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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生存美学的现代启示

2024-11-05吴芷莹

名家名作 2024年28期

[摘 要] 在《河边的错误》中,余华用一种冷漠旁观的叙述视角描述了一个疯子的连环杀人事件,虚构的河边世界和疯子身上狄奥尼索斯式的非理性形态呈现出人生此在的荒诞和可怖。面对这种人生此在,警察马哲用生命去捍卫了道德正义,在个体化破碎的痛苦中实现自身的创造性命运,向世人传递出一种积极的审美人生态度。从尼采生存美学视域出发,剖析作品中人物所展现的非理性生命意志的种种形态,探讨悲剧主角马哲如何在自我毁灭的临界点实现内心的自我创造和重塑,以期从尼采生存美学的独特视角探讨现代人在面对存在问题时,应如何找回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关 键 词] 尼采;生存美学;《河边的错误》;现代启示

余华的先锋小说区别于其他先锋小说的独特性在于它并没有一味地追求技巧,而是与人生现实拉近距离,关注人生此在的问题。《河边的错误》是余华早期先锋小说代表作之一,他在文中虚构出一个河边的世界和一桩疯子连环杀人案件,呈现出理性文明秩序背后非理性因素的存在。而作为悲剧主角的警察马哲经历了三次思想上的挣扎,在最后枪杀疯子时实现了从理性向非理性的转变,这一行为展现出对生命本身积极渴求的姿态和对道德正义的肯定,这无疑契合了尼采的生存美学思想。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在酒神精神的基础上肯定生命根底的痛苦存在,进而以狄奥尼索斯自我毁灭的方式冲破个体化原则,反抗否定生命的消极虚无主义,从而实现对生命的肯定和超越,他用审美的眼光来看待生活,将人生看作是一种艺术生存。因此,本文从尼采生存美学视域出发,分析文中人物非理性生命意志的表现,探讨悲剧主角如何在自我毁灭中实现自我创造,以此用尼采生存美学反思现代人如何面对非理性存在的问题。

一、河边世界中非理性生命意志的多种形态

《河边的错误》延续了余华先锋系列小说中一如既往的主题:世界是荒诞的,现实是充满苦难的。面对此种人生此在,讨论生存问题必须先落点在对人的关注上。作品中对各类人物形象的刻画,向读者呈现了理性的文明秩序下非理性因素存在的种种形态。

首先,非理性生命意志在杀人犯疯子的形象中得到了集中呈现。书中的疯子具有重估一切价值的意义,“疯子被赋予深刻的意义,暗示着人类永恒的原始生命力和性冲动以及人类本性中永恒的恶魔性因素,作品通过用具有历史普遍意义的疯子来反映世界的荒谬性”。疯子屡次杀人却不受法律约束,他是社会中一切恐慌和死亡的诱因。在他和幺四婆婆的暧昧关系中,疯子彻底暴露出人性中的恶魔相,即原始生命中不受束缚的施暴欲和性欲。疯子是原始暴力的象征,无动机地杀人来源于恶的本能,这两者同是被社会文明秩序中的道德理性所抵制的。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也谈到了这种原始生命力的恶魔性因素,他称之为狄奥尼索斯精神,但他区分了狄奥尼索斯的希腊人与狄奥尼索斯式的野蛮人,“在这里,恰恰最粗野的自然兽性被释放出来,乃至于造成肉欲与残暴的可恶混合,这种混合在我看来永远是真正的妖精饮酒”。在狄奥尼索斯最初踏上希腊这片土地之时,是被视为一种异域力量所抵制的,因为他带来的是粗野和暴力的原始生命力的释放,无视一切规则,似乎要摧毁所有的文明理性。在疯子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也正是这种狄奥尼索斯式的野蛮人行为,他由于患有精神病,仅遵循自己本能的冲动和欲望去进行杀人行为,在他实行了第一次杀人之后,“谁会料到他还会杀人?大家都觉得他不太会”。可见,在常人眼里,人的一切行为背后都有动机可循,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杀人。然而,对于疯子来说,杀人并非一种可怕之事,因为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对错、什么是罪、什么是死亡,他的一切行为是无意识的,是被人类最本能的欲望所牵动的。而对于一个文明社会来说,这种丑陋粗野的狄奥尼索斯力量是一种极为危险的力量,它将威胁到人对人生此在的怀疑和需要面对这种恶魔般因素造成的无处不在的死亡。

其次,作为主要人物的警察马哲集中体现了人对自身理性信仰的迷失。在小说的最开始,他是一个理智的执法者,有一颗正义之心,想要查出真正的凶手,去匡扶社会正义。可是他在寻找真相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自身所处的社会环境的荒诞性,这体现在当他决定逮捕疯子之时,助手小李对他说,“可是,那是个疯子”。同样地,“周围停满自行车,两边的人都无法走过去了,中间那疯子正舒舒服服躺在马路上。两边的行人都怒气冲冲,可他们无法奈何”。在第一章的末尾,这几处细节已暗示了理性的法律社会对非理性的疯子束手无策。直到最后马哲抓到了真凶疯子,但法律又无法给疯子定罪之时,他的迷茫达到了顶峰。如果连以正义为名的法律都无法制止荒诞残暴的杀人行为,任由其他人生活在日日都需要担惊受怕的环境中,那么所谓正义的法律又有何意义呢?在他发现这个真相之后,他一直以来的信仰崩塌了,他不断地思考着下一步行动。最后,他选择亲手击毙疯子。在这一刻,他站到了原本信仰的对立面,他用社会所定义的非理智的行为去实现了真正道德意义上的正义。

最后,河边世界里的现实社会凸显了理性文明秩序下的脆弱性和局限性。以疯子为代表的非理性因素的力量压过了以法律制度与警察局这类上层建筑和精神病院这类社会组织所代表的理性。疯子作为一个杀人犯,法律无法定罪,公安局无法关押,最终阴差阳错地让疯子三次杀人都得手了,这一事件的发生集中凸显出现实的荒诞和不合理。警察马哲在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是理智的执法者,他从理性到非理性的转变,可以看出非理性因素压倒了理性,理性在非理性面前无所遁形,正如阿波罗精神在面对狄奥尼索斯精神入侵之时不得不妥协,以至于最后达成了和解。非理性因素这一危险而又强大的力量深植于人类本性之中,作为一个要追求道德完善的人,有时候不得不面对这种理性的困境。法律对疯子无效,却对马哲有效;疯子杀人不需要受到法律制裁,马哲杀疯子虽然在道德上是正义的,但却有悖于法律的正义,需要受到法律的制裁,这正是科学理性文明秩序的局限性。而理性的局限所不能起作用之处,应该允许非理性因素对道德正义的调和。

二、悲剧主角在自我毁灭中实现自我创造

尼采的生存美学首先在酒神精神的基础上承认人生的悲剧性存在,进而以狄奥尼索斯采取自我毁灭的方式冲破个体化原则,反抗否定生命的消极虚无主义,从而实现对生命的肯定和超越,传递出一种积极向上的审美人生态度。而《河边的错误》中的主角马哲正是在这种自我毁灭中实现了自我创造。

在最开始,马哲和河边世界里的其余人都是促成疯子变成连环杀人恶魔的帮凶,他们对疯子一再采取了放任和纵容的态度,这实际上是消极虚无主义的表现形式。尼采认为,虚无主义是对真实生命的拒绝,是对痛苦、无力感、孤独、责任深思熟虑的回避。在疯子第一次杀人后,所有人都抱着他不会再杀人的想法,仅仅“捆了他一个月”后便放任不管,他们并没有意识到狄奥尼索斯的恶魔般的力量是极为强大的,以至于酿成第二次悲剧的发生;在疯子第二次杀人之后,马哲对助手怒吼:“为什么不把他关进精神病院?”此时他的心中开始生出怀疑,他已经意识到这种危险力量的不可控性,但他选择将疯子交给精神病院,认为疯子被关进疯人院后杀人事件便不会发生;直到疯子第三次杀人后,马哲才彻底醒悟,面对罪恶之源,警察局无法关押,法律无法定罪,群众束手无策,社会的理性秩序根本无法制止疯子的杀人行为。在马哲选择枪杀疯子后,其他人都认为马哲做出这一举动是极为不理智的,然而,倘若没有马哲这一举动,河边世界的杀戮便会无休止地继续,大家的余生必会在惊慌和惶恐中度过。他们的不作为便是默认了疯子的下一步行动,他们逃避了人的责任,逃避赋予生命意义,这些行为类似止痛剂,可以暂时缓解病痛,也因此带来更多的麻木,加重了人们的虚无主义和无意义感。

而马哲最终实现了从消极的虚无主义向狄奥尼索斯的虚无主义的转变,在自我毁灭中创造自身,在痛苦经验中感受到了快乐的生命意义。尼采认为,酒神狄奥尼索斯在个体化破碎的过程中会同时经历痛苦和欢乐,同时还伴随着一种狂喜,这种狂喜是充满喜悦的陶醉,陶醉带来的是个体化的破碎,人通过自我转换得到合一之乐。而悲剧主角马哲在枪杀疯子之时,他精神上也必定承受了这种痛苦,在科学理性无法抵达的正义之处,他主动地选择毁灭,这种个体化的毁灭也是值得被肯定的。虽然法律的正义制裁不了疯子,但马哲用自己的正义结束了这种荒诞,摆脱了以法律为代表的理性制度和正义的困境,而这正是反对虚无主义的表现,并由此实现了一种从消极虚无主义向狄奥尼索斯式的虚无主义的转换。狄奥尼索斯式的虚无主义是对前者否定生命的消极虚无主义的反抗,它高扬着一种对生命的肯定,马哲用生命去捍卫了道德正义,从而强化了生命的厚度;而人恰好在这种痛苦经验中获得自身的创造性命运,并且向世人传达出对科学理性不公的强烈反抗和斗争精神。科学理性并不是上帝,也不是无懈可击的,马哲通过“非理性”的杀人手段去牺牲自己,确保疯子不再杀人,这一举动正是反对荒诞、肯定存在的最好例证。

三、直面荒诞,回归感性生命

用尼采的美学视角来审视这部作品,可以发现作者通过描绘人物的多种生存状态,向读者展现出非理性生命意志的种种形态,以及悲剧主角如何在自我毁灭的临界点实现内心的自我创造和重塑。作者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启发现代人在面对存在问题时应如何找回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同时尼采的生存美学和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也为现代人提供了一种范式。

直面荒诞的存在才能实现感性生命的回归。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认为痛苦是一切存在者的生命之痛,“在光辉灿烂的奥林匹斯众神的根底下蕴含着一种深层的痛苦”。在最初,河边世界中的所有人都没有觉察到疯子身上狄奥尼索斯的恶魔般的因素存在,刑警队和群众似乎都相信社会有办法解决疯子,因此并不把他视为是能威胁自己生命的要素。但在疯子回归和法律对疯子无可奈何时,马哲比其他人更彻底地意识到荒诞世界里非理性因素是无法扼杀的,要想打破这种困境,只能选择直面它。尼采所倡导的酒神精神,就是要打破日神精神的克制冷静,撕碎日神精神的美好假象,直面人生的痛苦,这必然是走向悲剧审美道路的。海德格尔对尼采的思想进行补充,日常性生存属于人非本真的状态,怕和畏使人脱离本真状态,在好奇的看和闲谈细碎中停留在事物的表面,如文中三个嫌疑人面对被怀疑时的畏怕,以及其他人不敢开枪杀疯子是因为害怕被法律定罪等,他们都无法真正领会到生存的意义。因此,正确的做法是作为“此在”的人应该对自身的生存负责,要敢于直面死亡,每个人都应该倾听最本身的自我,不受常人的制约和控制。在死亡到来之前,积极地提升最本己的自己,并勇敢地生活,到达本真的存在。而这就是尼采所提倡的审美人生态度下的真实含义:即使人生是悲剧,也要有声有色地对待这幕悲剧。

需要以价值理性作为人生的最高追求。在《河边的错误》中,还应该关注到的是,马哲的精神状态实际上一直处于对理性和非理性双重怀疑中。一方面,他对所谓理性的法律制度产生怀疑,认为自己所做的行为是正确的,实现了对疯子的制裁;另一方面,在周围人指责他这一不理性的行为,并且寻找方法为他进行辩护时,他又陷入了对自己行动的怀疑。这种悖论在于人对自身理性的行为却作出对其非理性的怀疑,人看似用理性的思维解决非理性的事件却不起成效。在河边的世界里,警察局长和马哲的老婆都认为马哲枪杀疯子这种行为是非理性的,“他是被社会和时代所定义的疯”,因为杀人这一行为在法律上来说是违法的,不被法律所容许的,所以马哲需要装疯才能逃脱法律的桎梏。然而,法律究其根本来说是人们维护公平正义的武器,是作为工具理性的一种手段,其最终目标还是为了维护正义。

四、结束语

以尼采的生存美学为切入点,《河边的错误》中的非理性因素以多种形态在疯子、主角马哲和以法律为代表的科学理性上得到呈现,面对疯子不断杀戮,多数人选择了逃避,对生命和自身的责任视而不见。然而,马哲选择直面这种荒诞,通过亲手终结疯子的行为,在痛苦与挣扎中实现自我创造与超越,强化了生命厚度。回到当下,当我们在面对非理性存在挑战时,我们亦需像他一样,勇敢地直面荒诞,回归感性生命本身,并以价值理性作为道德的最高追求。这不仅是对现代人生存困境的一种回应,也彰显了尼采生存美学思想在当下的时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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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吴芷莹(2001—),女,汉族,广东佛山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