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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红藤椅

2024-11-05席莹莹

少年文艺 2024年10期

追着那根藤蔓,安雅蹚过开满山菊花的草丛,绕过几片灌木林,一口气爬到半山坡。藤蔓还在向前延伸,弯弯曲曲攀着山势跌宕起伏。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实在迈不动了,安雅背靠一棵老槐树,气喘吁吁瘫坐在地上。

可还没等她坐稳,“刺啦”一声,身后的树皮裂开一道细长的缝隙。她爬起来,仔细一瞅,树皮底下竟藏着个宽敞的树洞。洞里摆放着一张木桌、一个树墩凳。桌子上堆着一大摞枫叶,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靠近一看,顿时瞪圆了眼睛。枫叶上是这样写的——

编辑的催稿电话像鞭子一样,赶得安雅停不下来。“唉!有限的知识、少得可怜的生活经验,早就被我榨得一干二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开启了罢工模式。或许,一开始我就不适合当个作家。”安雅这样一嘟囔,心里的杂草便地毯似的蔓延开来。“噼里啪啦”在键盘上乱敲一通之后,她决定出去透透气。一冲出门,她差点撞上站在门口的奶奶。

“你怎么来了?站在门口多久了?为什么不敲门?”安雅连忙心疼地把奶奶搀进屋。

唉!奶奶总是怕给安雅添麻烦。这次她不打招呼,急匆匆地从万米之外的乡下赶来,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

这不是我刚才的经历吗?一股凉气从脚底“唰”地蹿到头顶。安雅屏住呼吸,接着往下读——

“红藤椅昨天还在院子里,今早就没了。”奶奶带着哭腔,欲言又止。

安雅心里一惊,不知该如何安慰奶奶。爷爷是远近闻名的藤编匠。从记事起,安雅就时常注视着爷爷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根根柔软的青藤,在爷爷充满魔力的手中,变幻出各种造型:果篮、簸箕、谷筛、鱼篓子……墙上靠的、地上堆的、屋檐下挂的,全是爷爷的作品。安雅状态好的时候,那一行行文字也像爷爷手中的藤蔓一样灵动、鲜活。

三年前,爷爷病重,他强打起精神,完成砍藤、晒藤、弯制骨架、缠绕、编织、上漆等一系列工序,专门为奶奶赶制了这把红藤椅。爷爷走后,红藤椅是奶奶唯一的寄托。

“走!咱回去再找找!”安雅扶着奶奶,赶到老家。

原先放红藤椅的地方,长出一朵乳白色的大蘑菇,坐上去软软的,比沙发还舒服。但在奶奶眼里,再舒服也比不上红藤椅。

房前屋后,院里院外,安雅搜了个遍,连红藤椅的影子都没见着。她沮丧地蹲在地上。当她的视线无意间掠过墙角那根藤蔓时,她的心“怦怦怦”狂跳起来。那粗壮的藤条和宽大的叶子,正以惊人的速度疯长。它们闪电般钻出篱笆,径直冲向大山深处。

安雅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文字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安雅的疑问如气球般迅速膨胀。是谁写的?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跌跌撞撞爬出树洞,安雅盯着地上的藤蔓发呆。藤蔓像有感应似的,安雅看它、追它时,它才会生长。安雅停下来时,它就是一根普通的藤蔓。藤蔓的尽头是什么?会不会有答案?也许,追着它还能意外收获新的灵感。于是,安雅克服内心的恐惧,再一次追着藤蔓飞奔。一直追到一处断崖边,藤蔓才停下来,悬吊在峭壁上晃晃悠悠。

安雅蹲下身,发现断崖底部有个小洞。阳光从洞口斜斜地照进去,洒在一排又窄又长的石阶上。她侧着身子,顺着台阶,走到洞底。一束阳光从光滑如镜的石壁上向四周反射,映得洞里一片通明。再往前走几步,有一扇棕色的小门紧紧关着。门的左边赫然放着奶奶的红藤椅,右边则是一把编了一半的藤椅。是谁干的?故事会不会也是他写的?安雅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起来。

不一会儿,一只披着蓝外套的兔子,背着一捆藤条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只身穿蓝围裙、头戴桔梗花的兔子。

“小偷!把红藤椅还给我!”早就听奶奶说,山林里的很多动物过着和人类一样的生活,没想到他们还会偷东西。安雅握紧拳头,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两拳。

“我……我……”蓝外套兔子被安雅的吼声吓到了,他怔在原地,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你是七叔的孙女吧?你怎么来了?误会了!阿哲不是偷!是借!”蓝围裙兔子竭力掩饰内心的慌张,不停地向蓝外套兔子递眼色。她的声音还挺好听,像山泉在叮咚歌唱。

“对!是……借。”阿哲瓮声瓮气地说。

这两只兔子真是莫名其妙,偷了红藤椅还狡辩,而且他们竟然认识安雅和爷爷。难道是蓄谋已久?安雅的怒火燃烧得更旺了。

“借?明明就是偷!你们知道奶奶有多伤心吗?”安雅绷着脸质问。

“真是误会!来了都是客,先进屋歇歇脚吧!对了,我叫阿菊。”蓝围裙兔子拉着安雅的手,推开那扇棕色的门。

房间虽小,却布置得整洁、温馨。墙上挂着带花边的藤编帽子,桌上摆着细长的藤编花瓶、小巧的藤编提篮,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藤编蚱蜢,仿佛一碰它,它就能蹦起来……

“这……这些都是我跟七叔学的。”阿哲见安雅的视线停留在那只蚱蜢上,红着脸解释。

“为什么要跟爷爷学?”安雅心中的疑问堆成了山。

“我……我也不知道。自从第一次……看到七叔编花蓝,我就喜……欢上了。”阿哲的舌头像打了结,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他呀,拿起藤条,就什么都忘了,不吃不睡也要编。你瞧,这些全是他编的!”阿菊的语气里满是骄傲。

从阿菊的絮絮叨叨中,安雅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那年,爷爷上山砍藤条时,无意间踩到阿哲刚种下的胡萝卜秧苗。阿哲气咻咻地跟踪爷爷,想找机会报复。直到天色渐暗,藤条晒好、打磨完之后,在爷爷的手指间上下翻飞,阿哲仍在目不转睛地瞅着,早就忘了秧苗的事。

第二天,阿哲又来了。他手里握着藤条,躲在墙头上跟爷爷学藤编。一根小小的藤条,竟能编出一大堆东西,真是太神奇了!阿哲越编越着迷,干脆天天都去找爷爷。

阿哲是一只不善言辞的兔子,凡事总往心里去,所以经常面如苦瓜。自从学了藤编,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多起来。他说,有了喜欢的事做,做多久都不会觉得累,生活也越来越有滋味了。

学习藤编没有任何捷径,只有耐心、细心和日复一日的坚持。松叶编、六角细编、立体花编……看似柔软的藤条把阿哲的手指磨出一个个血泡,钻心地痛。但阿哲仍然咬咬牙,坚持下来了。

时间一久,爷爷便发现了。可爷爷并不挑明,他常常在墙角留一些胡萝卜和青菜,并在编制一些复杂的物件时,一边编,一边自言自语,故意大声讲述制作步骤。

阿哲对爷爷感激不尽。有时爷爷的订单多得做不过来,阿哲就趁着夜里大家熟睡时,悄悄跑去帮爷爷编。

不过,最难编的是藤椅。直到爷爷去世,阿哲还没学会。

再过几天就是儿子小桉的生日,阿哲想编个藤椅送给他。小桉不愿意开荒地种胡萝卜,更不愿意跟阿哲学藤编,他整天坐在书桌前写写画画。阿哲一气之下,把他的凳子扔了。父子俩正在冷战,小桉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可是藤椅的骨架还没扎好,他就编不下去了,只好搬来奶奶的红藤椅,对照着学。

阿哲不知道该留个什么样的字条,便自作主张留了长藤和蘑菇凳。

“红藤椅用完了就还。这长藤我们从来不轻易留,因为它能引路,直接把人类带到我们的住处。”阿菊后怕地捂着胸口,偷瞥安雅脸上的表情。

“我又不会伤害你们。红藤椅什么时候能还呢?”安雅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阿哲对藤编的痴迷与执着打动了安雅。如果自己在写作中也有这样的劲头,那一定能写出更好的作品。安雅暗暗下定了决心。

“再……再用三天就还!”阿哲从凳子上弹起来,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安雅。

“好吧!我去跟奶奶说!”安雅匆匆告别后,疾步穿行在山林里。到底谁在写故事呢?安雅迫切地想知道。

再次走到那个树洞前,洞口已经重新被树皮隐蔽得严严实实,若不细瞅,根本发现不了。安雅观察了好一会儿,轻轻掀开树皮的一角……

桌子上又多了一摞枫叶,上面的行书写得龙飞凤舞——

院子里桂花的清香,像一只撒娇的小猫,时不时轻蹭着安雅的脸颊。

安雅搀扶着奶奶,望向天边被夕阳染红的鱼鳞状的云朵,纠结着要怎样告诉奶奶。

“红藤椅不能丢呀!那是我唯一的念想了。唉!那个倔老头,见头一面时,我还真没看上他……”提起爷爷,奶奶浑浊的双眼似乎被什么点亮了。

奶奶的话匣子一打开,关于爷爷的点点滴滴回忆全都涌了出来。从局促不安、印象不佳的相识,到贫穷寒酸、宾客稀少的婚礼,再到婚后相濡以沫、情投意合的恩爱,年过古稀的奶奶把每一个细节讲述得就像是刚刚发生过一样,那么清晰,那么温暖。可爷爷已经离开一年多了啊!

奶奶擦了擦昏花的眼睛,自顾自地说着。几朵金灿灿的桂花被风吹落下来,掉在她白苍苍的头发上,熏得这思念也带着一缕缕醉人的芬芳。

“放心!三天后,我就把红藤椅带回来!”想到爷爷的好,安雅揉揉发酸的鼻子,强忍着眼泪。

自从爷爷过世之后,奶奶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除了吃饭、睡觉、去卫生间,其他时间她都坐在爷爷的红藤椅上,眼神迷离,泪花闪烁。安雅也好不到哪去,因为忙着参加一个颁奖典礼,没来得及见爷爷最后一面。愧疚与自责如藤蔓一样,把她箍得紧紧的……

天呐!这是谁?怎么什么都知道?安雅不敢再看下去,逃也似的离开树洞,向山下奔去。

cWoVd0evGQnz+RIwKqSWOw==跑到院子里,奶奶正站在桂花树下等她。桂花的清香,果真像一只撒娇的小猫……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跟枫叶上写的一模一样。

难道自己生活在故事里?安雅的不安犹如一团越来越膨大的阴云,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日子像蜗牛爬似的,挨到第三天,安雅再次进山。她一路小跑,有意绕开树洞,径直向断崖奔去。不要再进那个树洞!不要再看那个故事!安雅不停地告诫自己。但树洞却像个钩子一样,把安雅的脚步钩了过去。安雅看着书桌上的新枫叶,眉头紧蹙……

安雅跑到山洞里,她明明听见房间里有动静,可敲了半天门,也没谁应声。糟糕!他们不会是要赖账吧?安雅目不转睛地守在门口。

红藤椅是藤编中的极品,凝聚了爷爷的毕生心血。阿哲花了很多心思,编得出形似的藤椅,却怎么都编不出那种古朴、雅致的神韵。思来想去,经过一番挣扎之后,他决定把红藤椅据为已有……

不!安雅不敢再看下去。“管它是现实,还是故事,我都一定要帮奶奶要回红藤椅。我才不要逆来顺受,让别人安排我的命运!”安雅转身向着断崖飞奔。

她怒气冲冲跑到山洞里,踹开门,搬起红藤椅就跑。阿哲拼尽全力拽着红藤椅,阿菊则使劲掰她的手。他们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松开。

十几分钟后,安雅的手有些发酸,腿脚也开始发麻。“不!我不能松手!”安雅想起奶奶,泪水奔涌而出。

就在这时,“咣当”一声,一支桂花银发簪从红藤椅扶手旁的空隙中掉了出来,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这支簪子的簪身呈扁条形,整体造型精美别致。最吸引安雅的,是顶端那朵怒放的桂花,桂花外层的花瓣由银条编制,其他花瓣则由银片制成,花瓣的边缘装饰着银链。花蕊用银丝盘制,呈螺旋状,花蕊的上方还缀着几颗银珠。

“这一定是爷爷特意藏起来,准备送给奶奶的礼物!”安雅松开红藤椅,弯腰去捡银发簪。

安雅记得,有一年七夕,爷爷跟奶奶说了一大堆动情的话。说完,他郑重其事地掏出一个红绒布小圆盒。结果,奶奶兴冲冲地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块青色的石头,小河边一捡一大把的那种。奶奶板着脸,一使劲将它扔出好远。

安雅捂着肚子,笑倒在沙发上。不一会儿,爷爷不知又从哪儿变出一束红百合,一个同样的小圆盒。这次打开,盒里装着一枚亮闪闪的金戒指。奶奶狠狠捶了爷爷一拳,笑得像个羞涩的少女。

爷爷总是这样,想尽办法给奶奶制造惊喜,哪怕他已经不在了……自己真是没用,没能保护好奶奶,没能保护好红藤椅。安雅的眼泪更加汹涌了。

阿菊趁机向左边一闪,抢在安雅之前捡起了银发簪。阿哲护着红藤椅,提防着安雅。眼看安雅就要败下阵来。

“先别争了!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安雅用袖口抹了把眼泪,转身走向门外。

如果阿哲和阿菊知道他们也是活在故事中的角色,会不会改变主意呢?慌乱之中,安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带他们走进树洞。

树洞里,又多了一片枫叶,上面写着几段话:

我把一行行文字当成一根根藤条,用藤编中的经纬交织法,编出了这个虚实结合的故事。

可能是有根细藤松动了,安雅从故事中走了出来。也可能是因为她太想要回红藤椅了,所以才挣脱了故事。不必担心,完成了心愿之后,她自然会回到故事中。

爸爸,比如写作,比如藤编,生活中总有些热爱,会让我们短暂而又平淡的一生过得趣味盎然。别再反对我写作了好吗?

“是……小桉!”阿哲怔怔地盯着枫叶,半晌说不出话来。阿菊抽了抽鼻子,眼里泛起亮晶晶的泪花。

“对不起!七叔这么好的人,我不该辜负。”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这么久,阿哲红着眼眶,把银发簪递给安雅,把红藤椅也还给了安雅。

接过红藤椅时,安雅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到一只瘦瘦高高、头戴蓝帽子的兔子,飞一般跃过不远处的灌木丛。

安雅把红藤椅搬回家,又帮奶奶捋顺发髻,插上银发簪。奶奶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像换了个人似的,未语先笑,走路带风。安雅心里也装满了快乐。爷爷不在了,但爷爷的爱一直在啊!

安雅微笑着,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所有飘荡在空气中的花香都吸进鼻子里。吸着,吸着,安雅脑子里划过一道闪电,她迫不及待地想写一个新故事,故事里有兔子阿哲和阿菊,还有小桉……

写完最后一行字,放下手中的羽毛笔,兔子小桉坐在爸爸送给他的藤椅上,扭过头,眯起眼睛,望着柔韧的藤条在阿哲的指尖,变魔术一般丝丝环扣,上下翻飞,他笑得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