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视域下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文本新探

2024-11-05汪鸣鹤邵婉佳

名家名作 2024年28期

[摘 要] 中国古代封建社会是典型的父权制社会,以皇权集权为代表的男性权力中心是社会运转的主要机器,女性主体意识的存在空间受到严重挤压,个体价值的缺失是女性群体难以脱离的窠臼。在男性掌握主要话语权的古代文坛,女性角色往往是被“塑造”、被“凝视”的。试以明代拟话本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为例,对其中的女性文学形象进行分析,并探究其在女性意识书写方面的可贵尝试。

[关 键 词] 杜十娘;女性主义;女性文学形象

明中叶以后,随着抑商政策的松动,市民阶层不断扩大,促使文学创作与市民生活的联系愈发紧密,逐渐产生了一批深受市民情感和民间艺术影响的文人士子。文学逐步走出了沉寂凝滞的局面,朝着世俗化、趣味化的方向转变;创作主体意识更加高昂,突出个性与人欲的自然流露,对封建传统的反叛意识在文学创作中初见端倪。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作为明代后期的经典文学作品,塑造了众多独特的人物形象,其中丰富多彩的女性角色时至今日依旧具有鲜明的教育意义和研究价值。本文试以杜十娘为典型,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视角加以观照,由此透视中国古代文学创作中女性意识的流动,探寻男权社会下女性角色的处境与出路。

一、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的引入

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西方女权主义运动纵深发展,催生了文艺理论中的女权主义批评理论①。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是以女性为中心的批评,其研究对象包括女性形象、女性创作和女性阅读等方面,颠覆了男性主导下的文学世界,是对文艺作品中性别意识的全新探讨和价值观念的重新塑形。

在文学领域,男性文学家在较长的时间里掌握执笔权,使得主流文学作品不可避免地存在显性或隐性的两性不对等关系,即便是女性创作的作品也大多受到男性话语权的控制。在女性主义批评理论对文学的解构之下,女性作家的创作状况以及文学作品中女性角色的生存处境等话题都得到了二次讨论的机会——以女性作为第一性视角的讨论。

西方文论被纳入中国文学批评理论体系的时间并不长,因此用女性主义文学理论对中国古典文学展开评述仍是一项具有挑战性的工作,但这也为中国古代文艺作品中的女性意识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视角与方向。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文中,作者塑造了一个敢于追求爱情的女性,展现了杜十娘为自由斗争的不屈精神,充分体现了明代后期开放进步的人文思潮。引入女性主义理论进行分析,能够更有针对性地研究杜十娘这一形象所渗透出的女性意识。而从更广阔的视野来看,有利于分析晚明时期文学创作中女性意识的萌芽状况,为中国古典文学思想研究提供新的路径。

二、人物聚焦——以杜十娘为中心的女性形象分析

冯梦龙笔下的杜十娘是美丽的——“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但与以往文学作品中的妓女形象不同,相比把“从良”作为自己的目标,她更渴望平等与自由,于是她想方设法离开妓院,与太学生李甲约定终身。然而途中遭遇孙富挑拨,李甲背叛十娘,最终造成了杜十娘沉箱投江的命运悲剧。

作者在小说中主要塑造了三种不同的女性形象,分别是老鸨为代表的男权制度的“迎合者”、月朗为代表的男权制度“顺从者”与杜十娘为代表的男权制度“反叛者”。这三类女性角色一定程度上映射了古代社会的女性群体构成,是封建女性形象的生动侧写。

(一)迎合与同化——老鸨形象分析

在冯梦龙所描绘的三类女性角色之中,与杜十娘处于对立面的是老鸨,她是一个彻底的反面角色。对于这一形象,作者并没有多着笔墨,仅仅通过简少的描画充分展示了她的唯利是图和不讲情义。老鸨这一角色的存在是封建社会规训女性的最好证明,在她的角色意识里,女性的商品性质是具有存在合理性的,在这一点上,老鸨完全迎合了封建男权思想。表面上,她是这段市场关系里的既得利益者,实际上却是处于社会体系底层的提线木偶。对自身女性身份认同的缺失和对女性人格权利的漠视使她既不愿与广大女性为伍,又无法被上位圈层容纳,成了男权社会豢养的恶犬。

(二)反叛与抗争——杜十娘形象分析

与老鸨相反,杜十娘是这个扭曲体系下的勇敢反抗者,自由与尊严是她从一而终的目标。面对老鸨的刁难,杜十娘与之斗智斗勇,最终迫使其应允了赎身的条件。带着对爱情的纯真渴望,十娘与李甲约定终身,一同筹足了赎金。临行之时,十娘收下了月朗赠予的描金文具,也许是为了考验李甲,十娘并没有将此事全盘托出,所幸如此,最终得以揭穿他虚伪的面目。当十娘得知李甲的背叛后只是应了一句“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错过机会”,大概这时,十娘便为自己的结局做好了注脚,自尊如她,又怎能接受自己的命运被他人玩弄于股掌。“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十娘以明艳的姿态坦然奔赴生命的终结。她立于船头,将珍奇异宝尽数投入大江之中,这是对孙李二人奸馋之计的揭露与嘲弄,也是对自己人格的捍卫和坚守。于她而言,钱财虚名非她生之所求,唯有自由与平等是她所向往的精神高地,因而她将全部家当连同生命一并抛掷,这是她用绝对尊严向封建吃人社会做出的最后反抗。“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杜十娘最终选择与黑暗不公的世道作别,她用自己一人生命的绝响,迎来更多抗争者的新生。

(三)矛盾与顺从——其他女性形象分析

与老鸨和十娘所代表的正恶两极不同,作者还塑造了另一组女性形象,即以月朗为代表的青楼女子。一方面,她们理解杜十娘的境遇并施以援手,流露出一定的反抗精神与自我意识;另一方面,她们缺乏决绝的勇气与魄力,因而她们的抗争并没有付诸实际,而是通过杜十娘间接地展现出来。当月朗见十娘素面旧衣便将出行,随即为她梳洗装扮,又备酒筵作庆贺。吹弹歌舞、务皆尽欢,竟使得即将到来的离别产生了温馨和睦的氛围。值此人生患难、前途微茫之时,月朗等人的帮扶于十娘而言如雪中送炭,正应了“院中诸姐妹平昔相厚”之语,展现了女性角色之间珍贵的情感。十娘与姐妹之间的情分是在孤苦相依的漫长岁月中积累起来的,她们共同生活在充斥钱色与谎言的幽暗世界里,在社会的残酷捶打之下成长为彼此坚强的依靠。

三、文本剖析——“他者”困境下的女性意识书写

中国自进入奴隶社会以来便处于父权制的统治之下,父系社会体系在皇权不断加强的过程中得以巩固。虽然在历史上也曾出现过女性君主的统治时期,但由于较为短暂,并未撼动父权观念在社会认知中的权威地位。明代中期以后,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思想文化的开化,文学创作的内容范畴及其承载的感情色彩也有所扩大。冯梦龙自幼生长在商业气息活跃的苏州地区,对于世俗生活的繁荣艳冶深有体会,加之其深受李贽学说的影响,因此在创作中流露出“主情、尚真、适俗”的文学思潮。《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书以明中期为背景,通过杜十娘这一典型形象揭示了中国古代女性群体的生存困境,并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女性意识的初步觉醒。

(一)对于女性“他者”困境的描画和破局

按照西方《创世纪》的说法,亚当和夏娃是世界诞生之初的两个人类,而夏娃是抽取亚当多余的肋骨变化而来的,意味着女性天然的附属属性。波伏娃针对这类情境提出了“他者”的概念,也就是非主体、非本质的构成,具有强烈的屈服和从属意味。

纵览《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全文,“爱情”是文本最核心的矛盾,也是对杜十娘“他者”身份的直接展露。小说中,杜十娘作为歌妓,其社会身份本就被赋予天然的商品价值,这一点从作者的描述中可见一斑:“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她的人生被拆解成一段段金钱交易,在扭曲的青楼制度下,杜十娘的自我价值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物象化、符号化。即便是在与李甲的亲密关系中,十娘的客体属性也没有丝毫减弱。在李甲眼里,他对杜十娘的情感是建立在商品价值之上的,因此他最终才会选择抛弃十娘。表面上,这是作者对杜十娘个人遭遇的叙写,本质上却反映了中国古代封建社会女性所面临的集体困境,折射出男尊女卑传统之下对女性意识的压制。

但作者并没有止笔于此,而是借此为杜十娘的反叛形象提供了可能性与合理性。和过往同类题材中塑造的脸谱化女性形象相比,杜十娘是与众不同的,她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恭顺良妇”,也并非由厌女情结催生的“奸淫荡妇”,而是一个有智慧、有尊严、有自我思考的新古典女性,打破了传统文学创作中男性对女性形象的单方面想象。虽然长期生活在扭曲的社会体系中,但杜十娘没有因外在的规训和塑造逐渐失去自我。恰恰相反,她拒绝被动接受,而是始终保有对自己的主动认知,敢于破除陈规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老鸨费尽心思想把她困在风月场,李甲始乱终弃欲将她作交易筹码,这一困一弃钩织成杜十娘的悲剧一生,展现了男权体制下女性狭窄的生存空间与艰涩的抗争过程。

(二)构建和谐的同性性别关系

“姐妹情谊”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中的一项重要议题,指的是“女性团结一致的强烈情感”。在许多文学创作中,女性作为受压迫的一方往往需要通过男性从而获得价值的实现和结局的圆满,譬如《窦娥冤》中将窦娥沉冤昭雪的希望完全寄托于窦天章。而冯梦龙反其道而行之,将主要男性角色放置在对立面,从而凸显纯粹的女性角色魅力。作者为小说中的女性关系设置了一组对照组,分别是老鸨与杜十娘的对抗关系和月朗等人与杜十娘的互助关系。事实上,以男性为矛盾中心的女性对立关系在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这种联结往往反映了创作者对女性主体属性的忽视以及对男性中心的确认。在男性权利主导下的创作实践中,潜意识的性别主义常常将女性隔离成单独的个体,阻挡着女性之间的联盟,从而为男权中心让步。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作者多次着笔于十娘与月朗等人之间的姐妹情谊,刻画了女性角色之间友好互助的情感关系,跳脱出了同性竞争的囿困。

反观众人帮助杜十娘赎身的情节,可以发现她们都是自发地施以援手,与李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月朗等人得知十娘需要赎金时,即使自己仍被困于青楼,依旧愿意拿出积蓄协助十娘脱身,这份善良不仅出自同为女性的爱护,也是她们内心深处反抗意识的萌动。而十娘收下月朗相赠的描金文具时,“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如此种种,皆展现了女性角色之间和谐互助、相互信任的可贵情谊,正是这份女性友谊造就了杜十娘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倘若没有李甲和孙富的介入,或许杜十娘的命运会就此改变,走向另一种结局。不可否认的是,她们之间的姐妹情谊为杜十娘的生存和发展提供了精神和物质的双重保障,它将分散的个体凝结成了巨大的集体力量。这力量源自女性受到共同压迫后产生的自我抗争与同性互助心理,展现了女性之间通过寻求团结来摆脱困境的希冀,是对父权主导下性别关系的一次冲击。

(三)“烈女”情结下的视角局限性

法国哲学家普兰·德·拉巴尔曾经说过,“但凡男人写女人的东西都是值得怀疑的,因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当事人”。从头观照故事始末得以发现,作者对杜十娘这一角色的塑造是具有局限性的,这一点在结局的书写中尤为明显。前期杜十娘的反叛和逃离都是为了追寻自由和爱情,她敢于抗争、聪慧善良,是具有一定自主能力的女性。然而作者为杜十娘安排了爱情失意便投江自尽的结局,将她的悲剧命运与李甲直接捆绑在一起,这与先前塑造的清醒、独立的女性形象似有割裂之嫌。

作者描写了一个反抗封建制度、追求自主人生的新型女性角色,却在结尾将她的行为动机归咎于对男性的追求,无疑是将杜十娘的价值重又依附在男性角色之上,可见作者对于女性意识的描摹具有一定的视角局限。将爱情的终结与杜十娘生命的终结画上等号,本质上仍旧迎合了封建男性对于女性人格塑造的幻想,未能完全跳脱出男权中心观念的窠臼。

值得肯定的是,杜十娘这一形象的诞生是中国古代女性角色创作中的一次可贵尝试,但对于男性创作话语权的矫正和女性意识的完全书写依旧任重道远。

四、结束语

一个时代的文艺作品是其社会、政治、经济在文化思想领域的折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作为一部明朝后期的文学作品,描写了别样的社会风貌,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女性的生存境况。作者以杜十娘与李甲的爱情故事作为主线,塑造了一位聪慧美丽、自尊善良的女性角色。杜十娘的命运悲剧并非主动造成,而是在时代观念与社会环境的逼迫下被动接受的结果,而从创作动机的角度来说,体现了古代封建父权制度下对女性自我价值与主体思维的漠视。

在运用女性主义文学理论对古代文学作品进行观照的过程中可以发现,两者在价值表达和意识流露方面既存在差异也有一定的重合。一方面,受制于古代社会制度的影响,古典文学作品中不可避免地存在需要被当代文学创作所摒弃的落后思想;另一方面,我们也能在字句间捕捉到古与今的微妙重叠,那些千百年前的文化因子闪烁着进步与发展的光辉,值得后世传承借鉴。

时至今日,杜十娘仍然在女性文学形象研究领域具有重要价值,引起众多读者的思想震荡,启迪广大女性追寻自由、敢于抗争的勇气,对于女性主义在文学创作方面的考察以及女性主体精神的传播都具有深刻意义。

参考文献:

[1]冯梦龙,凌濛初.三言二拍[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

[2]赵思奇.贝尔·胡克斯黑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

[3]波伏娃.第二性[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4]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第三版.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5]罗莞萦.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视角解读元杂剧《救风尘》[J].文学评论,2023(16):23-26.

[6]隆晓锋.《飘》和《杜十娘》的女性意识比较[J].名作欣赏,2022(26):116-118.

[7]张一荻.男权社会下的温柔起义:女性主义视角看《警世通言》[J].戏剧之家,2019(17):233-234.

[8]李鹏飞.东西方男权世界下女性爱情悲剧比较:以杜十娘和安娜为例[J].汉字文化,2019(4):75,78.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汪鸣鹤(2003—),女,汉族,江苏南通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