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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三把刷子”

2024-11-05李建永

名家名作 2024年28期

人常说,某人真有“两把刷子”,即指该人是一个有头脑、有本事的人。而作为一个作家,特别是一个优秀的作家,最起码要有“三把刷子”。

“第一把刷子”:生活感悟力

人在生活中。什么是生活?生活的本义指生存,其出自《孟子·尽心上》中的“民非水火不生活”,是说人离开了水与火是无法生存的。对于作家来说,生活主要指红尘滚滚中芸芸众生的一切生存、生计之活动。简言之,就是作家日常所能感受、接触、了解、认识到的人和事。各种《写作教程》每每讲到体验生活和深入生活之类的概念,提出作家对于想要写却又不甚了解的生活,需要走进其中深入体验之,最典型的例子是报告文学以及新闻作品(非文学)的写作。报告文学是一个诞生仅百余年的新的文学品种,虽然是反映现实生活的文学体裁,但它既有纪实性和文学性,又有新闻性和政论性,故体验生活、深入生活云云,则另当别论。我常常设想,古人的诗文写作需要体验生活、深入生活吗?很难想象杜甫写“三吏”“三别”之前,先要下乡去体验生活;曹雪芹写《红楼梦》之前,也要先进贾府去深入生活——因为他们本来就在生活中,他们的经历或偶遇就是生活本身。法国文学家雨果讲过:“人有两种生活,或顺应社会,或顺应自然。”道法自然,美在自然,故作家亦应弘道而师法自然。《诗·秦风·蒹葭》有言:“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作家只有在自然而然的生活状态下,才能像游泳者一样自由自在地畅游在水中央,亦即生活的深处。《论语·子路》有一则孔子与弟子仲弓(冉雍)就如何搞好政治以及识别人才的对话:“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同样的道理,作家亦当“举尔所知”,写自己所熟悉的生活,讲自己所熟识的故事;自己不熟悉、不了解的领域,那些熟悉和了解的作家自然是不会舍弃的。其实,有谁不生活在生活之中?当下是生活,日常即生活,一啄一饮是生活,一觞一咏是生活,一悲一喜、一胜一负、一起一落、一生一死同样是生活。不管是直面生活、追问生活也好,抑或是赞美生活、干预生活也罢,作家首先要做一个生活的有心人,处处留心,时时体察,并且要真诚地去思考生活、感悟生活。感悟感悟,感为浅,悟为深,感为因,悟为果,作家不仅要感受到生活表象,还要感悟到生活三昧。所谓生活感悟力,就是指作家对生活,亦即创作素材的认识、判断、领悟和萃取等全盘把握的综合能力。我晚饭后散步时,每每琢磨鲁迅先生的一些经典文章。如果说先生的小说《祝福》和《故乡》还有一点生活见闻的话,那么《阿Q正传》和《狂人日记》则不过是“杂取种种”的生活提炼。最神奇的是先生的散文诗《狗的驳诘》和《好的故事》,前者假设为一个“梦境”,后者竟然是愣了一下神儿,我称之为“愣神之作”。与其说“梦境”和“愣神”以及打嗝放屁无不属于生活,还不如说那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形而上的生活”。

“第二把刷子”:艺术想象力

如果说生活是艺术的根苗,那么想象则是艺术的精魂;如果说创作是广袤无垠的田野,那么想象就是纵情驰骋的骏马!《诗三百》、《庄子》、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特别是神话、寓言、童话、科幻以及将来的新生文学品种,无不是从想象中诞生出来的。现实世界里,鸟在天上飞,鱼在水中游;而在文学作品中,鸟也可以在水中游,鱼也可以在天上飞,它们并行不悖,并不违和,故“鱼鸟”很早就成为古典诗文中一对非常重要的文学意象,“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以及“与君何日出屯蒙,鱼恋江湖鸟厌笼”,亦已成为思想自由和想象丰富的象征。诗是中华民族最早创作出来的文学样式,相传孔子高足子夏所作的《诗序》传承下来的三种创作手法“赋、比、兴”,都离不开奇妙的想象加持。诗是文学的最高形式,“兴”乃创作的高难法式。南朝梁代文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中讲到诗的创作手法,盛赞“比显而兴隐”“兴之托谕,婉而成章”,只是到汉代之后,“炎汉虽胜,而辞人夸毗;讽刺道丧,故兴义销亡”。愚以为,宋代诗人黄彻对“赋、比、兴”的诠释比较简洁到位,“赋者,铺陈其事;比者,引物连类;兴者,因事感发”。譬如《诗·卫风·硕人》中一连串的铺排比喻:“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其中“齐侯之子……谭公维私”即为“铺陈其事”之“赋”,而“手如柔荑……螓首蛾眉”则为“引物连类”之“比”。刘勰称“比显而兴隐”“讽刺道丧,故兴义销亡”,表明“兴”具有含蓄而深刻的象征性,并葆有“讽刺”的批判精神;黄彻说“因事感发”,亦与汉代大儒郑玄所谓“兴”有“美刺”功能相近。譬如《诗·小雅·鹿鸣》云:“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即是“兴”,鹿乃仁兽,遇见嫩绿艾蒿,便会呼朋引伴一起享用,自然而然引申出“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进而生发出“人之好我,示我周行”——人真的对我好,就要为我指一条平坦而光明的人生大道!此乃“兴”的“美刺”功能之“美”,亦即颂美。又如《诗·王风·黍离》云:“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苗”亦是“兴”,乍看上去好像是黍苗,仔细分辨却是稷苗(糜子),黍稷幼苗是很难区分的,就像孩提时很难分辨出他是一个好人或坏人,可是如今已昭然若揭,“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使我今天如此悲伤,老天爷啊,这小子(周幽王)还叫什么人呢!眼睁睁看着社稷焚灭,满目疮痍——这就是后世所说的“《黍离》之痛”!此乃“兴”的“美刺”功能之“刺”,亦即怨刺。诗是灵感与想象的产物,不管是“赋”“比”也好,“起兴”也罢,均不可须臾离析奇妙而独特的想象。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讲过:“特殊强烈的想象力是天才的标配。”俄罗斯文学家冈察洛夫也说:“想象永远是艺术家的手段。”想象力是一把衡量艺术家及其作品高下的尺子。缺乏想象的作品,是很难称得上优秀作品的。我向来对风靡多年的武侠小说颇不以为然,就因为它们过分地程式化、因袭化、套路化,“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大多缺乏高超而独特的想象力和深邃而透辟的思想力。以颇负盛名的金庸武侠小说代表作《笑傲江湖》为例,都说书名“笑傲江湖”这个词创得好,反派人物东方不败的武器绣花针也设计得妙!只是,问所从来,它们均来自我国“古典科幻小说”之祖《西游记》。“笑傲江湖”四个字,来源于《西游记》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其中写到渔翁自夸水上生意快活而赋一首《西江月》,末句为“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绣花针这款武器,亦来自《西游记》第七十三回“情因旧恨生灾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其中写到孙悟空请毗蓝婆菩萨出山,用一种奇特的武器绣花针——此针在毗蓝婆菩萨儿子昴日星官眼睛里炼成——刺破蜈蚣精的眼睛,破了那妖孽一千只眼迸射出来的金光阵!如此等等,所在多有。那些精巧的设计,有不少来自古代作家的奇思妙想。文学作品最重要的价值就在于原创与创新;而一切原创性、创新性的酝酿和构思,都离不开想象与联想。可以说,没有想象就没有艺术。想象是对现实生活的延展与超越,想象力是作家思想及灵感的孕苞与绽放,想象力亦蕴含着象征性与思想力,诚如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所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因而缺乏特殊强烈想象力的作家,是不可能成为一名优秀作家的。

“第三把刷子”:文字表现力

文学说到底是语言文字的艺术,文学也是所有艺术的母体。不管多么美妙的构思、美好的故事和精深的思想,都要靠作家笔下的文字表达呈现出来。战国时期的思想家、文学家韩非子和汉代的文学家司马相如都是结巴,然而这不要紧,只要妙笔生花——文字表现力出类拔萃就成。英国诗人蒲柏讲过:“表现是思想的华裳。”表现是构成作品的“最后一公里”,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一公里”。美国哲学家、文学家爱默生亦讲过:“人只是他自己的一半,另一半是他的表现。”这句话引申到作家身上至为恰当,表现力就是作家的“另一个自己”。何为表现力好?在篇章布局构建上,“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就叫好!在思想内容抒写上,“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如王子敬“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这就是好!如果描摹细密繁富,则“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回环复沓,错彩镂金,浓墨重彩也!若是轻描缩略跨越,则“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高度浓缩,锱铢必较,惜墨如金也!如此这般,都是我国古代文学史上精彩刻画的“名场面”——这,就叫表现得好!唐代诗人、诗论家皎然讲:“比、兴等六义,本乎情思。”宋代文学家欧阳修《归田录》亦云:“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盖惟此可以属思尔。”作文须本乎情,本乎理,本乎思,本乎人性,诚如鲁迅先生所谓“创作总根于爱”,只有书写出有爱憎、有情思的文字,才会有根、有叶、有气息生机,也才可能具有深刻的影响力和恒久的生命力。南朝文学家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记载了一则谢安与侄儿谢玄等晚辈讨论诗中最美句子的故事:“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哲学求真,宗教求善,艺术尽管也求真求善,然而更要求美。何为美?心灵和鸣为美,情景合一是美。遏乃指挥“淝水之战”的东晋名将谢玄的小字,而《诗·小雅·采薇》写从军将士的征途艰苦以及思归情怀,故作为带兵打仗的谢玄便认为,《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是写入心灵深处的最美诗句。而作为东晋丞相的政治家谢安,则更关心如何有效治理国家,首先要拥有德才兼备的贤人,谋划制定宏大而长远的政策方略,并且明确而广泛地布告人民,使之成为自觉遵循的行动准则,如此方可长治久安;故谢公更称赏《诗·大雅·抑》中的“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有觉德行,四国顺之。訏谟定命,远犹辰告。敬慎威仪,维民之则……”,盛赞其既有高超的文学性与审美性,又有深刻的思想性与现实性,亦即“偏有雅人深致”云尔。俗话说,读了《诗经》会说话,读了《易经》会打卦。即如,我们常在逢年过节祝福亲朋好友“万事胜意,天保九如”,这个“天保九如”,即出自《诗·小雅·天保》:“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九个“如”字,引譬连类,细细品咂,妙到毫巅!读诗不仅“会说话”,而且对“会作文”亦大有裨益!我之所以在谈到作家要有“三把刷子”的时候,屡屡引述诗中句子,就是因为诗对于写作者来说,太重要了!我们知道,现代汉语讲语法、逻辑和修辞,语法是把话说正确,逻辑是把话说条理,修辞是把话说漂亮。文学创作不仅要懂语法和逻辑,更要熟练地运用修辞手法,故谈到表现乃至于作家的表现力,就不能不谈最“原始”、最根本的表现手法。常言,万变不离其宗。“诗六义”中的“赋、比、兴”,乃自古及今华夏所有文学体裁之创作手法和修辞手法的“总根”,不仅曾经广泛地运用于诗骚,亦常见于历代之文章。其中“赋”,不只是一种表现手法,到汉代已然拓展成为一种新文体,而且一直影响着后世,诸如晋代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唐代王勃的《滕王阁序》、杜牧的《阿房宫赋》、宋代苏东坡的《赤壁赋》等。而“比”则包括了比喻、夸张、拟人等多种修辞手法,成为历代文学创作(如集大成者的唐诗)之主要手段;只有“兴”,在汉代以后逐渐式微,几近消亡,故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中沉痛地感叹道:“……若斯之类,辞赋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兴’,所以文谢于周人也。”“谢”者,逊色也,比不上之意。也就是说,汉代以降的诗赋文章,因缺失了“兴”的表现手法,故很难企及周代以前诗人所创作出来的《诗三百》的那种高超水准!好在,正如孔夫子所言“礼失而求诸野”,在今天流传下来的民谣、民谚、民歌中,“兴”仍有吉光片羽式的宝贵遗存。譬如,民谚——“草籽开花红彤彤,外婆说媒也要哄”“同胞合母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树生”“人有三起三落,瓦有三翻六晒”;又如,民歌——“桃花花你就红来杏花花你就白,爬山过岭眊你来呀,啊个呀呀呔;榆树树你就开花圪褶褶你就多,你的心眼比俺多呀,啊个呀呀呔”;还如,民谣——“小瓦罐,黑黝黝,我在姥姥家瞭舅舅,舅舅见我喜丢丢,舅母见我瞅又瞅。舅母舅母你别瞅,石榴开花我就走——哪个山上没石头?哪个河滩没水流?哪个讨吃没朋友?哪个外甥没舅舅!”等等,不一而足。只是限于篇幅,不能展开论述。请有“兴”趣的读者,自己去用心品味民谣、民谚、民歌中“起兴”手法的“精微自深衷”,以及丰赡深厚、活色生香的象征意义吧。

古人云,千经万典,只是修心。俗话也说,理明一窍通千窍。对于作家来说,也许有的人只需“三把刷子”足矣,抑或有论者还会归纳出五把、八把甚至二十几把“刷子”,亦未可知。创作就是创新,创新就是不同,我与你不一样,我和自己也不一样,哪有统一的“标准答案”呢,关键在于“修心”“明理”“通窍”。一窍通,百窍通,触类旁通,随机变通,也就明乎理,至于道矣。宋代文学家苏东坡《自评文》讲道:“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我一直以为,写作是个“文以畅道”的过程。东坡所谓的“随物赋形”“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就是一个道法自然、“文以畅道”的过程。常听一些作家讲,咱得憋足劲儿搞出几个“大部头”(似专指长篇小说),否则在文坛上“戳不住”。其实,好文不拘长短。唐代文学家刘禹锡的《陋室铭》八十字不显短;清代文学家曹雪芹的《红楼梦》八十回不嫌长;现代文学才女张爱玲“人生三大恨事”,便是“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未完”;唐代文学家王勃惊艳千古的《滕王阁序》八百字刚刚好;而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鲁迅先生,压根儿就没写过一部所谓“戳得住”的长篇!作品“戳得住”“戳不住”,并不在于文体的“大”“小”以及文字的长短,而在于其是否“明道”“载道”“宏道”“畅道”。我曾在《文章论》中写道:“二千五百多年时光流转,雄伟英迈如左丘明、孟轲、庄周、韩非、贾谊、司马相如、司马迁、班固、曹操、诸葛亮、陶潜、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中华文章巨擘,每人又能有多少篇精美华章传世?”少则少矣,然而美则美矣,尽善尽美!每一次拜读诸公酣畅淋漓元气磅礴的旷世雄文,都会给我留下“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之气象,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

作者简介:李建永,笔名南牧马,山西山阴人氏。现居北京,高级记者。2001年被北京市作为“特殊人才”引进,2004年调入中国社会报社,历任首席评论员、采编部主任、专题部主任、《中国禁毒报》副总编辑、《中国社会报》编委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散文杂文集《说江湖》《说风流》《母亲词典》《中国杂文·李建永集》《我从〈大地〉走来》《园有棘:李建永杂文自选集》等9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