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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若琴弦,唯爱永恒

2024-11-05陈晓蕾

名家名作 2024年28期

[摘 要] 史铁生的创作主旨归于对个体心灵和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行于命运逆旅的他深谙“向死而生”的生命真谛,践行着朝向希望持续攀登的“西西弗神话”,以翰墨书道出永恒之爱对人性的终极救渡意义。

[关 键 词] 史铁生;生命哲学;西西弗神话;爱

史铁生的创作立足于对个体与人类命运的关注和思考。“面对自然的造化,我们每一个人都太弱小,太浅薄。艺术不是为了用来打倒人,而是为了探索全人类面对的迷茫而艰难的路。”史铁生对人类的悲剧处境有着强烈的个人体验,他在青春勃发、壮志凌云的21岁,却被残酷的命运意外地夺去了双腿,只能永远地困在轮椅上。遭遇这样不可逆的痛苦,他甚至不知道怨谁怪谁,这并非旁人陷害,也并非源于光荣的英勇事迹,而仅仅是不可知的命运安排和戏弄。正当青春年华的史铁生却被命运的“虚无之手”推到了绝望的断崖深渊面前。他写道:“我相信了命运……世界上的矛盾和规律是无限的,而人类的认识永远是有限的。”正是荒诞命运的洗礼和对人生苦难的领悟,激发了史铁生对生命意义坚定而执着的追索与沉思。“要不要去死,为什么活”的天问构成了他创作生涯中的恒久命题。

一、人行于世,如在琴弦

个体在不可知的、无限的命运面前的有限性和微不足道,生命无穷的欲望与无尽的苦难,宇宙的广袤无垠和人生的邈若一粟构成了人类恒久的痛苦。加缪云:“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判断人值得生存与否,就是回答哲学的基本问题。”自古以来,死亡都是一个富含哲学情感的话题,“哲学就是对死亡的演练”。中国古典诗词常有对人生短暂、生命意识的犹生之嗟。例如,“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忧生是对死亡意识的一种延伸,是感悟到死必然到来时面对生命而产生的顿悟。海德格尔曾提出著名的“向死而生”理论,终日沉湎于日常生活的人往往不能与存在的本真相遇,只有经受苦难和折磨,特别是面临死亡的畏惧时,才能从常人困境中解放出来,获得不受死亡约束的自由,从而视死如归,从畏转向大无畏,从“虚无”中领会真理所在。史铁生通过对生死关系之辨析,得出如此结论: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存在。

从过程中把握生命的意义,显然是有别于世俗的、接近一种无功利的审美人生境界。唯此,人“才能永远欣赏到人类的步伐和舞姿,赞美着生命的呼喊和歌唱,从不屈获得骄傲,从苦难提取幸福,从虚无中创造意义,直到死神和天使一起来接你回去”。审美精神浸润的过程回荡着美神的语声,传达出穿越人世的终极关怀,这便是艺术化的人生境界。正如《命若琴弦》中所写:“人类唯一拥有的只有过程。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琴弦的这一头是我们,那一头是终极目标,而人生的意义正诞生于我们游走在琴弦上的过程之中,换句话说,人生正系于这根紧绷的琴弦上。故事中的老瞎子拨弄着三弦琴,日复一日地歌唱着天上的日月、地上的生灵,人世间风霜雨雪、兽啼禽鸣皆入于琴声中,命运许诺他如有一日弹断琴弦,便可从琴匣中觅得重见光明的药方,尽管否极泰来的明天终究没有到来,然而貌似荒诞的结局却远不能将老瞎子的生命意义消磨殆尽,他一生的意义恰恰是震耳欲聋地鸣响在他扫弦抚琴的日日夜夜里,与他矢志不渝的跋涉一同凝固缔结为永恒,复明与否对他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坚持不懈地弹琴说书,他已经“看见”了世界,他的心灵早已穿越幽暗与幻象,到达澄明之境。琴弦立起来了,它便对世界而言存在了,人的命运游走在琴弦之上,它的意义便在此过程中开拓出来了——穿越虚无主义的深渊,永远地走在追问人生终极意义的路上,这是弹琴之人的命运,亦是西西弗的命运。我们不免想到史铁生《山顶上的传说》中那个追逐着心爱的鸽子的瘸腿小伙子,在漫长的追寻旅途中,看尽了人生的艰难世事,“鸽子”已成为他生命的寄托。面对荒诞人生和残酷命运,史铁生没有用怨恨蒙蔽自己的心灵,而是沿着那条永无终点的、无尽孤独的路坚毅地走下去。“他”终于爬上了山顶,心也随之走出了深渊,灵魂获得了神性的澄明与救赎。“他站在山顶上,接近了天上数不清的星星,望着地上数不清的灯火。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他的鸽子。鸽子看他看见了它,就又飞回来,向更高更远的山峰上飞去了……”在这场宛如“西西弗神话”的无尽攀登中,“鸽子”的指引给了“他”无穷的生命力,预示着启蒙的光辉,照耀“他”朝着巅峰不断攀登,“鸽子”即是“他”心中永恒追求的希望本身。

既然已经决定如西西弗一般踏上永恒攀登、永恒追逐的人生,便不得不思考——那翱翔于邈远之地的、男孩始终追逐的“鸽子”究竟是何物?这便触及了史铁生创作道路中最重要的命题。史铁生从尼采哲学中汲取灵感,他毕生所追寻的“鸽子”亦是他的生命之光,其中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命定存在的由来,是将人的生命不由分辨地安排在某一环境或位置之中的神秘命运所在。“这个原因永远处于超乎人的智力之外,喘息在人的悟性之中。但这不意味着推卸生命的自由,而只是说要承受这一强制力;这不仅仅意味着苦难和局限,还意味着有了生命游戏的对手和伙伴。”另一方面,光芒又象征着人生所追逐的无限希望与超越精神,是亘古以来人们寤寐思服的精神归宿和诗意家园,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梦想,是生命之途的彼端或精神之海的彼岸。说到底,史铁生如西西弗般所追寻的光芒蕴藏着两重意涵,一重表征着对貌似神秘莫测之命运的无穷追问与探索,另一重则昭示着人作为有限存在面朝无穷希望的超越向度。生命之光如《山顶上的人》中的“鸽子”意象一般,总是在遥远的前路为人指引着光明的方向,驶向理想彼岸的旅途纵使“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然而那璀璨明灭的光辉仍旧令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对史铁生而言,他的生命之光恰恰就存在于由“此岸”向“彼岸”眺望的那一瞬间,亦是西西弗在勇攀顶峰时顿悟的那一瞬间,是明悟人性之局限、现实之阻滞,仍初心不改地踏上向着理想家园归返的长路那一瞬间,这无数个一瞬间凝固永恒,幻化为“诗神之所在”,亦是文学的地址,是一切写作者都该仰望的方向。史铁生写作之路正是追寻这渺茫明灭却长明不熄的生命之光的苦旅之路,可以说,史铁生笔下光芒之所在正是诗神精神之所在,亦是爱与希望之所在,史铁生对人生存在和终极关怀的无尽追问与哲思,最终归于广博宏大的人世之爱中。

虽然史铁生早已明悟孤独与磨炼终将长久存在于人生之中,然而人间正道是沧桑,生命的意义正在于“向死而生”的过程,在于不断攀过山峦追寻希望之光的过程。“惟有生,可使死得以传闻,可使死成为消息。譬如死寂的石头,是热情的生命使其泰然或冥顽的品质得以流传。故可将死作如是观:死是生之消息的一种。”在史铁生看来,世界由千千万万个“我”,亦是千千万万个向死而生、行于弦上的西西弗的命运构成,即便作为个体的“我”生命消亡,千千万万“我”仍在广袤的宇宙间永恒地轮回重生,因此“我”是不死的。“人是飘荡在宇宙间热情的消息。”宇宙间热情的消息并不因“我”的消亡而寂灭,正如浪与水的关系,浪涌浪落,象征着作为个体而存在的“我”出生与消失,而江河浩浩汤汤、千古不息,乃是意味着人世的万古长存。虽然冥冥中的命运力量始终左右着人在世的命运,但生命就是一条追逐希望的道路,是由“此岸”向“彼岸”永恒眺望的过程,是“西西弗神话”般尽管不断坠落,仍要矢志攀登的图景,此等“向死而生”的毅然与决心,可谓是史铁生人生哲学的关键所在。

二、纵困命途,爱亦永恒

贯穿史铁生毕生著作的思想之一便是他对人类之爱的思考。在史铁生看来,古往今来真正的艺术家无不历尽世间的苦难与沧桑。尽管如此,他们心中仍保留着对人类深沉的爱。面对永恒的孤独、必然的苦难和命运的无常,爱是人类绵延生息的希望,也是存在于世的意义,可以说爱在本体论意义上构成了对人生不幸的否定。

史铁生将终极关怀的本质归结于平等广博的爱,既然个体的灵魂生来孤独,每个人都被“抛入”这个世界渴求理解,那么唯有爱才能让人类听到彼此呼唤的声音。“爱,永远是一种召唤,是一个问题。爱,是立于此岸的精神彼岸,从来不是以完成的状态消解此岸,而是以问题的方式驾临此岸。爱的问题存在与否,对一个人、一个族、一个类,都是生死攸关,尤其是精神之生死的攸关。”史铁生希望以爱之光芒疗愈饱经风霜的在世者,通过人与人之间的不屈、自新与互爱,为深陷后现代迷途的人类指引一条通向希望与救赎的道路。他的散文中弥漫着对人的深深的爱与关怀,这正是人性光辉的闪烁与博爱精神的张扬,是一种浓厚的终极关怀意识。归根结底,史铁生平生矢志书写的不是胜利者的荣光,而是不幸者的彼此深爱,同样他在写作中孜孜探求的也不是人类原初的来路,而是人类最终的去向。

文学始终面对的是人本的困境,叩问着人类的终极追求,闪耀着人本主义的生命关怀,为人类未来寻找着光明道路。史铁生将解开“斯芬克斯谜语”称作诗人的使命之一,面对命运布下的迷阵,他是在向外的征战屡遭失败之后靠内省去猜“斯芬克斯谜语”的,以便人在天定的困境中得救。说到底,文学的底色与人道的终极关怀密不可分。人类面对着无尽的未知和无限的希望,文学也因此拥有了永恒的生命力。人类生来便处于欲望无边、能力有限的困境中,只能立足于深渊,努力仰望天空中隐遁诸神的踪迹,寻找灵魂救赎的道路和精神归属的家园。在思考人生的超越性问题时,文学和艺术便为人类打开了一扇与命运之神对话的天窗。当人的意识从沉沦中苏醒,觉察到自身的渺小有限和宇宙的博大浩瀚时,仿佛雾迷津渡的逆旅行人般茫然无措,爱恰在此刻诞生。人们渴望超越肉身的有限,融入世界与人群之中寻觅理解与爱以此温暖自身,渴望着跨越傲慢与偏见的藩篱而与诸多真诚的心魂邂逅,盼望着真心的言语得到外界的回音,希冀着微茫的心灵能够通过与他人集体的互爱而与浩荡无边的存在联结在一起。正因如此,古往今来的人们攀登爱之阶梯,从个体欲望的情爱走向家国族群的热爱,最终升华为对人类共同命运的大爱。唯在此种如西西弗般面向希望之巅而不断攀登爱之阶梯的旅途中,人们才能不断地超越渺小的个体存在且融入宇宙间回荡不息、生生永存的热情讯息中,唯在脚踏“此岸”而心向“彼岸”的永恒追寻中,方有生命意义的诞生与开拓,我们方得走入爱与希望之光朗照的澄明之境。

诗的本质即是传达爱与生命的真理,联想到海德格尔“诗人何为”的发问,笔者有此感发:若以诗篇传达飘荡在宇宙间的大爱之音,那么作诗便是将我们的存在带入生命讯息回环涌动的浪潮之中,生生不息、与世永存。正如史铁生所论,世间无数个“我”,不断地重生延续,其中哪个用了什么样的名字,又在何年何月出生消亡,大可忽略不计,人文主义的光辉因爱永不湮灭。由此观之,纵然广袤的宇宙时间无情地运转,易碎的人生在无限星空下显得渺小如斯,然而天依旧深远,地依旧辽阔,万物依旧生生不息。人生的有限使我们看到困境的永恒,却也令我们听到了心灵深处混沌而温柔的爱之回响,顿悟了人与万物的息息相通,从而终其一生向着爱与和平的共同体攀登,如西西弗朝向峰顶的微光。归根结底,人根植于爱,爱是史铁生人生终极之问最后的落点,是对人世苦难的终极拯救,也是文学为人类寻到的救渡之途。

三、结束语

生命的终极关怀、人性的爱之救赎任重而道远。自西方现代性的弊端显露之后,艾略特意义上的“荒原”由自然向心灵无尽蔓延,精神的故乡和自然的家园一样难以接近,随着诸神的远逝和贫乏时代的到来,通往真理的路径不再复现,人类之爱也变得尤其艰难。后现代废墟上的人们怀揣傲慢与偏见,为头脑罩上一层貌似坚固的铠甲,既将理性隔绝在外,又用冰冷的钢铁刺痛了他者,却无视了人与人貌似迥异的外表下原本是两颗息息相通的心脏在跳动。人们依旧沉沦着,尽管如此仍有人甘愿在俗世的辛劳中仰起头来,望向舒天云影之下的一点明亮微光,寻觅远逝诸神所播撒下的爱与希望的踪迹,如史铁生,又如《呼啸山庄》中追寻灵魂之爱的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他们奔向蕴藏生命的荒野,以炽热乃至超越死亡的爱奏响生命的乐章,虽不免归于“石楠丛中长满青苔的石碑”,但他们的诗粗犷狞厉却又满含温柔,如“彭尼斯灰岩”之下的荒野石楠一般,纵然是被抛入了阳光无法普照的角落,依然能顽强地相濡以沫、生生不息。正如史铁生向我们道出的,爱是唯一的答案,有了爱与希望,纵使只有石楠花的荒原亦是诗人的精神故乡。

参考文献:

[1]李建军.论路遥与史铁生[J].南方文坛,2020(2):5-15.

[2]王晴飞.厄运与释厄:史铁生的脱“困”之旅[J].当代文坛,2021(6):55-62.

[3]徐阿兵.“寻找自身与外部世界的最佳相处形式”:论史铁生的形式策略及其贡献[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7):72-91.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

作者简介:陈晓蕾(2000—),女,汉族,山东青岛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文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