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江户时期汉诗所见中日地名考
2024-11-05曹磊郑祺
[摘 要] 日本江户时期(1603—1868)汉诗创作达到鼎盛,其中地名的大量运用与中日文化有紧密的联系。选取日本汉学家皆川淇园的汉诗为研究对象,结合方志、传记等史料考证其中出现的地名,并根据其命名方式分为两类:假借中国地名代日本地点、沿用日本地名指日本地点。这些地名的使用反映了日本江户文坛汉诗创作的惯例,体现了江户时期日本汉诗人对中国文学与文化的学习和模仿,以及中华文化在东亚文化圈中的影响力。
[关 键 词] 日本汉诗;皆川淇园;地名考
日本江户时期汉学繁盛,该时期汉诗创作成为日本文人抒发情感的重要手段。日本汉诗人既模仿中国诗歌的技法,又融入自我阐发。地名在诗歌创作中不仅能够交代背景、典故说理、刻画环境,还能够体现出文化的交融。通过地名的使用,日本汉诗人展现出对中国文化的模仿与日本文化的创新。
江户汉诗人常直接使用中国地名,或用中国地名代指日本地名,也有使用日本地名的情况。皆川淇园(1734—1807)作为江户时期的汉学家代表,对儒学、经学等有独到见解,并创作了大量汉诗,涉及题材广泛,体裁全面。在其创作的534首汉诗中,共有28首诗涉及八种地名,体现了当时日本汉诗人普遍学习和借用中国地名的现象。
皆川淇园的地名使用分为两类:一是假借中国地名代日本地点;二是沿用日本地名指日本地点。考证其汉诗中的地名,不仅能梳理江户汉诗的地理情况与历史沿革,更重要的是探析日本汉诗人对中国文化的学习与继承,彰显了中国文化的力量。
一、假借中国地名代日本地点
皆川淇园的汉诗中出现最多的地名类型是假借中国地名指代日本地点。借用中国著名地点入诗指代日本地点,是基于中日两处地点或地理、或职能、或地位的相似,从中可见日本汉诗人对中国古典诗歌的学习与吸收,以及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与创新。
(一)长安、洛阳——平安
皆川淇园汉诗中最常出现的是以“洛阳”“长安”代指的平安。“平安”建城于公元794年(延历十三年),日本恒武天皇从旧都长冈京迁都至日本本州岛京都盆地北部,并模仿中国洛阳和长安进行建造,命名为平安京。日本江户时期,平安依然是日本天皇御所所在地,今日本京都府京都市中心地区。
日本嵯峨天皇(786—842)将平安京的右京命名为长安、左京命名为洛阳。至此,这两个原指中国古都(今西安与洛阳)的称谓,就成为日本平安的代称。在江户时期汉诗中出现的也通常指平安城。
1.长安
皆川淇园的汉诗中出现五次“长安”这一称谓,体现两种内涵:一是指日本平安,二是指中国唐代都城长安。根据同期文学创作惯例及皆川淇园生平可知,其中三次指代日本平安,两次指中国唐代都城长安。
日本文学创作中“长安”惯用于指平安。《清暑间谈》中载“智永禅师居长安西明寺”,“西明寺”(今京都府京都市右京区)正位于平安地区,这里的“长安”显然指平安。皆川淇园的生平经历及诗作内容也可验证这一结论。《近世先哲丛谈续编》中记载皆川淇园出生于京都,作为汉学家代表,他的诸多文学活动都集中在此时期。《春词》中写“三月长安大道春”描绘都市的初春美景,三月城中景象尽收眼底,结合皆川淇园生平可知,这一时期他居于平安,此处的“长安”显然指日本平安。
此外,皆川淇园汉诗中的“长安”也有中国唐代都城长安之意。例如《凉州词》便是借用中国唐州曲调名《凉州词》作同题边塞诗,诗中写“不似蒲桃随汉使,玉门东去向长安”,描写汉使由玉门向东出发至长安,“长安”便是指中国唐代都城。
可见,“长安”在皆川淇园的汉诗中两类含义并用,分别指代日本平安与中国唐代都城。
2.洛阳
洛阳本指中国唐朝东都,在皆川淇园的汉诗中用来指代平安,这一称谓在其诗歌中出现了三次。
“洛阳”一词在日本使用历史已久,诸多地志及文学作品中均有提及。山本泰顺(1636—1669)所著《洛阳名所集》是记录介绍平安名所风貌之书,其中罗列“六角堂”“真如堂”“金光寺”等,均为平安地区(今日本京都府京都市)寺庙,书名中的“洛阳”便是日本平安。同样,其他关于平安的地志也常以“洛阳”为题,如《洛阳胜览》《洛阳洛外手引案内》等,可见日本早已有使用“洛阳”指代平安的先例。
在江户汉诗创作中也有类似情况。皆川淇园的《暮春大堰宴集三首其一得十灰》,题中的“大堰”是平安西北部的河流大堰川(亦称桂川),该诗是皆川淇园于平安集会时所作,诗中提到“洛阳才”指平安才俊。同样,坂井虎山(1798—1850)的《买花翁》中写买花翁“住在洛城东”,《日本汉诗选评》注释“洛城本唐东都洛阳,这里借指日本京都”,说明以“洛阳”代指平安为江户汉诗创作之惯例。
皆川淇园借“长安”“洛阳”等中国都城的称谓指代日本平安,根本而言在于平安京的建造设计是模仿中国古都长安、洛阳的,从文学创作角度来看,其包含日本江户时期汉诗人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学习与模仿,以及在汉诗创作过程中对日本本土元素的创新。
(二)武陵——江户
皆川淇园的汉诗中两次用“武陵”代指当时的江户(今东京都千代田区),而非传统意义上指代的桃花源。江户是德川家康于1603年(庆长八年)建立幕府的治所所在地,位于本州岛关东平原南端,属武藏国丰岛郡。
从《留别》中的“雨歇武陵南渡头”可知,此处“武陵”指某一具体地点。《送山口生昨与生同梅林小饮》中写道:“武陵春醉晚天霞,……归舟何处弃梅花。”根据诗题中的“梅林”及诗作中的“梅花”,亦可知该诗与桃源无关,“武陵”非桃花源之意。
既如此,皆川淇园使用“武陵”意指地点,即日本江户。《大东诗家地名考》中记载“东都部:武陵,徂徕诗。‘武陵此处欲迷津’”,可知荻生徂徕在创作中同样使用“武陵”入诗,指代东都江户。《芝山南学传》中载“向东远拜武陵之母”,结合“参觐交代”的时代背景,可知文中所说的“拜武陵之母”便是到江户拜访。此外,在《适从录》《答高慎夫书》中也有“春二月庚子书,武陵西北火……家童离散不知其处”,此处记录了发生于1657年(明历三年)日本江户的明历大火。可见,“武陵”用于文学创作中本指桃花源之意,而皆川淇园在使用时则是将其作为地名入诗指代江户。
(三)东山——岚山
皆川淇园在其作品中有8次用“东山”指江户时期位于平安的岚山,岚山耸立在渡月桥(今右京区)西方,海拔高381.5米,西北乌岳(395米)、山上山峰(428.6米)、南东松尾山(276.1米),桂川(大堰川、保津川)由北向东流经此处,是平安地区最高的山脉。
松村操在《近世先哲丛谈续编》中载“淇园尝欲振京诗……每岁春秋期日,各携其所为书画,集会于东山,命曰《新书》”,可知皆川淇园频繁在此地聚会,再结合其汉诗内容及地理情况也可推断。首先,东山海拔高,视野开阔。《宴东山》中描绘“东山楼高出世氛”“赋诗传杯俯京洛”表明在此处可俯瞰京都全景。其次,东山位于桂川、澱川附近。“西桂南澱指掌分”,表明此山西可见桂川,南可见澱川。岚山位于右京区,大堰川(桂川)蜿蜒流经其北,向南汇入澱川(淀川),且是平安地区海拔最高的山脉。因此推断“东山”即岚山。
皆川淇园汉诗中的“东山”频繁出现,结合其交游和创作可进一步理解,岚山成为江户汉诗人常聚之处,而以“东山”代称也成为当时文学使用中的习惯。
(四)长江——多摩川
皆川淇园诗中两次用中国的“长江”指代日本多摩川。多摩川是流经今日本山梨县、东京都和神奈川县并注入东京湾的一级河流,全长138千米,流域面积1240平方千米,是日本三大河流之首。
在《留别》中,皆川淇园写到“醉来忘却攝州道,笑指长江天际流”,按照对仗关系,这里的“摄州”指今大阪地区(后文作详细说明),多摩川流经大阪并汇入大阪湾,与下联“长江”相对。同时,“笑指长江天际流”,借用李白“唯见长江天际流”,彰显大气磅礴之势;从地理角度看,长江是中国第一大河,多摩川是日本一级河川水系,均为各自国家的核心水系。皆川淇园借用“长江”代日本多摩川,既体现了两条河流的重要性,也与中国诗歌文化的影响息息相关。中国古典诗歌中“长江”频繁出现,日本汉诗人在创作汉诗过程中模仿和借用了这一意象。《日本汉诗新编》中注释皆川淇园的汉诗中“长江”指代日本多摩川,也印证了这一结论。
上述用法充分体现了皆川淇园的汉诗创作观念。据《淇园诗话》载:“盛唐人喜用地名,而其地皆世所著闻者,而至僻远者,名称虽佳,亦罕入诗料。”皆川淇园受此影响,在创作中借用中国颇具盛名的地点、山川,同时融入日本本土元素,使中日文化在江户汉诗中交融绽放。
二、沿用日本地名指日本地点
皆川淇园汉诗中出现的另一类地名类型是沿用日本地名指代江户时期日本地点,这些称谓大多有较长的历史渊源,在日本地方志中均有记载,然而其所指地理范围于今而言已然发生了变化。沿用日本地名古称在皆川淇园的汉诗中出现的频率不算很高,不过纵观江户时期的日本汉诗,总体而言这类地名入诗的使用还是较为固定且常见的。
(一)摄阳/摄津/摄州、浪华——大阪
皆川淇园的汉诗中多次出现涉及大阪地区的内容,大阪位于日本大阪府中部,为大阪府府治,亦是大阪都市圈、京阪神大都市圈及近畿地方的中心城市。在江户时代,大坂改名为大阪,和京都、江户并称为“三都”。在皆川淇园的汉诗中,“大阪”的称谓主要有两类。
第一类是“摄阳”“摄津”“摄州”。这些称谓指古代日本令制国时期的摄津国,后被重新划分为大阪府,即今大阪地区。摄津国地志《攝阳群谈》和《日本总国风土记》中均介绍了摄津国历史及各郡情况。皆川淇园的汉诗《壬寅冬至前日闻髙昶母氏初度在近欲申周甲之庆因为赋寄》中“攝津城里一阳来”,《奉送小见川侯东归》中“何图摄阳镇”,《送疁璜之大坂》中“宁如移裁南摄州”,“摄津城”“摄阳镇”“摄州”均指摄津国。
第二类是“浪华”。“浪华”一词,为大阪古称之一,常见于日本文坛创作中,如《浪华的歌人》及《浪华史略》等。皆川淇园的汉诗《留别浪华诸子》《客浪华与冈本倘乡中田昇郊步至于大仁村》都使用了这一称谓。皆川淇园经常在大阪活动,故其汉诗中有不少与该地相关的创作。“浪华”也常出现在江户时期其他诗人的创作之中,如篠崎弼(1781—1851)就曾创作汉诗《浪华城春望》,将大阪风光,尽收一览。
由此可见,大阪的称谓多样且由来已久。江户汉诗人通过使用地名的不同称谓,展示了地名描述的多样性和对本土文化的继承。
(二)白川——岐阜县白川乡
皆川淇园的汉诗中“白川”仅出现了一次,即《晚秋一日同柴子彦弟章宪及诸子宴于中岛孙信白川别业二首》中的“谢安别墅白川岑”。如今“白川”主要指日本岐阜县庄川流域白川乡,其以独特的合掌造景观闻名。
日本地志《白川古事考》对白川地区的疆域、结城世系、山川等进行纪事考证,可见“白川”这一称谓早已存在,皆川淇园沿用其入诗是在汉诗创作中加入日本本土元素的体现,也是皆川淇园对日本文化及身份的认同,日本地名也在日本汉诗创作中占据了一定的空间。
(三)海南——土佐国
皆川淇园使用“海南”指代土佐国(今高知县),土佐也称土佐藩,是江户时期日本四国岛南部土佐国一带的统称,今日本高知县,治所高知市。皆川淇园的汉诗中两处出现“海南”,均指土佐国。
皆川淇园在《挽良伯耕》中写道:“高节连流俗,军游竟白纷。客愁京洛迹,乡梦海南云。”该诗为哀悼儒学家良伯耕所作,据良伯耕生平可知其为赞岐(今香川县)人,在江户、平安均有游历经历。结合诗作内容,“客愁京洛迹”与“乡梦海南云”相对,上联是于京都惆怅之感,下联则是对故乡之地的思念。鉴于土佐与赞岐同属南海道且位置临近,可以确定“海南”指代土佐,表达了良伯耕对故乡地区的想念之情。
“海南”这一称谓早在《芝山南学传序》中就有记载“土佐州在海南”。日本江户初期朱子学派在海南地区形成,被称为“海南学派”,简称“南学”。皆川淇园在汉诗中使用这一称谓,不仅是表达良伯耕对故乡的思念,也体现了对南学的认可。
三、结束语
考察皆川淇园的汉诗中出现的地名可以发现,日本江户时期汉诗中地名的使用有两个特点:一是大量借用中国地名指代日本地点,二是继续沿用日本地名,反映了江户汉诗人对中国古典文化的敬仰与崇拜。他们模仿中国古典诗歌的技法与审美,同时融入自身游历、交游及情感,体现了中国古典诗歌在日本江户社会生活与文化认知中的深远影响。考证这些地名不仅为理解江户时期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新视角,也为深入了解中日文化交流史提供了重要资料。日本江户汉诗中地名的使用情况,揭示了中国文化的强大影响力及其在日本文坛与社会中的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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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一般项目“日本江户时期儒学家汉诗别集编纂与汉诗研究”(23BZW098)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曹磊(1984—),女,汉族,吉林长春人,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日本汉籍与汉诗研究。
郑祺(1999—),女,汉族,黑龙江佳木斯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日本汉籍与汉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