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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河的鸟

2024-11-20黎明辉

啄木鸟 2024年11期

省城有条穿过都市中心的河,叫城河。生活在城里的人平时只见她的部分身段,很少看到她的全貌,除非登高。如今有人玩无人机航拍,把蜿蜒十余公里的城河鸟瞰了十多分钟,还放上了抖音。视角从高处俯拍,仿佛电影遥拍的长镜头画卷般展开,区域广阔,那鸟瞰的效果让人看了大呼过瘾。林立的高楼,波光粼粼的河道,两岸葱绿茂盛的绿化带,四周呈辐射状散开的环城公路一环叠一环,日明夜亮,展现了这座南方大都市的勃勃生机。

你看那几只鸟!崔小莺手一指,那跳跃在岸边灌木枝头的几只小鸟正在啾啾叫唤,猛地又飞起来掠过城河的水面。

坐在崔小莺身旁的万木问,你在讲什么?鸟吗?我也在想,这些鸟,叫啥名?住在哪儿?

两人的对话都无厘头,谁也听不懂。城河边平时人很多,有路过的,有逗留玩耍的,大多是附近的居民。而他们两个,女的年轻,三十挂零,一身粉色运动套装,运动鞋,背个花布双肩包,撮唇在啜手里的奶茶;男的五十多,斜挎休闲胸包,抽着烟,样貌有些老气。他俩一起坐在石凳上,看着既不像情侣,也不像父女。

我懂了,你是说,我们在找的这个尸源,就像城河的鸟,既不知名又不知住哪儿?

莺莺,难怪你是警校高才生,反应又快又准!

崔小莺淡笑说,万队,你莫奚落我,我现在想哭。说完拿起手机问不知在哪里的刘勇志,师兄,你那边跑得怎么样?

手机里传出刘勇志的回话声,瞎子的脸——没眼!这一片三个小区,跑了大半天,没一个人认识她,主要还是辨认条件太差!已经有些晚了,我准备回家,你报告万队,这边太远,我骑摩托回家要一个小时。

五天前城河浮起一具女尸。地点不在城中,而是在城边的城乡接合部经开区公安分局管辖地段。

现场中心是一堆身穿藏蓝色制服的警察,附近散落簇拥三五成群的围观群众,个个眼睛睁得牛眼大,虽然略带惊恐但生怕瞬间走了神看得不仔细。人就是这样爱看热闹,平静的生活仿佛骤然紧张起来。

那天,刑警支队内勤崔小莺也去了,她不负责现场勘查,见围观群众东一堆西一堆的,举起手上的单反相机,对准调焦拍了许多人像。她莫名有个念头,万一是凶杀案,焉知凶手没有混在人群之中?很多案子破了之后凶手交代,其实他就在边上看警察出现场。

法医的尸检报告很快就出来了。当天晚上的案情分析会上,投影屏上一张张照片看得很清楚:红条纹的女式U领短袖T恤,牛仔裤,吊带内衣糊满了泥渍,人脸肿大变形,辨不清生前的模样。

全身无任何外力器械所致的伤痕;左手臂内侧正中静脉处有两个细小针眼,血液化验有浓度较高的葡萄糖酸钙残留;主动脉、冠状动脉有大量充血点,应是心脏骤停导致猝死。死者鼻腔口内以及双手几乎无泥沙草屑,由此推断,应是死后入水。

钱法医手中捏着红外线笔,光点在现场照片上不断移动。

刑警支队长王宏伟说,钱法医,你给大家科普一下葡萄糖酸钙和心脏充血导致心猝的关系,这点对案子定性很重要!

钱法医继续讲,葡萄糖酸钙是一种补钙针剂,临床上常用。但静推时必须缓进,推快了剂量过大会导致心脏骤停,人会猝死,所以必须在医院诊室由护士操作。城河附近的大小医院再多,病人也不可能在被猛推药液之后,在心脏充血、心律失常的情况下几分钟内跑到河边。如果是自杀,在河边推药后栽进水里倒是有可能。从死者的衣着看,她不像是护士或医生。她的手指不纤细,掌中有些厚茧,指关节偏粗,是一双经常干活儿的手。死者身上什么身份证明都没有,身无分文,连手机都没有,这些都不太符合常理。

王宏伟接着说,死者不是医务人员,衣着打扮像个生活在底层的打工妹,特别是丰腴的腰身和性感的低胸T恤,不排除从事卖淫违法活动。入水前手机和随身包可能已经被人抢走、盗走,导致没有可证明身份的物品。自杀、他杀的可能性都有,这样也好,我们压力小点儿,但愿她是自杀或别的什么原因意外死亡。但查案一点儿不许放松,万木、刘勇志、崔小莺,你们仨组成一个老中青专案组,深入扎实把这个案子跑一段时间。我相信一个老刑警带两个科班刑警,一定可以把这个案子搞穿!

当天是4月18日,这个案子被称为“418案”。

下午五点钟,橘红的太阳西沉,落在城市高楼大厦林立的间隙中。

万木还没有说回家,崔小莺也不敢提。只见他起身把烟头丢进了旁边的垃圾筒,又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用纸包裹了两下,使劲儿往城河里一扔。不一会儿,一张发皱的白纸就冒出水面,慢慢展开,随着水流缓缓漂荡。

你看,发现浮尸的地方在我们现在所在位置的下游,应该有两公里远吧,照这个速度往下漂,那会漂几天的。钱法医讲,死者三十二三岁,死亡时间为四十八小时加十二小时。尸体水泡后几乎无尸斑,泛白的尸表与常态尸体有所不同,所以他加了十二小时,那就是说两天多的时间。死者的入水点我们可能刚刚走过了。

崔小莺恍然大悟,万队,你的分析是对的!

4月中旬以来没有下大雨,上游的来水不多,下游的水流速度就不会有大改变。万木说完又开始掏烟摸打火机,他的烟瘾很大,最近想戒又不知怎么戒,心头阵阵泼烦。

万队,再有一年多你就可以收队回家享清福了!我们好羡慕你!

哦,你是在提醒我,今天该收队回家啦?小莺莺,你那小鬼心眼,我不懂?

也是哈,老爷子,我都想我女儿了,我们该回家了!

你先走,我再坐会儿!说完烟又点上了。

少抽点儿!这是你夫人的原话!

话多!快点回家吧!万木转头伸手要去拍她,哪知长腿的崔小莺已经跃上两步石梯在向他招手再见了。

万木深吸一口烟,顿时又觉得精神上来了。他的视线由近及远掠过河面,像在欣赏城河。以前要寻找一个尸源只需公安在晚报、晨报上登一则寻尸启事,豆腐干大小一块,几十百把字的铅字一登,死者的简要特征便深入千家万户了。几乎就像坐在岸上等鱼咬钩,接着刑警队的电话就会被打爆了,刑警跑腿虽耗时,但针对性强、效率高,案子很快就能有线索。而如今城市报业退出了历史舞台,街上报刊亭纷纷关停并转,变成了各种饮料电烤小吃摊,这是他一个老刑警极不适应的。

五天来,他和崔小莺沿城河两岸走访了两公里的区域,刘勇志走访了沿岸的几个居民小区,均无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没线索只有像铲地皮似的继续深入,这是他几十年的经验,也是他的老套路。他始终坚信线索都是从跑腿中获得的,他要沉下来,靠腿靠嘴靠眼,以现场为中心跑一遭。

键盘嗒嗒跳动发声,电脑系统里出现了失踪人员信息。4月18日当天,崔小莺将与案子的有关信息、图片资料作为警情通报发往了市局各所。她查询过好几次各所汇报上来的失踪人员信息,其中一条引起了她的注意:女,三十一岁,4月15日失踪。从照片看,相貌、身高都有点儿像,但额头发际间有颗豆大的黑痣,偏左,不放大很难看出来。崔小莺十分熟悉死者那张脸,虽然被河水泡得变了形,但耳鼻嘴眉的形状,发际线高低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当刑警七年了,这点儿本领还是有的,所以立刻将这女的否了。

这时,万队的电话突然来了。莺莺,你马上到大门口接人,我估计是有线索!万队的声音明显有些高八度。

崔小莺立刻小跑赶到分局大门口传达室,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保安的陪同下等她。

万队等在小会议室,崔小莺带那个男人走进来,就招呼他坐下来。

我女朋友失踪了,手机也打不通!前几天我还没觉得奇怪,以为她回老家了,但这两天越想越不对劲儿,害怕她是不是出了啥事。

万队把手机里的几张“418案”照片点开给男人看。男人表情紧张,一张张看得很仔细,忽地眼神在那件U领红条T恤衫上凝住了。是她!百分之百是她!她肩头靠后背处还有颗疣子,不大,是一个肉揪揪。

崔小莺立即起身去办公室,从电脑里找出了一张尸检留下的死者后背半身照片,放大一看,一个疣痦肉揪揪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是这里有个肉揪揪吗?崔小莺把下载到手机的那张半身后背裸照给男人看。

是!是!就是她!她叫覃荷香,西充人!

你把名字写下来!

男人拿笔写在纸上。崔小莺在旁边的电脑系统里一查,西充市有三个叫覃荷香的,两个老太婆,一个十六岁的女学生。

她立即将全省三十岁左右叫覃荷香的资料调出来,打印出来交给万队说,这是全省叫这名的、年龄与死者相符的女性,一共十三人,但没有西充的!

她说她是西充人!

万队对那男人说,你确定是这个人,不会认错?

我可以对天发誓,绝不会认错的!

你讲讲和她的关系吧!莺莺,你泡杯茶来!

男人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呆滞,眼神无措,眉头紧蹙,嘴唇不停蠕动,像口里嚼了苦涩不堪的黄莲,捧纸茶杯的手也在止不住地抖动。

万队说,你别紧张,缓一缓好好配合公安破案。

崔小莺用电脑记笔录,万队也打开笔记本记录提问的重点。他们拿到了男人手机里的几张死者生前照片,终于见到她的真实相貌:身高一米六,身材丰满,还算年轻漂亮。同时知道了她的手机号码、租住的小区。

很快,通过手机号码查到了她的真实身份信息:秦竹,三十一岁,已婚,安岳县人,是个长期混迹在沙沙舞厅的“沙女”。手机号同时是微信号,微信转账记录显示,与死者有频繁金钱往来的共有十八人,且全部为男性!

守得云开见月明,“418案”发案多天,终于迎来了一丝曙光。

我们有活儿干了!一个外来无业人员以混迹舞厅为生,还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凭我的直觉,这案子十有八九是他杀!万队说。

那个报警寻人的男人叫吴江磊,三十七岁,离异,是市内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跟秦竹同居一年多居然不知其真名,只知道她叫覃荷香,来省城打工多年了。在十八个给死者转账的男人里,他的总金额和次数都排第一,足以证明两人的关系之深。

两人相识是在城河边一个叫星光灿烂的沙沙舞厅。那晚秦竹陪他跳到十一点半,分开时他言而有信,从微信里分两次转了四百包费给她,从此二人就有了联系。她的微信名叫荷香,头像是莲叶背景的荷花,乍看上去很是清新,出淤泥而不染。

秦竹来省城有五年了,两年多前与吴老板认识后,没几天就拎了行李箱搬到他的房子里同居了。她是从农村出来的,小时候老汉死得早,和改嫁的妈一起随继父生活,打猪草轧猪草喂猪,煮全家人的饭。初中都没读完就辍学帮忙干家务、带弟妹,直到十八岁出嫁。后来生了个女儿,她男人不喜欢,就一直在外打工,一年只有春节回家住,过了大年又外出。两人谈不上有感情,更没寄钱回家。等女儿满六岁快上学了,她把女儿丢给爸妈,说找男人去,便来到省城打工。先是在一家饭馆洗碗,跑堂端菜,收拾打杂,晚上就睡在店里。后来被老板娘开了,说是勾引老板。她之前听客人们吃饭时吹过省城的沙沙舞厅,迫不得已,干上了职业沙女的营生。

别看秦竹没啥文化,但人很聪明,干活儿利麻,性格也温顺,同居一年多,两人基本没扯皮过。只是后来她想扯证结婚,吴老板一直没答应。吴觉得一起过日子、给她花点儿钱都可以,但结婚他肯定不干。他经常劝她莫干沙女了,秦竹也不听。

吴老板并不像个包工头出身的老板,皮肤白里透红,鼻梁上架个无框眼镜,不显凶相;讲话口齿清楚,像个中学老师;身高一米七五,不抽烟,应该也不太喝酒,因为没有啤酒肚,人很精干。

待他离开刑警队后,三人组研究案情到深夜。万队说,这个吴老板应该没嫌疑,只是一个牵藤人,由他牵出了一大堆的线索。当他辨认出秦竹、得知她死了时,表情、反应都很自然,而且有问必答,没半点儿迟疑或掩饰。看得出来,讲到最后还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等了几天才到派出所报警找人,说明有过一阵思想斗争,最后认为自己是无事的,肯定说得脱、走得脱。如果他是凶手,应该恨不得躲远些,根本不会迈进公安局的大门。

刘勇志问,看面相看得出凶手?

十有八九,这是我几十年的经验,但不绝对,也要综合各种因素,最后会给人一种直觉。

刘勇志关于案件的思路多半靠推理分析内在逻辑,刑侦系科班出身的他受推理小说逻辑的影响很大,之前从不留意人的面相,所以他故意向老刑警提问,语气带着一种年轻人的油滑调皮。走访就是在调查,他还没积累老万那么多的经验,他的经验一半都来自书上。两代刑警的经历决定了思维方式各有不同。

今天刘勇志调查的是微信转账金额排第二名的男人,叫伍兴龙,四十三岁,是某个大品牌电器驻省城的西南片区总经理。伍总家距省城三百多公里,他常驻省城不怎么回家。

伍总是出入沙沙舞厅的常客,也有经济实力消费沙女。剔除零星发给别人的几十元小红包,给秦竹发的次数最多,金额也不大,都在两百以下,隔三岔五,多在晚上或下午。

伍总的办公室装修得很阔气,豪华沙发光亮皮软。当听刘勇志自我介绍是分局刑警队的、找他有事时,伍总连忙从大班高背老板座椅上起身哈腰招呼,请坐请坐。一把抓起电话打给秘书叮嘱,我有事要谈,暂时不见其他客人!说完给刘勇志泡上茶,送到茶几上,再递上一盒翻盖“大重九”。这一连串动作连贯到位,条件反射似的,像接待大客户。

啊,啥事?伍总的目光溜了一眼办公室的门,像是怕有人突然进来。

你的微信好友里有叫荷香的吗?刘勇志问话很有分寸,并没一竿子捅到底。

伍总皱眉挠头,想了想说,没有哇,我手机里没有叫荷香的。

你好好想想!

不用想,没有!伍总摸出手机,点开微信好友,上前翻给刘勇志看。

那我们弄错人了?

可能吧,是工作都可能出错。

好,我来证实一下,如果有错我马上走人,不打扰你。

刘勇志掏出手机按下一串数字,隔了两秒,大班桌上传来一阵手机铃声,是彩铃立体声的流行歌《成都》,“让我流下眼泪的不只是昨夜的酒,让我依依不舍的不止你的温柔。”

刘勇志从沙发上站起来,用手指着大班桌上的男式皮包说,你接,你的彩铃声挺好听,要不要我们听完?

伍总脸色有些苍白,走近大班桌,打开皮包拿出另外一个手机接听。

喂,伍总吗?刘勇志在说话。

伍总立刻将手机挂断,怔愣地看着刘勇志,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勇志忍俊不禁,笑了笑说,现在两个手机的人多了,也许你业务太多一时没想起来,也是正常的。

是不是……红灯笼舞厅,被你们端了?

不是!

那就是舞林歌吧?

你还去过哪几个舞厅?

多了,一般常去的有五六个吧。

这都不是重点!

这样,刘警官,给我留个面子,下午三点我们在马路对面的漫咖啡聊。这档子事见不得人,公司但凡知晓一点儿风声,我这个老总就完蛋了,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

也好,这里也不好谈。下午三点,我们不见不散!刘勇志起身离开。

伍总的销售公司在一栋商业写字楼,从二十多层坐电梯下来,刘勇志看时间还早,就在城中街上溜达。这边距发现浮尸的经开区不近,一个城郊、一个城中闹市,南辕北辙。他感觉这个伍总可能真不知道沙女秦竹的死讯,除非他的住所在经开区附近。但为何他没听说城郊浮尸的传闻?也许听了压根没与秦竹联系起来?

刘勇志边想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踱步。路过一个立在路边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丘比特舞厅”,楼里隐约有舞曲传来。舞厅居然在上午营业,这是他没想到的。沙沙舞在省城流行好多年了,在外地都名气很大,他还没见识过真正的沙沙舞。

又见墙上贴的营业时间:上午8∶30—11∶30,门票5元;下午1∶00—5∶30,门票10元;晚上7∶00—11∶30,门票10元。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老男人,身上穿着灰色保安服。

刘勇志丟了五元在桌子上,男人给他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153号。转过一个走廊,一名年轻保安伸手收走了他手里的小木牌。他掀开黑色金丝绒门幔,偌大的舞厅里男男女女有百多人,在灯光下像染了猩红光晕的海马在游动。男女抱得很紧,外传沙沙舞就是“脸贴脸,肚贴肚,半个小时迈一步”,这么一看确实很形象。

刘勇志在吧台边坐下,点烟观察。舞厅里有些方形立柱包了玻璃直通房屋的板式吊顶,大厅对面灯光昏暗,有些人影在角落处扭动,在玻璃柱反光里看得一清二楚。

一个女人走到他身旁坐下,随着音乐扭动腰身说,帅哥,请我跳一曲,只要五块!

他大口吐烟,大声说,我坐会儿!

刚说完,一只纤纤细手从身后轻搭上他的肩膀,帅哥,包场也可以,加下午场,我只收一张!

一扭头,又一个年轻女人,看起来顶多二十岁。嚯!瞧这阵势,竞争还挺激烈。

穿着暴露的年轻女人冲他笑笑,帅哥失恋了?心情不爽?

我人还没睡醒,上午哪有心情,下午吧。

那我带你到对面放松放松?年轻女人言语明显撩拨人,很直接。见他还是没动,女人甩手走开,神经病,木头一个!

坐旁边的女人并没放弃他,靠近他说,给我包场,连晚上,我只收一百五。

他大声说,我没现款。

没关系,我们加微信,完了手机转账。

对面那种好多一盘儿?

那看你给多少了,看你啷个做?

啷个做?

看你,你可以看噻。

我看不清。他抬起手挡住灯光,朝对面望。

我带你过去,教你。

要得,我去把早饭吃了再来约你。说完,他抓起吧台上的手机就往外走。

切!遇到个还没吃早饭的!

出了舞厅,刘勇志找了个小面馆,大声喊道,老板!一碗炸酱面!

下午的漫咖啡灯光梦幻,客人大都散落矮背沙发,私语闲聊。

伍总说,我看了一下手机,记起那个荷香了。她说话有些专县口音,人挺漂亮,身材丰满。每回在舞厅见到我从不叫名字,只嗨一声打招呼,她就笑脸相迎走过来。那种场合只认脸,没人用真名,走了便忘。所以你说荷香,我一时真没想起来。

又是新换的一包“大重九”摆在咖啡桌边,刘勇志没动,只听伍总聊沙沙舞厅。

你怎么认识她的?

我的住所离公司有些远,在经开区那边。下午业务少,我一般会去那些售后服务点上转转,然后直接回经开区,所以下班早。晚上基本一个人,无聊,就爱去附近舞厅消遣打发时间。一般“温柔”十分钟之后,我就走。

啥叫“温柔”十分钟?

那是沙舞的灵魂,最诱惑人的就是会关灯十分钟,说黑就黑,只有小分贝的音乐不停。然后里面就开始做业务了,反正伸手不见五指,谁也看不见谁。你们肯定懂的,就是动手动脚,说好听点儿叫你情我愿,相互疗愈孤独。我们花点儿小钱,她们也有了饭碗。

你没听说前段时间城河边有事?刘勇志没点穿,观察对方的反应。

啥事?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刘勇志,追问一句,荷香被抓了?

岂止是抓了,要抓到了也就没事了。

那怎么了?我真不知道。

死了!尸体从城河里浮起来了!

伍总听了表情惊愕,眼睛瞪得溜圆,不可能哟!前不久吧,我还和她跳过舞!

刘勇志记得伍总最后一次给秦竹打钱是4月10号。他留意过这个时间,还特地在那张转账明细上画了个圈。

不过最近在那几个舞厅确实没见她人了。

你们交易怎么不用现金?

那种场合不用现钞,都是手机转账,像玩似的,一时也查不到。再说现在人手一个手机,消费购物都扫码,十分便捷,习惯了。伍总讲话没露出一丝异样,很直接。有的地方仅点到为止,也不难理解。

刘勇志在群里发出一行字:这个伍总没啥搞头!

这是崔小莺建的三人专案组微信群,群名叫“晚吹牛”,说可以随时互通情况,适时掌握近况。

她与其他沙女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哇?伍总停顿了片刻,又补充说,哦,她抹香水,很迷人,找她跳舞的人很多,很少有被晾在一旁坐冷板凳的时候。我们都是跳完就走,她不抢客、不扯皮。也不用提前联系她,每次她都在那几个舞厅。

哪几个舞厅?

有星光灿烂、红玫瑰、在水一方,还有个叫……哦,皇冠之珠。

刘勇志的手机有信息提示声传来,拿起来一看,是万队发的:感觉不妙就换人,还有十多个,够我们跑的。相信直觉。

他立即起身对伍总说,我有事儿了,今天就谈到这里。

伍总也站起来急匆匆说道,刘警官你随时叫我,我都在,只求你一件事,帮忙保密,不然我就惨了!

好,我答应你。但为了家人和前途,我劝你还是少跟沙女混。

崔小莺在重点调查葡萄糖酸钙,钱法医说这是尸检最大的疑点。

尸体左臂弯处那两个静脉注射针眼微泛淤青,细小并不起眼,但没逃过法医的眼睛。几张微距放大拍摄的照片存在崔小莺手机里,她反复端详过很多遍。能否从死者生前的行踪中找到与此相关的线索,很关键。

三人的调查进展都在“晚吹牛”小群里互相通报。

她在那个吴老板的带领下,找到了云河家园小区,这是秦竹从吴老板家搬出来后的居住地。物管通知房东来开门。崔小莺将手机里的死者生前照片拿给房东看,房东辨认后说,就是这个女的。她在这里已经租了一年了,房租每月一千五,半年一交,没有拖欠。还有两千元保证金在我手里。

自从跟吴老板同居后,秦竹这两年经济上已有些小富,银行卡上有十三万存款,每隔两三个月给父母打一次钱。崔小莺没把这些告诉吴老板。这个所谓的同居男朋友,有点儿冤大头。反观秦竹这个女人,来城里混了几年,头脑也变得聪明灵活了,外面有维持日常营生的舞伴,身旁有枕边夜寝的男友,情感和经济上均左右逢源,衣食无忧。住所还早就有了二房,狡兔三窟,机动自如,随时留有后手。可以定论,这个女人不简单。

崔小莺和派出所民警一起进入秦竹租住的一室一厅,把吴老板和房东留在门外等候。

崔小莺在卧室床边的纸篓里翻出一个避孕套,用镊子夹起来转动角度细瞧,显然是使用后丢弃的,随后放入检材袋中。这个物证很重要,纸篓垃圾都没倒,很可能就是生前一两天的遗物。

枕巾上还捡出几根女人的头发。她食指挨杯沿,拇指托杯底,拿起空杯对着阳光一看,玻璃杯上有清晰的指纹,应该是秦竹的。这些东西均被装入检材袋中。

他们又分别搜找了衣柜、抽屉,并没有在杂乱的物品中看到葡萄糖酸钙的影子。

上下左右环视那间简装小屋,再也找不出有价值的遗留物了,崔小莺说,我们可以离开了。

万木今天走访的是一个叫傅宁的人,也是微信转账名单上的对象。

锦绣山庄的大门保安给业主家打了电话,一个保姆出来领着万木进了小区。这是省城一个著名楼盘,在他的印象中这小区开发很早,入住的业主都是改革开放初期首批发家致富的大款。

来到一幢有门头立廊的独栋小楼前,保姆打开门,引他到悬挂着豪华大吊灯的客厅坐下。这时,二楼弧形木梯上走下来一个穿光亮锦缎睡袍的女人,四十多岁的模样。她客气地问万木:请问你是哪里的,找谁?

我是公安局的,找一下傅宁。他亮出警官证。

哦,我就是,你先坐,茶几上有烟。陈妈,给警官泡杯茶。说完转身匆匆上楼了。

怎么是个女的?万木很是诧异。

不一会儿,女人换了件紫色休闲西装又从二楼走了下来。等在沙发上坐好,她对保姆说,陈妈你去忙你的吧。然后转向万木,你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万木取出秦竹的照片递给她,这个女人,你认识吗?

女人接过照片,沉默片刻说,不认识,这是什么人?

你是傅宁?

是的,难不成认为我是假的?

我们查到你给照片上的女人转过钱。

啊!是这事,我知道了。不错,是打过钱,每次都不多,几十百来块,我每次都会收到银行的提示短信。

怎么回事?我们以为你是个男的!万木更加疑惑不解。

对,是男人在消费,转账人是我丈夫,你们没弄错。我想知道这个女的是谁?干什么的?

你丈夫?那我不瞒了,这女人是舞厅的沙女,沙沙舞厅你知道吗?

知道,沙沙舞厅,除了三岁娃儿不晓得,世人都晓得。我明白了,我丈夫在外面找了沙妹。女人前一秒还有些许惊讶,但立刻就变得淡然了。

原来,女人和丈夫的婚姻早就破裂了,因为有个刚读初中的女儿才没离婚,表面维持着这个家。只等女儿大学毕业之后,两人就去扯证离婚。

她是个做餐饮业的女老板,光省城就有八九家连锁店,别的城市还有些加盟店。丈夫只是她企业中负责供应的部门经理,私生活两人互不干涉。

他不管我,我也不管他。我只要求他三天两头要落屋,庆幸的是他还遵守我们的协议。他待女儿好,这就够了。他的微信是多年前用我的一个不用的手机号申请的,还绑定了一张我名下的银行卡,卡上有二三十万,每次消费都有短信提醒。他日常没有大笔消费,也就是吃喝。他现在还不能组建新的家庭,充其量在外面浪一浪,找个情人玩玩。

你丈夫会不会跟这种沙女发生矛盾冲突?

应该不会,他的性格我了解,就一公子哥儿脾气,既不重钱也不重感情,杀人放火的事更是不敢,按他的话说,不值,他一直把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唉,原来是个狸猫换太子的主。万木告别了这个可怜又有几分戏剧性的女富豪,心里感慨万千。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儿孙忘不了。高处不胜寒,人们羡慕的富裕人家大多是外表光鲜亮丽,内里的一地鸡毛又有多少人知道?

离开锦绣山庄,万木拨打傅宁丈夫的手机号码,他叫李东升。

在“晚吹牛”小群里,万木拍了拍崔小莺:你整理的舞客名单中为什么有女的?

崔小莺发来语音:我没注意,有女的?

万木说,我也没留意这个,下意识就认为秦竹的舞客都是男的。各位,注意一下,沙女的舞客也可能是个女的!

找到舞客李东升,从他口中得到了证实。

李东升说,沙沙舞厅里不只是沙妹、沙姐,还有沙哥。一般是沙哥找沙妹,也有沙妹找沙哥的。但有的沙哥是专供那些中年沙女玩乐的,一天下来收入不菲,这种沙哥大多是年轻小伙,很靓的仔。

万木一听眼睛一亮,盯住面前这个三十多岁、长相英俊的男人。哦,还有另一种沙哥。没看错的话,李东升的年龄肯定比妻子傅宁小,而且小了不少,于是问道,你这个沙哥是不是沙姐的菜?

李东升笑了笑说,万警官,你小看我了,凭我的条件,我从不找四十岁以上的沙姐。你见过我老婆了,我的情况应该也知道了,那真的叫“老”婆,好没意思。

只讲你知道的。

照片上的这个女的我认识,但叫什么不晓得。我们最多“游”到深水区那边玩玩,反正黑灯瞎火的。我很注意卫生,是一定要穿袜子的那种人,而且从不接吻,不然染了脚气难治的。我们是一双筷子可以伸进很多碗里,吃各种各样的面,宽的窄的,麻的辣的,但我总是要戴上手套,天天要洗澡换衣。虽然我老婆从不理我,但我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要是得了病,痛苦不说还要死人,划不来的。

万木听懂了李东升说的穿袜子、戴手套,就是用避孕套,他怕染上艾滋病。他第一次听人用这种类似黑话的语言幽默把沙沙舞厅的龌龊描述得入木三分,他咬唇,忍着没发出笑声。你这人很有喜感,我听着也新奇,我没进过沙沙舞厅,你继续。

你们警察虽然经常来检查,也只能见到冲进来喊不许动的那一刻。灯光一亮,舞厅的人立马撒手分散开了,哪个都不认识哪个。并不像别的场所,精光的两个人在床上,被你们一逮一个准,再分开一审,人赃俱获之下,肠肠肚肚都吐得一干二净。可那些舞厅不是,哪两个是一对都不确定,人证、物证皆白板,处理下来最多只有罚舞厅老板的款。停业几天,音乐声再一响,“鱼儿们”就像听到了集结号,又各处游出来游到舞厅去了。市场经济,这些人也要生存呀!

虽然没见识过沙舞,但万木干过两年治安民警,舞厅那种场合也算见得多了。

万木差点儿忘了追问有关秦竹的事,你知道那个女的死了吗?

死了?死了也不关我的事!

跟别的沙女比,你和她跳舞有没有发现异样?比如,她吃不吃药?

什么药?吸粉吗?

你觉得呢?

她肯定不吸粉。吸粉或磕药的人要么眼神很迷离,要么精神很亢奋,但她都没有。她不热情也不冷漠,看上去精神像她的身体一样饱满,不是那种病怏怏的人。

她和舞厅里那些沙女有过冲突吗?比如吵架扯皮之类的。

没有,我经常在几个舞厅和她跳沙舞,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类事。李东升忽然反问万木,万警官,她是怎么死的?

我还想问你呢,不然我找你干啥!

唉,死了?为什么死的呢,奇怪了!李东升自言自语,满脸疑惑。

云河家园附近的大小药店共有九个。省城的街道基本是井字形,方方正正经纬交错,街中还有许多小巷,四通八达,秦竹生前习惯从哪里进出小区,如今只能凭猜测。

崔小莺走进的这家万鑫药店,在靠七环绕城公路的红绿灯路口,旁边连着一排商铺小馆。她取出秦竹的一张放大半身照给收银台的女员工看,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来买葡萄糖酸钙针剂、片剂或者钙片,甚至避孕套之类的?

几个女店员围上来辨认,照片在她们手上传来传去。

好像见过吧……有个女店员说,不太确定,反正样貌有点儿眼熟,可能来过店里。转脸又问,张药师你看呢?

我不认识,没见过。不过葡萄糖酸钙不是处方药,哪里都买得到,我们店也有。

她来买过注射器吗?崔小莺补充说。

几个女店员相互对视一眼,然后摇头,都说没印象。

这时一个店员说,这些东西现在也可以网购,不一定非来药店。

谢谢,你提醒了我!

崔小莺坚持把附近的八个药店都走访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最后,她站在了云河家园菜鸟驿站的门口。

秦竹的日常快递并不多,4月往前查到的快递只有七件,除了标明商品名称的,有两件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过从发货店铺判断,应该都不是药品。菜鸟驿站的工作人员见了秦竹的照片说,这人的东西少,偶尔会来取快递。

快递件不多,看来秦竹的日常消费不大。出租屋里没有添置更多的家具,厨房冷锅冷灶,冰箱里也没存储啥吃的,说明她一日三餐都是在外面解决。街上面馆小炒馆多,对一个单身女人来说足够了。

她好像也不生病,出租屋里连个药瓶、药盒都没有,更没发现病历本。几个见过她的沙哥都说她看起来身体不错,但她体内偏偏有葡萄糖酸钙残液,还是针剂输入。崔小莺的走访结果显示,死者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这类药的蛛丝马迹。

是她生前本来就不用这类药,还是调查中有所疏漏?现在看多半是前者。如果真是如此,那此案他杀的概率就大了。可现在别说找到真正的凶手,三人小组连边都没挨上。微信转账名单上的十八个人还没走访调查完,那些人的职业、经济状况各异,都是没有犯罪前科的人。

刘勇志从城东区派出所取回来一个坤包,崔小莺说包的牌子叫袋鼠,属于大市货,多在一般妇女手中见到,不算奢侈品。

小坤包是城东一个大型超市清理存物箱时发现的,已经存在那里多日,超市按规定取出来后一直无人认领,最后交到派出所。这个半新的包并不起眼,包内有一把钥匙,串在镀金圆环上,应该是包主人的家门钥匙;有两盒避孕套,均未开封。此外再无其他东西。

在派出所又放了两天,还是无人认领。派出所民警忽然想到前段时间接到的寻找女尸源的警情通报,想着万一有用呢,就打电话通知了分局刑警队。

刘勇志打电话叫吴老板来辨认。吴老板一眼便认了出来,说,是荷香的,还是我在街边一个包店给她买的,花了二百多元,她一直在用。这包大小正好,里面应该还有她的化妆品、手机、钱包之类的。这把钥匙是不是她那个出租屋的?

刘勇志赶去云河家园,用那把钥匙插入锁眼转动,门开了!由此确定包就是死者秦竹的。这意外得到的死者遗物,是案发以来最有价值的线索,虽然来得有些迟。

城东发现包的超市距市郊的云河家园很远,坐公交车有二十站,几乎要穿过大半座城市,远远超出了秦竹平常的活动范围。一定是有人故意存放在那里,并且还掏走了包里的其他东西。这个存包人是不是凶手?他为什么要留一把钥匙和避孕套?是疏忽还是故意设局?如果要丢包,为什么不丢弃在别处或是直接销毁了?个个都是待解的谜题。而且,存物箱的钥匙应该还在那人手里。

刘勇志和崔小莺又跑了一趟城东区,调看了超市的公共监控视频,大门不远处的摄像头正对着存物箱,人们都是背对镜头存取物件,前面是进出超市的大量人流,辨认质量不高。监控视频只能调出三天之内的,之前的自动消除无保存。

临走时刘勇志叮嘱超市工作人员和值班保安严密监视那个24号箱柜,让它一直关着暂停使用,看谁来开箱取件。

超市并不在穿城而过的城河河畔。存包时间是在4月17日上午10点,那个时间秦竹不可能走到那里去,因为大概率在17号前一两天她就已经惨遭不测了。

万队说,很多案子之所以往前走,一是警察在循线调查,二是作案人在暗中往前拽。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感觉案子在往前走,只是破案时候不到而已。

三人专案组再次坐下来一起研究近期的走访调查工作。

万队说,调查名单上剩余的十二个人,是我们下一步要接触的。之前接触了六个人,并没有发现新线索,我觉得侦查方向没错,但侧重点可能有偏差。之前我们试图从有无纠纷冲突来寻找嫌疑人,其实很有局限性。而崔小莺跑的葡萄糖酸钙针对性很强,就是对着死者小臂弯那两个针眼去的。这给了我一个启发,我们为什么不调整一下思路,直接去调查那些与死者有过金钱往来、同时又与注射器有关联的沙哥呢?

你是说走访药店,看他们有没有去买注射器?你这是逆向思维!刘勇志有些兴奋。

管它什么思维,我就是这个意思,立刻下载余下十二人的照片,分头再跑药房,看这些舞厅的沙哥谁买过注射器!

崔小莺说,有道理,姜还是老的辣!我们每人分四张照片,沿城河两岸的药店走访,看哪个沙哥跳出来,哪个便是重大嫌疑人!但我跑过药店,工作量很大,一条街就有好几家,这不等于拉拦河网,篦子篦头发一样吗?

万队说,工作量肯定大,但针对性强,分头行动,出线索应该也快!

三人在城河两岸的药店跑了三天。刘勇志在华康药店发现了情况,第一时间给万队和崔小莺报喜说,不好意思,本人中奖了!我们可以回警队集合了。

一个叫李谷雨的男人的照片被店员认了出来,说是几个月前曾在店里买过一个三十毫升的注射器。从电脑系统中调出售货单,时间显示是元月28日。

这个药店离秦竹居住的云河家园不远,公交车只有三站路。

这个年轻女店员之所以印象深,是因为顾客是个小伙子,高个儿,很帅。她清楚地记得小伙子购买注射器时,自己站在柜台内一直盯着他看,还故意找话问他,你自己在家用吗?注意消毒哟,还要碘酒、酒精吗?小伙子讲,我自己用,那些我都有。然后去收银台结账,付的现金,没用医保卡。

小伙子说话口音是哪里的?

他声音很洪亮,反正不是省城人。省城的口音我们很熟,那声调一听就不是。

小伙子看起来多大?

最多二十二三。

发现了重大嫌疑人,大家很兴奋,调查可以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了。万队说,我们现在是集中力量三打一,收集、固定证据,什么时候可以动人,那就看我们下的功夫了。

通过李谷雨的手机号,又查到了他的微信钱包账单。刘勇志发现他与别的沙哥不同,他的收款次数居然比付款多。也就是说,李谷雨在沙沙舞厅不是消费者,而是盈利者。他很可能以沙舞为生,每天少则百把块,多则四五百,月收入都在大几千上万左右,微信钱包里有七万多。

这是啥沙哥?万队提问。

这还用问吗?长得帅又年轻,是专供沙女玩乐的“鸭子”!崔小莺指间飞快转动签字笔回答。

一寸彩照上的李谷雨很是痞帅,发型二八分,有细缕梳子印,油光蓬勃后拉;两道浓黑的剑眉,鼻隆眼亮,配上稍显黝黑的肤色,颇有点儿古代武士的味道。

这是近两年新办身份证时拍摄的照片,现在应该还是这副相貌。年龄二十五岁,蓬溪县人。

勇志,你跑趟移动公司拖他的通话清单,应该有他跟秦竹的通话记录。

李谷雨确实与秦竹有过频繁通话,时间都在4月16日之前。荷香主呼次数居多,通话时间最长的一次二十七分钟。16日之后,两人再无通话记录。

大数据时代,三人组很快查到了李谷雨的住所。他在一个叫青青林苑的小区居住,那里离华康药店仅隔一条街,走过去只需三五分钟。

三人特意选在下午五点至七点的下班高峰期,守在小区的三道门内,等李谷雨回来。

谁发现谁跟踪到家。这是万队的布置。

李谷雨是高个子,相貌英俊,只要不看漏人,走过眼前必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青青林苑楼盘很大,是一个运动时尚小区,住户以年轻小夫妻和未婚青年居多,傍晚下班时间,进出小区的几乎都是年轻人。

中门外走过来一个高个儿年轻人,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袋,进入了万木的视线。老警察斜眼瞟着他从身边走过,根据眉眼和发型确定这人就是李谷雨无疑。小伙子的英俊确实名不虚传,难怪姑娘看了就亮眼。

万木跟着他走进小区,进了七栋。电梯外已经有几个人在等,万木站在人后,再次悄悄打量李谷雨:身高足有一米八。万木跟着几个年轻住户一起进入电梯,看李谷雨伸手按了八楼。

到了八楼,万木跟着出了电梯。见李谷雨左转站在803门口掏钥匙,万木转身离开。

三个人在小区物管公司查到803的业主并非李谷雨。楼栋管理员讲,业主将房屋出租了,现在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住。

翌日下午一点,刘勇志和崔小莺一路跟踪李谷雨,见他进了小区附近的心恋舞厅。

他进舞厅了!崔小莺打电话给万队汇报。

你俩也进去,体验一下!

崔小莺笑了笑,对刘勇志说,万队要我们跟进去,走!刘哥,咱俩是一对。说完挽起了刘勇志的手臂。

站在舞厅门口,崔小莺故意媚眼嗲声地说,刘哥,你买门票!

刘勇志交了二十元,悄声对她说,记着,莺莺,你敲过我的竹杠!

但进了舞厅他俩没瞧见李谷雨。朦胧红色灯光笼罩着大半舞池,两两相拥而舞的沙哥沙女随音乐缓缓游走。这个心恋舞厅是红与黑分区模式,深水区那边无灯,伸手不见五指,像漆黑的深渊看不到底。

刘勇志挽着崔小莺划向深水区边缘,依然没找到李谷雨的身影。两个人的华尔兹跳得不错,舞厅没人注意这对看似正在享受交际舞的情侣。刘勇志低头对莺莺耳语,这舞还是在警院学的,我们配合还行嘛。

崔小莺手搭在刘勇志的肩头小声说,师哥,我也是。当年我们女生还有些扭捏害羞,教刑侦的老师说当警察必须啥都会点儿,我们才学的。没想到今天真用上了。

话刚说完,只见李谷雨从深水区的黑暗中走进红灯区,坐下喝了杯啤酒,摸出烟来准备点。这时过来一个沙女拉他起身,两人紧抱着又缓慢摇向黑暗的深水区,像游进墨汁里的鱼,不见了踪影。

师哥,那个帅哥的生意好抢手!崔小莺感叹。

刘勇志和崔小莺不再跳舞,坐在红灯区的排椅上边休息边观察舞池里的男女。

你俩这几天的任务就是将李谷雨钓稳,莫让他跑了。万队一直与他俩保持着联系。

又是一天的上午,李谷雨和一个长发年轻姑娘并肩走出小区。女的在路边招了个摩的,跨上后座,飞驰而去。崔小莺跟在李谷雨身后,见他在公交车站上了238路,也跟在人群后最后一个上了车。

下了车,李谷雨走进省立医院。学术交流厅门口围了一大堆年轻人,旁边的立牌上写着招聘面试,九点至十一点半。

崔小莺站在不远处拨通刘勇志的电话,他来省立医院了,应该是来参加招聘的。

十点一刻,刘勇志也赶到省立医院学术交流厅,他没有与崔小莺打招呼,站在门外只当相互不认识。等李谷雨进去面试,两人才靠近说话。

崔小莺说,我在一旁听他们说,这是省立医院今年第一次公开招聘。没猜错的话,这个帅哥是学医的。

刘勇志说,学医的那就对了,这才跟针眼和注射器有了逻辑联系。

大约过了十分钟,李谷雨从学术大厅推门出来,拎着男式大挎包离开了医院。刘勇志紧随其后。

快十二点了,崔小莺在医院办公室见到了分管行政的副院长。表明身份说明来意后,副院长领她进了招聘办,工作人员取出一沓资料供崔小莺查找。

她翻出一个档案袋,见到了李谷雨的简历表、学历证书和身份证复印件。

就是他!崔小莺对副院长说,请你们暂时保密,他牵涉一桩刑事案件。

办公室工作人员回道,幸好你们来得及时,我们手术室正缺男护士,大家都对他印象不错。

打开档案袋,李谷雨的资料摆在了三人组的面前。他是医学专科学校护士专业的毕业生,已经毕业一年多了,现在还在找工作。

刘勇志说,他是男护士,肯定会打针,如果我们能找到葡萄糖酸钙,这个案子就该动人了!

明天等两个人都出门了,我们就入室搜查!万队将表格装进了档案袋。

第二天,三人组来到青青林苑小区。不一会儿,就看到那个长发姑娘从七栋匆匆走了出来,只是不见李谷雨下楼。

三人在楼外等待。

万队说,别急,他下午总要出门,他去舞厅找钱已经习惯了!

中午,三人守在七栋外吃盒饭。果然,下午一点,李谷雨下楼了。

万队说,勇志你在这里把好门,万一两人杀回来,你设法拦住,或者打电话通知我们。走,莺莺,咱俩上楼!

803的门被万队轻松打开。两间卧室,从床上收拾的模样看,两个人各睡一屋。一间屋的床上收拾得干净整洁,连枕巾都铺得平整;而另一间卧室被子都没叠,衣服乱扔一床。

万队和崔小莺仔细搜查了一遍床头抽屉、衣柜、拉杆箱,甚至床下,并没有发现注射器。但在衣柜角落里找到好几个鬼脸壳,面目狰狞很是吓人。

这个是拿来干啥的?万队自言自语。

可能是年轻人的玩偶,万圣节玩丢下的!崔小莺说完也没太在意,但用手机拍了几张图片,然后取了一个随手放进包里,反正七八个,他也不一定有数。

厨房倒是锅灶碗筷、各种调料瓶子摆了一排,拉开冰箱,里面吃的不少。

这两个人是开了伙的。各睡各的,多半是合租。崔小莺说。

也可能是情侣同居。万队回道。

从卧室看,完全不像。崔小莺不太相信。

十一

青青林苑有三个快递取件服务站,崔小莺挨个走访,用李谷雨的手机号码搜索快递信息。他的快递很多,一个一个仔细读取,将时间不断地往前推,终于在2月28号的一张快递单上发现了葡萄糖酸钙的字样。那是在一个淘宝药品商家买的,两件,共一百毫升。她下载了那张快递单。走出青青林苑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十分了。

今天一整天刘勇志都沉默不语,坐在办公室仔细端详莺莺带回来的鬼脸壳。那个鬼脸壳十分恐怖,满脸血迹,张着血盆大口,眼珠子快要掉下来。正常人猛一看见,都会被吓一跳。要是夜晚有人突然看到这张鬼脸,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定会被吓个半死。李谷雨收藏这个东西,难道仅仅是因为好玩?会不会有其他的用途?它与浮尸案会有联系吗?

他闭目深思——深夜静寂,树丛灌木在微弱的月光下仿佛一片狰狞魔兽的身影,突然一个血红的鬼脸闪现在一个女人的面前,哇的一声惨叫……

一个谜是打开另一个谜的钥匙。这是哪本侦探小说里说的?哦,阿加莎·克里斯蒂,她说“所有的事物都是谜团,而解开一个谜的钥匙,是另一个谜”。就是这一个闪念,他把鬼脸和案子串联起来了。这个鬼脸可能是李谷雨的另一个作案工具,并非万圣节留下的玩具,自己应该去现场试一遍。

崔小莺兴奋地在“晚吹牛”里报告:好消息,重大发现!我找到李谷雨购买葡萄糖酸钙的快递记录了,已经下载了原始单据。

万队和刘勇志秒回:祝贺你!你立了大功!

紧接着刘勇志又发来语音:师妹,你赶紧回家吃饭,早点儿把女儿哄睡,我要约你完成一个重要的任务。晚上骑摩托车到你家楼下接你,十一点半准时!

为什么要这么晚,你开什么玩笑?

人命关天,你不来会后悔一辈子!

我先生一起来吗?

最好别让他来,效果不好!

我先生是警院老师,你不相信他?

来了你自然知道,这与相信是两码事!

万队发来语音:莺莺,你应该听师哥的,他也算老刑警了,脑子很灵光!

晚上十一点半,刘勇志准时在崔小莺家楼下出现,摩托车都没熄火。

摩托车驶出小区。崔小莺问,我们要去哪儿?

你戴好头盔,我们去做个现场实验。你懂的。

懂啊,就是侦查实验。到哪儿?

城郊经开区,案发现场,从浮尸出现的地方沿河往上游走。

我跟万队走过。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走与之前那次不一样!

摩托车在空旷无人的马路上飞奔,两人像飙车拉风的情侣。半个多小时后,他俩到了城郊浮尸现场。

我们就从这里沿河往上走。

摩托车在河岸小径上缓缓行驶。半夜没有行人,小路上静悄悄的,只有路灯还亮着,光线照在路上亮一段暗一段。刘勇志小声地梳理分析案子,像在讲故事。

我要是作案人,绝不会在白天动手,因为白天城河边的人太多。必须是晚上,而且最好是在凌晨半夜,就像现在。你看,四周寂静无人,外马路经过的车辆也少。

摩托车继续载着两人缓缓前进,夜里有风轻拂,尽管崔小莺穿了件皮夹克,领子立起来捂住颈子,还是感觉到了凉意。

你看,岸边很多地方都是堡坎陡壁,杀人不可能直接从岸壁抛尸下河,那样会发出很大响声,万一有人经过,立刻就暴露了。河两边的小路上,你有没有发现哪里人能直接走到水边,而且又有坐的地方?

有!还有一段被小树林挡住的路!你开快点儿,我指给你看!

摩托车加速,他们已经沿河走出好一段了。

看,那地方,在对岸!

刘勇志一看,那地方确实可以,我们绕到对岸去。

两人把摩托车停在坎上,探路往下走。身后是一排小树林,往前再迈两步就涉水了。对岸遥对一排堡坎石壁,夜灯之下悄无人声。

来,我们在这里坐一下!靠近小树林些,这样有遮挡。两个人席地而坐。刘勇志捡了块石块抛进水中,扑通一声,然后说道,我们的视线现在只需看对岸是否有来人。隔岸观景,灯光微风的夜晚好美,如果没有人……

崔小莺像听解说词一样欣赏着夜里的景致,你也太会找了,这里完全是一处情人幽会的好地方。

这时刘勇志笑笑说,是吗?我觉得还不够理想。说完又补充道,你转过头来看我!

崔小莺不知其意,转过头来,一个龇牙咧嘴、满是鲜血的人脸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她下意识叫了一声,眼前一黑,差点儿晕过去。

你!你!你干啥!她的心脏急速跳动,整个人被吓得不行,一脸惶恐地望着刘勇志。半晌后反应过来,我……我明白了!你真的是个干刑侦的天才!

哦,是吗?看样子你的心脏还行。

我是刑警,要是一般的女人,早就吓晕了!比如秦竹……

但这里不是第一现场,因为这地方的水还不够深。刘勇志把鬼脸壳放进挎包,必须是个环境隐蔽、河水还深的地方。再沿岸而上,一定会有那种地方。现在我们可以暂时不找了。

你是说李谷雨在吓晕秦竹之后,立刻注射的葡萄糖酸钙?

对!很快!急推静脉,而且大剂量。这对一个男护士来说,小菜一碟。人很快心跳停止,这时再沉入河中。所以钱法医讲她生前没有挣扎,口鼻无泥沙。刘勇志说完拉着崔小莺往岸上走。

你分析得对!鬼脸壳是我搜出来的,我怎么就没和浮尸联想到一起呢?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也做得不错,拍了照片,甚至还带回来了这张恐怖鬼脸。我在网上恶补了注射葡萄糖酸钙的所有医学禁忌,正常情况下应该小剂量注射,还要加百分之五的葡萄糖液稀释,缓推静脉,一般需要十多分钟推完。如果快推静脉,很短时间内人就会心律失常,心跳停止。钱法医也说过,被快推药之后,人不可能还能自己跑到河边来。所以只能是他人所为,场地也只能是水边,在一两分钟之内完成整个作案过程。秦竹和李谷雨是有金钱关系的沙女沙哥,两个人完全有时间、有理由在河边深夜不归。

这时已经凌晨两点,大片楼宇的窗灯都熄灭了,只有一辆载着两个警察的豪爵摩托还在路上飞驰。

十二

第二天晚上八点。

抓人!随着万队一声令下,青青林苑七栋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被铐下了楼。803套房只留下三个技术员在现场勘查,提取证据。

崔小莺负责讯问那个长发姑娘。姑娘叫蓝亚,内江人,二十三岁,在一家食品公司做市场营销。她与李谷雨纯属合租室友,不过近几个月两人互生好感,开始恋爱了。这个身高一米八、长相帅气的大男孩儿会做饭,对她照顾有加。

你们生活在一起,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吗?比如,他在外面干些啥?

没有哇,他正在找工作。他是学护理的,一直在等三甲大医院招聘,听他讲最近好像等到了。他说平时给同学父亲的公司跑点儿生意维持生计,临时工,每月有几千万把块收入。

这些是他给你讲的?你也信?

我信!他性格稳重,做事有计划,从不乱吹牛。虽然我们共处一室,但对我从来没有歪心眼,我们各住各的。我有空会进他卧室帮忙收拾,他不爱整洁,东西乱丢乱放,这是他唯一的缺点。

你没发现他有几个鬼脸壳吗?

有,这我知道。他还吓过我一次,差点儿把我吓晕在沙发上。

你讲讲当时的经过。

有天晚上我正坐在沙发上追电视剧,他从卧室出来,走近沙发边,突然把客厅大灯给关了。我说,呀!你在搞啥?第一反应以为他会扑到沙发上来。但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看见一个骷髅头向我扑过来!我哇的一声,捂脸倒在沙发上,心脏怦怦狂跳,半天没喘过气来。我大吼,你疯了吗?吓死人了!他立刻上前道歉,摩挲着我的后背说,我开个玩笑,对不起,对不起!我说今后再也不能搞这种恶作剧了,要是我心脏不好,会出人命的!

他有补钙的习惯吗?

补钙?他缺钙吗?他身体那么棒,我看过他的体检表,各项指标都正常。

你拆过他的快递吗?

没有,只帮忙取过,我们从来都是各拆各的。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贴了合租广告被他看到了,他自己找上门来的,谈好两人各出一千租金,第二天他就拉箱子来了。现在合租的年轻男女很多,我们一起开伙,他从不算经济账,大多是他买菜做饭,我们一起吃。

好,你说的我们需要核实,如果是事实,会让你离开。

崔小莺讯问蓝亚的情景,万队在监控室看得一清二楚。此时屏幕切换到另一间讯问室,他点上一支烟,看讯问李谷雨的画面。

李谷雨的双手放在铐椅上的铁环里,抬头皱眉望着讯问他的刘勇志。

她和我加微信发红包,这与她的死有什么关系?沙沙舞厅的不少男女都加过她微信,难道都成了谋杀她的证据?我是买过注射器,那是给自己打针用的,我是学医的,发烧打针那点儿事儿用不着被医院敲竹杠!

4月15日那天你与她有过几次通话,最长一次是二十七分钟,你们都说了什么?为什么那天之后再也没有通过话?

我们在聊天,谁会注意时间?后来再无电话联系,你们要问她。

崔小莺也来到监控室,她没有想到这人如此能狡辩。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回到办公室,打开相机,一张一张仔细翻看4月18日在现场拍的围观群众照片。突然,一个穿湖蓝色长袖衬衫、高出人群半个头的男性进入眼帘,有点儿像李谷雨。放大仔细查看,就是他!

崔小莺回到监控室,把相机里的照片调出来,放大给万队看。

你看这个人是不是李谷雨?

是他!你怎么有这张照片?

当时在现场没我啥事,就随手拍了些围观群众的照片,想着万一里面有凶手呢?没想到还真有!崔小莺笑得一脸灿烂。

万队拿起数码相机,敲门进入讯问室劈头盖脸地问,李谷雨,你去过发现浮尸的现场吗?

李谷雨下意识地抵赖,没,没有!啥浮尸现场?她死的消息还是今天听你们说的!

如果有证据证明你去过,那就意味着你前面讲的都是谎言,用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

那是,你们最好有……证据。李谷雨的语气明显有些软下来,迟疑片刻低声吐出了最后两个字。

你确定?我们的讯问有实况录音、录像,可以作为上庭的证据!

我确定!确实不……不知道她死了。

万队把相机拿到李谷雨的眼前,你看这个人是谁?

只瞟一眼,李谷雨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惶然自语道,那时就发现我了?

讯问室静默下来。李谷雨垂头丧气,铁铐环里的双手焦急不安地摇晃着,半天才抬起头来说,给我支烟吧,我想抽烟。

万队摸出一包烟抖出一支先自己点燃,又将一支塞进李谷雨嘴里,给他点烟,看着他深深吸了一大口,烟雾从嘴里漫出来。

我说,我交代。我一直以为我的手法很高明,警方不可能查到任何证据。你们知道我是怎样杀死那个叫荷香的沙姐的吗?我是用鬼脸壳先把她吓晕了,然后静脉快推葡萄糖酸钙,我的静脉注射考试每次都是十分。两针,一针五十毫升!她很快就没脉搏了。我选的那个地方是几次踩过点的。夜深人静,离河水近,旁边就是水闸,水又深,人立刻就被淹没了。

十三

你为什么要杀她?她打给你那么多钱。

本来在沙沙舞厅就是玩玩,可荷香占有欲很强,想插手干预我的生活。我在省城没找到大医院的工作,那些社区小医院也不愿意去,就每天出去晃荡,无意中发现了沙沙舞。舞厅里找我的沙姐很多,还有比我小的沙妹,一天玩下来收入相当可观。她们都说我长得帅,很迷恋我,荷香也是其中之一,缠了我一年多,想跟我结婚。一起聊天、一起玩可以,但结婚不可能。她单方面想入非非,甚至找到了我的合租房。

看得出来,李谷雨其实并不抽烟,烟在他手上只抽了两口,呛了两声就被丢地上了。

我去过她云河家园的出租屋两次。她一直缠着我不放,还多次威胁我,要来家里和我现在的女友摊牌。我的女友蓝亚家世好,有正式工作,活泼开朗,我们说好了,等我找到大医院的工作,就结婚。荷香把我缠得心烦,我就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做个彻底了断。今年开年我就在谋划这件事了。我买注射器,网购葡萄糖酸钙,踩好点,准备了几个月,自认为完全可以把她解决了不被警察发现。

你讲讲4月15日那天的事。

那天下午从舞厅出来,我们在外面吃的小炒,然后她拉我去了云河家园,在床上吃了个“快餐”。等到晚上十一点,我俩出去在街边吃了烧烤,吹了三瓶酒,我两瓶她一瓶。我们在城河边散步聊天,我把她引到事先踩好点的地方。我们坐下来,见四周静寂无人,我就动手了。很幸运,那天晚上在城河边我一个人都没碰见。

你讲讲她的那个袋鼠坤包。

你们发现那个包了?怎么可能?离那么远!

你以为我们找不到证据?

我以为你们找不到。我把那个包的钱夹洗了,里面有三千元现钞。又把钱夹、身份证、化妆盒那些小东西一路走一路扔,都丢进城河了。本来还要丢钥匙的,被一个路人岔开了。我想一把钥匙丢不丢的不碍事,谁也不知道是什么钥匙。第二天上午,我就坐车穿过大半个城区,把那个坤包存进了超市存物箱里。那个超市我以前去过,蓝亚有很多货在那里销,我陪她去结过一次账。开箱的钥匙丢在哪条路上我忘了,反正本来就没打算要取它。我想最多被人发现了那个包,但谁也不可能和这个案子联系起来,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

钱法医提取了李谷雨的生物分泌物,与在秦竹家纸篓里发现的避孕套一起送到省厅去做DNA比对。这是他供词涉及的最有力证据。4月15日跟秦竹的“快餐”,证明他是秦竹死前接触的最后一个人。

三人专案组带李谷雨指认现场。先去城西指认了超市的存物箱,又去了华康药店,那个花痴女店员惊愕地认出了李谷雨,就是他在柜台买过注射器!最后,万木一行人又押着李谷雨来到城河边的杀人第一现场。那地方确实选得僻静,在一处分流的闸门边,平时闸门紧闭,河水泛滥猛涨时可从这里开闸分流。河水很深,丢块石头下去,沉闷的扑通声大不同。旁边是一排茂密如盖的大树,站在城河边步道上完全看不到下面有一处浅草河滩。

李谷雨用戴铐的手指着这处河滩说,就是这里。踩了几处点,这个地方我最满意。刘勇志让他再讲了一遍作案细节。

城河边突然挤满了人,惊飞了一群叫不出名字的小鸟。

万队对崔小莺说,我们曾经走过城河,当时我还问这些鸟儿叫啥名,住哪儿。

城河的水波光粼粼,缓缓流淌。几只小鸟在城河上空飞来飞去,啾啾鸣叫,忽而掠过水面,忽而飞进树冠不见了踪影。那些鸟儿实在太小,也叫不出它们的名。

责任编辑/吴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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