全轻抚罗洁的肩膀,依然没有吱声。
“好哥你救我一命,我这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罗洁轻吻洪德全的耳垂。
“哈,”洪德全一声轻笑,“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知道这出戏,很有名的。”罗洁朝洪德全仰起带泪的笑脸。
“莎士比亚。”洪德全用英文念出这个名字。
73
“中国方面的生意先搁一搁,我思考了整整八年的‘罗密欧’计划,可以开始了。”洪德全在电话里对罗洁说。
罗洁在洪德全挂断电话之前,对着手机响亮地“啵”了一声。
八年前,当洪德全在吉隆坡GrandHyatt酒店的大床上说出“罗密欧与朱丽叶”时,罗洁立即体会到某种不祥,她看过那出戏,她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在大幕落下之前双双死去,这对情人的死亡换来的是两个世代仇杀的家族摒弃前嫌,握手言和。罗洁当然不敢对博学的洪德全说出自己的担忧,尽管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成为洪德全的朱丽叶。
当洪德全把暗杀金世珑的计划命名为“罗密欧”时,罗洁的不安达到了极限。在洪德全的计划里,金世珑应该是罗密欧,那么,谁是用罗密欧的佩剑自杀殉情的朱丽叶呢?
“罗密欧计划”并不复杂:由洪大成出面,邀请远在夏威夷的金鼎鸣进行一场豪赌。当然是这些老家伙当年发明的“赌命”游戏,“战场”设在大木田。双方从各自在瑞士银行开设的信托基金中提取一亿美元对赌,赢得的钱重新回到信托基金。赌资及资金流动,全程由信托基金监管,确保这笔钱用于赢家的直系子女。游戏结束之后,双方停止对抗。作为对输家的回报,赢家承诺在五年之内,不再干预大木田的政治、经济、军事等各项事务。
洪德全确信,只要自己的父亲洪大成出面发出邀约,金鼎鸣必然应战——“不敢应战”的消息在千塔国北部流传,金鼎鸣虽然垂垂老矣,但他仍然丢不起这张老脸。更重要的是,这个“游戏换和平”的方案,必然为千塔国北部的各路军阀喜闻乐见,其实质是鹬蚌相争:一个家族输掉一亿美元元气大伤,另一家族虽然赢到一亿美元,却必须暂时放弃染指大木田。对付一个元气大伤的统治者总会强过对付一头狮子外加一条恶龙,因此,千塔国北部的各路军阀会全力促使金鼎鸣接受洪大成的邀约。
以行将就木之躯,以及对千塔国北部众多宿敌的顾虑,金鼎鸣几乎没有可能重返大木田,但是金世珑,这条素来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届时一定会出现在大木田,这是洪德全暗杀金世珑的唯一时机。
至于洪金两大家族之间的“赌命大赛”,洪德全根本不存在“输”,只有“赢”:
如果洪德全输掉比赛,一亿美元将进入金鼎鸣的信托账户,那时候,金世珑已经是一个死人,能够享用那笔巨款的只有金世珍——金鼎鸣唯一健在且健康的直系晚辈。洪德全不仅可以赢得五年独享大木田的时间,他还将高调迎娶金世珍,洪金联姻,从而永久结束大木田地区的战乱纷争。
如果洪德全赢得比赛,他将赢得一亿美元,同样的道理,那时候,金世珑已经是一个死人,金氏家族只能交由金世珍执掌,同样的故事将再次上演。洪德全高调迎娶金世珍,不是以洪家大少的身份,而是作为金家唯一的女婿,主政大木田。
作为“罗密欧计划”的重要一环,洪德全不仅答应救金世珍一命,而且把她送到韩国,接受昂贵的医学美容手术;洪德全费尽心力和财力,让金世珑派出的全球追杀金世珍的杀手,“碰巧”在曼谷发现一具吸毒致死的女尸,种种迹象表明,那具女尸正是金鼎鸣的女儿、金世珑的妹妹金世珍。与此同时,名叫罗洁的女人,正全心全意打理洪德全在中国境内的“生意”。
洪德全认为,“罗密欧计划”的关键在于“后手”——如果暗杀金世珑失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自己将如何应对?
洪德全之所以认为已经为“罗密欧计划”留下了致命的“后手”,是因为被他锁进“椭圆形办公室”保险柜的那沓打印得整整齐齐的A4纸——“大龙总汇”旗下2349名被迫从事网赌、电诈的中国人名单。
洪德全决定在“赌命”开始之前,藉由第三方,向金世珑透露这个消息。
一亿美元的赌注,“游戏换和平”的诱惑,2349名员工名单被泄露,三箭齐发,洪德全坚信,金世珑必将亲临大木田,无论是操纵游戏,还是处理危机。
洪德全绝对不会向罗洁透露,作为“罗密欧计划”的“后手”,还有一个被他称为“黄雀”的行动。
罗洁,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叫她金世珍,并不知道洪德全窃取到金世珑的人事机密,更不知道将与“罗密欧计划”同时实施的“黄雀行动”。她知道的是,自己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无人分享她的喜悦。
金世珍打开总统套房的落地玻璃门,走上宽大的露台,站在“纳百川”大酒店三十八层的巅峰,遥望城市的点点灯火与如龙车流。她轻抚悬垂于胸前的黄金吊牌,柔情万般地呼唤:“哥哥……”
74
“在有危险的地方,亦生长着拯救的力量。”
杜义山摇头晃脑地念诵,向走在自己侧后方的胡英子发问:“听过这句诗吗?”
胡英子摇头。她不仅没有听过,甚至连杜义山究竟在念叨些什么都没能听懂。
“荷尔德林。”杜义山耐心地解释,“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德国人,天才,情场失意,疯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最伟大的诗人。”
胡英子连“哦”都懒得应付,她腰板挺得笔直,两眼平视前方,不紧不慢,保持落后杜义山半步的距离。这样,杜义山跟她说话,必须费劲地扭转脑袋。
“拯救你的力量已经显现,就看你愿不愿意追随这股强大的力量。”杜义山似乎对频繁扭头感到厌倦,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再回头。
这天清晨,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身着白色亚麻衬衣,焕然一新的杜义山来到十四号别墅,邀请胡英子:“能陪我这个老头子散散步吗?”
杜义山似乎相当重视这次散步,为此,他早起、沐浴、更衣,而且在与胡英子散步的过程中,他没有抽烟。
“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拯救我……”胡英子突然开口说话,让杜义山吃了一惊,他猝然停下脚步,侧脸盯住女孩儿。
胡英子示意杜义山继续前行。她本想说:“能够拯救我的,只有我自己。”她忍住,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没有任何人能够成为一头孤狼。人是群体动物,总是需要伙伴、需要团队、需要……相互信任、相互依靠……”杜义山让自己与胡英子并肩而行,这样说起话来方便很多。
“您想说的是相互利用吧?我和他,连相互利用都说不上,他需要的只是工具。”胡英子断然截住杜义山的话头。
杜义山再次吃了一惊,他当然明白胡英子所说的“他”指的是谁。目标一旦出现,毫不迟疑地扣动扳机,杜义山忘记了这个女孩儿是射击运动员出身。胡英子这样一说,等于明确指出:杜义山邀请的这次散步,无非是给洪德全做说客。
杜义山干咳,清清喉咙:“话,当然可以这样说,道理,并不完全是这个道理。我们那个时代,有的女孩儿,毕生的梦想就是依附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我们那个时候的说法,叫‘傍大款’,我们很厌恶那种女孩儿。现在想想,那样的厌恶大抵出于少年的嫉妒,所谓‘好白菜都被猪拱了’。”
杜义山停下来,等待胡英子发笑。
然而,胡英子眉头紧皱,仿佛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令她不快的农家肥的气息。
两人缓步走过方砖铺就的小径。小径两侧齐腰的绿化带,园圃里垂头丧气的花朵。天空阴晦,天光黯淡,不像是早晨,更像是山雨欲来的黄昏。目力所及,空无一人,亦无一声鸟鸣。
“冷静下来想一想,女孩儿和大款,究竟谁是谁的工具?”杜义山接着往下说。
“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您说的那种女孩儿,在你们的那个时代,也被叫作‘金丝鸟’。”胡英子紧皱的眉头松开,仿佛终于回忆起这个比喻。
“嗯,笼中的金丝鸟。”杜义山随口回应,随即生出一丝懊恼,自己竟然落入这个女孩儿的圈套,他急忙补充道,“如果笼子足够大,大到整个世界,也就无所谓笼子了。”
“杜老师您想过鸟儿的恐惧吗?不管笼子有多大,鸟儿始终知道自己被关在笼子里。”胡英子侧脸望向杜义山。
“你,无非也是一只笼中的金丝鸟,你甚至比我还要恐惧。”这是杜义山从胡英子的眼神里读出的声音。
“你想要谈论的,似乎是自由的边界……或许,你想要谈论的,也是自由的底线,所谓免于恐惧……”杜老师的思路猝然紊乱,散步至此,“嘴替”至此,聪明睿智如杜义山,一时无话可说。
“我们回去吧。”胡英子不待杜义山同意,略微停留之后,转过身子。
鹦鹉一旦被驯养、被调教,就必须重复主人教给它的话语。
十四号别墅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
“我听说,洪总送给你一部手机。”杜义山嗫嚅着问。
“是呀!”胡英子的声音听不出是喜悦还是讥诮。
“那是一部可以直接给洪总打电话的手机……”杜义山挥手,划出一个半圆,遥指“醒狮庄园”的山水、景观、高楼与厂区,“这里,能够直接给洪总打电话的人,不会超过六个。”
“杜老师您就是其中之一。”胡英子在别墅前的碎石小径前停下脚步,表示她不会邀请杜义山进入别墅小坐。她的声音听不出是恭维还是嘲弄。
“洪总很看重你。”杜义山并不甘心就这样结束谈话。
“是吗?”胡英子反问道,她的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洪总喜欢上你了。”杜义山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事实上,杜义山非常后悔,他应该一开始就对胡英子说出这句话,然后溜之大吉。
“我知道的呀!”胡英子真的笑了,笑得仿佛杜义山正在扮演一个画蛇添足的乡村媒婆。
杜义山彻底哑口无言。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呀!忽而与你严肃探讨自由的边界和底线,忽而嬉笑娇憨如同毫无心机的纯真少女。怪不得洪德全会喜欢上她,连我都有些喜欢她了。杜义山恨恨地想。
“再见,杜老师。”
杜义山没有说“再见”,他冲胡英子摆摆手,勾腰朝九号别墅慢慢踱去,约略有些伛偻的身形,使他看起来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75
隐居山中的洪大成对儿子的“罗密欧计划”以及与之配套的“黄雀行动”大加赞赏。
八年前,金世珍投靠洪德全,洪大成立即启用秘密力量,对金世珍的故事展开详尽调查,确证无一破绽。之后,通过联姻达到吞并金氏家族的构想,在父子之间的一次次长谈中逐渐成型。
洪大成完全同意儿子“毕其功于一役”的构想,这只老谋深算最擅长从背后捅刀子的老狐狸判定:洪金之争如果久拖不决,在中国政府的强大压力下,最终的结果不是两败俱伤,而是玉石俱焚。洪大成深信,远在大洋彼岸的金鼎鸣会作出跟他完全一致的判断。
洪大成亲笔给金鼎鸣写了一封长信,回溯青春岁月的战斗情谊,深刻检讨十五年前大木田“兵变”中自己的过错,无比痛切地将自己的“背主”行径归咎于千塔国5f351cc989396157aeef510c815aa4fc政府的阴谋和背信弃义。“我们老了,儿子们的事情交给儿子们去办,我相信老首长和我一样,不愿看到儿子们继续打打杀杀,而是给儿子们一个和平与发展的前景……”洪大成继而提出“游戏换和平”的和解方案,详尽解说游戏规则,最后恳请老首长慎重考虑。
洪大成派出信使,飞越半个地球,把亲笔信递交到金鼎鸣手中。
金鼎鸣高规格接待信使。之后花了整整三天的工夫,工工整整地给洪大成回了一封亲笔信。
金鼎鸣在信中声情并茂地回忆餐风露宿同甘共苦的光辉岁月,对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金鼎鸣表示“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金鼎鸣同意洪大成提出的“游戏换和平”方案,为了表示诚意,金鼎鸣提出双方的赌注各自提高到两亿美元,而赢家退出大木田的时限提高到十年……在亲笔信的最后,金鼎鸣表示自己年迈体衰,不堪舟车劳顿,此事交给金世珑全权办理——这是暗示洪大成亦不能插手儿子们的“游戏”,洪大成对此自然心领神会。
“游戏”时间定于10月14日,星期天,13时30分开赛,比赛不限时长,直到其中一方成功将标靶带回己方大本营。
76
10月12日,星期五。
大木田城区,流光溢彩的摩天大楼,四大家族之一的黄秉和名下的另一家大型赌场。
霓虹灯照不到的角落,一排蓝色的板房陷落于停车场一角的幽暗之中,这是集体宿舍,这幢大楼级别最低的保安睡觉的地方。
一条黑影轻敲板房最深处一间宿舍的房门,三下,一下,然后两下,最后是三下。
房门猝然打开,黑影悄然闪入。
这个房间里竟然只有一张床。
没有人开灯。
给黑影开门的人退回到床沿上坐下,他披着一件肮脏油腻到不辨本色的美军M65风衣,垂首如脖子已被折断。
黑影挨着他坐下,递给他一根香烟,打火给他点燃。
火光一闪,垂首而坐的老男人,是胡英子的父亲胡海川。
黑影给自己也点上一根烟,两人都喷出一股浓重的烟雾之后,黑影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语,对胡海川轻声说:“大少爷回来了。”
胡海川“嗯”了一声。
黑影把只抽了三口的香烟扔到地上,站起身来,用脚上的黑色“511”高腰战靴蹍灭。黑影弯腰拍拍胡海川的肩膀:“召集你的人马,二十四小时待命。”
胡海川点头,继续大口吸烟。
黑影抓住门把手,静默三秒之后,转头对胡海川说:“老爷子也回来了。”
胡海川吐出一口浓烟:“我不认识什么老爷子。”
黑影满意地点头,拉开房门。一丝微弱的光线照进小屋。
黑影闪出门外,微弱的光照亮他的脸,这个人是哥丹敏,不久之前,接任董季平出任“醒狮庄园”的保安经理。
哥丹敏轻轻带上胡海川的房门。
单人宿舍重新陷入黑暗。
胡海川扔掉烟蒂,起身,在板壁上摸索。他抽开一块隔板,拿出一部对讲机。
对讲机的绿色指示灯仿佛永不睡去的猫眼,在黑暗中平静而警惕地闪烁。
第十五章
77
洪德全站在“椭圆形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人工湖,无数星斗倒映在湖水之中,微波荡漾,星光迷离,洪德全微觉有些眩晕。他不可能知道:正是此刻,哥丹敏悄然潜出“醒狮庄园”,通知胡海川召集金世珑的秘密安保力量。
不仅来自洪德全自己的情报部,另有来自多个渠道的信息交叉证实:金世珑派遣到“醒狮庄园”的女服务员拍下时任千塔国内政部高级特工的哥丹敏的照片,金世珑随即向内政部高层揭穿哥丹敏长期为洪德全“服务”的秘密,哥丹敏因此亡命天涯,被迫投靠洪德全。
起初,哥丹敏同时为金家和洪家服务,同样的情报卖两次,拿两份报酬。出卖政府情报这种事情不可能干一辈子,在金洪两家之间来回走钢丝,迟早会摔得粉身碎骨。作为一名情报官员,对手头充裕的资料进行综合研判之后,哥丹敏断然看好金家。在随后的接触中,哥丹敏与金世珑一拍即合,金家开出丰厚筹码,哥丹敏不惜以自己的职业生涯为代价,成为金世珑最隐秘而致命的一枚钉子。
洪德全怎么可能猜到,以牺牲数名女服务员的舌头为代价,金世珑设计这出苦肉计,就是要把哥丹敏这枚钉子打进洪德全的软肋。
哥丹敏原以为洪德全会欣然收纳他,没想到洪德全安排他去“赌命”。数月前的那次“比赛”,哥丹敏一直试图逃命,而不是夺取标靶赢得胜利。他知道信号发射器藏在防弹背心里,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脱下防弹背心逃离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他敏锐地捕捉到胡英子为他赢得了一线生机,果断决定与胡英子并肩作战。哥丹敏不仅赌回了自己的命,而且赌到了洪德全的信任。董季平失踪,哥丹敏接替董季平出任保安经理,他不知道董季平失踪的原因,也无须费心去打探,那不在他的任务范围之内。
金世珑的身边,自然也有洪德全安插的内线。这个内线的级别比较低,他只能向洪德全报告金世珑已经秘密回到大木田,将于两天后,在黄秉和的“野战指挥所”全程观看“游戏换和平”的这场豪赌。这个内线不可能掌握哥丹敏的真实身份和使命,也不知道金鼎鸣与金世珑同时潜回大木田。
临战前的兴奋和焦虑,让洪德全心浮意躁,心底不时泛起一丝凉意。他打开保险柜,确认那沓打印有2349名中国人姓名和身份证号码的A4纸没有被偷走,关上保险柜,他不禁为自己幼稚的举动垂首莞尔。
洪德全的桌上摆着一份情报:10月12日,也就是今天,中国公安部刑侦局微信公众号发布通报,悬赏十万至五十万元通缉两名千塔国北部电诈头目岩板和岩块,这两人分别在诺瓦底邦“自治”政府担任公职。
早在数日之前,洪德全的情报主管向他报告:中国公安部知会诺瓦底邦,要求把“确有证据胁迫中国公民从事贩毒、网赌、电诈活动”的岩板和岩块移交中国警方。此二人均为诺瓦底邦最高领导人的亲侄子。诺瓦底邦虚与委蛇,不仅未将岩板、岩块交给中国,甚至还安排二人连夜出逃。中国公安部通过微信公众号发布对岩板、岩块的通缉令,无疑是发出与千塔国北部犯罪集团决战到底的信号。
洪德全还另有一层担忧:董季平被自己软禁已经一月有余,董的上级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董可能被囚,也可能被杀。这一纸通缉令,难道不是某种“警告”?谁胆敢与中国警方为敌,中国警方将与之誓死战斗,绝不饶恕。
是时候让董季平上场了,至少,让董的上级知道他还活着。
更重要的是,让董季平背后的中国警方,把目光从他洪德全的后背移开,转而盯住已经潜回大木田的金世珑。
洪德全拨通“雄狮”小队负责人的手机,命令他们把董季平“请”到“椭圆形办公室”。
78
三十五天前,董季平走在六名“雄狮”队员中间,两名在前,两名左右相伴,两名拖后,离开被洪德全命名为一号楼的“醒狮庄园”办公大楼,被挟持进车窗紧闭的大排量越野车,沿着可移动花箱夹出的小径,送进这幢别墅。
三天后,董季平判断出这是二号别墅。
这幢别墅没有女仆,董季平的日常饮食皆由六名精锐的“雄狮”队员全权负责。他们始终保持着与董季平的距离,从未同桌共食。每当用餐时刻,其中两人便会端正地坐在餐桌旁,既不动用餐具,也不显露面容,唯有两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过黑色的警用面罩,静静地注视着。他们耐心地询问董季平对下一餐的偏好,并一丝不苟地按照他的要求备餐,绝不含糊。
除了餐饮,他们还会按董季平的要求送来书籍。当董季平沉浸在阅读之中微微犯困时,另有两人会默默坐在他的身后,如影随形。主卧室内,一张宽敞的大床专为董季平而设,而大床的两侧则各摆放了一张小床,使得原本宽敞的主卧变得如紧凑的集体宿舍。夜晚,分别有两人在小床上陪同董季平入眠,那黑色的警用面罩从始至终也未曾摘下。
即便是董季平上厕所,也有两人一左一右地矗立在敞开的卫生间门口,纹丝不动。他们严格限制董季平的活动范围,既不许他踏出别墅半步,也不允许他在白天踏上那宽敞的露台。他们对董季平始终保持着礼貌与克制,除了必要的饮食询问外,几乎从不说话,更多的时候,只是通过手势来传达“可以”或“不行”的意思。
董季平让看守他的“雄狮”队员给他弄来一本牛津英汉双解辞典,美国留学归来,没有使用英语的机会,可以明显感到词汇量大幅下降。董季平用背辞典打发时间,几天之后,他要求英文原版《福尔摩斯探案集》。“雄狮”队员把辞典交给董季平时已大感惊奇,发现他能够流利地阅读英文原版小说,黑色警用面罩上方的两只眼睛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钦佩。董季平知道这些“雄狮”在美国接受过特种作战训练,他们的教官是美国人,董季平想,这些“雄狮”根本不会英语,接受训练时,一定给他们配备了翻译。
董季平每天坚持训练,在室内做俯卧撑和平板支撑,抓住门框做引体向上,面对虚空里看不见的对手,出拳、格挡、踢腿、抱摔、裸绞……每每让看守他的“雄狮”队员眼花缭乱。他们并不知道为何将董季平监禁于此,他们的眼神中除了钦佩,还有跃跃欲试——与董季平过上几招的冲动。然而,他们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问,只能用眼神向董季平传达无可奈何的善意。董季平发现自己有些喜欢,更多的是同情这些“机械战警”一般的年轻人。
10月12日,星期五,21时16分。
四名看守示意董季平跟随他们走出别墅,登上大排量越野车,两名看守将董季平夹坐于后排。越野车启动,董季平不知道自己将被送去何方。新的监所?未知的刑场?荒郊野外,从脑后射入的一颗子弹?他并未惊慌失措,而是努力保持淡淡的微笑。董季平猜测,大概率是洪德全连夜召见。
他猜对了。
两名腰悬手枪的黑衣蒙面人肃立于“椭圆形办公室”大门两侧,董季平从他们的眼睛认出这两人是“张哥”和“刀疤”。两人各伸一只手,为董季平推开沉重的橡木门,紧随其后进入办公室。董季平看到洪德全一如往常,懒散地仰靠在大班桌后面的皮转椅上。“张哥”迅速走到洪德全身旁,面对董季平负手而立;橡木门关闭,“刀疤”背对木门,右手摁住枪柄,直视董季平的后背。
“请坐,董警官。”洪德全微微欠身。
董季平走到大班桌对面,伸手将椅子拉开半米,昂然坐下。
“你们……”洪德全扭头看看“张哥”,继而手指“刀疤”,“出去吧。”
尽管“张哥”和“刀疤”露出迷惑的眼神,但他们没有迟疑。“张哥”绕过桌子,大踏步朝房门走去。“刀疤”为“张哥”拉开房门,“张哥”出门之后,“刀疤”随之而出,房门从外面被再度合拢。
“您看,我是有诚意的。”洪德全将双肘撑到桌面上,朝董季平俯身。
“洪总,您很明智。”董季平的声音平静而坦诚,听不出任何讥讽的意味。他知道,这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需要奉承的人。
“董警官您想说,如果您要挟持或者刺杀我,根本不用等到我揭穿您的身份,更不用等到今天,对吧?”洪德全露出习惯性的自负微笑。
“我为什么要挟持或者刺杀您?洪总您很清楚,那并不是我的任务。”
“呃……”洪德全缓缓直起后背,“这是不是意味着,您愿意承认自己中国警方卧底的身份?”
“洪总您是有学问的人,您非常了解全世界警察的执法惯例。我不可能承认自己的中国警察身份,但是……”董季平略一停顿,“我可以与中国警方取得某种特殊的联系。”
“很好!”洪德全竖起右手食指,上下晃动,“董警官,我对您的专业素养深感敬佩——我想,您的任务,应该是所谓的搜集掌握证据,另外,伺机把那些在这里打工的中国人弄回去?”
董季平盯住洪德全的眼睛:“比较准确的说法是营救、解救……还有一个法律术语,叫归案。”
洪德全避开董季平的眼锋,“归案”这个词让他心生不快,他望向董季平的身后,仿佛那两扇紧闭的橡木门会突然洞开。
“这个可怕的时代。”洪德全自顾自地感叹道,“人永远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人的命运由某种未知的力量注定,我可以把这种力量姑且称之为神。人试图主宰自己的命运,这就是悲剧。我说得对吗,董警官?”
“您的博学将有助于您作出正确的选择。”董季平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里透出讥讽,“我想,您谈论的是哲学。哲学我不懂,我希望,以后有更多的机会向您请教。”
聪明自负的洪德全,应该能够听懂董季平的暗示:回头是岸,尽早认罪伏法,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还有机会炫耀他那些似是而非的人生哲理。
“事实上,我非常感谢中国警方把您派到我的身边,非常感谢中国警方给我保留一条沟通的渠道。”洪德全换上一副故作谦卑的面孔。
“任何时候,中国警方的大门,对您都是敞开的。无论洪总您是派出信使还是发出邮件,无论是向中国政府还是千塔国政府表达您的诚意,我想,政府和警方会派出特使,与您商议出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董季平有些迟疑地说出这些话,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说,是不是超越了权限。
“我知道,我知道……”洪德全叹息道,“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种事情。这个地方一团乱麻的历史,以及错综复杂的现实,我希望,这种事情……还是通过您个人来转达比较稳妥。”
“洪总高见。”董季平习惯性地迎合,随即哑然失笑。
“我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中国……”洪德全缓缓起身,走到保险柜前,“我可以向中国警方提供一份名单,超过两千人,真名实姓,以及相应的中国身份证号码。我现在就可以把名单交给您,您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把名单送达中国警方。”
董季平尽可能缓慢地起身,以免惊吓到洪德全。他举手制止洪德全打开保险柜:“我需要请示上级,希望洪总理解。”
洪德全点头,回到桌子后面,凝视董季平良久,缓缓说道:“您的意思是,同意做我和中国警方之间的联络员?”
“可以这样认为。”
洪德全摁下桌上的呼叫键:“赵经理,请进。”
橡木门被推开,洪德全的技术主管躬身而入,把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部手机轻轻地搁到桌上。
洪德全挥手,技术主管退出,橡木门再次关闭。
“没有呼叫限制的手机,你原来的号码,可以接入互联网的电脑。”洪德全走到董季平身边,伸手拍拍他的胳膊,“我说过,我是有诚意的……实话实说,我的技术人员会监控您的通话和其他通讯记录……必要的安全措施,希望董警官理解。”
最后一句话,洪德全故作幽默地模仿着董季平的口气。
79
董季平连夜与上级取得联系,获知董季平安然无恙,上级大感欣慰。至于洪德全与金世珑“狗咬狗”,经由董季平提供的2349名滞留千塔国北部从事电诈活动的中国人名单,上级乐享其成。这份名单与中国警方通过其他力量和渠道获取的情报交叉质证,作为有力的证据,于次日上午正式通报给千塔国内政部。千塔国内政部的一位要人立即乘直升机飞赴大木田,会见“大龙总汇”名义上的控股人,明令其在最短的时间内,无条件地将这些中国公民遣返中国。
10月13日,星期六,15时30分。
得到千塔国内政部要人抵达大木田,随即与“大龙总汇”的名义控股人进行会谈的消息,洪德全长舒一口气。他可以想象金世珑躲在帷幕之后,凝神静听内政部要人严厉指责他的“影子”,毫无商量余地下达遣返命令的场景;可以想象金世珑被一把刀子捅进小腹,而且必须咬紧牙关不发出一声痛呼的面部表情。此刻洪德全感到无比愉悦。他离开“椭圆形办公室”,走出一号楼的门厅。
洪德全“上班”的时候,他的专车永远停放在一号楼的飘篷之下,此时也毫不例外。“刀疤”坐在驾驶座上,“张哥”为他拉开后排车门,洪德全入座,“张哥”关好车门,一跃而入驾驶副座。
“贵宾区。”洪德全下达命令后自己微微有些吃惊,在他当天的日程安排中并没有这一项。他意识到自己是想去看看胡英子,他在心底对自己说:“我有些喜欢这个姑娘,这是真的。”
洪德全命令大排量越野车在距离十四号别墅百米开外停下,吩咐“张哥”和“刀疤”无须尾随。下车后,洪德全缓步朝十四号别墅走去,我要跟她说些什么呢?洪德全一边走一边想,也许什么也不说,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如同凝视一朵在风中微微摇曳的、白里透红的波斯菊?洪德全低头浅笑,我在心爱的姑娘窗前漫步,那金世珑呢?他蹲伏在幽暗的洞穴里,无可奈何地啃噬自己的趾爪。交人?还是不交?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洪德全任由那一丝浅笑停留在自己的嘴角。交人,2349人,这是两亿美元亦无法弥补的财富;不交,意味着与中国政府和千塔国政府同时为敌。无论交人还是不交,对金世珑而言,没有生存,只有毁灭。
不仅是政治、军事、经济上的毁灭,而且是肉体上的毁灭。万事俱备,只待明日此时。
洪德全没有急于推开十四号别墅的房门,而是沿别墅缓步绕行。透过客厅的落地窗,他可以看到胡英子身着家居短衫和七分裤,慵懒地斜倚在长沙发上,半闭眼睛,似睡非睡;他可以看到万奇麟坐在地上,身边散落拆散的魔方部件,万奇麟眉头紧皱,似乎不能确定某一块魔方部件的归宿;他可以看到肥滚滚的狸花猫蜷缩在单人沙发上……洪德全猜想自己可以听到狸花猫惬意的呼噜声,他们把猫喂得可真肥啊,洪德全在心中窃笑:“我可不要把那个姑娘喂成一只肥猫。”
洪德全推门而入的声音惊动了白衣女仆,发现来人是洪德全,白衣女仆如惊弓之鸟般飞走,扑到沙发前,打算叫醒胡英子。
胡英子在洪德全推门而入时已经缓缓坐起,待他走近,胡英子起身,双手摁住小腹,微微欠身:“洪总好。”
洪德全笑吟吟地连说两个“好”字。
万奇麟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听到胡英子的命令“问洪总好”,万奇麟咕哝一声,算是给胡英子一个面子。
狸花猫早已跳开,一时不知去向。
“对不起洪总,您稍坐,我上楼换件衣服。”胡英子垂首低语。
“不用不用,我坐坐就走。”洪德全在单人沙发上坐下,他可以感受到猫的余温。
“给我一杯绿茶,带孩子出去走走。”洪德全侧脸对垂手站在他身边的白衣女仆下达指令。
白衣女仆一溜小碎步跑开。
洪德全伸出右手,打算抚摸坐在地上,歪头斜眼打量他的万奇麟。他的手尚未触及万奇麟的脑袋,立即被男孩儿冷冷地偏头躲闪。万奇麟站起身来,莫名地踢了一脚散落在地上的魔方部件,磨蹭着走开。
带盖的白瓷茶杯搁上茶几,白衣女仆扯着万奇麟的手,将他拉出十四号别墅。万奇麟嘟着嘴,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他不敢吱声,他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个“大人物”。
偌大的别墅里只剩下洪德全和胡英子两个人,洪德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胡英子的侧影。胡英子腰板挺得笔直,两只手搁在膝盖上,微垂着头,面部表情波澜不惊。
“这段时间训练不多,你好像胖了一点儿。”洪德全轻声说。
这是一个胡英子无法回答的问题,她再一次意识到这个“贵”为一方霸主的男人根本不懂如何与女性交谈。她只能伸出一只手,指向茶几上的白瓷杯:“洪总,请喝茶。”
洪德全伸手去端茶杯,目光并未离开胡英子的脸庞:“不过,皮肤好像白了很多。”
“也许吧。”胡英子淡淡地应和道。
“明天,有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赛……”洪德全轻轻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浅浅地呷上一口,“你曾经参加过的那种比赛。”
洪德全注意到胡英子的眼睛猝然睁圆,一如被吓坏的小猫,她的身子也情不自禁地微微颤动。
“我想带你去现场观看比赛——严格地说,不是现场,是野战指挥部,我们可以在那里看大屏幕,看各个角度拍摄的实时画面。”洪德全轻轻将茶杯搁回到茶几上。
“我能不去吗?”沉默三十秒后,胡英子扭头望向洪德全,她的声音显得可怜巴巴。
“为什么不去呢?”洪德全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温和,他很享受这个姑娘被惊吓到的感觉。
“我不想再做噩梦……这些日子,我已经很少做那样的梦啦……我想,那就是一个梦吧。”胡英子嗫嚅着。
“噩梦醒来是清晨。”洪德全微微一笑,“你那么年轻,还有很多很多的好梦等待着你。”
“不管是噩梦还是好梦,是梦总会醒来。”胡英子一声叹息。
洪德全很满意,这一次,胡英子应答得很快,这给他一种交谈步入预定轨道的欣然。
“我很累……”洪德全舒坦地斜靠在沙发扶手上,“我一直都很累。明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之后,我想给自己放个假。”
洪德全心中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些事情:明天,嗯,明天的洪德全,已经决意输掉比赛,让两亿美元暂时进入金鼎鸣的信托账户,风头过后,经由金世珍,两亿美元最终将回到自己手里。种种迹象表明,中国政府与千塔国政府联手打击北部民族地方武装的暴风骤雨即将来临,这种时候,谁是穷光蛋谁就是大赢家……明天,嗯,明天的金世珑已经是一具尸体,而他,洪德全,正好暂离这个是非之地,静观待变。
狸花猫不知什么时候逡巡而至,跃上长沙发的扶手,警惕地打量着洪德全。
“也许在拉斯维加斯的总统套房里,你能做一个好梦。”洪德全朝狸花猫伸出右手食指,漫不经心地对胡英子说道。
“洪总您是要去拉斯维加斯度假吗?”胡英子轻声发问。
“也许吧……”洪德全让自己的手指离狸花猫的鼻孔更近一些,狸花猫探头轻嗅,小心翼翼。
“我们也可以去巴黎,卢浮宫,领略蒙娜丽萨神秘的微笑,也许,我们可以去墨西哥,参观据说是外星人建造的金字塔。”洪德全笑得更加惬意,他刻意强调了“我们”两个字。
胡英子报以沉默。
洪德全没有等到他想要的应答,比如胡英子欢欣地一跃而起,报以甜美的微笑,说一声“这是我的荣幸”……至少,说一声“谢谢”吧。
没有,胡英子不仅沉默着,而且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悲戚。
“我在美国的时候养过猫,我知道猫喜欢什么。”洪德全缓缓伸手,先是轻抚狸花猫的脑袋,继而将猫揽进怀中,“你看,这只猫知道,谁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狸花猫轻微地挣扎了一下,顺从地卧进洪德全的怀抱。
胡英子的眼睛再次瞪圆,她盯住洪德全怀里的狸花猫,身体情不自禁地微颤。
“这个世界如此辽阔,敞开怀抱等待我们去探寻它的奥秘。”洪德全把狸花猫抱得更紧一些,他微微弯下腰,寻找着胡英子的眼睛,“无论去哪里,我希望……你能跟我在一起。”
“啊!”胡英子发出一声惊叫。
是的,是脚下的冰面猝然炸裂般的惊叫,而不是百万美元从天而降的欢呼。
胡英子的惊叫让洪德全猝不及防,他猛然回头,像是一阵阴风吹过,一个披头散发的恶鬼伫立在自己身后。
洪德全怀中的狸花猫猝然直起身子,扭头盯住胡英子。
“你叫什么?见鬼啦?”洪德全摁住挣扎着想要逃离的狸花猫,厉声对胡英子说道。
千言万语刹时涌到胡英子的嘴边,比如“我要回家”;比如“不是说好了,打完比赛就放我走吗”;比如“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永远不想见到你,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比如……“放开我的猫!”
胡英子瞠目结舌,什么话也说不出,她只是异常缓慢地摇头,呻吟一般吐出一个字:“不!”
洪德全更坚决地摁住狸花猫,他摇了摇脑袋,发现自己并没有听错,胡英子说出的,的确是“不”。
狸花猫在洪德全的摁压下拼命挣扎。猫竭力翻转身躯,亮出爪子,撕挠摁住它的那只手。
“如果我理解的没错的话,你拒绝了我的邀请?”洪德全捏住狸花猫的脖子,冷森森地发问。
如同被安放在沙发上的一尊木雕,胡英子不敢动,不说话,不承认,亦不否认。
“你应该很清楚,我的邀请,那是无数女孩儿的梦想……”洪德全扬起脑袋,左右摆动,“在这里,你是女王;在我们一起去的任何地方,你是公主,是王妃……钻戒、游艇……你能想到的,我都可以给你。”
“不。”胡英子目视前方,微弱而坚定地吐出这个字。
“为什么?”洪德全把猫的脖子捏得更紧一些。
“我害怕!”胡英子轻声说。
“你不是害怕,是不喜欢。”洪德全竟然笑出了声。他用两只手拧住狸花猫的脖子,像是要拧干一块潮湿的毛巾。
狸花猫预感到死亡的威胁,两条后腿绝望地蹬,两条前腿绝望地挠。猫露出尖牙,试图去咬那只捏住它脖子的手,猫的嘴张大到极致,如同一个以头抢地的老妇人,可悲的是猫不仅咬不到那只捏住它脖子的手,甚至无法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狸花猫挠破了洪德全的丝质衬衫,挠伤了洪德全的手背和胳膊,渗出丝丝血痕。
胡英子一跃而起,朝洪德全扑过去。
洪德全似乎早已料到胡英子的举动,他从沙发上起身跃开,更紧地捏住狸花猫的脖子,如同举起一面残破的旗帜,将猫举至半空,退后半步,指尖愈发用力。
“放开它!”胡英子再次朝洪德全扑去。
她听到狸花猫颈椎折断的“咔嚓”声。
“你侮辱了我的诚意。”洪德全仰视被他举到半空中的狸花猫,“我不过是想抱抱你,你竟然把我抓得鲜血淋漓。”
狸花猫脊毛倒竖,剧烈而短暂的痉挛之后,猝然停止挣扎,如一片脏兮兮的破布悬垂在洪德全手中。
“你让我伤心了。”洪德全左手戏剧化地摁住自己的胸口,右手将狸花猫劈脸扔向胡英子。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洁白的丝质手绢,散漫地擦拭着手背上的血痕,朝十四号别墅的大门走去,他的身形微微有些摇晃。
“很好……”洪德全没有回头,他一直走到大门内侧,这才停下脚步。他仿佛真的累了,不得不伸手扶住门框,“既然是来赌枪的,那么,你就去赌吧!”
洪德全踉跄而出。
胡英子跪在地上,把双目半睁的狸花猫搂在怀中,血渍沁出狸花猫的嘴角,任凭胡英子如何抚摸,如何哀告,如何亲吻,狸花猫再也没有醒来。
猫,死了。
80
不让胡英子去“赌命”,而是让她去刺杀金世珑。
这个决定,是洪德全在从别墅区返回一号楼的车上作出的。
看到洪德全被撕裂的丝质衬衫,血迹斑斑的手背和胳膊,“张哥”和“刀疤”眼中露出诧异。联想到洪德全刚刚见过“枪花小姐”,他们难免会产生强暴或强暴未遂的联想。然而,他们一言不发,无论好奇,抑或关切。
大排量越野车平稳地行驶于移动花箱夹出的车道之上。通过车内后视镜,“张哥”注意到洪德全面色阴郁而沮丧。他赶紧移开视线,目视道路前方。
让胡英子参加一场决意要输掉的“赌命”大赛,无疑是让她去送死。
洪德全并不想让胡英子这么快地死去。并非让她活着受罪,洪德全在心底对自己说:“我没有那么残忍。我只是希望她活着,希望她幡然悔悟,希望她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嗯,叫爱心也可以。活着,不是受罪,而是享受幸福生活。”洪德全绝对不会考虑娶胡英子为妻,他需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侍卫,不仅能够捍卫他的安全,而且能够满足他的欲望,枪与肉体,暴力与性,他非常享受这样的幻想。
那么,就让她和“雄狮”一起去刺杀金世珑吧。一次毫无悬念的刺杀行动,之后,她将成为一个杀人凶手。金世珑一死,哪怕是作戏,金家势力,尤其是他的丛林部队,一定会发动血腥报复,参与刺杀行动的杀手将被列入第一批必杀名单。那时候,胡英子还能依靠谁的庇护呢?矜持、傲慢、任性……对,这是洪德全给胡英子打上的标签,他从来不会对胡英子使用“自由”这样的词汇。相对于“生命”而言,“自由”无非是可以任意践踏的尘埃。那时候,这个胆敢对自己说“不”的“枪花小姐”,会不会跪在自己脚下,抱住自己的大腿,乞求救她一命,乞求带她远走高飞?
只有让她明白,我,洪德全,是“泰坦尼克号”沉没后,茫茫大海上唯一的救生圈,她才会拼足最后一丝力气,乖乖地游向我,精疲力尽地扑进我的怀抱。
大排量越野车驶上一号楼前的平台,洪德全伸手拍拍“张哥”的肩膀:“明天,让她加入你的团队。我说的是……我们的‘枪花小姐’。”
81
10月14日,星期天,11时30分。
距离洪金两大家族“赌命”大赛开赛,还有整整两个小时。
黑色警用作战面罩蒙在“张哥”的脸上,他早已感觉不到闷热或瘙痒,面罩就是他的皮肤。“张哥”的目光缓缓扫过成一列横队伫立于自己对面的十二名队员,他知道,其中的十一名,和他一样,在热带炽烈的阳光下,并不会意识到面罩的存在。只有站在队尾的明显比其他队员矮上一头的姑娘,不时用手指隔着面罩搔挠额头和脸庞。
洪德全突发奇想,命令胡英子临时加入“张哥”率领的刺杀小组,并未让“张哥”心生不快。对于洪德全的朝令夕改随心所欲,“张哥”和其他“雄狮”们早已习以为常。“张哥”只是隐隐感觉“不祥”。他在美国接受特种作战训练时,他的教官,满头金发一脸白须的老头儿,据说年轻时杀人无数,出生于虔诚的基督教家庭,对十三这个数字深恶痛绝。包括“张哥”在内的十二名“雄狮”,加上意外空降的“枪花小姐”,正好是十三。“张哥”只能在心底安慰自己,十三在西方不吉利,在千塔国的佛教体系中却是圆满之数,地狱有十八层,上天却有十三层,佛塔上也有十三个相轮,代表的恰恰是吉祥。
另一个问题是,“张哥”带领他的小队为这次刺杀行动进行过十次以上的模拟训练:他们秘密搭建了黄家“野战指挥所”一比一的建筑模型,设计了三套以上的作战计划——杀死“野战指挥所”里所有的目标,之后将其夷为平地。胡英子并未参与训练,她对作战计划和目标一无所知。还有一个问题,“张哥”将包括自己在内的十二个人分为三个战斗小组,现在,让胡英子加入任何一个战斗小组,都会打乱既定的节奏和步骤。“张哥”考虑过让胡英子留在车上,然而他当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植入每一名队员体内的信号发射器,让洪德全对行动了如指掌。如果“张哥”真的胆敢把胡英子排除在行动之外,任务归来,等待“张哥”的很可能是一颗从后脑射入的子弹。
躲在黑色警用作战面罩后面,无人察觉“张哥”的叹息。他缓步朝队列末尾的胡英子走去。
“非常抱歉地通知你……”“张哥”听见自己的声音犹如手机里传来的提示音,“我需要为你植入一个信号发射器。”他看到胡英子的眼睛漠然望向自己身后,或者说,望向无尽的虚空。
“张哥”招手,一名“雄狮”将一个小巧的、银光闪闪的箱子递到他手中。箱子里是一个枪型发射器。“张哥”操起发射器,抵住胡英子的左大臂,扣动扳机,将信号发射器隔着衣袖射入胡英子的肱二头肌。
胡英子感觉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短暂的痛感消失之后,她将目光汇聚到“张哥”脸上,她可以感觉到这个人正在面罩背后苦笑。
“动动胳膊。”“张哥”提醒她。
胡英子抬起左大臂,回环运动,除了些微的异物感,胡英子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这玩意儿很高级,”“张哥”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讥诮,“只要我们的心脏还在跳动,它就会发出信号,也就是说,只要我们不死,洪总手里的那个平板,或者大屏幕上,谁知道呢?总之,代表我们的绿点就会一直跳下去。”
“我们去干什么?”这是胡英子说出的第一句话。
目睹如此阵容,胡英子知道,这批人马显然不会是去赛场上赌命。
“你什么也不用干。你只要跟着我,寸步不离——相信我,我怎么带你去,就怎么带你回来,你就当是……”“张哥”把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到,“看戏。”
“张哥”错了。
“看戏”的人永远不会是胡英子,而是洪德全。
然而,洪德全比“张哥”错得还要离谱,因为有一个人,比他更急切地等待这出好戏开场。
那个人,是金世珑。
这套信号发射接收装置,由哥丹敏负责采购、调试,随后植入刺杀小组的每一名“雄狮”乃至胡英子身上。所以,金世珑的手中,有着一台与洪德全一模一样的平板电脑。洪德全能够看到的,金世珑同样一目了然。
金世珑之所以敢于提前三十分钟进入黄家的“野战指挥所”,而且明知有人会立即把这个消息报告给洪德全,是因为胡海川和他手下的狙击手已经提前进入伏击位置,他们每个人的手中,也有这样一台平板电脑。
第十六章
82
在大木田,金世珑暗藏着一支不为人知的秘密武装力量。
十五年前,洪大成“背主”,联手千塔国军队,把金家父子赶出大木田,此后,金洪两家时而公开交战扬言将对方碎尸万段,时而在谈判桌上握手言欢,桌子底下恨不得一脚踢碎对方的睾丸。金世珑从不涉足大木田——想要趁他“回家”时刺杀他的,绝不止洪德全一个人。随着“大龙总汇”的业务范围日益扩大,“复兴大业”的日趋紧迫,金世珑不得不在必要的时候亲临大木田处置某些至关重要的事务。
金世珑为秘密潜回大木田的安全保卫深感头疼。大木田的警察机构置于洪德全的全面控制之下,金家的傀儡黄家虽然有自己的“民兵”,“大龙总汇”也有庞大的保安队伍,毕竟,金黄两家的武装力量,其战力与洪家武装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公然调集黄家“民兵”和金家保安为金世珑“保驾护航”,动静太大,无异于公开暴露金世珑的行踪;倘若金世珑决定从他的丛林部队中抽调精锐特种作战分队,以护卫其秘密潜回大木田,此举不仅会引起洪德全的强烈反应,更将被千塔国政府视作金家意图“收复”大木田的军事挑衅行为。面对此般局势,政府军极有可能与洪家武装力量联手,对金世珑发动一场毁灭性的军事反击。
金世珑想要“回家”,除了绝对保密,还需要一支绝对可靠的安保力量。
最好的办法是将这支安保力量置于暗处。金世珑不“回家”的时候,这些安保人员是车场保安、医院护工、大楼保洁、街头摊贩、“摩的”司机……这是一群任何时候突然消失都不会引起任何关注的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横向联络,没有一个人知道彼此的公开身份和真实姓名。每个小组有一名“老大”。“老大”按时给小组成员发钱,小组成员服从“老大”的调遣。每个人的任务由“老大”直接下达,比如以垃圾清运工的身份,守住某幢大楼的后门,耳孔里塞着对讲机耳麦,向“老大”报告后门出入人员情况。如果“老大”下令,干掉某个不速之客,他们会用无声手枪对准目标的后脑射击,把尸体扔进垃圾车,驾车从容离去。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什么也不需要做,直到“老大”用对讲机通知他们任务结束,撤离现场,稍后便会领到一笔不菲的“加班费”。
洪德全喜欢给万事万物命名,他将自己的特别卫队命名为“雄狮小队”;如果金世珑也有同样的爱好,而他的身边正好有杜义山之流的“编剧老师”,他也许会将自己隐藏于大木田的秘密安保力量命名为“地龙”。不错,那是一味中药,通常称为蚯蚓,炒制后用于高热、神昏、惊痫抽搐、关节痹痛、肺热喘咳、尿少水肿、高血压……
一年前,胡英子被省射击队除名,与此同时,胡海川成为“地龙”的一名“老大”。
83
一年零三个月前,四名腰带上挂着手枪、手铐和电击棍的保安将胡海川拖离“三只老虎”的“百家乐”赌桌,一脚踢进一间没有窗户,四面墙壁被浅褐色人造革包裹的小屋。
胡海川的脑袋撞到墙上,他感觉不到疼痛——人造革下面衬有泡沫,防止输红眼的赌徒撞墙而死。死人对赌场来说,唯一的价值是趁尸体尚有余温,立即摘取器官。“死体”的器官远不如“活体”器官值钱,更何况在摘取“活体”器官之前,赌场会使尽一切手段,榨取赌徒可能筹集到的最后一枚硬币。
赌场经理提醒胡海川:你已累计欠款二十五万元人民币,借款额度已经用尽,还款时间是三天。赌场经理和保安把胡海川关进小黑屋,没有骂他也没有打他,命令他尽快筹款还债。不眠不休赌博四十个小时的胡海川立即沉入暗无天日的昏睡。醒来之后,他盘算出自己一口气输掉了从国内带来的,以高额回报为诱饵,从朋友和熟人那里骗来的三十万,加上借赌场的二十五万,共计五十五万元。胡海川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还不上这些钱。他不知道自己的肾脏、肝脏、角膜……也许还有心脏,在人体器官黑市上可以卖多少钱,他想应该不止二十五万元人民币。射击运动员出身的胡海川逢大赛必有“静气”,他决意等死,静待赌场老板拉他去“噶”腰子,静待自己成为一具僵硬的、残缺不全的尸体,静待自己被扔进焚尸炉——他没有任何亲人和朋友可供赌场老板敲诈,他的手机里,除了引领他偷渡到千塔国的“蛇头”,没有任何人的联系方式。
事情似乎正如胡海川的预料,按部就班地朝着焚尸炉推进。他不知道自己在小黑屋里被关了多长时间,只知他被蒙着脑袋,推进了一辆封闭的厢式货车中;同样,他也无从知晓那辆货车究竟驶向了何方,只晓得自己再度被蒙住头,送入了一间密闭的小屋。头套摘去,他蓦然发现这是一个类似于宾馆标准间的客房。他试了试卫生间的淋浴喷头,竟然有热水,于是他洗了个热水澡。洗完之后,他感到饥饿难耐,这时他发现房门下方的地板上有一个托盘,托盘里有面包、牛奶和水果。胡海川狼吞虎咽,把食物一扫而光,这才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他把从里到外的衣物清洗后晾到卫生间的浴帘杆子上。胡海川打算躺下来再睡一觉,这时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胡海川认定,在摘取他的器官前,他们需要保持他的健康和洁净。他原以为自己生无可恋,对死亡了无恐惧。然而,洗过澡,吃饱肚子,他发现自己求生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他忍不住跳起来,敲打被反锁的房门,大叫:“有人吗——有人吗?”
无人应答。
胡海川发现,他敲打的是一扇铁门,铁门下方,高出地面十厘米处有一个紧闭的方形门洞。他明白,供给自己吃食的托盘,是从那个门洞里塞进来的。
三顿饭后,房间里突然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胡海川!”
胡海川本能地捂住自己的下体,他抬头张望,试图弄清声音的来源。他很快明白声音来自隐藏式喇叭。当他还是个年轻运动员时,集体宿舍里也有这样的喇叭,领队、教练乃至门卫,通过那样的对讲系统呼叫他的名字。
“在!”胡海川迟疑片刻后回答。
隐藏式对讲系统那一端的人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那个人说:“很好。”
“你应该知道,你基本上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我可以让你活下去,还可以给你提供挣钱还债的机会。”那个声音接着说。
胡海川听到铁门“哗啦”一声,门洞打开,有人扔进来一套迷彩服和一双解放胶鞋——没有内裤和袜子。
胡海川暗自呢喃:“他们调查过我的背景,他们知道我会打枪,暂时不要我的腰子,他们让我去当雇佣兵,去打仗,去卖命。”
胡海川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裤和鞋。
铁门洞开,胡海川在两名持枪军人的押送下,穿过幽昧的甬道。这一次,他们没有给他罩上头套。
胡海川被带到射击场。
“是了。”胡海川低语,“他们要看看我的枪法。”
在身着迷彩军装,没有佩戴任何军兵种和军衔标志的“教官”指示下,胡海川用手枪朝二十五米外的目标射击。那是一个背对胡海川,五花大绑到木杆上的人,胡海川不知道那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死人,或者是一个塑料人。
“我只要失误一次,等待我的就是手术刀,然后是焚尸炉。”胡海川对自己说。
胡海川花了整整一分钟调整自己的呼吸,随后他缓缓举起手枪。他从容镇定地射出弹匣中的五发子弹,分别命中目标的后脑、颈椎、后心和双肾。
换用自动步枪射击五十米外的目标时,胡海川只用了十五秒时间稳定情绪,他分别采用卧姿、跪姿和立姿,各打五发子弹,每一组射击的弹着点同样是后脑、颈椎、后心和双肾,三组射击的弹着点几乎重合。
胡海川不再纠结于被自己击中的目标是不是一个活人,他想,子弹击中的,只是被绑在木杆上的一头活猪。
最后是使用狙击步枪射击两百米外的同样目标。
枪膛里只有一发子弹。
透过瞄准镜,胡海川窥见目标被黑布蒙得严严实实的脑袋。他扣动扳机,一声枪响,鲜血和脑浆如奇异的花朵猝然绽放。
几天之后,胡海川被送回大木田,他得到一套车场保安的制服,一台对讲机和一张由“鑫虎大酒店”财务部签署的,债务已清偿的凭证,以及一条锋利如砍刀的命令:终身不得踏入赌场,哪条腿踏进去,就砍断那条腿。
两个月后,海胡川奉命执行第一次安保任务:他就是那个以垃圾清运工身份,坐在垃圾车驾驶室里监视后门的人;他就是那个接到“老大”的命令,干掉某个不速之客的人;他就是那个走到目标身后,举起安装有消音器的“柯尔特M1911型”手枪,对准目标后脑扣动扳机的人。
不用再欺骗自己,在两米之内,我开枪打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胡海川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凶手。
此后,胡海川不仅得到奖金,而且升任“老大”。他得到一彪人马,他负责对这些人进行“一对一”射击训练,特别是狙击训练。如今,胡海川和他的人马接到了明确的指示:他们的任务是服从“大少爷”的命令,保护他的安全。
胡海川和他的人马从未见过金世珑,他和他的人马绝对服从并誓死捍卫的,是一张从万千人群中一眼就必须认出的照片。
84
金世珑恳请他的父亲金鼎鸣重返大木田,向金鼎鸣担保此行绝对安全,并陈述了三条理由:其一,这是一场“游戏换和平”的比赛,既然目的是和平,谁都不会公开挑衅,招来破坏和平的罪名;其二,金世珑本人数次秘密回到大木田,每一次都安然无恙,这可以证明他的秘密安保力量万无一失;其三,金鼎鸣潜回大木田的消息将严格保密。
为什么恳请老爷子重返大木田,金世珑的理由更加充分:首先,金家必须赢下这场比赛,让洪家的两亿美元乖乖流进金家的信托基金账户;其次,比赛结束之后,将举行包括大木田四大家族、诺瓦底邦中央政府等北部地区割据武装军事首脑“峰会”,敦促赢家遵守十年内不得染指大木田政治、经济、军事事务的承诺。金世珑根本不打算遵守这样的承诺,而是依托丛林部队强大的军事压力,利用“峰会”,对洪家父子进行最后的清算。主持这场清算大会的最佳人选,非金鼎鸣莫属。
不仅思乡心切,而且时刻都在幻想重出江湖再执牛耳的金鼎鸣当即表示同意。
10月14日,星期日,13时。“比赛”开始前半小时。
金鼎鸣在金世珑的陪同下,乘坐防弹越野车,抵达黄家的“野战指挥所”。
钢针般的白发剃成军人的制式小平头,身穿白衬衣、灰色中式对襟小褂、灰色西裤、黑色软底皮鞋,手持拐杖的金鼎鸣竭力表现出大人物的慈祥与宽容。他向每一位长辈拱手致意,与每一位平辈热情握手,对每一位晚辈拍肩赞赏,同时对“野战指挥所”的大屏幕显示器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得知赛场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都将同步传输到大屏幕上,就像看电视一样,金鼎鸣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奇,再次对“技战术”(这是他们那一代丛林战士常用的军事术语)的进步表达足够的欣慰。
让金鼎鸣微微感到不安的是,簇拥在“野战指挥所”里的人似乎太多了,不仅有老友和熟人,还有太多的陌生人。金世珑为父亲一一介绍,他记不住那些陌生人的名字和头衔,据称都是千塔国北部地区政治、经济、军事领域的实权人物。这使得金鼎鸣感到自己不像是秘密潜回大木田,更像是高调荣归故里。
比赛开始前十分钟,那些老友、熟人、新贵,就像他们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消失,小小的“野战指挥所”刹时显得空旷,陪伴在金鼎鸣身边的,只有他的儿子金世珑、称他为“伯父”的黄秉和以及四名腰悬手枪的贴身侍卫。金世珑向父亲报告,那些突然消失的人将在为这次比赛特意建造的,更为宽敞舒适的贵宾厅观看比赛。金世珑解释“那个地方人多眼杂,不是很安全”之后,附耳询问父亲要不要去一下厕所?金鼎鸣大小便轻微失禁,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秘密。
金鼎鸣微微点头,由金世珑一个人陪同,离开“野战指挥所”,缓步走向三十米开外,由迷彩帐篷布搭建的临时厕所。
比赛开始前三分钟,颤颤巍巍走出临时厕所的金鼎鸣遭到枪击,一颗子弹准确地射入他的后脑,弹头停留在他的颅内。金鼎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头扑倒在地,像是深情地亲吻这片曾经被他统治长达三十五年的土地。
轻微的枪声没有引起除了金世珑之外任何人的注意。金世珑俯身查看父亲的尸身之后,厉声大喝,黄秉和与金世珑的贴身武装侍卫应声而至。
金世珑沉痛宣告:洪家派出的刺客,狙杀了他的父亲!
金世珑命令武装侍卫对金鼎鸣的尸体以及遇刺周边情况拍照录像,同时吩咐黄秉和对这一重大变故保持沉默:“不可干扰刚刚开始的比赛。”
当黄秉和愚蠢地请示要不要立即对附近山头展开搜索,抓捕刺客时,金世珑含着眼泪,嘴角抽搐不已。他从侍卫手中抢过对讲机,向某个黄秉和不知道的人下达命令:“把他们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金鼎鸣泉下有知,一定会痛悔不已:他决定重返大木田之时,忽略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他的儿子金世珑向他保证的三条安全措施中,并不包括儿子举起装有消音器的手枪,对准老子的后脑开枪。
85
两个小时前,胡海川和他的人马潜入丛林,分头占据制高点。
一个小时前,得益于哥丹敏提供的情报和装备,胡海川和他的人马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十三个绿点亮起并开始移动。
洪德全精心设计的,刺杀金世珑的行动开始了。
“游戏换和平”大赛开始前的一分钟,对讲机耳麦里传来“统统杀光”的指令,胡海川深吸一口长气,摁住耳麦上的通话键,回答:“收到。”
胡海川不需要知道“老爷子”已经死了,他只需要明白这是来自“大少爷”的最高和最后的指令。
胡海川将对讲机调整到自己的指挥频道。
胡海川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十三个萤火虫般的小绿点分成三个小组,交替掩护,朝胡海川和他的狙击手设伏的阵地逼近。依照坐标推算,对方突前的第一小组距离胡海川的人马约四百米。
哥丹敏提供的情报显示,对方派出的杀手共计十二人,屏幕上多出来一个绿点,胡海川并不想问为什么,他部署了包括自己在内的十二名狙击手,对方别说多出一个人,就算多上十个八个,他和他的人马一样能够让这些绿点以最快的速度在屏幕上消失。
胡海川下达的指令是,待对方最后一个战斗小组进入两百米的绝对可控范围后,按照提前标定的目标,同时开枪。
胡海川注意到多出来的一个绿点位于中间位置的第二小组,情报显示,这个小组由对方的指挥员担任小组长。他举起高倍望远镜,将镜头对准这个小组。
三百米,二百五十米……
胡海川的目标们佩戴黑色警用作训面罩,手持突击步枪,对埋伏在他们必经之路上的十二名狙击手浑然不觉。胡海川在受领作战任务时被告知:这群杀手的目标是黄家的“野战指挥所”。杀手的任务是,趁赛场中的双方队员相互厮杀,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之时,一举摧毁黄家的“野战指挥所”,杀死指挥所中的所有活人。当然,首要目标是金世珑。
对手的目标和任务,除胡海川之外,他的人马一无所知。这些枪手的任务就是在“老大”的指挥下,杀人,分得赏金,之后重回大木田喧嚣的尘世,去做一个保安、一个摊贩、一名保洁、一名护工或一个摩的司机。
现在,胡海川透过望远镜基本可以从头到脚锁定第二小组每个杀手的身形。
第二小组中身形明显矮小的杀手吸引了胡海川的注意力,根据体型和步态,他判断出那是一个女人。胡海川的心中“咯噔”了一下,对方为何在队伍中加入一个女杀手?他断定这个女杀手就是多出来的那个绿点。
胡海川让自己的望远镜锁定那个女杀手,等她走得更近一些,试图看清她的面容。
对方的第二小组已进入两百米射程之内,待拖后约五十米的第三小组进入可控射程后,胡海川将下达狙杀令。
透过望远镜,胡海川现在已经可以看清女杀手的头部。她和其他杀手一样,黑色警用面罩把面孔遮得严严实实。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胡海川看到了她的眼睛。
胡海川差点儿发出一声惊叫。
他倒抽一口凉气,摁下对讲机的通话键,向自己的人马低声下达命令:“多出来的那个目标,个子最矮的那个,留给我。重复,个子最矮的那个,我来解决。”
对讲机里依次传来“嗒嗒”两声敲击声,表明每一名狙击手都已经明确收到“老大”的指令。
当对方第三小组进入两百米射程之时,胡海川的心跳几乎停止,他第一次感觉到深切的恐惧,他害怕的不是不能成功狙杀对方的每一名杀手,而是某个手下多开一枪,就在他的眼前,将他的女儿胡英子射杀。
胡海川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他拿起对讲机,他的声音颤抖而虚弱:“打——”
几乎同时响起的十二声枪响。
死亡般的窒息感并不妨碍胡海川瞄准自己的目标扣动狙击步枪的扳机,准确地击中目标的头部。透过瞄准镜,胡海川看到自己的目标,第二小组个头最高的杀手,他的脑袋如同被横飞的棒球棍击中,上身猝然后仰,宛若粗壮的青竹被锋利的砍刀一斩两段,他的上身与下身折成不可思议的锐角,随后轰然倒地。
两百米距离之内,任何防弹头盔都无法抵御高精度狙击步枪子弹的穿透力。
胡海川扔开狙击枪,一把抓起平板电脑,他看到,屏幕上剩下最后一个绿点,依然孤独地闪烁。
胡海川用对讲机下令:“抓住她,要活的!”
86
时间对胡英子而言瞬间凝固,所有事件如同被浓稠的鲜血沾粘成块的数十张照片,无论如何也无法撕开,还原成一帧帧独立的影像;时间又像是被无限拉长,拉长到从一重梦境跌入另一重梦境,用尽胡英子一生的光阴,也无法从暗黑如血浆的梦境中醒来。
胡英子看到走在她身前的“张哥”仰天倒下,同一瞬间,她左右两侧,以及身后的三名小组成员,以“张哥”同样的姿态倒下。如同穿过漫长到永远无法触及尽头的时间隧道,胡英子听到密集而短暂的枪声;继而,她忘记了自己是就地卧倒还是僵立当场,她不知道又经历了多长的时间,或者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数名黑衣黑裤黑色面罩的枪手将她团团包围。她茫然四顾,目力所及,每一个方向都有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她的脑袋。
胡英子看到一个黑衣人迅捷如子弹,或者缓慢如电影里的慢动作,朝她扑过来。
胡英子不看那人的黑色面罩,她看到的是面罩上方的眼睛;胡英子不看那人身上的黑衣手中的枪,她看到的是习惯性向右侧微倾的身躯。
胡英子尚未愚蠢到叫一声“爸爸”,何况她根本不愿叫他“爸爸”。
胡英子木然地任由这个人解除她的武装,撕开她的面罩。她听到这个人的同伴发出哄笑:“哈哈哈,一个小妞……”
胡英子木然地任由这个人用手枪顶住她的后脑,推着她走向密林深处。她听到这个人的同伴发出更为响亮的哄笑:“哈哈哈,老大先来,老大爽完了,我们轮着爽……”
胡英子木然地任由这个人将她推进一个废弃的矿洞。她看到滴水的矿洞壁,她的两条腿撞上废弃的铁轨,她想,对了,我做过这样的梦。这个人将在甬道尽头等她,这个人坐在甬道尽头的一条铁轨上,两只脚搁在与之平行的另一条铁轨上,这个人的脑袋快要垂进裤裆;这个人将缓慢地抬头,缓慢地向她转过脸来……
胡海川一把撕下自己的面罩,抓住胡英子的两个肩膀,似乎要把她抖成一地碎片。
“英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胡海川的声音嘶哑如喉咙被子弹洞穿。
胡英子只能摇头,摇头,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胡海川瞥一眼自己左手腕上硕大的Luminox军表,他摁住胡英子的肩膀,迫使胡英子和自己一起蹲下。
“信号追踪器在哪里?”胡海川急切地发问。
胡英子仍然说不出一个字,她的目光滑向自己的左臂。
胡海川一把撕开胡英子的左衣袖,他看到女儿的左大臂上有一个如同蚊子叮咬后的红色斑块。他抽出绑在小腿上的匕首,不由分说,刺向那个小红点。
胡英子终于发出一声惨叫!
胡海川不顾胡英子的挣扎,他捏住女儿的左大臂,从创口中挤出黑豆大小的信号发射器,他张开嘴巴,将信号发射器塞到自己嘴里,猛咽几口唾沫。信号发射器穿过喉管,落入胡海川腹中。
“待在这里,不要动,至少等上四个小时,最好等到天黑以后再出去。”胡海川似乎被信号发射器划伤了喉咙,他干咳着,抽出手枪,塞进胡英子的右手,他掏出所有的手枪弹匣,搁到女儿的身侧。接着,他撕开自己的防弹背心,从黑色作战服的胸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抓起女儿的左手,把银行卡塞进她的手心:“密码是你的生日。”胡海川用双手紧紧包裹住女儿的左手,确保她能将那张银行卡牢牢握紧,却浑然不知自己的双手因紧张与不舍早已颤抖不已,哆嗦到不听使唤。
“你要干什么?”这是胡英子喊出的第一句话。
“我要你活下去!”胡海川一声厉喝,紧接着咳嗽不止。
“不——”胡英子扔下手枪和银行卡,张开双臂,朝胡海川扑过去。
胡海川一把推开女儿,他推得是那么用力,胡英子像是被重拳猛击,后退时绊到铁轨,仰天倒下。
胡海川没有去扶摔倒在地的女儿,他摸索着朝矿洞出口走去。走出几步,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折返回来,蹲在缓缓坐起的女儿身边。
胡海川摘下左腕上的军表,抓起女儿的左手,把表戴到女儿的手腕上。
“一定要活着,一定要回去。”胡海川伸手轻拍胡英子的脸庞。
“你跟我一起回去!有人告诉我,你在这个鬼地方;有人告诉我……会找到你……我要你回去,跟我一起回去……”胡英子双手抓住胡海川的胳膊,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胡海川的整个身子刹时僵硬如被闪电击中的枯木。
“我……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英子,你听我说,我杀过人,我杀过很多人,我不是诈骗犯,我是杀人凶手,诈骗犯回去还有活路,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胡海川猛然挣脱女儿的拉扯,决然转身,朝洞口走去。
“爸——爸——”胡英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胡海川的身体再次僵硬,女儿有多长时间没有叫过自己爸爸了?从妻子出走的那一天开始,女儿就再也没有叫过他“爸爸”。女儿连“老胡”都懒得叫,她叫他“喂”……
胡海川如同那株被闪电击中的枯树,摇晃着,固执地不肯倒下。他颓然低下头颅,最后一次转身,一字一顿地对女儿说:“活下去,一定要活着回去。死一个就够了,没必要两个都死。”
胡海川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废弃的矿洞中轰然回响,夹杂着女儿嘤嘤的抽泣声,沉重而悲凉。
87
胡海川的人马守候在丛林中,他们坐在地上,怀抱狙击步枪,惬意地吸着香烟,开着下流的玩笑,等待老大尽兴之后拖着赤身裸体的小妞归来……突然,他们中的一个,发现平板电脑屏幕上原本静止的绿点开始移动。奇怪的是,绿点不是朝着丛林中休憩的小队靠近,而是朝着背离小队的方向,开始加速。
“她跑了?”那个人站起身来,响亮地发出疑问。
“她杀了老大?”另一个人同样注意到平板电脑上绿点的异动,紧接着大声发出疑问。
没有人下达命令,一众枪手朝绿点移动的方向迅速合围。
他们很快发现在长草之中迅速移动的黑色背影。一名性急的枪手举起狙击枪,来不及使用瞄准镜,他向黑色背影概略瞄准,果断开枪。虽然没有打中,但他的举动刺激到其他枪手,他们纷纷举枪瞄准奔跑中的黑影,乱枪齐发。
黑影的头部、背部、腿部被数发子弹击中,一头扑倒。
胡海川的人马警惕地接近仍在蠕动的尸体。这时他们意识到很可能犯下大错,被他们乱枪打死的这个人,显然不是被“老大”带进丛林的小妞。
其中一人用脚把尸体翻转成仰面朝天的姿态。
“我们把老大打死了。”一个人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
没有人发出倡议,他们默契地决定保守这个秘密——他们永远也想不明白,“老大”怎么会变成代表对方最后一人的绿点?
那个绿点,不是被捕获的小妞吗?
“老大”死了,小妞哪儿去了?
胡海川的人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知道问题的答案。短暂的协商之后,他们达成共识:“老大”被对方乱枪打死。稍后,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琢磨,下一任“老大”会轮到谁?
平板电脑屏幕上,最后一个绿点消失。
第十七章
88
平板电脑屏幕上的十二个绿点在五秒钟之内渐次消失,洪德全感觉到的不是恐惧,而是蹊跷。他的第一反应是信号中断。
洪德全一把抓起桌上的座机电话,打算呼叫技术主管,却猛然警省,刺杀金世珑的绝密计划,除了他本人、罗洁、哥丹敏和“雄狮”小队负责执行的小组,无人知晓。这套“战场监控系统”由哥丹敏和“雄狮”张祖林负责安装调试,就算技术主管此时站在“椭圆形办公室”的门外,洪德全大喊一声,技术主管应声而至,他也无法解释信号为什么会突然中断。
这场“游戏换和平”的“赌命”大赛,洪德全并没有莅临他的“野战指挥中心”,他把自己关在“椭圆形办公室”里,并且命令哥丹敏加派人手,增强一号大楼的安保力量。在洪德全的内心深处,他担忧的是,既然自己可以派出杀手小队,谁能担保金世珑不会打着同样的算盘,同样派出刺客团队,突袭自己观战的“野战指挥中心”?
洪德全狠狠将电话砸回机座,紧盯平板电脑,他发现屏幕上剩下一个静止的绿点,依然孤独地闪烁。他悚然心惊,意识到根本不是信号中断,而是……除了剩下的最后一个绿点,其他那些人,他的“雄狮”们,他的杀手小队,他们全都死了。哥丹敏和张祖林向他明确无误地解释过:信号发射器植入“雄狮”队员体内,一旦队员的心脏停止跳动,信号发射器就会停止工作。
洪德全不知道哥丹敏此时置身何处,也许在一号大楼的某个角落,也许在“赌命”大赛的我方大本营。既然决意输掉比赛,洪德全将比赛相关事宜全权委托给哥丹敏,唯一的要求是:挑四个好手,不要输得太难看。
同样的道理,就算哥丹敏此时站在洪德全身边,他也无法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洪德全放弃了呼叫哥丹敏的想法。
洪德全注意到平板电脑屏幕上剩下的最后一个绿点开始小范围地移动。他不知道那个绿点对应的是杀手小队中具体的哪一个队员,潜意识里,他把那个幸存的绿点看作是胡英子。
他猜对了。
但十分钟后,那个幸存的绿点也从洪德全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消失了。
“她死了。”洪德全垂头对自己说。
洪德全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恐惧,他将这种想要流泪的冲动称为悲伤。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计划在什么地方出现了差错。如果张祖林率领的杀手小队三秒钟之内全军覆灭,只能说明计划被泄露,敌人设下伏击圈,杀手小队被敌人打了活靶。问题是,罗洁,好吧,就叫她金世珍,哥丹敏……当然也包括自己,都是金世珑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每一秒钟都盼着金世珑一命归西;至于“雄狮”小队,除了张祖林知晓全部的计划,其他队员根本不知道刺杀的对象是谁——任何人都可能被收买,唯独张祖林不会,他是洪德全嫡亲的内侄。从“雄狮”组建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是“雄狮”的负责人,更重要的是,从消失的绿色光标来看,张祖林应该也死了——他的死,排除了他背叛的可能。
洪德全来不及思考究竟是谁泄露了刺杀金世珑的计划,布满“椭圆形办公室”整整一面墙的液晶显示屏上,实时传送的“赌命”赛场实况提醒着他,他的“狮”队已经“挂”了两名队员,而金世珑的“龙”队四名队员毫发无损,洪家败局已定,他将如愿以偿地输掉这场比赛。
洪德全感到一阵凉意从脚底升起,仿佛赤足踏在冰面之上。凉意从他的脚心沿着小腿、大腿、臀部、尾椎……直抵他的后脑。洪德全禁不住连打几个寒噤。他想,办公室里的空调温度设定得太低了一些,他从宽大的皮转椅上跳起来,寻找空调遥控器。
洪德全如同困兽般在他的“舰桥”里转来转去,他找不到空调遥控器,只能一迭声地痛骂:“SHIT(狗屎)……”
他不得不承认,他精心设计的“罗密欧”计划,伴随着平板电脑屏幕上十三个绿点的消失,不仅彻底失败,折损他最为珍视的“雄狮”小队的整整一半人马,而且还搭上了“枪花小姐”。是的,他喜欢那个姑娘,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他无时不盼望着那个姑娘回心转意。
好在,“罗密欧”之后还有“黄雀”。洪德全回到宽大的皮转椅上坐下。
金世珑赢得比赛,赢得两亿美元,那些钱,迟早会落到金世珍手里,也就是说,迟早将回到洪德全手里;十年之内,金世珑将放弃大木田的政治、军事、经济事务,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更何况这十年之内,洪德全会设计无数个新的“罗密欧计划”,只要成功一次,金世珑就将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据董季平反馈的情况,中国政府通过千塔国内政部敦促金世珑交出名单上的2349名中国人,金世珑的“影子”,“大龙总汇”名义上的总裁,已然向千塔国内政部承诺,三天之内交人。这2349名中国公民中,包括不少金世珑重金网罗的金融人才,把这些人交回中国,无疑将使金世珑元气大伤……
三小时后,比赛结束,“龙”队大获全胜,洪德全的两亿美元在瑞士某银行的监管之下,流入金家开设的信托账户。
五分钟后,洪德全发现:“罗密欧”没有死,他的“黄雀”死了!
金世珑面对摄像机镜头,向千塔国北部全体“人民”含泪发表公告:10月14日中午11时30分许,洪德全派出杀手,悍然刺杀了金鼎鸣!
金鼎鸣后脑中枪的遗体,以及被金家武装在围捕中击毙的“雄狮”小队队员的尸体,尤其是张祖林血肉模糊的面孔一一展示于摄像机下。张祖林是洪德全的内侄,这在大木田,是四大家族头面人物尽皆知晓的事实。
金世珑对天发誓:洪家背信弃义,以“游戏换和平”为名,诱骗金鼎鸣返回大木田,趁机暗杀。鉴于这一卑劣行径,金家将拒绝遵守“游戏换和平”的任何协议,金家不仅将全面介入大木田的政治、军事、经济事务,而且将不惜一切代价追杀洪德全,以告慰金鼎鸣的在天之灵。
金世珑同时宣布两条重要消息:
一是金鼎鸣的灵堂设于“大龙总汇”,恭请金鼎鸣先生生前亲友前往吊唁,金鼎鸣的下葬仪式将于10月27日在大木田隆重举行。金世珑承诺,治丧期间,为了不打扰金鼎鸣的英灵,金家绝对不会擅动刀兵。金世珑同时严厉警告,无论任何人,胆敢利用金鼎鸣的丧期捣乱,破坏丧仪的严肃性,金家将举全族之力兴师问罪,血债血还,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妥协。
二是金家将全力配合千塔国政府和中国政府清剿大木田地区的网赌、电诈、非法人体器官交易等违法犯罪活动。
两天之后,仿佛是为了给金世珑的宣言提供强有力的事实证明,10月16日,千塔国执法部门宣布,他们与中国警方合作,抓获2349名中国籍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千塔国执法部门已将2349名中国籍人员移交中国云南省公安机关。
89
胡英子的耳畔突然响起一阵急促而密集的枪声,如同暴风骤雨般猛烈,随后,一切声响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万物皆沉入一片死寂之中。在这沉寂的包裹下,她竟能清晰地捕捉到矿洞壁上细微的水珠渗出,它们缓缓汇聚,经过漫长的等待,最终“嗒”的一声,轻轻坠落在地。
胡英子抱着脑袋,坐在冰凉的铁轨上,直到铁轨被她的体温捂暖。
胡英子不知道父亲是死了还是活着,大概是死了。父亲说他是个杀人犯,是的,她眼睁睁地看着包括“张哥”在内的活生生的人被子弹射穿头颅。她想,父亲肯定是开枪者之一,就是这样,父亲在她眼前杀人,所以父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被人杀掉。
胡英子在黑暗中摸索到手枪、弹匣,然后是银行卡。透过矿洞入口处射入的微弱光线,胡英子认出那是一张全球通用的VISA卡。她想,父亲活得是多么惶恐而卑微啊,出门杀人,他竟然把银行卡带在身上,这意味着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安全的角落可以寄放一张薄薄的卡片。死就死吧,整天像老鼠一样暗无天日胆战心惊地活着,还不如死去,从此不再承受尘世的折磨与凌辱。她又想,父亲既然把银行卡留给她,说明卡上有钱,父亲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赌徒,一个赌徒有钱,或是戒赌,或是赢了。好吧,胡英子对自己说,戒赌是好的,赢钱是快乐的,至少,走向天堂或者地狱的父亲,要么洗清了赌徒的罪孽,要么终于赢了生命的最后一把。无论哪种情况,父亲要么是干净的,要么是满足的。
胡英子盯住左手腕上硕大的Luminox军表,在她的记忆中,除了那支双筒猎枪,父亲再也没有送过她任何礼物。这只表,不是礼物,而是遗物。胡英子刚刚止住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夜幕四合,Luminox的指针指向晚间八点,胡英子双手持枪,警惕地朝矿洞入口移动。她没有遭遇任何危险,准确地说,她没有遇到任何活物,就连老鼠也没有碰上一只。
这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丛林如沉睡的巨兽,在梦中发出轻微的含义不明的呓语。借助军表上的指北针,胡英子判断出市镇所在的方位,跌跌撞撞,她奔向大木田灯火璀璨的纸醉金迷之夜。
接近大木田市镇边缘,胡英子把手枪掖进后腰,用上衣后摆遮住。她蓬头垢面,一身脏兮兮的黑色警用作训服,一双沙色LOWA战靴,在大木田街头,这样的“太妹”随处可见,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走过一家出售各种帽子的店铺,胡英子不动声色地“顺”走一顶黑色长檐棒球帽,她恍然记起,四个月前,她在这家帽子店里长时间流连,最后却没有给自己买上一顶帽子。
胡英子戴着黑色棒球帽,让帽檐几乎完全遮住自己的眼睛。她很快找到一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自助银行。插卡后她试着输入自己生日的年份后两位、月份和日期,一次成功。
泪水再次模糊了胡英子的双眼。
ATM机显示,银行卡里有不到二十万元人民币的存款。
胡英子取出两万元,试着再取,机器提示当日的额度已经用完。
她首先给自己买了一个黑色双肩包,在卖场的卫生间里,她把手枪和弹匣塞到包里。她在盥洗台洗去脸上的泪痕与污渍,随后给自己买了衣裤,换下黑色作训服,把它们扔进垃圾桶。她舍不得那双LOWA战靴,那就穿着呗。
胡英子走进手机卖场时,心中忐忑,她记得在国内购买手机卡是需要身份证的,所谓实名。突然,胡英子想起那个自称罗洁的女人,五个月前,罗洁收走了她的身份证,此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胡英子想,她跟那些在冻库般的“车间”里每天十二个小时敲打键盘的人一样,她和他们的身份证,一定被洪德全锁在某个需要数重密码才能开启的金属保险柜里,嗯,不错,洪德全和罗洁封存他们的身份证,犹如为他们的灵魂打上封印。
事实证明胡英子的担心是多余的。这里是大木田,大木田只认钱,不认人。胡英子花费三千元人民币购买到一台中国生产的手机,同时也得到一个中国电信的手机卡。
手机被激活,插卡之后,营业员,一名说中国话的姑娘,友善地提醒胡英子可以打一个电话,试试通话质量。
胡英子并没有急于打电话。她找到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旅馆,花费八十元人民币,得到了一间提供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客房。
确认安全之后,胡英子反锁房门,将上膛的手枪搁到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她在床沿上坐下,手中紧握着那部刚到手的手机,犹豫片刻后,拨出了第一个电话号码——那是打给董季平的。
随着铃声响起,她的心跳不禁加速。
90
董季平轻率地挂断了陌生号码的来电。
“醒狮庄园”负责监听的技术人员同样也轻易地忽略了这个未曾接听的电话。
重获“自由”之后不到四十八小时,作为中国警方与洪德全之间的“联络员”,董季平有太多的紧急事务需要处理: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弄清“游戏换和平”的实质性内容;他必须与上级保持联络,汇报“大龙总汇”将2349名中国员工送回中国的最新进展;按照上级指示,他必须利用四大家族之间,尤其是洪金两家之间的矛盾,促成洪德全尽快遣返洪家产业链条中的数千名中国员工……董季平不可能触及绝密的“罗密欧计划”,尽管他猜测这场游戏的背后,洪德全一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他也不可能知道罗洁还有一个名字叫金世珍,这个女人其实是金世珑同父异母的妹妹;他更不可能洞悉洪德全与金世珍之间的隐秘勾连……董季平用密语向上级报告,洪德全正在酝酿一个代号为“黄雀”的计划。董季平隐隐有种预感,洪德全把自己当成躲在螳螂身后的“黄雀”,殊不知猎手的枪口或许早已瞄准了这只愚蠢的“黄雀”。
10月14日黄昏,金世珑利用自媒体发表视频讲话,公开指责洪德全派出杀手,在大木田暗杀了金鼎鸣,同时高调宣称将与洪德全血战到底,董季平知道自己的预感很可能即将成为现实——其实,董季平并不知道洪德全的暗杀目标是金世珑,在董季平看来,愚蠢自负的洪德全也许认为,杀死金鼎鸣,金家就将树倒猢狲散。金氏家族分崩离析,洪家将永久获得大木田的统治权。让董季平疑惑的是,洪德全再愚蠢,难道他不知如今金家真正的领袖是正当壮年的金世珑,而不是风烛残年的金鼎鸣吗?
无须董季平向上级汇报,金鼎鸣遇刺身亡这一重大变故立即引起中国警方的高度重视。金世珑的“官宣”发布后不到一个小时,上级紧急通知董季平:大木田地区即将陷入极度动荡不安的局面,不排除金黄联盟与洪朱联盟在大木田周边地区乃至城区爆发大规模战事的可能。上级要求董季平利用金世珑为父亲治丧的短暂平静时期,尽可能营救滞留大木田地区的中国公民,确保更多的中国公民免遭战火荼毒。这次,上级已经给他派出三名助手,预计数小时后即可抵达大木田,这三位助手将在董季平的直接指挥下,展开营救活动。
不久,有人敲响董季平的房门。来人礼貌地通报:洪总有请。
董季平在心中冷笑:看来,洪德全已经意识到巨大的危机正在逼近,利用也好,投靠也罢,在洪德全内心深处,中国警方已经成为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91
在“椭圆形办公室”里等候董季平的,除了洪德全,还有罗洁。
“今天的大新闻,相信董警官已经看到了。”洪德全依然端坐在他巨大的皮转椅上。
罗洁如同贤惠的主妇,又如同称职的女秘书,殷勤地询问董季平:“咖啡还是威士忌?”
隔着巨大的办公桌,董季平在洪德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绿茶就好。”董季平冲罗洁微微欠身。对罗洁这个时候出现在洪德全的办公室,并且参与自己与洪德全的谈话,董季平感到有些不解。
“那可能要稍等一会儿。”罗洁露出那种被洪德全称之为“你不累吗”的标志性微笑。
“我从来没想过暗杀金鼎鸣,那是一个误会。”洪德全一声长叹。
董季平没有回应。
“我想要做一个好人,可是他们不让我这么做。”无论洪德全如何试图保持矜持,他的脸依然哭丧着,仿佛死去的不是金世珑的父亲,而是他自己的父亲。
董季平依然没有回应。
“那是金世珑编造的谎言。我甚至怀疑,正是金世珑杀害了他的父亲!金世珑杀了他所有的兄弟姐妹,现在,他又杀了自己的亲爹。杀兄弑父,这是有典故的。”
令董季平更为不解的是,洪德全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他,而是望向正在沏茶的罗洁。
董季平敏锐地注意到,罗洁虽然没有回头,但她的肩膀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金世珑一直在等待一个向您全面开战的理由。”董季平微微直起上身,“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罗洁将一杯绿茶轻轻搁到董季平面前,缓步后退,归拢裙摆,优雅地在沙发上坐下。
“我洪某人从不畏惧与金世珑开战,我甚至渴望这场决战来得更快一些。问题是,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失去了两亿美元。打仗是需要钱的……”
罗洁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轻咳。
洪德全立即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他转过话头:“战事一开,生灵涂炭,董警官您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流血。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流的血已经太多了……”
董季平不想听洪德全惺惺作态的表白,于是立即打断:“我想洪总已经得到了和我同样的消息,金家旗下的‘大龙总汇’,已经同意在两天之内向中国警方移交2349名所谓的‘电信诈骗’嫌疑人……”
“是的是的,”洪德全迫不及待地接上董季平的话头,“我想提醒董警官,并恳请您提醒您的上级,这份名单是我提供的,打击电诈,我是有大贡献的。”
董季平端起茶杯,揭开杯盖,缓缓吹拂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他没有急于喝茶,而是盖上杯盖,将茶杯搁回原处,抬起头来,直视洪德全的眼睛。
“我想,我的上级非常清楚,洪总之所以提供这份名单,目的是想摧毁金家的产业——当然,客观上发挥了打击电诈的作用。要想获得中国方面的谅解,这份名单恐怕远远不够。”
“是的是的。”洪德全连声称是。
在董季平的印象中,洪德全从未表现得如此谦卑而急切。
“我一定会以实际行动全力配合中国政府打击电诈活动。我决定把‘醒狮庄园’的所有中国员工送回中国。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会把所有在洪氏产业中务工的中国公民全部送回中国。我希望董警官尽快向您的上级转达我的决定。”洪德全朝董季平倾过身子。
“我会立即向上级报告……”董季平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洪总不会是想去中国的某个小城市吧?”
洪德全明白董季平的意思:交出洪家控制的所有中国公民,继而潜入中国暂避风头。洪德全希望中国警方对此视而不见。
洪德全笑了。他说:“那倒不必。”
洪德全示意董季平喝茶,待董季平端起茶杯,他努力保持住微笑:“我要去见我的父亲。也许,我的父亲会置生死于度外,出席金鼎鸣的葬礼,我希望金世珑能够理解洪家的善意。董警官您是知道的,大主意,还得我父亲拿。罗总……”
端坐于沙发上的罗洁如同机器人,缓缓朝洪德全和董季平转过脸来。
“我已经通知下去,在我离开期间,所有事务委托罗总全权处理。当务之急是向中国方面移交我们的中国员工。董警官,您是知道的,罗总长期在中国境内为我打理事务,对中国员工的情况,没有比她更熟悉的了。罗总,对吗?”
罗洁并未起身,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不是那种被洪德全称为“你不累吗”的标志性微笑,而是嘴里仿佛含着一片酸得让她直皱眉头的柠檬。
董季平立即意识到:洪德全要跑!而且洪德全绝对不会去见洪大成,这话是他说给自己听的,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洪德全之所以在出逃之前,主动提出遣返洪家控制的中国“员工”,一方面,他幻想得到中国政府的“谅解”;但最重要的是,洪德全一旦出逃,金世珑必然以最快的速度入主大木田,原本由洪家控制的中国“员工”必然为金家所用。洪德全宁可把这些中国“员工”送返中国,也绝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人力资源留给金世珑。
董季平看到洪德全再次示意他喝茶,这是提醒他可以告辞了。
董季平当即作出决断:既然无法阻止洪德全出逃,就必须紧紧地抓住罗洁,尽快将洪家控制的中国公民送回国内。
董季平没有喝茶,他起身,走到罗洁身前,主动向她伸出右手。
罗洁一愣之后,缓缓起身,握住董季平的手。
那只手,在董季平的手心里,宛如眠蛇一般光滑而冰凉。
“我的上级应该会欣然接纳洪总的诚意。我相信洪总的诚意,我也完全相信罗总,一定能够尽快实现洪总的诚意。”董季平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他试图让罗洁明白,移交洪家控制的中国员工这件事情,无论出现任何差错,都将归罪于罗洁。
有一瞬间,董季平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某种错觉。他看到罗洁竟然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仿佛他和罗洁之间,有着某些不为洪德全所知的小秘密。
92
10月19日,星期四,22时56分。
董季平终于得以喘上一口大气。
在国内派出的三名同行协助下,董季平与罗洁反复交涉,终于商定向中国方面移交“醒狮庄园”全部中国人员的方式和时间:1263名中国公民,将于明天上午9时从园区出发,徒步走向中国国门。上级已经作好在国门中方一侧接收这批人员的准备。
这将是继10月16日,千塔国相关执法部门向中国移交2349名中国籍“电诈嫌疑人”之后,又一次大规模的移交行动。
出发的号角即将吹响,董季平感受到行动之前短暂的平静。他摸出手机,打算用五分钟时间浏览最新资讯,随后熄灯就寝。手机提示他有一个未接来电,时间是五天之前。董季平对骚扰和诈骗电话号码具备专业的辨识能力,这个号码看起来却很“正常”。
董季平回拨那个陌生的号码。
电话通了,很快有人应答。
一个女声,轻轻地“喂”了一声。
“你是谁?”董季平沉声询问。
“董教官,我是胡英子。”
董季平忍不住“啊”了一声。直至此刻,恢复自由正好一个星期,董季平全然不及查找胡英子的下落。他不知道恼羞成怒的洪德全临时起意,将胡英子加入刺杀金世珑的杀手小队,更不知道杀手小队被金世珑的“地龙”伏击,无一生还。
“你在哪里?”董季平急切地问道。
“还好。”胡英子答非所问。
“在庄园吗?”
“在大木田。”
董季平明白胡英子的意思:她已离开“醒狮庄园”,但依然滞留于大木田。为什么会这样?此刻显然不是追问的时机。
董季平立即说道:“你能在明天上午九点之前赶回庄园吗?”
“为什么?”胡英子平静地发问。
“明天,有一批中国员工将被送回中国,你可以跟大家一起走。”董季平尽可能简短地解释。
“万奇麟也一起走吗?”胡英子问。
董季平迟疑片刻:“没有万奇麟,他是个孩子……不在员工名单上。”
董季平感到自责,自己竟然忘记了这个孩子。他的脑海中短暂地闪过立即派人去十四号别墅,把万奇麟接到自己身边的念头,继而想到这件事情必须连夜和罗洁协商,不能在此刻又节外生枝。
董季平很快地补充道:“你放心,最迟后天,我一定会把万奇麟送回中国。你先跟大家一起回去。”
胡英子轻轻地“哦”了一声:“那万奇麟的爸爸妈妈呢?”
“万奇麟的父母是园区的员工,应该跟大家一起走。”
胡英子再次轻轻地“哦”了一声,沉默三秒后,她在电话那头轻声说:“董教官,明天,你不用等我。我还有事情要办……”
董季平立马打断胡英子:“不管有什么事情,先放下,我可以替你去办。明天上午九点以前,你一定要来……”
胡英子没有让董季平把话说完,她说:“董教官,您保重。”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有人敲门,得到董季平的允许后,一名助手推门而入。助手向董季平报告,罗洁承诺,迟至今晚十点,交出这批人员的详细资料,包括他们的姓名、中国身份证、入职渠道、供职时间等信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罗洁那边毫无动静。
一丝不祥之感掠过董季平的心头,他命令助手不要与罗洁在员工详细资料的问题上纠缠,首先确保明天能够顺利移交。
“身份可以回国之后再慢慢核实。”
对董季平而言,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他再次拨打胡英子的手机,系统提示对方已关机。董季平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反复浮现在他眼前的,是罗洁冲他眨眼的模样,有些俏皮,更多的是诡媚。
93
10月20日,星期五,7时35分。
董季平和他的三名助手,分乘两台越野车,抵达“醒狮科技园”员工宿舍区。越野车由腰悬手枪的洪家“民兵”驾驶,每台车上,另有持长枪的护卫。此前,罗洁用手机与董季平通话,称之为必要的“安全措施”。董季平一笑置之。
员工们都已吃过早餐,他们拖着拉杆行李箱,背着双肩包,在持枪的“民兵”以及主管、班头的吆喝下,乱哄哄地分组、列队。董季平的目光扫过这些即将被移交回国的“电诈嫌疑人”,察觉到这些人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组织“醒狮庄园”的中国员工徒步向国门行进是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罗洁借口在大木田地区很难同时租用三十台以上的大巴车,数度拖延移交时间;如果从中国国内调集三十台以上的大巴车进入千塔国境内接人,涉及的外交流程同样需要时间。洪德全潜逃的消息已在大木田四大家族上层悄然扩散,除了罗洁留下来收拾残局,洪氏集团的核心人物也纷纷跑路,金世珑蠢蠢欲动,只待金鼎鸣下葬,便会动手全面抢夺洪家的产业和员工。为防夜长梦多,董季平请示上级批准后,果断向罗洁提出徒步行进方案,罗洁再无托辞,只得勉强同意。
从“醒狮庄园”至中国国门,路程不足三十公里,一千多人的队伍,走得再慢,不会超过十个小时。按董季平的计算,当天晚上七点之前,应该能够完成移交。
10月20日上午9时,绵延长达五百米的队伍走出“醒狮科技园”的大门,在近百名洪家武装“民兵”的押送下,踏上通往大木田城区的道路。
罗洁派出四台越野车,尾随队伍缓慢行进。她和董季平同乘一台车,两人都坐在后排,副驾驶座上,是一名身着迷彩服,怀抱AK47自动步枪的精壮男子。
董季平的三名助手,被分配到另外三台越野车上。
上午10点,队伍走出“醒狮庄园”所在的丘陵地带,进入大木田市郊公路。
朝北,公路通往中国,往南,公路通往大木田南部山峦。
董季平和罗洁乘坐的越野车位于队列的尾部,当车轮压上公路时,董季平惊奇地发现,队伍不是朝北行进,而是向南。这意味着队伍反其道而行之,不是走向中国国门,而是更为深入地进入大木田南部腹地。
董季平喝令“停车”,越野车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啸叫。
董季平疾步登上公路一侧的山丘,极目远眺,队伍的前端已朝南行进超过五百米。董季平猛然想起,就在大木田南部的山峦之中,洪德全拥有另一处名为“啸狮庄园”的电诈园区。
这哪里是移交?这是明目张胆的转移。
显然,罗洁打算把“醒狮庄园”的中国员工转移到“啸狮庄园”。躲过风头,重操旧业,继续实施网赌、电诈等犯罪活动。
“这是怎么回事?”董季平厉声朝缓步走到自己身边的罗洁发问。
罗洁耸耸肩,仿佛不明白董季平的问题。
“那边……”董季平挥手指向北方,“是中国的方向。”董季平转而挥手指向正在朝南行进的队伍,“他们往哪儿走?你想干什么?”
罗洁笑出一脸妩媚:“对不起董警官,你的问题错了。不是我想干什么,你应该去问你的那些中国同胞,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董季平喝令停车后奔上山丘,后续的三台越野车也相继停下,董季平的三名助手快速奔到董季平身旁,他们同样注意到队伍正朝着反方向行进。
与此同时,二十余名持枪“民兵”将董季平等人团团围住。
“你什么意思?”董季平朝罗洁逼近一步。
罗洁轻盈地退开,仰脸对他笑道:“你的那些中国同胞,他们不愿意回中国。他们都是诈骗犯,他们知道,回中国是要被判刑的,是要坐牢的。留在这里继续打工,是他们自己选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你想欺骗我——你说,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洪德全的主意?”董季平伸出右手食指,指着罗洁的脑门。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如同置身于MMA的搏击台上,一记完全无法预料的重拳猝然击中他的颧骨。
“不要那么凶嘛。”罗洁伸手抚开董季平直指她的食指,“我说过了,这不是我的主意,也不是洪总的主意,是你那些中国同胞自己的主意。”
巨大的变故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队伍中的部分中国员工意识到他们不是正在接近中国,而是相反。一些迫切希望回国的员工发出鼓噪,他们的鼓噪得到更多人的响应。短暂的混乱之后,近百名中国员工掉转方向,朝中国方向行进。
相向而行的两支队伍发生碰撞、争执,继而是咒骂和厮打。
洪家的武装“民兵”对天鸣枪,一串点射,又是一串点射,试图制止人群的纷争,恢复队列的秩序。
骤然响起的枪声,让一些急于回国的员工意识到:此时不跑,今生今世,他们恐怕再也没有重返故土的机会。在其中几个人的大声鼓动下,他们扔下行李箱夺路而逃,起先是一个,接着是十个、一百个……他们争先恐后,朝着中国的方向奔去。
罗洁朝站在自己身边的武装警卫附耳低语。
武装警卫摁下对讲机耳麦的通话键。
洪家“民兵”接到命令,举枪朝奔逃的人群射击。数十支自动步枪同时开火,暴风雨般的子弹朝着奔向中国的人群倾泻,不超过十秒钟,数十名中国员工倒在血泊中,没有中枪的人被吓得魂飞魄散,有的抱头蹲下,有的就地趴下。
董季平一眼望去,至少有五十名中国员工中枪。他肝胆俱裂,猝然伸出双手抓住罗洁的肩膀:“为什么开枪?你疯了吗?”
董季平话音未落,“啪啪”数声枪响。
董季平的双腿被罗洁的武装警卫开枪击中,他双腿一软,然而双手仍然死死地抓住罗洁的肩膀。两名武装警卫冲上来,架起董季平的双臂,把他拖开。两名警卫一松手,董季平一头栽倒在地。
董季平硬生生地撑起上身,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的三位助手同时中枪,与自己一样,倒在血泊之中,艰难地挣扎、蠕动。
董季平看到罗洁正一步步向他走近,在他身前缓缓蹲下,盯住他的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董季平用尽最后的力气,厉声喝问。
“反正你就要死了。死之前,我可以小小地满足一下董警官的好奇心。”罗洁的脸上浮出一丝董季平从未见过的鬼魅,“我本来的名字叫金世珍,金鼎鸣是我的父亲。我亲爱的哥哥,你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叫金世珑。”
一个巨大的秘密,如同缓缓绽放的罂粟花,朝董季平展现出颤抖的花蕊。董季平知道,那是鲜血正从自己的眼睛里涌出,他已经没有机会去探究这个巨大的秘密了。
“你们兄妹联手,置洪德全于死地?”董季平听到自己的声音如同漏气的风箱。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最亲密的朋友,从背后给你捅刀子,这种滋味,我们想让洪德全也尝一尝。”罗洁轻言细语地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这个即将死去的男人。
董季平竭尽全力,仰起头颅,罗洁的面孔、身体……在他的眼中渐渐模糊,成为血红的一团阴影。
“你死定了!”董季平咬紧牙关,“金世珑……洪德全……你们都死定了!”
罗洁微微摇头:“你太骄傲了!你活得像个人,让我觉得自己活得像条狗。”
罗洁说罢,转身吩咐肃立身侧的警卫:“这四个人,挖个大点儿的坑,埋了。”
警卫嗫嚅着:“他们还没有断气……”
罗洁陡然提高音量:“我说过了——挖坑,埋了!”
第十八章
94
10月21日,星期六,10点。
罗洁换上一身黑色的丧服,吩咐司机备车,去见她“亲爱的哥哥”之前,她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一名带枪的警卫为罗洁拉开后排车门,罗洁优雅入座。警卫跳上驾驶副座,大型越野车驶向“醒狮庄园”别墅区。罗洁忍不住拿出小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的妆容。是的,她对自己说,顶多两个小时之后,这个名叫罗洁的女人,从此将在这世间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名叫金世珍的公主。
9点,“亲爱的哥哥”金世珑亲自给她打来电话。
昨天发生的事情,金世珑早已尽知详情。被枪杀的二十余名、重伤的三十余名中国籍“员工”,无论尸体还是伤员,由金世珑知会黄秉和负责处理。数十台救护车飞奔至杀戮现场,尚有余温的尸体被现场摘取器官,一息尚存的伤员被送进黄家旗下的数家“医院”,在人体器官地下市场上等待配型。至于被罗洁下令活埋的四名中国警察,金世珑只字不提,他夸奖“亲爱的妹妹”干得漂亮,他说:“所有的账都会被记到洪德全头上。”
不到一个小时,现场被清理得如同暴雨冲刷过的大地——黄秉和派出消防车,用高压水枪冲洗公路,浊水夹杂着血污,流向公路两侧的排水沟,浸入这片阴魂不散的土地。
天空湛蓝,丛林静默,太阳底下,仿佛从未有过流血和杀戮。
除了被枪杀、枪伤的五十余名中国籍“员工”,包括轻伤员在内的其余一千两百多名中国公民在枪口下重新列队,三个小时之后,全部被转移到大木田南部丛林之中的“啸狮庄园”。两道沉重的金属门关闭,他们在这里等待新的老板,只有极少的几个员工能够猜到,他们未来的老板姓金。
“亲爱的妹妹,回来吧!”金世珑用手机向金世珍发出召唤,“我等你来,为我们亲爱的父亲守灵。”
如果不是碍于司机和警卫,金世珍一定会轻抚胸前的黄金吊牌,迎着扑面而至的蓝天白云,无限深情地叫一声:“哥哥”。
九年前,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登门拜访混迹于曼谷夜场的罗洁,来人自称“父亲的朋友”,拿出一封金鼎鸣的亲笔信,随后恭敬地陪同罗洁登上飞往夏威夷的班机。白发苍苍的金鼎鸣抱住女儿失声痛哭。金鼎鸣左手摘下金世珍的黄金吊牌,右手摘下金世珑的黄金吊牌,他双手合十,将两块黄金吊牌紧紧地捏在手心里。随后,金鼎鸣将两块吊牌供奉到金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左手拉起女儿的手,右手拉起儿子的手,让一双儿女的手紧紧相握。父亲、儿子和女儿,相拥着跪倒在祖宗的牌位前,金世珍泣不成声,金世珑泪流满面,金鼎鸣老泪纵横。
金鼎鸣让一双儿女面对自己跪下:“长兄为父……”
金鼎鸣伸出右手,压到金世珑的肩上:“我老了,不中用了。你要像父亲一样关心、照顾你的妹妹,不让她吃任何苦,遭任何罪,受任何委屈。”
金世珑一脸凝重地承诺:“是!”
金鼎鸣伸出左手,抚摸着金世珍的脑袋:“你要像尊重和信任父亲一样,尊重和信任你的哥哥。你要听他的话,不要问为什么。你要记住,哥哥是这个家里的大树,大树倒了,爸爸没有了,妹妹也没有了。”
金世珍身子一歪,倒进金世珑的怀抱,仰起脸来,梨花带雨,无限深情地唤一声“哥哥”。
在夏威夷,在父亲身边,金世珍活得像个真正的公主。哥哥很少出现在夏威夷,父亲告诉她,哥哥在做大事。父亲还告诉她,金家最大的仇人姓洪,有个叫洪大成的家伙,曾经是自己最亲密的战友,就是这个洪大成,把最锋利最致命的一把刀子从背后捅进了自己的软肋。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一年之后,金世珑来到夏威夷,恳请他亲爱的妹妹飞往吉隆坡。在那里,亲爱的妹妹将重逢她儿时的伙伴——洪家大少爷洪德全。
95
金世珍决定送给她的哥哥一份珍贵的礼物。
“人,只有人,是最重要的资源,最宝贵的财富。”洪德全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傲然宣称。
金世珍认为这句话是对的。因此,她要送给哥哥一个人,一个神童,一个忆记天才。她不知道洪德全花那么大的心思把万奇麟弄到“醒狮庄园”究竟有什么用,她只是觉得,既然洪德全觉得万奇麟有用,哥哥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
金世珍命令司机在十四号别墅前停车,在武装警卫的陪同下,踏上十四号别墅门前的碎石小径。
目送老板和警卫的背影进入别墅,司机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他决定下车抽根烟。
司机歪头点烟,有风,打火机咔咔作响,打不着火。司机骂了声娘,这时,他感到一个冷硬的金属物件顶住了自己的后脑。
“你可以猜猜枪里有没有子弹。”司机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平静如水。
胡英子从董季平那里得知将有大批中国员工被遣返,立即想到“醒狮庄园”的安保必然松懈,她并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在庄园外围一直潜伏到21日凌晨时分。胡英子对20日上午发生的重大变故毫不知情——事件发生后,“醒狮庄园”的全部人马悉数转移到“啸狮庄园”,所以她根本猜不到“醒狮庄园”已成一座废园。胡英子长驱直入,径直推开十四号别墅无法反锁的大门。
匆匆披衣而起的白衣女仆做出惊叫的表情,继而双手合十,朝四个方向连连鞠躬,感谢神灵保佑。
万奇麟睁开惺忪的睡眼,足足盯了胡英子十秒钟,问她:“你去哪儿啦?”
胡英子伸手揉了揉万奇麟凌乱的卷发,没有理他。
胡英子让白衣女仆给她弄些吃的,沐浴之后,她换上纯棉睡衣,在大床上躺下。
黑暗中,万奇麟问她:“你回来做什么?”
胡英子还是没有回答他,像是睡着了。
21日上午,正当胡英子为交通工具发愁时,透过窗户,她看到一台黑色大型越野车正朝着十四号别墅驶来。
越野车在十四号别墅门前停下,警卫率先下车,为金世珍拉开后排车门。
胡英子沿二楼露台的排水管悄然滑下,潜入灌木丛中。
大约一分钟后,胡英子的枪口顶住了司机的后脑。
司机立即举起双手,左手指缝里夹着香烟,右手拿着打火机。他看到一卷绳子扔到自己跟前,他认出那是登山用的牵引绳。
“把你的两条腿捆在一起,动作要快!”那个平静的女声命令道。
司机连忙扔掉香烟和打火机,弯腰去捡绳子,他可以感觉到枪口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后脑。
“绳子不要用完,留下一半。”司机将绳子从自己的脚踝开始绕圈,一圈一圈绕到膝盖,再绕到大腿,女声命令他在大腿根部打结。
“跪下!”女人从背后踢了司机一脚。司机把自己的两条腿捆得相当结实,他费了点儿力气,这才端端正正地跪好。
司机可以感觉到枪口离开了自己的后脑,他抬头,看到那个女人双手持枪,站在自己对面。
胡英子用枪指着司机的脑门:“两只手,伸出来。”
司机立即伸出双手,两个手腕紧靠,朝前伸出。
“你最好不要反抗,如果我要杀你,早就开枪了。”胡英子发出警告,司机连连点头。
胡英子用剩余的绳子把司机的两只手从手腕一直捆到肘部以上。在胡英子摘下司机的帽子塞进他的嘴巴之前,司机抓住时机,对胡英子说了一声:“谢谢。”
96
警卫推开十四号别墅的房门,金世珍昂首而入。
一楼空无一人。
金世珍感到有些懊恼,自己应该早些日子派人过来,把孩子扣押到可靠的地方。昨天真是兵荒马乱啊,她想,女仆一定乘乱逃走了。那个孩子呢?他也逃走了吗?他能逃到哪儿去呢?
金世珍示意警卫在一楼等候,她踏上楼梯,走上二楼。
金世珍径直推开卧室的门,她看到一大一小两张床,这时她想起原本有一个名叫胡英子的姑娘曾经住在这里。那个被洪德全称为“枪花小姐”的姑娘已经死了。洪德全出逃之前,不无惋惜地告诉她,“枪花小姐”和他的半个“雄狮”小队,在执行“罗密欧计划”时,被金世珑的秘密武装伏击,全部都死了。
卧室里同样空无一人,金世珍不甘心地放声大叫:“万奇麟——”
奇迹一般,随着金世珍的呼叫,万奇麟慢吞吞地踱出衣帽间;更不可思议的奇迹是,万奇麟平端一支双筒猎枪,枪口直指金世珍。
金世珍立即认出那是胡英子的枪。
“啊——”金世珍一声尖叫,继而嘻嘻笑着朝卧室门退去,“你别吓唬我,枪里没有子弹的。”
“你要不要试试?”万奇麟用一种听起来十分古怪的声音向她发问。
金世珍当然不想试,她只想尽快退出卧室,呼叫警卫。
就在这一瞬间,楼下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听闻金世珍发出尖叫,警卫快步走到楼梯前,紧张地抬头朝楼上张望。他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立即上楼——警卫的踌躇未能持续三秒,突然他的后脑遭到重击,几乎连哼都没哼一声,如被斩断的巨木般,轰然扑倒在地。
砸中警卫后脑的,是白衣女仆双手握持,棒球棍一般横向猛击的铸铁平底锅。
金世珍在万奇麟的双筒猎枪威逼下,一步一步倒退着走下楼梯。
金世珍端坐于长沙发的正中,隔着茶几,万奇麟气势汹汹地持枪正对金世珍,白衣女仆双手高举平底锅,威风凛凛地站在金世珍身后。
胡英子双手持枪,蹑足潜入十四号别墅,看到的正是这诡异的一幕。
97
胡英子轻摁白衣女仆的肩头,示意她将紧握的平底锅放下。在绕过单人沙发的瞬间,胡英子的目光捕捉到罗洁那宛如机械人的脑袋,竟以一种僵硬而诡异的速度,随着她的移动而缓缓转动。接着,胡英子踱至万奇麟的身旁,摁下双筒猎枪的枪口,使其垂落在地。最终,她在紧邻金世珍的沙发上落座,将手枪搁置在茶几上,一双锐利的眼眸紧紧锁定泥塑木雕般的金世珍。
“你不是死了吗?”金世珍被胡英子的眼锋逼得垂下头颅,她盯住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不像是对胡英子发问,倒像是问自己。
“罗总,你不会告诉我,你不会开车吧?”胡英子没有回答金世珍的问题,而是提出一个新的问题。她不知道,这个女人还有一个名字叫金世珍。
金世珍木然点头:“会,当然会。”
“很好。”胡英子朝万奇麟招手,让他离自己近一些,“现在我们有了一台车,还有了一个司机。”
稍后,胡英子亲热地挽住金世珍的手,白衣女仆牵着万奇麟,套上枪衣的双筒猎枪斜挎在万奇麟肩上,看上去像是一根笨重的钓鱼竿。一行四人朝大型越野车走去,宛如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姐妹,带上她们的弟弟和女仆,正打算去河边郊游。
胡英子指挥万奇麟把双筒猎枪放进汽车后备厢,安排万奇麟坐进驾驶副座,并提示他系好安全带。白衣女仆坐在万奇麟后方。胡英子并没有用手枪顶住金世珍的后脑,她俯身,轻声说:“罗总,您最好开得小心一点儿。我对这把枪不熟,我担心走火。”
金世珍一脸惨白地发动汽车。
胡英子吐出两个字:“下山。”
二十分钟后,大型越野车来到头一天金世珍下令枪杀中国员工活埋中国警察的三岔路口。
胡英子命令金世珍停车。
“姐姐,”胡英子询问白衣女仆,“你是跟我们回去,还是留在这里?”
短暂的犹豫之后,白衣女仆指向公路朝南的方向。
“哦,你要回家。”胡英子轻声说。
白衣女仆连连点头。
胡英子的左手在她的黑色双肩包里摸索。背包里有三个纸袋,一个很厚,那是胡英子“赌命”赢得的六万美元,两个薄一些,其中一个是罗洁给她的一万美元“定金”,另一个是洪德全给她的一万美元“赏金”。胡英子抽出洪德全给她的那个“红包”,塞到白衣女仆的手中。
“我不方便给你开车门……姐姐,你自己开门下车,回家吧!”胡英子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一丝哽咽。
泪水溢出白衣女仆美丽的大眼,她拉开车门,缓步下车,回望胡英子,重重地关上车门。
万奇麟从打开的车窗里伸出左手,冲白衣女仆挥舞着:“姐姐,再见……”
白衣女仆双手合十,将“红包”夹在两掌之中,向胡英子和万奇麟深深鞠躬——越野车驶出很长一段距离,她依然固执地保持着那样的姿态。
胡英子长吸一口气,以免在金世珍面前落泪。她用手枪捅捅金世珍的肩膀,示意金世珍开车。
“我们去哪儿?”金世珍明知故问。
“中国!”万奇麟冲着金世珍的耳朵,响亮地喊出两个字。
胡英子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98
11月12日,中国公安机关对千塔国北部大木田自治区电诈集团头目金世珑、洪大成、洪德全、黄秉和、朱耀武等“四大家族”的头面人物进行公开悬赏通缉。
11月15日,星期四,午后3时。
一位不速之客潜入洪大成的山中别墅,惊扰到独坐佛堂闭目诵经的洪大成。
洪大成倏然睁开双眼,依稀认出站在自己跟前的黑衣人是儿子洪德全的部下。这个人曾经跟随洪德全进山探父,似乎是“醒狮庄园”的保安副经理。洪大成露出一丝微笑,他想,这个人也许是儿子派来的信使。
哥丹敏没有作自我介绍,也没有说明自己如何能够避开重重警卫,径直出现在佛堂之中。
哥丹敏盘腿在洪大成对面坐下,这让洪大成感觉到一丝不安,一个“下人”如何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他们说,”哥丹敏微笑开口,并没有解释“他们”究竟是谁,“不能把您活着交给中国。您知道的秘密太多,尤其是你们老一辈的江湖恩怨。”
洪大成并未追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他最想知道的是“我的儿子死了没有”,然而就连这样的问题,洪大成也没有问出口。他看到黑衣人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手枪。
哥丹敏端坐不动:“所以,您有两个选择。一是,我开枪打碎您的脑袋;二是……”
哥丹敏猝然出手,抓住洪大成的右手,把手枪塞到洪大成手中,当然,枪口朝向的是洪大成自己的脑袋。
哥丹敏抓住洪大成的另一只手,让他双手捧住手枪。紧接着,哥丹敏用他那两只强健有力的手紧紧包裹住洪大成的双手,不容分说地将枪口推进了洪大成的口中。
“开枪吧,至少可以给洪家留一点儿面子。”哥丹敏说。
洪大成口齿不清地挣扎着,他的双腿被黑衣人压住,他的双手被黑衣人紧握。
“让我来帮你吧。”哥丹敏用右手食指压住洪大成的左手拇指,缓缓地按下了手枪冰冷的扳机。
幽静深邃的山谷,青烟缭绕的佛堂,一声沉闷的枪响。
……
中国方面发布权威消息:11月16日,接千塔国驻昆明总领事馆通报,千塔国内政部于11月15日组织精干力量,对洪大成进行抓捕,洪大成畏罪自杀身亡。
99
11月18日,星期六。
金世珑在这天16时,正式启用位于“大龙总汇”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
金世珑在足有半个足球场大的办公室缓步而行,黑衣配枪的哥丹敏随侍在他的身侧。成功窃取洪德全的“罗密欧计划”,致使“地龙”全歼洪德全派出的杀手小队,哥丹敏已成为金世珑最为信任的贴身保镖。
“你做过洪德全的保安副经理,你说,我这个办公室,跟洪德全的办公室比起来怎么样?我听说,他那个叫‘椭圆形办公室’,还叫什么‘舰桥’。我这个办公室,天圆地方,你说,该叫个什么呢?”志得意满的金世珑兀自喋喋不休。
“都他妈一回事。”哥丹敏突然冒出一句脏话。
金世珑禁不住大吃一惊。
让金世珑更为惊诧莫名的事情发生了:哥丹敏,他的贴身保镖,竟然伸出左手,亲昵地搭到他的肩上。
“你……”金世珑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哥丹敏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右手猛地抽出手枪,那冰冷的枪口毫不犹豫地紧抵住金世珑的下颌。
“我的上司亲口告诉我,只要抓住你,他们会给我一个荣退的机会,而且会返聘我担任特种警察高级教官。”哥丹敏贴住金世珑的耳根低语。
随着哥丹敏一声响亮的口哨,两扇紧闭的橡木门轰然洞开,十余名全副武装的千塔国内政部特工一拥而入。
……
11月20日,星期一。
中国方面发布权威消息:针对当前千塔国北部地区涉我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严峻形势,中国公安部持续加强与千塔国执法部门的国际警务合作,千塔国警方依法向中方移交金世珑、黄秉和、朱耀武等六名电诈犯罪集团重要头目。
100
11月21日,星期二。
胡英子伫立在液晶显示墙前,她的身后,是成排的电脑,每一台电脑后面,都坐着一位制服严整的中国警察。
胡英子的左前方,是现场指挥员,一位二级警监,斜对胡英子而立。
大屏幕中央,醒目的数字:120。
一旦对方接听电话,数字将按秒倒数,数字归零,目标即会被完美锁定。
捏在胡英子手中的,是洪德全在训练场亲手送给她的那台手机,那台只能与洪德全一个人通话的手机。
指挥员向胡英子下达“开始”的口令。
胡英子平静地摁下“拨打电话”的图标。
千塔国北部群山之中,一处洪德全秘密经营十余年的据点,他和残存的“雄狮”队员蛰伏于此,已经超过一个月。
一个多月来,洪德全的心情犹如永远不会停转的过山车,忽而冲上云霄,忽而撞向大地。他得知数十名“醒狮庄园”的中国员工被枪杀,得知董季平等四名中国警察被活埋,当即心如死灰,深知自己再无被中国方面“谅解”的可能,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中国警方也一定会将他抓捕归案绳之以法。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金世珍为何会作出如此愚蠢的决定,而且从变故之日开始,他就再也联系不上她;他得知中国公安机关对他们父子发出通缉令,意识到今生永无东山再起之望,同时又对金世珑亦在通缉名单之列幸灾乐祸;他得知父亲自杀的消息,思来想去,觉得父亲的选择或许更为明智;一天之前,他得知金世珑被抓获并移交给中国警方,早已被冻僵的心脏竟然又散发出一丝暖意,金世珑完蛋了,是否意味着洪德全得以卷土重来……
手机振动,洪德全一把抓起。
来电显示:枪花小姐。
洪德全吓得差点儿把手机扔出去,一个幽灵给他打来了电话!
洪德全任由手机在他的掌心里抽搐,他咬紧牙关,在心里恶狠狠地骂出一句脏话,就算是一只鬼,我也要跟她聊上几句。于是,他摁下接听图标。
大屏幕中央的数字,开始以秒为单位,倒数。
119……118……117……
“洪总,是我,胡英子。”
“你是人是鬼?”
“洪总是有学问的人,不信苍天,不信鬼神。洪总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我能跟你说话,当然不是鬼,我是人。”
“你在哪里?”
“我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洪总,我给你打电话,是要向你报告一个重大阴谋。罗洁,罗总,对了,我们应该叫她金世珍,金鼎鸣的私生女,金世珑的亲妹妹……”
洪德全凝神静听,胡英子,一个被绑来赌枪的射击运动员,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傻丫头,她怎么可能知道罗洁就是金世珍?
“你到底想说什么?”洪德全打断胡英子。
“金世珍……我还是叫她罗总吧,罗总告诉你,她的哥哥要除掉她,除掉金家最后一个可能的继承人对吧?罗总跪下来求你救她,只要能杀掉她的哥哥金世珑,她愿意当牛做马报答你对吧?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罗总其实一直在欺骗你……”胡英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大屏幕上的倒计时显示:
061……060……059……
指挥员举起左手,朝胡英子打出“OK”的手势。通话60秒,已经对目标实现概略定位。现在需要胡英子和洪德全继续保持通话。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洪德全忍不住追问。
事实上,出逃以来,尤其是金世珍干出枪杀中国员工活埋中国警察的蠢事之后,洪德全顿生自己被金世珍出卖的直感,此刻,他迫切地需要另一个人,帮助他确证这种直感。
“这是罗总,对了,我们叫她金世珍更方便一些。这是金世珍亲口告诉我的。我们一起离开大木田,我们一起上车,金世珍亲自开车,很多人都看见的。”
“少废话,金世珍在哪里?”
“她和我一样,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她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急于知道“真相”的洪德全没有注意到,追随他出逃的杜义山悄然出现在他的身边,不停地冲他打手势,请求他停止通话。
“金世珍告诉我,她和金世珑原本的计划是,不但要赢你的钱,还要你的命。只有铲除洪家,金家才能重返大木田,才能一家独大。金世珍还告诉我,她和她亲爱的哥哥成功了,你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不过,她现在非常后悔,她现在才终于明白,她的哥哥是在利用她,而你是真心对她好……”
大屏幕上的倒计时:
“010……009……008……”
杜义山扑过来抢夺洪德全的手机,洪德全一脚踢中他的右膝。
杜义山抱膝跳脚,呼痛不止。
“她后悔什么?后悔我现在还没有死吗?”洪德全对着手机咆哮。
“因为金世珍知道了一件事。正是她的哥哥金世珑,亲手杀死了他们的父亲金鼎鸣。”
“哈,我早就说过,杀兄弑父!这是有典故的。那么是谁告诉金世珍,金世珑杀了他的老子?”
大屏幕上的倒计时:
“003……002……001……000”
指挥员举起双手,做出“胜利”的手势。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到底在哪里?”洪德全不依不饶地持续追问。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故事。见面再谈吧——我想,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胡英子说罢,从容挂断电话。
“目标位置锁定!”一名制服警察大声报告。
“立即将目标位置通报千塔国警方。”指挥员下令。
半小时之内,洪德全至少回拨三次胡英子的手机,系统提示,对方手机不在服务区。
杜义山至少三次凑过来,想和洪德全说什么,每一次,都被洪德全那恶狼一般的目光吓到知难而退。
空中突然传来巨大的引擎轰鸣声。
四架黑色武装直升机出现在洪德全藏身的秘密据点上空,螺旋桨掀起巨大的气浪,把大树的树梢压得东倒西歪。
“谁他妈的泄露了我们的位置?”洪德全转身,厉声质问杜义山以及围拢过来的残存的十余名“雄狮”小队成员。
杜义山手指洪德全捏在手中的手机。
洪德全仿佛梦中之人被猝然一记耳光抽醒,这个从不承认自己愚蠢,从不承认自己会犯错误的家伙,没有给杜义山指出他的错误留下一秒钟的机会。
如同扔出一块石头,洪德全扔出手机,砸向杜义山的脑袋:“你!就是你!你就是奸细,你就是内鬼!你成天都盼着我死,只有我死了,你才能获得自由,才能享用你的瑞士法郎!你这个叛徒——给我杀了他!”
距离杜义山最近的那名“雄狮”队员,脸上刻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自左边嘴角蜿蜒至左耳根,显得格外狰狞。他猛然间一脚踹向杜义山的膝弯,令杜义山猝不及防,双膝不由自主地跪地。与此同时,他一手狠狠摁住杜义山的后脑,另一手则稳稳托住杜义山的下巴,双手交错间,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干净利落地拧断了杜义山的颈椎。
……
中国方面发布权威消息:中国警方和千塔国警方密切合作,成功抓获藏匿于千塔国北部山区的电诈犯罪集团重要头目洪德全。11月22日,千塔国警方依法将洪德全移交给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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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方面公布:截至11月30日,千塔国已将三万九千名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移交给中国。
其中,包括万奇麟的妈妈陈晓涵和爸爸万岳峰。
新年伊始,胡英子在城市近郊一处墓园买下一块墓地。空空如也的骨灰盒里,是胡海川代替女儿去死之前,交给女儿的那张银行卡。与银行卡同时被埋进墓穴的,还有父亲送给女儿的唯一的生日礼物,那把双筒猎枪。
墓碑上铭刻“父亲胡海川之墓女儿胡英子敬立”。
胡英子想,如果哪天妈妈回来了,她可以领着妈妈,来这里看爸爸。
硕大的Luminox军表戴在胡英子的左手腕上,无论是睡觉还是洗澡,她都不愿摘下。
董季平为胡英子打印的“教材”,他在那些小人身边写下的一串串数字,万奇麟一字不差地默写到一张A4纸上。
董季平的上级拿出那本“密钥书”,译出这份迟到得太久的密报:
……我的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我恳请上级不要对我采取任何营救行动。洪金两家,勾心斗角,势如水火,战事在即,生灵必遭涂炭。我意借机施压,迫使双方竞相释放被扣人员。为解救更多的同胞,我将誓死与电诈犯罪战斗到底。鉴于任务的特殊性,如果我不幸殉职,恳请上级永远不要公布我的中国警察身份……
(全文完)
(本连载有删节,全书即将由群众出版社出版,敬请关注)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
文字编辑/杨玉洁
插图/王紫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