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与海平面
2024-11-20古云中
怎么突然就疯了?
就因为我说过的那句话?
千不该万不该告诉他。好人难当,好人难当!
我原本只想帮他,看他绝望的样子,心一软就告诉了他。哪知竟惹出这一场大祸。霸王龙啊霸王龙,我恨死你这个该死的家伙了。你让我该如何收场?
我这张该死的破嘴,都多少次了,每一次吃亏,都是祸从口出。师傅陈坚早就说过,管教与囚犯既是朋友也是对手。是呀,这些人没一个可靠的。嘴抹蜜饯心怀毒剑,明处笑迎暗处算计,嘴上都说要做好人,其实没一个好人,好人会进看守所吗?
好人会——唉,都怪我太年轻,考公务员填了看守所。
看看这个院子,都关了一群什么样的人啊?奇形怪状七棱八瓣,我活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人。他们都是天底下的恶人,有的犯了小罪有的犯了大罪,有的盼着早点儿出去,有的进来就想早死。但是就算他们痛苦,也终归只是在为自己痛苦,没有一个是在为别人痛苦。
师傅陈坚说他在看守所待了一辈子,从青年待成老头儿。他说他曾听过不少囚徒讲悔恨,但又有多少是真心呢?一个个都曾把话说得死死的,好好改造,出去了好好做人,可出去没半年又因各种原因被送进来。
与这些恶人相比,师傅倒是一个天生的好人。可笑的是,师傅的名字并不好听。陈坚,一听就是要在看守所成天坚守,简直比重型犯待得还久。上次那个被枪毙掉的死刑犯也才三十四岁啊,他活得还没有师傅在看守所待得久。
同事们说:“老陈啊,你这明年一退休,就可以出狱了。”
师傅笑着说:“是,早该判了。但我在看守所待得越久,越感觉这退休啊真像判死刑,突然要走出这个院子,心里一下没了目标,每天只剩吃吃喝喝,完了去晒太阳,跟死没啥区别!”
大家都挤兑师傅说:“你这话太凡尔赛了!”
师傅说:“你们是没退休,不懂退休意味着什么,退休意味着我快要死了啊。而你们多幸福啊,还能工作好多年,能工作就说明你们年轻啊。”
年轻的民警一听就开始骂爹骂娘了,似乎都怪爹妈把他们生得太晚,自己还要在这个院子里熬多久,才能获得释放。
方脸猴
霸王龙会疯?那天底下的男人都会疯。
打死我我也不信。他肯定是在装疯。
就是。上次那个一棒子打死人的,被送进来一检查是精神病,就无罪释放了。霸王龙肯定也想装疯,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来。
那我们打赌,方脸猴这次肯定会死,霸王龙会活到最后。
赌什么?
看守所里的几个无聊的人私下悄悄约赌,奖品是赢的人可以对输的人弹一百下脑门。这是一种既能获得快乐又不违纪违法的游戏。
几个约赌消遣的男人,每天早晨像病号一样,穿着统一配发的制服,听周铁城推一辆铁皮小车嘎嘎嘎响亮地轧过水泥地,穿过狭长的甬道。
师傅陈坚总说做管教的必须会做人的思想工作,要能看透人心,能料到危机。上次有一个家伙把肥肉藏进鞋里,外出就医时,他在厕所里偷偷挤出肥肉里的油,抹在手铐上,自己把手铐脱掉了。要不是师傅陈坚也内急钻进厕所,那家伙的跳窗逃跑计划就成功了。
师傅说管教必须从一个细微的眼神读出万千心思。这叫读心术,猜透心思才能做思想工作。人一旦变恶,一天不做思想工作,他就会恶从心生。
师傅说在看守所里的很多人是真犯法,是真的恶人,你要想法子救他们。你不救他们,他们就会去伤害别人。
方脸猴就是一个伤害过别人的人。他也终于伤害了自己。他也是一个等待被法院宣判死刑的人。
方脸猴个子矮小,活脱脱像一只黑帽悬猴。
作为末路之人,方脸猴成天挂着一副苦瓜脸。虽然死神早已对他下了逮捕令,可死神在十年前的那晚上喝多了,睡了十年才醒来,死神突然醒来后,就连夜赶到他家,重新带他上路。
这几天方脸猴的语言更极端了。周铁城想,必须严加防范,万一他做出极端的行为呢?忙完工作还得抽空把他喊来,告诉他只要法院一天没判,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方脸猴说:铁哥,不不——城哥——不对,周管教,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是冤枉的,我没杀那个婊子。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如果真杀了人,这十年里我还能心安理得地不逃跑,还能继续在原单位上班吗?上十年都不走,在你们抓我之前也不逃跑?这不合常理嘛。
我说:真相需要证据,证据证明真相。
对啊,你们警察掌握什么证据了就定我杀人?凶器呢,凶器找到了吗?杀人总要有凶器吧?总不能光凭一枚指纹,就给我定罪吧?那个指纹——我怎么知道会有我的指纹。不对,有我的指纹也正常。那晚她骑在我身上,像一只发情的母狗,我干那事总要摸一把吧,你干那事时不摸一把?对不起,对不起,该死,我太激动了,不该说你,我是说我,说我……
你怎么知道警方只有一个证据?
那还有什么证据?
我盯着方脸猴没有回答。方脸猴开始揪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头,面部开始扭曲变形到流眼泪。
你们非要我死,你们非要我死!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我说了我没有杀人,我说了我是冤枉的,可你们就是不信。
我意识到必须及时控制住他,否则方脸猴情绪失控,可能做出更恐怖的行为。
我俯首三十度看见“黑帽悬猴”的黑色方脸。
你都考过律师资格证了,就不能帮我再看看我的案子哪里还有证据不足吗?你们警察最讲证据了,证据不足就不能证明真相啊!你要还我清白啊!你们警察不是经常说,需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才能给一个人定罪吗?求求您了,周管教,救救我吧,我是被冤枉的,我会好好表现好好做人的。
“黑帽悬猴”的方脸高仰六十度,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楚楚可怜。
我突然觉得这张脸很丑,但说不清是好是坏。
你为什么要杀妻?
我说了我没杀她,我没杀她!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可你们为什么就是不听?我再说一次,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好了好了,你要冷静。我都听到了。我这样问吧,你前妻为什么会半夜死在出租屋里?
我也不晓得。我也想知道啊。我和她干完那事后,接到一个兄弟的电话,然后我就穿衣服出去喝酒。等半夜我回来时,她就死了。她为什么会喝农药?她是自杀的吗?一定是的。周管教,你相信我吗?我要说什么你才肯相信我?
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只相信证据。
对,周管教你说得对,证据就是真相。证据就是真相,证据不全就不是真相。求求你,帮我分析一下我的案子吧。我不想死,更不想被冤死。我想活着,清清白白地活着。方脸猴说,我知道你厉害的,其他管教都说你法律学得好。
方脸猴又说:周管教你也有烦心事吧?我也可以帮你。霸王龙是吧?我敢打赌他在装疯。他不会因为你说了一句话就突然发疯。我还没疯呢他就疯了?要疯也该我疯。霸王龙怕被枪毙,他犯的罪肯定要吃枪子,只有疯了他才能活。
周铁城
这时,我又想起你。你的原名叫啥来着?算了,不重要。反正那只是一个代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代号,代表他来过这个世界。
代号有相同的有不同的。代号就像草木,我们看见一株又一株草,草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但在我眼里它们没什么不同。可惜每株草都不这样想。它们没有意识到,每株草的一生可能与几千年前、几万年前的某株草的一生完全相同,连经历的风雨和经历风雨后的悲伤都可能完全相同。
你进来的第一天就是绝望。你交代你真没想到,警察的行动会如此快。警察踹开了小宾馆的门,小宾馆还是你特意挑选的呢,在满是“拆”字的老巷子里。四周都是小巷,窗外又是河道。你盘算好了,如果有意外就跳河,你水性好,潜游几十米不换气,然后乘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你没想到同伴出卖了你。一大群人冲进来,用枪指住你的脑袋。你来了力气,拼命挣扎嘶吼。你知道如果被抓住,你将失去一切,你觉得就像要被挖走眼珠子一样。你半个身子跳出了窗户,警察拉住了你的脚。
你进看守所后,瘫软无力,每天都在空气中漂浮。过去你从来没想过,人活在空气中,被空气浸泡着。
你不肯说话,不肯吃饭。但是当你拿起儿子的照片,你嗫嚅着哭了。你必须独自面对儿子的绝症,那是属于你的,谁都无法帮助,就像一年四季草木枯荣,谁也阻挡不了。
我说我去见过你的妻子,她说她怀孕了,还说要把第二个孩子生下来。我说这是个好办法,第二个孩子一定会健康地长大成人,长成一个好人——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我说希望总在许多年以后。很多人明白这个道理也是在许多年以后。
你低垂着头,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把她怀孕这个好消息告诉你。你停了十秒,漫长的十秒,突然站起来,用手指直直地指着我,剧烈地颤抖着指着我,你指着我——什么也没说出口,你咬破了舌头,癫痫发作……
当你醒来,你突然疯了。
方脸猴
换我,我也会疯的。
遇上这种事,哪个不疯?
造孽,儿子还没生出来,爹就要被枪毙。
赔了夫人又折兵。
人生如果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叫错位人生。人只有经历过无数次错位,才能迎来悲喜交加的结局。
最后这句话是张老师说的。张老师过去是一个教书的老师,现在正同我一起擦玻璃。
张老师踩着一张四角凳,踮起脚尖探起胳膊,抓住一团废报纸用力去擦高处的玻璃。汗水掉到他的眼镜片上,模糊了眼睛,他忽然看见一块闪着光亮的四边形。他擦着这片亮光,然后不经意地说出了这句“悲喜交加的结局”。
我低头弓腰双手用力,压住张老师踩着的四角凳。这是周管教今天上午交给我的新任务。周管教交给我的一切任务我都会认真地完成。我必须好好表现。即使周管教不愿交给我任务,我也要找到任务去认真完成——比如对付霸王龙。我不在乎霸王龙是不是真的疯了,说不定我会死在霸王龙前面呢。这样一想,我是急得真快疯了。但周管教肯定也不相信霸王龙是真疯。霸王龙因为周管教的一句话就发疯,这不正常。我必须帮周管教揭发这个假疯子。我帮了他,他就一定会帮我,一看他就是知恩图报的好人。虽然我还有律师,但为了活着,任何一条出路我都必须试一试。万一呢?人人都说周管教法律学得好。
霸王龙,你还真疯了啊?我仰起脑袋站在那个大个子霸王龙面前。
霸王龙又颤抖着抱住枕头躲在墙角喃喃自语——这是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不要碰我的孩子。
我盯住霸王龙的眼睛,悄悄用手指去掐他的大腿。我掐得越来越狠。
你的孩子,我不会伤害他的。
霸王龙没有喊疼,任凭我掐他。这个混蛋,他居然比我还能忍。我想。
你看孩子都脏成啥样了,都两个月了,浑身油腻发亮,也该洗洗了。我猛拽枕头。可霸王龙的力气更大,双臂夹住枕头不肯松手。
这是我的孩子,不要抢不要抢!霸王龙咆哮起来。他一个转身退出角落,把我反撞进角落里,像一头愤怒的斗牛用牛角顶住了斗牛士,顶得我差点儿憋气憋死。我一脚踢向他的裆部,这才逃出角落。
我不敢再靠近了,否则被他顶死才是白死。一个疯子,不用负法律责任的。
他可能真疯了。胳膊抱枕头弯了两个多月,正常人谁能坚持下来?他的胳膊肯定是伸不直了。我和他关在一间牢房,也是倒了大霉。这两个多月他搞得我也快疯了。他一整夜一整夜不睡觉,躲在角落里抱着发臭的枕头,还拎起他的一只鞋,说那是菜刀,谁敢靠近就砍死谁。我拉他去外面放风,他发疯地咬我。他一天到晚这样也把自己累得不行,直到后半夜才不再闹腾,阖眼睡下,我想终于可以睡一会儿了吧,哪知我刚昏昏沉沉地睡着,他突然大喊大叫起来,差点儿把我吓死。
他还不肯吃饭,周管教让我们轮流去喂他。大家都不愿意,周管教就带头喂,我们只好跟着喂,一勺一勺像伺候爹一样。我们喂啥他吃啥,很热的汤他也喝。周管教发现我们使坏,就提前把汤放凉了再送进来。水果要切成块,周管教怕他噎死。
有一次我把苹果核喂到他嘴边,他照样嚼着吃。有人还把脚后跟上的老茧抠下来喂他,他眼睛眨都没眨就张开了嘴巴。那个人自己被恶心得不行,才没送进他嘴里。
他拉屎拉尿也不去厕所,不吭不哈地拉在自己裤子里。周管教只好让我们给他脱裤子换裤子,我们打死也不愿意。周管教又是自己先做,我们只好跟着他做。我憋着气给他换裤子,就算我爹我也没这样伺候过。就在我看见一裤裆黄色时,差点儿把胃酸吐出来。
周管教说这样下去可不行,要每隔两小时派两个人轮流抬着他上厕所。我们只好两人一组,定时定点抬着他,就像抬着一麻袋土豆,抬进厕所,给他脱裤子,按他蹲下,等他拉好了,还要用纸帮他擦屁股。
市医院的心理医生来给霸王龙做过检查,医生也拿不定主意,说疯与不疯本就一念之间,有可能是真疯,也有可能是装的。跟没说一样,我们还得继续伺候他。
大家都有怨言,还算计着合伙揍他一顿。周管教打探到消息了,赶忙来给大家做思想工作,他说:你们病了别人不也要照顾你们吗?人嘛,就是相互取暖。可我们才听不进去呢,我们都是什么人?我们自己都不愿照顾自己。
后来,天渐渐冷了起来,周管教拿来一件厚棉裤给霸王龙。周管教对他说:棉裤不好洗,你就别再拉裤子里面了。
我跟周管教反映,我说我明明看见就在那一刻,霸王龙的眼神闪了一下。
但其他人都说没注意到。一瞬间的事谁能去证明,这事也就过去了。
就像人心的好坏,看不见的,谁能去证明?我们能证明看得见的,无法证明看不见的。
我真佩服周管教,他是一个好人,而我们都不是好人,人心一旦向恶,就很难再变善。
他最终还是帮了我。他看了我的案子,也发现了证据不足。
我对他说,你是我的恩人,我要感激你一辈子,出狱后我一定好好做人。我还跟周管教发誓,哪怕我坐牢坐到六十岁,我也要出去做个好人。
那天,周管教喊我到谈心室,我准备向他汇报霸王龙最近的表现。我想对周管教说,霸王龙可能真疯了。
我走进谈心室,周管教让我坐。我说我想抽烟,我要向他汇报重要情报,但他没理我。周管教说:你的案子我反复思考过,确实有一个地方缺少证据,也就是说,从现有证据上看,确实还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闭环。
我突然更想吸烟了。我激动啊,我咋能不激动呢,我马上要吃枪子的人了,但是证据不足,我就不用吃枪子了,不用下地狱了,我可以活在这个人间了。快死了,我才发现人间令人留恋。
我说周管教,难怪你叫周铁成呢,铁定成功啊!
周管教说,我是城墙的城。
我说对对,铁定……城——铁城——我突然发现周管教的名字天生就是个干监管的命——铁一样的城,不就是看守所吗?难怪他要跟我一样,在这个院子里待一辈子。都在这里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同呢?
霸王龙
周铁城不相信,霸王龙会写出这样的诗句。
“人生一世,数不完天上的星星,数不尽人间的脚印。照在铁窗上的月光同样照在我的心上。”
师傅陈坚为了实现他所说的教育拯救“高墙内的人”,居然还让他们写心得体会结集成册,成为了看守所有史以来的第一本内部书籍——《高墙内的心声》。翻开《高墙内的心声》,第一篇就是霸王龙写的。
霸王龙笑着说初中他写的作文就是范文。他字迹清秀,可惜字迹清秀的霸王龙仍然无法被赦免。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真的不可避免吗?难道是前世作的孽?”
“一个将死之人,痛苦不堪仿佛已很久远,又似乎很近。那天晚上,我被戴上脚镣,步履蹒跚,一步一步挪进监室,心里早已麻木。周围的一切,不存在任何新奇,无精神做任何的事。”
“清晨醒来,全身寒冷,心如死灰。一缕阳光透过高墙上的铁窗,让寒冷的监室有了一点儿暖意,苍白的手,在阳光映照下,显得那么机械、僵硬,连小小的二极管,拿起来都重似千斤,泪水溢出眼角,模糊了视线。”
“每个夜晚,我躺在黑暗中,地狱与天堂没有界限,生命似乎终结,心脏早已停止跳动,灵魂在寻找黑暗中的天堂。”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霸王龙的文字也许能证明他有文学的天赋,却证明不了他是否是个疯子。
周铁城终于在省城联系到一家专门鉴定精神病的单位,看守所派人和他开车把霸王龙送过去。他要一个真相。科学的鉴定机构给了周铁城一个科学的答复,他们说,百分之八十是真疯,百分之二十是假疯。
周铁城说,我只要一个结果,到底是疯还是不疯?
鉴定机构的人说这就是一个结果,科学的结果就是要辩证地看问题。
周铁城快疯了。他把结果悄悄汇报给领导,领导也要疯了。领导问怎么办?领导也对科学结果不感兴趣。
周铁城说那最后再试一次?如果没法子,就按真疯处理。
周铁城伪造了一份鉴定报告,悄悄地把鉴定结果修改成精神正常,他保留了原鉴定机构的红章。
他喊人把霸王龙抬进来,把这份盖有红章的假证明放在霸王龙面前。他不知道霸王龙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是的,人生路上有许多选择,你可以选择犯罪,也可以选择不犯罪。你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不相信。
“从鉴定机构回来,我又被押至看守所,已是晚上十点多,周管教给我戴上脚镣。静得出奇的监室里,响着恐怖的叮当声。当那页鉴定结论放在我面前时,我哭了,我还是无法逃避命运的惩罚。泯灭的良知让我祈求,让我忏悔。”
“这几个月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祈求上天,请把我孩子的苦疾和灾难都降临到我的身上吧,让我这无用的肉体代他去承受,我愿意接受这一切,无论多疼……我的生命不再长久,不知来生是否真的存在,如果真有,我下辈子还想做我的儿子的爸爸,我会呵护他,为他遮风挡雨,伴他长大。”
“如果最后法不容我,我决定捐献器官,让我这无用的肉体做一次善事吧。”
“儿子,我是你的爸爸。你会不会恨我?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但我全部都是为了你。我选择了这条穷途末路,似乎早已注定失败,我无法再帮你了。现在的我只能给你带来更多伤害。以后,你不仅是一个重病的孩子,还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今后的路,我不知道你会如何走下去。你不来看我,是在恨我吗?日复一日,我在期盼中等待,在等待中失落。我对你的牵挂如心跳一样,只有阵阵凉爽的秋风在安慰我。每次提笔写信,我都盼望着你能看到,又害怕我的行为会再次对你造成伤害。”
“我的儿子,以后的种种遭遇你都要独自去面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你过早孤独地面对生活,让你像一只不会飞的小鸟,自己去顶寒风冒雨雪与灾难抗衡。爸爸对不起你。”
“我的二儿子,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虽然你出生就未曾见过我这个父亲。家里发生了你难以想象的事情,我没有选择一条正确的路。每次有未成年人被关进来,我都会情不自禁想到你,害怕那个孩子就是未来的你,怕你也走歪路。怕你冲动,怕你年轻上当,怕你贪图小利,怕你像我一样犯错。”
“秋天是多雨的季节,也是多愁善感的时间。每当夜幕来临,我总会站在仅能看见天际的天窗前,吹着凉凉的秋风,品着绵绵的细雨,看雨中飘落的叶,或眯眼凝视几缕西沉的残阳,带着无尽的失落,还有淡淡的忧伤,心中细想同样的问题,我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落魄的我,独享这种被世人遗忘的凄凉。谁在乎我的心里有多苦,谁在意我的明天去何处?”
周铁城
师傅拿着日记本对我说,全世界每分钟每秒钟,都有人在犯错。犯错也是对命运的选择,每个人的每时每刻都在选择自己的命运。
那年底,我终于证明了霸王龙的虚假装疯。我荣立三等功。记得在一个晴朗的早晨,霸王龙将被押赴刑场执行死刑。虽然霸王龙恢复正常后表现积极,每次站队都站得笔挺,还抢着干活,帮助别人,说万分感谢大家在那几个月里对他的照顾。他也经常批评别人,指出这个人的缺点、那个人的不足,希望别人都改正。他还对我的管理方法提出了建议。他的各种积极表现,或许都是为了祈求活着。
在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他要求见我。我刚走进来,他就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他哭着说:周管教,你是一个好人。我要踏上不归路了,我罪有应得,但我放心不下儿子,求求你……
我小声嗯了一声。他又磕了三个响头,就站起来被绑着押赴刑场。那天早晨他一个人走了,没有一个亲人来送。
在他被枪决的半年后,我又去见了他的孩子。虽然我带了一些钱,但孩子看我的眼神充满了仇恨。他的妻子收起钱,没有怨恨。他被枪决后的一周,他的妻子就改嫁了。
在这件事过去的第二年,有一天我坐在办公室盯着墙上的监控,突然听见身旁的民警说,当年那个外号叫霸王龙的死刑犯,他的第二个孩子原本就是他妻子后来嫁的那个男人的。
我盯着监控屏,盯着那堵布满视频的墙,视频里许多人影无声地来回走动,那是一面无声的可怕的墙,我看见许多走动的人,但我看不见他们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又有一天,一个新来的瘦高家伙偷偷跑过来,问我要了一支烟。我知道他有话要对我讲。
我给了他一支烟,还给他点上了。我也抽了一支,准备听。他边抽边说: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告诉你,算不算立功?
我让他先说来听听。
周管教,今天我在厕所里遇见方脸猴,他突然像鬼一样冲我笑,他笑着低声说:就是我杀了那个臭婊子,警察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我愣在了原地。
周管教,你现在千万别去问他,你现在跑去问他,他肯定死也不承认。
那个家伙猛吸几口烟又对我说:周管教,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可是做好人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你是一个好人,别人也不会把你当作好人。再说了,这个世上有很多好人根本不是好人。周管教,我这算不算立大功?
我迟顿地说:不算,没证据。
他急了:那我再说一个,这个有证据,也是大案子,命案,就是关在你们看守所里的一个人。我住他家隔壁,当年我还小,他也小,但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年他十六七岁吧,他把村里的一个人敲死了,扔进他家茅坑里。
你说的是哪个人?
就是个子很高的,叫刘、刘、刘什么龙。
我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是霸王龙。我忽然发觉脚下的大地裂开一条口子。
我想起霸王龙在日记里写过这样一句话——正常的人心都害怕变疯,因为在正常人的心里,变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疯子从来不渴望变正常,因为在疯子的心里,变正常是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我虚弱无力地说:他早就被枪毙了。
啊?什么时候?去年我还在市里碰见他,后来听说他被你们抓进来了,已经被枪毙啦?那……那我这算不算立功?我有证据啊——
我看见脚下的裂缝里有无穷无尽的海水涌出,一会儿就形成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阴翳大海,在我面前波涛汹涌潮起潮落。我只是一个漂泊在大海中的小警察。我看见霸王龙与方脸猴,一人抱一根大树桩向我漂来,在靠近的那一刻都冲我诡异又轻浮地笑了一下,就沉入海底,两根大树桩快速地分道扬镳,漂往各自的远方。远方的海水与天空相融相连,那里是海的尽头也是天空的边际。
而我,漂浮在海面上。
责任编辑/张璟瑜
插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