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润故乡
2024-11-05拂尘
我的家在渤海湾畔。
说起大海,大多读者眼前可能会出现一些唯美的画面:金色的阳光、细软的沙滩、光滑的岩石、逐浪的海鸥……俗语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的家乡虽然近海,却没有“吃海”,祖祖辈辈仍以农业为主。我从未探求过这方面的原因,只记得那些贫瘠的土地和常年不见生长的树木。
我儿时最普通的玩具是大小不等、形色各异的贝类。这些随处可见的壳类玩具被孩子们玩出了名堂,起了很多古怪而形象的游戏名字。因为土地长期被海水侵蚀,盐碱度过高,土地非常贫瘠。那些板结的土块泛着白光,庄稼难以生长。村民们翻耕土地时,锋利的锄镐经常被卷了刃,那是碰撞到了深埋在地底下的某些海洋生物的外壳。这些外壳被大人带回家,又成了孩子们喜爱的玩具。记得我姥爷说过,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他正在坡里种地,突然有人大喊“上潮了”,大家就撒丫子往家跑。漫坡的人像打了败仗的逃兵,丢盔卸甲狼狈不堪,农具被卷了去还是好的,有时候海潮凶猛,连人卷了去的事也是有的。
母亲经常说起她贫穷的生活:家里粮食不足,蔬菜稀缺,只好日日吃蛤蜊、鱼、虾,有时候穷得桌上仅有几只大螃蟹。这些听起来像玩笑的话,却反映了当时真实的生活情景。我小的时候,土地已相对肥沃,粮食丰足,但饮食还如旧年一样,蔬菜吃得少,海产品吃得多。记得有一年,一位比我们更靠近大海的亲戚去我家,他用麻袋装了好多只肥蟹做礼物。临走的时候母亲回礼,正好家里打了鲜枣。亲戚谦让着说要点鲜枣捎回去给孩子吃,母亲表面答应,心里却非常不高兴。等他走后,她懊恼地对我们说:就些破螃蟹竟然换去咱那么多枣子。
我们那里属于两个县的交界处,偏僻荒凉,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沟渠是挖排碱沟时形成的,两旁稀稀疏疏长着刺槐、柳树等易成活的树木。提起这些,我的脑海瞬间闪过一帧帧清晰的画面,如情景再现,恍如昨日。
在我记忆深处,一直有处不愿提及的痛。那就是村民们的缺水问题,其实“缺”字也不贴切,实际上是根本就没有饮用水。我们村庄很小,只有百十户人家,有人说过一句很形象的话:骑辆摩托车,后轱辘刚进村,前轱辘就出去了。在我村的最东头,有口很大的水井,只要不是旱年,井水便齐着井沿或是从石缝流到一旁的大湾里。水清如镜,爽凉亲肤,看着便忍不住想捧起来喝一口。不过一旦入口,那就悔断肝肠,吐吐不出来,咽咽不下去,舌头僵硬苦涩,眉头紧蹙、面部扭曲,那痛苦的模样就像误饮了鸩酒一般。这些井水,除了洗碗刷盘,连猪牛都不喝。
既然这些水用不得,那村民喝什么呢?只好到处讨水喝!去哪讨?向老天讨。遇上风调雨顺的年月,野外的沟渠里便积存下不少的雨水。人们在地里干活渴了,就到沟旁俯下身子喝些水。夕阳西下,每人挑两桶水回家,节俭着做饭、喂家畜。沟渠里水草丰茂,鱼虾生长得很快。有空闲的村民就在沟里堵起一道堰,用水盆或者篼子舀净水,捕捉那些活蹦乱跳的鱼虾。鱼虾捕完,河堰一拆,渠水回流,大家依然挑回家饮用。遇到下雨天,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会撑起一片塑料布,底下接上水桶、水盆,积满的水被源源不断倒进水缸里。为了用得长久,家里的锅碗瓢盆悉数上阵,尽可能都灌得满满的。一场好雨,村民们会节俭着用上半个月,但时间一久,水缸里就长满了绿茸茸的青苔,像绿色的长头发浮在水面上,即便这样,村民也舍不得倒掉。
要碰到干旱的年月,人们的脸色就如同地里的庄稼一样枯槁焦黄。水!水!水!那是大家唯一的渴望!
村民们四处寻水,丧气而归。大家绞尽脑汁,办法全无,这已经不是凭智慧能解决的问题了。眼看着一家老小嘴唇皲裂,家里的男主人只好挑起水桶继续寻找。有些聪明人拿着铁锹跑到沟渠里,在遍布黄土的沟底拼命挖掘。运气好的,能挖到少许的浑水,他们小心翼翼 地舀进水桶里,沉淀后用做生活所需。冬季来临,大家热切祈盼的就是下雪。如若老天怜悯,大家便满心的感恩和喜悦。村民们把雪舀进铁锅,点起柴火将其融化,而后再把家里能装水的器具全部灌满。有时雪小,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村民们即便非常小心也难免会刮到一些土粒。这些融化的雪水色泽浑浊,需沉淀后饮用。没有水,我们没有了尊严,没有了幸福,没有了希望。我离家去外地求学,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对于我的出生地,我羞于启齿。当我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介绍完毕后,大家都对我报以了异样的眼光。寂静的教室内,全是他们对我的指手画脚、窃窃私语:听说那地方的人喝牛粪汤、扁嘴屎(扁嘴即鸭子)呢,可真恶心!
除了野外的沟渠,我们村西边还有条积水沟和一个蓄水池,它们是村民专门挖的,用来引水和蓄水。没过几年,积水沟和蓄水池真派上用场了。村民们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峡山水库要定期向村里放水了。当那天来临的时候,村里万人空巷,大家都挤到窄小的土桥上观看。洪水滚滚而来,席卷着沟底多年沉积的垃圾,一路向北狂泻而去。蓄水池好多天前就被掘开了大大的口子,尽情蓄纳奔涌而来的甘泉。村民们幸福的日子从此开始:放眼望去,水沟满壕平,鸭子成群结队地在里面游泳,牛被牵到水沟旁任其喝个肚儿圆……人们挑着扁担到蓄水池挑水,哼着小曲,开着玩笑,淳朴憨厚的脸上写满喜悦!
又过了几年,“引黄济青”工程从我村后面经过。那些做工程的人就住在我们新建的房子里,他们朴实勤劳,给村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村民们闲来无事的时候会主动帮忙,干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双方关系很是融洽。多年以后,母亲提及此事,仍念念不忘那些曾住在我家的民工。随着这项浩繁而伟大工程的竣工,黄河水万里迢迢流到我的家乡,那是我喝过的最甜美、最干净的水。近水者,万事不愁,村民们的生活就如同开花的芝麻,节节上升。不久水管道铺好了,自来水被引到各家各户。年龄大的老人喜极而泣,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有生之年竟过上了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孔夫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几十年瞬息而逝,我的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2013年经国家林业局批准,“禹王湿地公园”正式起建。为什么叫“禹王湿地公园”?这是有渊源的。其一,老家有处古迹,名曰“夏禹王台”,相传为大禹治水时所筑。其二,据《潍县志稿》记载:“盖即《水经注》所称秦始皇所筑之台也。”
而今,湿地已初具规模。那里绿树成荫、碧水清澈,弥漫着草木鲜花的气味,异香馥郁,袭人不散,令人心旷神怡,那是幸福与诗意的生态栖居画卷,呈现出和谐气象与人文情怀。
如果你登上木质的观景楼,展现在你眼前的俨然就是一幅天然唯美的国画长卷。它既粗犷空旷又清秀隽丽,勤劳与智慧并存的家乡人在设计它的时候,因地制宜保留了它独具特色的原始味道,那就是它的狂野与豪放,使人能感受到它生硬线条中透露着的强烈的美感。那些历史沿留下来的奇形怪状的沟渠、杂乱无章的蒲草和芦苇、多年不见长高的树木和植被……统统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木板栈道绵延相接,走在上面近可观鱼、远可赏景;花圃园艺布局有形,里面遍种各种花卉,错落有致,这片花开那片花败,令人眼花缭乱。湿地公园“虽由人作”却“宛自天开”,风韵独具的自然风光和含蕴丰厚的人文景观相映成趣,处处有令人惊艳的发现。
白鹭飞来了,它们展着硕大洁白的翅膀盘旋在百亩荷塘的上空,像群纯洁无瑕的仙子,优美的姿态令游人驻足。它们以湿地为家,繁衍生息,自由翱翔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
在当地老百姓眼里,湿地聚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是一块造福千秋万代的风水宝地。这正符合了要牢固树立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生态本身就是经济,保护生态就是发展生产力,绿水青山既是自然财富又是经济财富,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而今我们做到了!
今昔相比,无语凝噎,我的家乡真的是绿染山川,生态富民了。过去我的贫困缺水、生活艰难的家乡,被尘封在了记忆深处;现在我的鹭鸟成群、流水漠漠的家乡,再不会被人遗忘!
作者简介:拂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潍坊市作家协会会员、潍坊市红色文化研究会会员,多篇文章见于《鸭绿江》《大众日报》《华西都市报》《潍坊日报》等报刊,出版有个人文集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