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尘封千年的姑苏“秦”事
2024-11-11王敏悦
姑苏金秋,桂子飘香。这座千年古城的核心地带,干将东路上不起眼的一隅,是苏州市考古研究所。从这里出发,步行500多米,是金城新村。
今年6月,一则“爆炸性”新闻从市考古所释出。一把洛阳铲在金城新村掘出一连串的宝贝。这些在姑苏城的地底下埋了数千年的宝贝,江南罕见,与之模样相似的“兄弟姐妹”竟在千里之外的陕西与甘肃等地。是谁在千年之前遗留下了这些宝贝?这则新闻将其“身世”追踪至二世而亡的秦王朝,更牵出了一个关键性的信息——秦会稽郡衙署的所在地,就在金城新村一带,即苏州的子城片区。
线索一环扣着一环,而链条的终端,指向无数老苏州最为关切的另一个问题:确定了秦会稽郡治所在地,是否就能驱散萦绕在苏州“阖闾城”问题上的历史烟云、让质疑苏州2500多年建城史的学者无话可说?
4个月过去,主持金城新村遗址考古发掘工作的市考古所现场负责人张志清,即将在学界权威的《文物》杂志刊发相关简讯。让我们一道,循着考古人的足迹,冲破时空的阻隔,找出问题的答案。
一块带“右”字的瓦片
金城新村,苏州子城的腹地,如今修缮一新。就在这处商户繁忙、人来人往的街区之下,是绵延千年的代代生息繁衍、楼阁推倒重建,是光阴似箭、弹指一挥间。
2022年10月至2023年4月,为配合相关片区地块改造、抢救保护地下文物遗存,市考古所先后3次对金城新村遗址进行了局部重点考古发掘工作。姑苏古城的千年光阴,以200平方米的考古探方为罅隙,显露出冰山一角。
深挖,向下,再向下:从唐代到西周,地层堆积完整!尤其是汉代地层往下,板瓦、筒瓦、瓦当和陶管等建筑构件厚厚地堆叠,令考古工作者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堆积层足足有五六十厘米厚,其中的建筑构件体形硕大而厚重,制作工艺考究,在我过往参与的考古发掘中从没见过。中间还挖掘出了完整的炊煮陶器,这些陶器,尽管也有显而易见的汉代器型特征,但混杂在其中的,还有一些短颈、折肩、带有绳纹的奇异器型。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张志清回忆道。
“由于考古视野受限,在初步总结时,我们还是把相关出土器物笼统地断代为汉,完全没有考虑到秦,因为秦的统治时间太短了。”考古发掘一层层地往下做,再往下,器物的样式又全然不同了,系春秋战国的风格。3次考古发掘完毕,累计发现遗迹现象30处,可辨有灰坑23个和水井7个,出土完整及可复原器物260余件(组)。
器物被转运到市考古所虎丘工作站的库房,但疑虑仍然萦绕在张志清的心头。他反复查阅资料,一遍遍地整理、比对相关的出土器物,但始终一筹莫展,直到今年3月,整理到第三遍的时候,关键信息才悄然浮现——
张志清发现,金城新村遗址出土的若干板瓦,以泥条盘筑手法制作,带麻点纹,表面下部有绳纹刮痕,似是秦朝的工艺特征。更关键的是,其中的一块瓦片,竟是带字的!
次日一早,市考古所所长程义匆匆赶到工作站,接过瓦片观之,疑其为秦瓦,再一看,“这不是小篆体‘右’字嘛!”此语拨云见日。
“右”字何解?程义来自与秦关系极为密切的陕西,他当即做出了大胆的推断:“右”字,或可解为“右司空”,秦代从事砖瓦烧制的工官机构。他将相关照片发送给学界师友,所得反馈均“盖章”其为秦瓦无疑。“现场还有中心带网纹的瓦当,也是明显的秦代风格。”
秦会稽郡治所在地确定
那么,金城新村出土的这些建筑构件真的来自于秦吗?
不多时,一班深度参与过秦代考古的学界专家就站出来印证了程义的猜想。“金城新村出土的这批建筑构件,关中的秦代遗址有大量出土。”曾主持发掘过秦始皇祖母夏太后墓葬的考古专家张天恩如是说。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副研究员付建也认为,相关建筑构件的制作工艺和器型纹样,与秦始皇陵的出土器物“基本属于同期”。
与此同时,消息传来,被列入2023十大考古新发现的秦人故地——甘肃礼县四角坪遗址出土的大型建筑构件中,有与金城新村遗址形制、制法完全一致的云纹瓦当和板瓦。此外,带有“右”字、“右司”、“右空”等铭文的建筑构件,似乎都指向“右司空”这一工官机构,带有这些铭文的砖瓦,陕西曾有大量出土。至此,“秦”的指向十分明确了。然而,公元前222年,秦国才歼灭楚国,并乘胜袭取江南,到公元前207年秦朝灭亡,中间不过短短十数年——在此之前,长达百余年的时间里,今天的苏州都在楚国的统治、楚文化的浸染之下。短时间内,秦的文化基因何以触达楚地,并留下如此大型的、高等级的、甚至带有官署铭文的建筑构件?
答案呼之欲出:曾经在金城新村一带巍然伫立的秦代建筑,它的拔地而起,必然是一种政治行为。张天恩指出,这批物件,观其形制,带有强烈的官方文化色彩,极有可能是秦王朝派来的工匠,按照王朝统一的规格和式样在此处建筑宗庙或是官署。
其时,秦朝实施大一统,在全国设立36个郡,据史书所载,长江下游江南一带为会稽郡,其郡治(郡守府署所在的首县)所在地即今天的苏州。但这官衙究竟建在哪里?多年来亦无从知晓。如今金城新村遗址出土的砖瓦,点明了秦会稽郡治的所在地就在这一带吗?
6月初,金城新村遗址考古发现专家咨询会召开,消息不胫而走:金城新村一带,即苏州子城片区,就是秦会稽郡治所在地。
2500多年建城史不容置疑
金城新村遗址考古成果得到专家确认后,6月18日,由市考古所牵头,“子城重现——金城新村遗址考古展”在金城新村11号楼展出,引来媒体、专家和普通市民关注。
因这一考古发现,质疑苏州2500多年建城史的声音骤然喑哑了。质疑的声音主要围绕着2500多年来,苏州是否仍然坐落在最初的城址上?苏州古城到底始建于何时?
前一种声音源自于2007年无锡与常州交界的阖闾城遗址考古发掘,以及2009年至2010年的苏州木渎古城遗址的考古发掘。这两次发掘,似乎将苏州建城史的开端——吴王阖闾授命、伍子胥所建之吴都(阖闾大城),从普遍认为的苏州古城内,“挪”到了锡常交界处和木渎。后一种声音,则从零星的文献中抠出字眼,认为苏州城始建于汉。
更确凿、时间距春秋战国更近的史料,包括西汉司马迁所著的《史记》、东汉赵烨所撰的《吴越春秋》等,都明确指出了苏州的建城史是从吴国姑苏城(阖闾大城)到越国姑苏城,到楚国春申君城(吴墟),到秦汉会稽郡城,再到吴郡郡城的一脉相承。程义解释道,古代城市的兴建与迁移殊为不易,如无特殊情况和理由,城市的迁移不会发生,尤其是在水网密布的江南。也就是说,苏州古城由阖闾大城至吴郡郡城的演变,应是发生在同一处城址上的。
如今,金城新村遗址的考古发现,关系到上述演变的重要一环——秦会稽郡城。实实在在的考古证据,将秦会稽郡治的所在地圈为苏州古城的腹地——子城一带。按着史料往前推演,吴王所建阖闾大城的真正所在地也就基本能够确认了。它既不在木渎,更不在锡常交界处。
此外,金城新村遗址秦代文物遗存之下,考古人员还发现了较丰富的春秋战国时期地层堆积、遗迹和遗物。从出土遗物类型及特征判断,有吴越文化和楚文化的因素,可实证苏州地区在春秋战国时期曾先后为吴国、越国和楚国所统辖。“在有力的考古证据面前,苏州2500 多年的建城史不容置疑。”程义说,“锡常交界的阖闾城遗址更像是吴国的防御工事,而木渎古城,我们认为它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城市,但不太可能是都城。”
采访接近尾声,市考古所几个领队又分散到苏州城内的考古工地,程义同记者告别,又回到办公室在案牍间埋首。苏州古城的更多谜题,正等着这群人慢慢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