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心招领处

１

人潮涌动的街头，阿璟与一只昂首挺胸的刺猬擦肩而过。

刺猬那么矮，阿璟为什么会一眼发现它呢？还不是因为它穿着一套熨烫平整的彩色西装，在一群神色呆滞的木偶人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四目相对，眼睛里都有一闪即过的光。对方爽朗的笑容让阿璟呆在原地，口袋里猝不及防地被塞了一张广告单。

诚招回收员

工作简单，不加班，待遇绝对业界第一（不变成木偶人的那种）。

除主动离职，本司担保绝不裁员。

失心招领处负责人 半半

阿璟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骗局，便随手将广告单揉成一团，向前走了几步。

他的手掌间渗出汗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将单子打开，郑重地又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寻找那只刺猬，可它早就走远了，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怎么不留一个地址啊？”阿璟懊恼地挠挠头。

一个小时前，阿璟失业了。他当初怀着满腔热情，入职了一家为大象订制服装的公司，他无比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毕竟在这之前他换过不少工作，有为小草撑伞的工作、帮云朵擦汗的工作、让蚂蚁上树的工作，这些公司后来全部倒闭了。

这次失业之前，老板曾找他谈话，语重心长地说：“阿璟啊，公司压力大，价格不变的情况下，看看能不能从布料上节省一些……”

“我们要对顾客负责，一分价钱一分货！”阿璟拒绝了。

“哦，好。”老板上一秒还笑嘻嘻地目送阿璟离开，下一秒突然神色一冷。下班前，阿璟就被老板以龇着大牙出公司大门为理由辞退了。

阿璟去找老板理论，老板吸溜一口咖啡，指了指门外：“还没发现吗？同事都变成了木偶人，他们早起晚睡，为公司创造了更多价值，可你呢？”

木偶人！阿璟早就发现了，大概是一个星期前，办公楼里的木偶人越来越多了，肉眼看去，他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木头般的纹路，眼睛瞪得像两个瓶盖，他们没有表情地坐在电脑前，仿佛从来不需要休息和大笑。

这是为什么呢？阿璟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回家的路上路灯坏了，景物看起来影影绰绰，还好草丛上方有一些亮晶晶的萤火虫在飞。

他艰难地回到家，刚想掏出钥匙—

“嗨，你回来得太慢了！”

门虚掩着，阿璟就这么看到了刺猬半半。正是傍晚，不太充足的光线下，它靠在已经瘪下去的充气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慢悠悠地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对不变成木偶人的工作感兴趣。”

“那些人是不是都中毒了？！”

“不不不。”半半跳起来，柔软的小手直接拍到了阿璟的胸口，为他答疑解惑，“是他们把与人交往、与社会对接需要用到的那颗真心丢了，心脏这里空空的，那么身边一切的美好交汇，都放不进去了。”

“原来是这样。”

“我的公司主要负责的就是回收真心，将真心制作成一条条真心项链，然后……”

半半话没说完，阿璟就迫不及待地问：“然后，你为什么会选择我呢？”

“因为没有变成木偶的人，才有机会看到那些被丢弃的真心。”

２

阿璟签完入职申请单后，半半一个前滚翻夺过单子，直接在上面盖了一个大红戳，速度快得好像生怕他反悔似的。

其实阿璟高兴还来不及呢，他甚至在心里祈求失心招领处可以开得久一点，他再也不想体会失业的滋味了。

正式入职的第一天，阿璟特意打扮了一下自己，他学着半半的样子穿了一套西装，雄赳赳气昂昂地提前一个小时踏进公司，这里只有一张大大的桌子和一把舒适的老板椅，阿璟探头探脑地寻找自己的工位。

“在哪儿呢？”

莫不是这个公司还有一个隐藏空间？再不济就是和老板共用一张办公桌？和同事的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呢？他正想得起劲儿，却被半半的一个响指拉回现实。

“你穿的这是什么？”半半今天还是一套彩色西装，它定睛看了阿璟一眼，忽然笑了，“这套行头可不适合当回收员啊，适合取代我坐在老板椅上。”

半半的阴阳怪气，让空气一瞬间凝固，阿璟嘿嘿干笑，“苟延残喘”地挣扎：“不不不，我是为了给同事们留下一个好印象。”

“同事？哪来的同事？公司除了我就是你，你以为我招聘到一个符合我要求的回收员很容易啊！”

阿璟这才知道，在遇到自己之前，半半已经在这座城市的办公楼、广场和美食城转了三天，就在它要放弃的时候，自己才悠悠出现，然后就是塞广告单的情节了……

“公司的环境你不用熟悉了，本来就是一览无遗，出去回收真心吧！”半半小手一挥自嘲道，然后布置任务，“今天你要找到五颗真心带回来！”

“哦哦，明白了。”阿璟心头一紧，“那真心长什么样子？是红的还是五彩的？有多大？肉眼能看到吗？”

“如果我知道，我自己就去找了！”

阿璟这就不明白了，明明半半也没有变成木偶，按道理应该……算了算了，留给自己的时间本来也没有多少，他背上半半给的回收包出发了。

既然不知道真心长什么模样，那去人多的地方准没错。阿璟把目光锁定在了办公楼，这里上下有三十多层，里面包含三百多家大大小小的公司，几万个木偶人一起办公，自己也曾是这里的一员。

“真心，真心。”阿璟寻寻觅觅，他一层一层地查看，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真心有可能变成花，他便摸了每一朵观赏花，因为太过认真，保洁人员还以为他是新来的同事；真心有可能变成公文夹，他便翻找了每一个公文夹，然后因为行为鬼鬼祟祟而被一群木偶人赶了出来……

天色已经暗沉，阿璟看了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下班，自己却一颗真心都没有回收到。他摸了摸咕噜噜直叫的肚子，买了一个面包和一瓶牛奶坐在广场长椅上，边吃边琢磨一会儿后的措辞：“半半，虽然我今天两手空空，但明天我一定会逆风翻盘！”

他马上摇头：“不行不行，半半一定会发脾气！”

“算了，实话实说吧。”就在阿璟站起身，打算回公司“领罪”时，突然，广场上的灯全都灭了……

３

停电了！四周陷入了黑暗，不远处办公楼的轮廓像是蛰伏在阴影里的野兽，阿璟下意识蹲下身，哆哆嗦嗦地咕哝：“果然是祸不单行。”

正说着，草丛里出现了许多绿色的荧光，在视线里越来越近，阿璟的脸很快就被荧光照亮，前面的路在黑暗中显得无比清晰，治愈了他暂时的“失明”。

“谢谢啦，萤火虫！”阿璟离近了看，整个身体忽然一抖。

什么萤火虫啊，是一颗一颗小小的正跳动的真心呀！他张大嘴巴，目光直愣愣地从真心身上，转移到手上空的牛奶瓶。

“哔啵”一声，阿璟迅速用玻璃瓶装了两颗发亮的真心，因为刚才动作太大，其他真心都如同一缕雾气散去了。他赶紧扣上盖子，把玻璃瓶牢牢地抱在怀里，低着头捧着那一盏“灯”往公司方向走。

阿璟一进入公司大门，就吓了一大跳。

半半头戴保护帽，笑成一朵花似的杵在门口，身上的西装换成了工作服，还围着一条黑色的围裙。这是要做什么呢？

“回收了多少真心？快拿出来让我激动一下！”

“这……”阿璟觉得半半对自己的期望值太高了，他犹犹豫豫地拿出发光的玻璃瓶。

半半诧异地侧头，凉凉的指尖轻触到阿璟的手的时候，能清楚感受到他连呼吸都放缓了。

“原来真心都变成了萤火虫，好样的阿璟！”

不知道是不是阿璟的错觉，半半此刻笑得异常疯狂。半晌，它递过来一个保护帽和一副厚手套，然后跳上办公桌，驾轻就熟地踩到一个按钮上，隆隆的引擎声让阿璟捂住了耳朵。他定睛一看，失心招领处里真的出现了一个隐藏空间，像是一个废弃的工厂，里面有一台巨大的打磨机器。

或许是太久没有启动过，半半掸了掸机器上面的灰尘，兴高采烈地将玻璃瓶打开，两颗真心飞了一会儿，就晃晃悠悠地掉进了打磨机器里。

“这是在做什么？”阿璟问道。

“做真心项链。今天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希望你以后回收到的真心多得能让这台机器一刻不停地工作。”

因为今天回收到的真心很少，打磨机器只用了五分钟就制作完毕了。

“看看，如此绚丽光滑的真心项链，谁不想拥有呢？”半半将一条闪光的项链挂在自己脖子上，可是项链太长了，让它看上去有些滑稽。

它又将另一条项链放进口袋里：“阿璟，我没看走眼，你是失心招领处最优秀的回收员！”

“真，真的吗？”阿璟被这份久违的被认可的喜悦感击中，他的手微微颤抖，激动得想哭。

４

从此，阿璟化身夜行侠。

他将回收包换成了一个大大的玻璃瓶，又给自己定了一个指标：每天都要回收一百颗真心。

经过考察，他发现，广场上被丢弃的真心最多。很多人在办公楼里工作，不开心，更没时间和同事交朋友，下班穿过广场时索性将真心丢弃。想到这，阿璟冒出一身冷汗，如果自己没有被辞退，会不会也变成木偶人呢？

回收真心的次数多了，阿璟也慢慢地找到了诀窍。真心很可贵，也很易碎，回收的时候一定不能太心急，最好是在它们身边待一会儿，再慢慢将它们装进玻璃瓶里。

与此同时，半半制作的真心项链也越来越多了，逐渐堆满了整个失心招领处。它每天都坐在“项链山”上哈哈大笑，笑够了还会自言自语，说什么“快了快了”。

今天，阿璟在工作的时候，突然被一只胖胖的白猫打断。它瞪着眼珠问：“你在做什么？”

“为我的老板回收真心！”阿璟干劲十足。

“它为什么需要回收真心？”

“制作真心项链啊！”

“它要项链干什么？”

“这……”阿璟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急得用脚踢了一下石块，动作大了些，周围飞舞的真心全部消散了，白猫却还是一动不动地趴在脚边。

“这个问题，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问过？”

“没有。”阿璟看白猫的表情，只见它的脸上挂着一丝……哀愁。

“叫我小七吧，你今天不要回收真心了，带着空瓶子去问问你老板，希望它的回答不会让你失望。”

小七“喵”了一声，蹿到草丛里，不见了身影。

“半半，真是奇怪……”阿璟举着空玻璃瓶回到公司，大声喊道。

“怎么回事？空的！”每天都笑嘻嘻的半半拧着眉头，怒瞪着阿璟。

阿璟顿了一下，轻咳两声，还是决定把刚刚遇到小七的事情隐瞒下来：“奇怪，前几天就觉得发光的真心少了，今天再去就一颗都没有了……”

听到这句话，半半突然喜笑颜开：“你是说，整座城市都没有流落在外的真心了？”

阿璟愣愣地点点头，毫无底气地说：“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说什么呢，只有你能看到那些真心。”

“为什么？”难道半半也将真心……

半半眼珠子一转，转移话题：“那好，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失心招领处的回收员了，你的身份变成了售卖员！”

“售……售卖？卖什么？”阿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卖真心项链啊，想想看，原本外面那些被丢弃的真心还保留记忆，认得它们的主人，只要主人一召唤，它们马上就能回到原位。但现在不一样了，它们经过打磨，变成了一条条项链，不再认识主人了。”

“你是什么意思？”半半一直在利用自己吗？

“你之前工作过的那些公司接连倒闭，就是因为老板全部失去了真心，但请注意，失去的才是最好的。我已经把广告传播出去了，今天的预订电话差点被打爆。”

阿璟拿起广告单，上面赫然写着：

想要一颗扑通扑通跳动的真心吗？它可以让你开怀大笑、精力充沛，现出售真心项链，一千八百八十八元一颗，项链有限，先到先得。

电话又“丁零零”响了，半半接起电话说了几句，然后哈哈笑着说：“不等了，我们准备一下，明天正式发售，这回我要赚翻了！”

５

阿璟只有一晚上的时间和小七商量对策，最后在“大闹发售会”和“打晕半半”两种选择之间，他们一致决定都不做，而是顺其自然，让售卖会照常进行。

售卖会当天，半半将一张大大的桌子放到广场，可是桌子上却只摆了一条真心项链。

“这叫饥饿营销。”这是阿璟的主意，他苦口婆心地说，“只有让他们知道真心项链的稀有，才会购买得痛快，毕竟你也不想几天后他们热情褪去，无理由退货，是吧？”

半半若有所思，然后做了一个OK的手势。

阿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心里其实高兴极了。

广场的台阶上坐满了等待购买真心项链的木偶人，阿璟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小七已经买通了第一个木偶人，他会痛痛快快地买下这条真心项链，并订购未来将发售的大量真心项链，给半半一个美好的假象。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晚上回到失心招领处，当阿璟打算借机主动离职的时候，半半却先开了口：“我仔细想了想，真心项链有了稳定的客户，售卖员我自己就能当，所以阿璟，你再去找另一份工作吧！”

这明显是要过河拆桥，但正中了阿璟的计。阿璟怒气冲冲地演了一通：“可当初广告单上不是这样写的！”然后，他泪眼婆娑地说出自己的诉求：“不如你把失心招领处的名字留给我吧，这么长时间我对它都有感情了，至于你，还可以叫真心售卖店什么的。”

半半觉得没什么损失，便忙不迭地同意了：“可以可以，快走快走！”

半个月后，半半并没有等到那个订购大量项链的木偶人，不知为何，它的生意也大不如前，它怎么都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莫非大家都不需要真心了？”

这时候，小七去找半半，说要接手它剩下的真心项链，半半像终于可以扔掉烫手山芋似的连连点头，第二天，他就两手空空地离开了这座城市，所以他不会知道，一家真正的失心招领处开业了。

但这次的失心招领处不负责打磨真心，而是将回收的真心都摆在透明橱柜里，供木偶人们免费认领。目的是告诉他们：要眼里有爱，心里有光，和真心相待的人一起前行，不能轻易将真心丢弃。

本来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阿璟问小七：“你当初为什么要和我搭话？”

“我需要和一个永远不会变成木偶人的人合作。”

“啊？”

“其实我和半半师出同门，负责掌管真心，但……”小七笑了，“真心需要爱的滋养，半半心里没有爱，只有利益，所以他会做错事。我还记得初见时，你一边回收真心，一边说：‘真心真心，你们快快回到主人的身体里。’那一刻我能看见爱在你的胸膛里源源不断地滋生，要多少有多少，不会不够用，所以我认定你不会变成木偶人，一辈子都不会！”

话说回来，阿璟又又又一次失业了，但是他却很高兴，因为他已经遇到了一个好老板—小七。

“希望我们把失心招领处经营得越来越好。”小七拍了拍阿璟的肩膀。

阿璟的心里顿时响起了一个声音，震耳欲聋：“那这份工作，我能干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