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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与《局外人》中的“局外人”形象比较

2024-11-05褚正扬

名家名作 2024年28期

[摘 要]“局外人”形象是一种离群索居、让人无法认同与反驳且具有极高精神意义的人。虽然共享着一些相似点,但作家们对“局外人”形象的创作与把握却有着不同的理解。将聚斯金德《鸽子》中的局外人诺埃尔和加缪《局外人》中的默尔索从“自我与他者”“自我与秩序”以及“自我的存在与抉择”三个维度进行比较分析,并尝试从海德格尔“常人”的概念阐释两个形象虽共属“局外人”,事实上却是人类生存境况的两种极端状态。

[关 键 词] “局外人”;《鸽子》;《局外人》;常人

作为文学史上一道庞大幽深的景观,“局外人”在文学的历史中始终占据着重要的位置,甚至成为一个历久不衰的文学命题,他们是那些无法与生活的现实和谐共存并发生根本性冲突的人;他们和一般的常人往往有着倒置的观念和逆反的行动,因而身处孤立的境遇之中。他们从文学世界中站出来,宣布表面上看上去风平浪静、繁荣有序的现实生活的背后,隐藏的却是个体与现实世界之间越来越紧张的敌对关系。虽然共有一些相似点,但作家对“局外人”形象的创作与把握却有着不同的理解。对此,海德格尔的“常人”概念是绕不开的话题,作品中的“局外人”与“常人”的关系便是解读其“局外”特质的重要方向,是阐释作品主旨与作者思想的重要基点。本文拟对聚斯金德《鸽子》中的诺埃尔和加缪《局外人》中的默尔索从“自我与他者”“自我与秩序”以及“自我的存在与抉择”三个维度进行比较分析,并尝试从海德格尔“常人”的概念分别阐释两个局外人的特质。

一、自我与他者:本真或拒斥

默尔索身处“局外”的表现并不是逃避,而是冷漠。在日常与他人的交往中,他对母亲的死、女友的求婚、阿拉伯人的枪杀以及决定自己生死的判决的态度,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指向了极端的冷漠,但默尔索并不是完全将自己隔离与他者的视线之外。默尔索并不抗拒与他者的接触,尤其表现在默尔索参加完母亲葬礼后的星期天,他细致地观察城市里来往的人群,仔细地分辨众人的服饰、动作、神态,做出简单的判断,并向他们数次做出交流的回应,就这样从下午一直坐到夜晚,可见他由衷地热爱这座城市、热爱这样平淡的生活;同时,在与他人的交往中,默尔索所持的原则是“纯粹的真诚”,在他看似冷漠的行为下却带着纯粹的激情。在小说中,默尔索的真诚在与母亲的关系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加缪分别用老萨拉马诺与狗、监狱中探亲的母亲和儿子来象征默尔索与母亲的关系:这是一种无须世俗表达的爱与关切,也是无言的、沉默的爱。在临刑前夕,默尔索想起了自己很少提及的母亲,在死亡临近时彼时彼境地感同身受里明白了她即将离开的孤独与留恋,明白了母亲在最后时刻的孤独与解脱,因此再次确认“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哭她”。在法庭上检察官对他大放厥词,认为他的行径是极其卑劣的,并自言探索了默尔索的灵魂,认为默尔索无药可救,显然和默尔索真正的灵魂大相径庭,然而默尔索对此的反应只是感到吃惊,甚至想亲切友好地向他解释清楚,同时他换位思考,认为自己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有道理。默尔索把所有人的生活简化为最基础的“生存”层面,当一切生活简化为生存,他就不必要为繁缛的道德和理性束缚,反而能够清醒地解释人的一切想法和行为,也即,他不仅是与他人的局外人,更是与自己的局外人。正是在这一层面上,默尔索无比接近纯粹与真。

而《鸽子》中诺埃尔则是一个患有社交恐怖症的人,他离群索居,由于童年的阴影而恐惧与他人接触,认为不可以相信任何人,只有与他人保持距离,才会保持自己的安全和生活的平静。过分封闭的内心使得诺埃尔对他者的一言一行都保持着过分的关注。在生活中,诺埃尔始终认为大家都在“看他”,他认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无比清晰地暴露在他人的凝视之下,而这些凝视者都默默地等着他出糗的那一刻。他害怕他者的接触,几乎毫无社交,因为他害怕他者的入侵,因此诺埃尔将自己的理想投射在虽然逼仄、简陋但是足够安全封闭的房间内。一开始他享受着几十年不变的平淡生活,但在“公共的”与“私人的”交界的公厕遭遇了一次鸽子的“凝视”(公厕使诺埃尔不需要与他目睹的流浪汉一样,在众目睽睽下裸露和排泄,诺埃尔因此将其当作日常秩序运转的底线),导致他决定另求他所,甚至决定自杀以缓解被他人凝视的焦虑。因此,诺埃尔虽然自我封闭,期求与他者的完全隔离,似乎可以完全脱离他者的影响,但实际上却是萨特“他人即地狱”的最好体现。

可见,两者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审视着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默尔索并不拒斥他者,反而以最真诚、诚实的方式如实处理与他者的关系;但同时,他不认为自己需要与所谓的“他者”去证明自己的真实人格。诺埃尔则将他者想象成充满敌意的对象,以逃离的方式躲避与他人的接触。小说中诺埃尔在被鸽子凝视之后,撑着雨伞、裹上冬装逃离公寓,事实上展示了诺埃尔被“他者”完全异化;而默尔索始终站在他者与自我的边界之外,忠于自己的内心,以完全坦诚、诚实的态度抗拒了“他者”对其的异化。

二、自我与秩序:反抗或臣服

诺埃尔作为一位银行守门员,他每日的生活只不过是前一日机械且毫无意义可言的重复。在《鸽子》中,聚斯金德详细描述了诺埃尔一天的生活,并将这种生活精确到了分钟:八点零五分,诺埃尔离开房间,于八点一刻到达银行;打开大门后,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一点,从下午两点半到五点半,他都会履行守门员的职责,如石像般呆立于大门前。他自己曾计算过,他要在这个大理石台阶上站满七万五千个小时才可以退休。无论是银行守卫的职务、诺埃尔心目中自己的“斯芬克斯”形象还是诺埃尔本人遵从的严谨的生活作息都显示诺埃尔俨然是一个规则守护者的形象。然而,他深知自己的工作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在银行大门前的守卫工作只不过是保护性的象征,并不需要他真正去处理与安保问题相关的事务,因此将自己比作成“没有武器的斯芬克斯”。可见,他对规则的遵从和守护并非是主动的选择,而是被动的屈服,这种对规则的“执念”没有任何力量可言。虽然他也想过打破现有的秩序,但是他每一次都选择继续去维持这个秩序,以放弃个人的独立为代价从秩序中获得依靠,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力量、没有资格去改变生活。当突如其来象征着他者的鸽子袭来时,他便只能落荒而逃,因为在公厕里遭遇的与鸽子的对视完全击破了他精心守护且屈从的规则,闯入诺埃尔宁静生活的鸽子正是混乱无序的体现。他心甘情愿地寻求一个比他强大的力量的庇护,这个力量就是秩序。在秩序的规范下,他的生活相对严谨而成系统。他接受了种种局限而获得生命的力量,但却僵化了自己的行动,使自己的思考能力达到最小值。在这种生活方式的影响下,他具有原始动力的自我就在“秩序”或者“他人的眼中”被伪自我谋杀了。诺埃尔实质是打着自我、秩序的旗号,表演着别人所期盼的角色,而这个角色里的 “他”,就是被秩序完全异化的人。

而默尔索在《局外人》中则完全依靠内心的抉择,在不经意间反抗着“集体”或是“秩序”的力量。《局外人》有大量的内容展示了默尔索在社会集体规制之下所感到的厌烦、消极有着对抗性的感知觉,而在沙滩上的情节更是以“酒神”“日神”之争隐喻了默尔索在象征着集体秩序的日神的威压下导致的困顿和焦虑。“太阳几乎是直射在沙滩上,它照在海面上的强烈反光叫人睁不开眼睛。”(《局外人·西绪福斯神话》,2021:53)“阳光炙热难耐,它照射在砂砾与海面上,金光闪烁。”(《局外人·西绪福斯神话》,2021:56)“从砂砾上、从白色贝壳上、从玻璃碎片上,投射出来的反光像一道道利剑,刺得我睁不开眼,不得不牙关紧缩。”(《局外人·西绪福斯神话》,2021:58) “我觉得天门大开,天火倾泻而下。”(《局外人·西绪福斯神话》,2021:61)一开始,默尔索的第一反应仍是拒绝与阳光的正面冲突,但这时阿拉伯人拿出了刀,阳光赋予刀刃难以想象的威力,此时的阳光夺去了他的视觉,夺去了他的意识,试图剥夺他感知世界的能力,这相当于夺去了他成为独立为人的资格。此时,他只能感到“闪闪发亮的刀锋在我眼前”,“一切都开始晃动”(《局外人·西绪福斯神话》,2021:59)。这个忍无可忍、走投无路的人终于用尽全身力气开了枪,向这位日神的代言人做出了最后的抗争。与诺埃尔寻求秩序庇护的行动不同,面对集体秩序造成的困扰,默尔索没有一味退让,他不愿表演社会结构中给定的角色,而是在最后选择了勇敢反击,从而保全了自己面对集体的独立性。

三、自我的存在与抉择:“去存在”或“沉沦于世”

海德格尔认为,当人被抛于世而与他人共在时,他总是感到他人和世界对他是陌生的、 疏远的,感到自己处于一种孤独的、无家可归的状态。共在包含庸庸碌碌,一种放任自流的状态。既然共在是此在的本质,那么此在必然要受其影响,在此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人就接收了此在的统治权。这个他人不是这个人,不是那个人,也不是一切人的总数,而是一个中性的东西,这就是“常人”。在海德格尔那里,常人有共处同在、庸庸碌碌、平均状态、公共意见、卸除存在之责与迎合等特征,这些特征构成了此在的“常驻状态”,使此在失去了自我。在这种状态中,此在并非毫无作为,反而他起劲地“生活”着,但是这种生活是按照“他人”的标准去作为的。这种他人向无此人,然而他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他左右着一些人的生活,像给人生画出了一条线,如绝难撼动的铁轨规划着人的行为。他卸除了此在去抉择、去自由责任,消磨了此在的“本真性”,仿佛他可以承担一切代庖抉择的后果。

常人,也被其他翻译家翻译为“众人”。在众人的统治中,此在逃遁到众人里,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这种隐身于大众之中的状态,本质上就是由于共在这种生存结构导致的。在“常人”间生存的默尔索选择不妥协,从而接受也就是选择了自己的死亡,拒绝了“沉沦于世”。他没有屈从“常人”的身份,没有屈从共在所赋予的价值、意义、伦理等多方面的维度。在默尔索的世界里,他真诚、 敢于对荒诞的现实说 “不”,他的冷漠、无所谓是对荒诞社会现实的反抗和对峙,他自己所选择的死亡并非对自己以及对他所生活的世界的否认和拒绝,反而他是用死亡对自己说“是”,因此坚定地拒绝撒谎,保持了自己本真的存在,迈向了死亡的结局。

而诺埃尔虽长期与他者建起高墙壁垒,长期处于孤独的状态中,并一度想要通过结束生命以结束他人对自己的审视,但最终还是叫出了“没有了他人,我便无法存活啊”的呼喊,他最终结束了自我封闭,选择了生命并解除了社交恐惧,看似象征着从“局外人”对“常人”的全面复归,事实上,诺埃尔从未脱离过“常人”的世界。小说中诺埃尔多次感受到“眼睛”“镜子”“目光”等意象,时刻焦虑着他者对自己的判断,为此,他给自己戴上面具,幻想自己是“斯芬克斯”从而进行着自我崇拜。然而,戴上面具的最终目的并非是欺骗他人,而是为了自欺欺人,是一个建立虚假自我、抛弃真实自我的过程。与默尔索相反,诺埃尔的焦虑感从未被驱散,他早已被钉在了与他人的共生关系之中无法逃离。两位局外人虽都有异于普通人的感知能力,却因个人的经历和选择而接收了截然相反的面对共生关系时的反馈。对于诺埃尔而言,戴上人格面具和自我崇拜使得他不得不面对自我本真性的反抗,在自我分裂中感到压抑、痛苦和绝望。“我们进入各种共生关系,以便得到我们所需要的安全感,以便减轻我们的焦虑、我们的无能为力;然而这些关系也束缚了我们,它们甚至带给我们更严重的奴役,因为正是它们支撑了我们编织的谎言。”(《反抗死亡》,1988) 贝克尔的这段话很好地揭示了人格面具的双重作用。面具可能给人带去所需要的安全感,但它却以自我的部分或全部丧失为代价,那是因为过分的角色感会将人的自我意识湮没,使他浑然忘记了面具的伪装性和欺骗性,沉湎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之中无法自拔。于是,在《鸽子》的末尾,诺埃尔虽然恐惧他者,却最终请求了“常人”的庇护,甚至将沉沦于世作为一种愿望而非坚定选择自我本真性的“去存在”,他的自我封闭更像是一种自欺欺人。

四、结论

如前文所述,两部小说中的主角虽同属离群索居的“局外人”,却有着截然相反的表现:默尔索拒绝了异化,远离“常人”保持本真性,而诺埃尔则由常人完全异化,祈求“常人”的庇护,陷入对他者的渴求中无法自拔。可见,两个“局外人”与“常人”的关系是现代社会中人类生存境地的两个极端体现。面对生存的困境和孤独,默尔索和诺埃尔的影子也多少会出现在人们的身上,如何正确处理个人与集体的关系是每个现代人都需要面对、经历的问题,这时,读者们从两位“局外人”的境遇和行动中不断反思、汲取养分,便是“局外人”艺术形象的力量所在。

参考文献:

[1]阿尔贝·加缪.局外人·西绪福斯神话[M].郭宏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1.

[2] 帕特里克·聚斯金德.鸽子[M].蔡鸿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3]E.贝克尔.反抗死亡[M].林和生,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

[4]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5]李洋.“局外人”论纲:西方文学中“局外人”形象的内涵及精神轨迹[D].吉林:东北师范大学,2002.

作者单位: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作者简介:褚正扬(1999—),男,汉族,浙江宁波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