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有云雾,云上有星辰
2024-11-05袁晓露
1
在剧烈的颠簸中醒来,嘉木揉揉眼睛,看向车窗外,发现已经到达云雾缭绕的云上镇。云上镇坐落在大山里,距离嘉木所在城市有数小时车程,一路开进来都是回旋的山路,而此行他们落脚的客栈位于云上镇最高峰,海拔很高,一年四季总有不少日子被深重的雾气笼罩。
刚到客栈,爸爸的信息就来了:“安全到达了吗?”嘉木回了一个“Yes”,爸爸秒回一个萌娃的表情。
带队老师给了大家一刻钟时间放行李,短暂休整后,大家再次集合,展开对村落的初次游览。
云上镇是本省有名的少数民族聚居地,有着独特的民俗文化传统,因此学校将这里作为研学旅行的最后一站。一行人跟在举着小红旗的老师身后,穿过缭绕的云雾,穿越村寨的巷弄,好奇地四处张望着,仿佛穿越了千万年的时光。殊不知,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桥下的人也在看你——村里的孩子们顶着红彤彤的小脸,有的还光着脚,跟在研学团后面嬉笑追逐,像打量什么新奇动物似的。
云雾缭绕中,这里随处可见的用杉木搭建的吊脚楼别有风味。老师说,这是一个原始村落,有着路不拾遗的纯朴民风,这里的少数民族有自己的规矩,有不间断的敬老活动、公益活动,十分丰富、有趣,听得这些城里的孩子一个个兴趣盎然。
“这里流传着许多远古以来的传说。什么叫传说呢?传说杂糅着过去人们不了解世界运行规则时对GXObxON0Qlw2Xm4jApwy/39lhpXduwgsnU63vuvb3j8=世界的想象,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大家可能会觉得可笑,但在当时,无疑凝结着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饱含人们面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勇气……”
老师朗声讲解着,指点大家去看古塔上翘起的飞檐,上面装饰着形形色色的动物图案,有龙凤,也有草地上的野兔、树梢上的小鸟,还有常见的家畜家禽,如耕牛、鸡鸭等。笔画间虽看不出精湛的技法,却带着一种朴拙的稚气,一种溢出飞檐的想象力。
老师宣布接下来要去体验非遗手作,嘉木举手示意,说要请假先回客栈。老师问嘉木去干什么,嘉木眨眨眼睛,说:“我有秘密任务。”
老师当嘉木是开玩笑,摆摆手,随她去了。
2
这次研学旅行,嘉木是第一个报的名,因为“云上镇”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它无数次出现在抽屉里的信封上,出现在嘉木辗转反侧的梦里。
那年,嘉木通过杂志上的交友栏目,认识了来自云上镇的少年阿怀。一封简短的书信让他们成了笔友,后来的数年间,他们一直保持通信。嘉木把那些无法向至亲好友述说的隐秘心事,统统说给阿怀听,他就像嘉木的树洞,永远不会泄露她的秘密;阿怀也告诉了嘉木许多云上镇的故事和传说,一些嘉木只在书上看过的天方夜谭—嘉木这趟云上镇之行,正和这些故事有关。
嘉木看着阿怀发来的地址,一路打听,找到了那座小桥。一个样貌清瘦、衣着朴素的少年正在桥头东张西望,除了皮肤黑一些,看上去和外地人没有什么两样。看着那双比任何人都清澈的眼睛,嘉木知道,他就是阿怀。
阿怀腼腆一笑,说道:“没想到你真来了,你跟我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
虽说是初次见面,嘉木早已当阿怀是挚友,一下子就被他的笑容感染了,打趣道:“你怎么把我的台词抢了?你才真的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阿怀低下头来,用手挠了挠头发,不再说什么。停顿片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让嘉木跟他去一个地方。
嘉木追随阿怀的脚步,穿越迷宫般的村寨,一直走到头上微微冒汗,才终于来到一座三层吊脚楼前。放眼看去,一楼立着四根柱子,四墙镂空,似乎并不供人居住,只用来堆放杂物;进门再往上走,上面的两层才是住人的房间。
堂屋里迎面走下一个阿嬷,六十岁上下的年纪,脸上布满慈祥的皱纹,她穿着一身古朴的黑色服饰,发髻上点缀些许银饰。阿嬷朝嘉木笑笑,跟阿怀说了句什么,说的是他们的民族语言,嘉木没有听懂。
“那就是你奶奶吧?她说什么?”上楼时,嘉木问阿怀。
阿怀头也不回地回答:“问我们吃饭没有。没事,她喜欢操心。”
阿怀引着嘉木走上三楼,进入一个昏暗的房间,房间上方是斜坡式屋顶,因此看上去更像阁楼。阿怀打开灯,昏黄的光线仅仅比窗外透进的自然光亮一点点。他在角落里一个陈旧的木箱中倒腾半天,翻出几本厚厚的本子,摊在地板上,叫嘉木去看。
陈年的纸页已经泛黄,翻动时,GXObxON0Qlw2Xm4jApwy/39lhpXduwgsnU63vuvb3j8=页缝中的灰尘飘散出来,在光线下恣意飞舞。嘉木俯身细看,上面密密麻麻贴着不知从什么报刊上剪下的小幅文字,还有一些零星的照片,上面大多是身着民族服饰的人。剪报旁有手写的字迹,嘉木只能看明白零星的汉字:“20年前”“记忆”“回家”等等。
嘉木想起阿怀曾在信中兴奋地告诉她:“你绝对不敢相信,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但是云上镇的的确确有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
想到这里,嘉木凝神去看阿怀,他也正抬头看嘉木,一束光线照在他的脸上,把那双清澈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闪耀出带有少年气的刚毅。
嘉木问他:“人真的有前世记忆吗?”
3
阿怀猛地站起来,脸瞬间红了,惊讶的表情里掺杂着愤懑,好像受了侮辱似的。他急切地说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这个民族,很多人能清清楚楚记得上一辈子出生在哪户人家,父母是谁,做过哪些事。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很多当事人现在不愿意再提起,但是你看,这些报道,记载了他们亲口述说的经历。”
嘉木看着几乎落下灰来的纸页,仍有些怀疑:“这些新闻看上去年代很久远了,可信吗?”
阿怀迟疑片刻,灰暗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有个人就能作证,虽然现在他不住村里,但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个知情人!”
言毕,阿怀合上本子,领着嘉木往楼下走去,急切的脚步把楼板踩得咯吱直响。
一楼的阿嬷仍站在门口处,嘉木朝她微微颔首,紧走几步去追阿怀。
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嘉木想起那封让他们真正成为好朋友的信。
那一年,嘉木的妈妈因为一场车祸骤然离世,嘉木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既不吃饭也不流泪。爸爸不知如何安慰嘉木,又怕说多了她心里更加难过,左右为难,只能无言地陪伴着她。嘉木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揭开这个惨烈的伤口,但看到阿怀来信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她还是把一切告诉了他。善良的阿怀很快回信了,他告诉嘉木一个秘密,说在他的村子里,大家都说人是可以托生的,人们会在某一时刻突然想起前世的经历。阿怀说:“下一世,你的妈妈也会记得的。”
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紧最后一根稻草,这些年,嘉木一直想来云上镇看看,直至今日才终于成行。内心虽然打着鼓,但如果能保有一线希望,就相信一次又何妨?也许阿怀的说法并不科学,但这世界上,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还多着呢。
他们走过一座座如出一辙的木头房子,终于在一块醒目的招牌下停了下来。这是一家临街的旅游纪念品店铺,此时正是客流高峰,阿怀领着嘉木挤到柜台边,找到一个正在热情推销的人,像是店铺老板。
阿怀叫了对方一声,低声说道:“你上次说的房东的事,可以跟我的朋友再讲一遍吗?”
老板有些费解,愣了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说:“我现在忙着呢,没时间说这个。闲下来你们再来行不行?”
阿怀看嘉木一眼,嘉木小声嘟囔:“我们只在这停留两天,后天就要离开了。”
于是阿怀把老板拉到一边,耳语几句,老板露出为难的神色,但勉为其难地点了头。他把顾客交给一个伙计接待,领着他们进入后面的小房间。
没等落座,嘉木就问出了那个在心底纠缠已久的问题:“你们这里真有人有上辈子的记忆吗?”
老板的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笑容:“这不能外传,但据我所知是有的。”
嘉木瞪大了眼睛,感觉距离那个神秘传说越来越近:“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老板摊摊手:“这谁解释得清楚?有人说是这里有特殊的磁场,也有人说云上镇的水不一样,谁知道呢。”
“你身边有这样的人吗?”
老板抬手指向身后的一面墙,嘉木这才看到上面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大家庭,看上去足足有几十口人。
“这照片上的人,我的房东,就是这样的情况。”
老板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原来,房东身上曾发生过一桩奇事。几十年前,五六岁的年纪,他忽然想起了前世的记忆,过去的人和事像洪水般灌进脑海中,他想起上辈子他出生在另一个家庭,在那里结婚生子,一直到四十多岁,才因为一场疾病离世。他把这些说给家人听,根本没有人信,于是他领着大家找到了上一世的那个家,在那里,他的儿女已是中年人,冷不丁看到一个小孩跑来自称是他们的父亲,恼羞成怒地要把人赶出家门,但小孩执意带他们去粮仓,找到了多年前藏下的盒子,里面存着一笔他去世前没来得及交代的钱。人人惊讶得合不拢嘴,此事一度传为奇谈,后来双方家庭认了亲,直到今天还在互相走动。
“现在这家人在哪儿?联系得上吗?”嘉木急切地问。
这时,门外的伙计探头叫老板出去。老板站起来往外走,含含糊糊地说:“下次再聊吧,等我有空的时候。”
一旁安静许久的阿怀,恢复了自如的神色,扬着脸说道:“怎么样?没骗你吧?”似乎为证实了他的话而感到得意。
嘉木的手机响了,老师发来消息:“速速归队,晚上参加合拢宴。”
4
到了夜晚,高山之上的雾气更加浓重。美丽的吊脚楼分布在河流两岸,屋檐下、树梢上、栏杆外,处处亮起灯光,把村寨照耀得更加美丽。白天看到的神兽们仍然伫立高处,护佑着这里的安然与宁静。
合拢宴是当地居民欢迎游客的美食盛宴,来参加的本地姑娘、小伙都会穿上民族盛装。嘉木邀请阿怀一同参加,她想看看“民族风”打扮的阿怀是什么模样。
有人轻拍嘉木的肩膀,嘉木一回头,看到阿怀已经换上合身的民族服饰,白色对襟上衣,黑色棉麻裤子,头上还裹着交缠彩色丝线的包头。不得不说,阿怀很适合穿这一身,古朴的风格衬出了少年独有的俊朗。
站在嘉木面前的阿怀,和白天形成了强烈反差,嘉木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阿怀窘迫地说:“怎么,不好看吗?”
嘉木说:“好看,非常帅。”
阿怀又露出羞涩的笑容,低声说:“这可是我们大年大节才会换上的衣服。”
此时地坪里早已摆出许多长桌,嘉木和阿怀挤在人群里入了座。大大小小的碟子,看得人眼花缭乱,嘉木一会儿尝尝腌肉,一会儿咬咬酥饼,阿怀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大饱口福。
很快就有人过来敬酒,可惜在座大多是未成年人,热情的村民只能去敬老师们,嘉木的老师喝得涨红了脸,一双手在空中不住摆动,惹得嘉木哈哈大笑。
一曲芦笙响起,阿怀便大摇大摆跟随几个伙伴跑上舞台,跳起舞来。他们好像天生就会舞蹈,每个人的动作都像排练过似的。嘉木看着阿怀泛红的笑脸,暗自想,如果可以一直沉浸在这个音乐和舞蹈的世界里该有多好啊,就可以当那些令人难过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吧。
舞完一曲,阿怀回到座位上。村寨里的年轻人问起嘉木和这里的渊源,嘉木如实道来,讲起了白天的经历,还有寨子里的传说,以及那个老板说起的稀奇故事,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天来。
忽然,斜对面一个低头喝酒的小伙子说道:“那个生意人嘴上没有一句真话。阿怀,就你还信他。”
嘉木诧异地看向阿怀。阿怀的脸色沉下来,他哑着嗓子回答:“那些都是真的,有照片为证。”
听了这话,小伙子笑出声来,语气里多了一丝挑衅:“你怎么知道?照片照样能作假。说这么多,你又塞钱给他了吧?”
阿怀仿佛被雾气迷了眼,黑色的眼珠变得湿润。他紧捏拳头的样子,就像有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小伙子继续说:“你从小就信这些,大家都理解你,但这些都是胡扯……”
话音未落,阿怀已扑了上去,紧握的拳头打在对方胸口。很快,两人扭打在一起。喧闹的合拢宴被没有来由的拳打脚踢中断,尖叫声、碗碟碎裂声响成一片。
好不容易两人被分开了,由其他几个小伙子分头送回家。嘉木不放心,跟着照看阿怀。夜色深重,一路上,阿怀低声嘟囔着什么,一旁的小伙子告诉嘉木,他说的是“你们都说谎”。
嘉木看着阿怀紧闭的眼睛,心想:他是替我感到难过吗?
5
嘉木想,阿怀需要一些时间休息,也需要消化昨晚的尴尬,于是,她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去那座吊脚楼看阿怀。这是嘉木停留在云上镇的最后一晚,明天清早,研学团就要返程了,要离开这云雾缭绕的神秘之地,告别嘉木在云上镇唯一的朋友。
走到屋前,慈祥、和善的阿嬷正坐在地坪的竹床上纳凉,她挥着扇子招呼嘉木坐下。阿嬷说:“阿怀睡了一天,刚起来,在洗脸,等会儿就下来。”
阿嬷说的是普通话,这让嘉木感到惊讶:“阿嬷,原来你会说普通话呀?”
阿嬷笑眯眯地说:“云上镇常有外面的客人来,阿嬷也学会了一点。”
嘉木看着阿嬷的眼睛,感觉阿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和她很像。
“昨晚阿怀他……”嘉木不知从何说起,她看到阿嬷的眼神非常柔和,宛如一湾宁静的春水。
阿嬷答非所问地说:“阿怀想他娘了。”
嘉木猛然想到,她和阿怀认识这么久,阿怀从未提起过他的妈妈。
阿嬷抬头看向夜幕深处。她说,阿怀的娘在阿怀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村子,再也没回来,是阿嬷把阿怀抚养长大的。有一年,邻人带话回来,说阿怀的娘已经死了,大家都很难过,只有阿怀不信,仍固执地等娘回来。
阿嬷不急不缓的声音,让嘉木把往事串联起来。她想起阿怀在信里热情地说起那些传说,想起他拍着胸脯说的故事,还有他的急切、他的愤怒、他的挥拳……原来那些故事背后,隐藏的也是他的希望吗?曾经,她向阿怀述说那些关于妈妈的温馨回忆,读着信的他该有多么难过啊。
愣了许久,嘉木开口问道:“阿怀会恨他的妈妈吗?阿嬷会吗?”
阿嬷摇摇头,眉头舒展开,眉眼间没有一丝怨愤:“是她把阿怀留给了阿嬷,阿嬷很知足了。”
阿嬷的话像澄澈的月光,在嘉木心里点起一盏银白色的小灯。是啊,阿怀虽然没有在妈妈身边长大,但他何尝不幸运呢?有阿嬷的爱护和照顾,他如此善良、健康,他的世界并无残缺。
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脑海中始终挥散不去的那个问题,忽而平息了。
楼上响起木楼梯吱吱呀呀的声音,一定是阿怀听到嘉木来了。阿嬷起身走进了灯光微亮的吊脚楼。夜雾散尽,风一吹nf1O9xNchXq4UPa71YTsLQ==,云也飘走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更加闪耀。
阿怀走到嘉木跟前,仍是睡眼惺忪的模样。嘉木长吁一口气,说:“我明天就要回去啦,欢迎你去我的城市做客!”
阿怀挠挠头,像充满了遗憾似的:“我都没来得及帮你找到……”
嘉木摆摆手,打断阿怀的话,她真想告诉阿怀,她对阿怀只有感谢。嘉木抬头看向夜空中的繁星,指着其中一颗:“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星,会不会是我妈妈?”
阿怀愣了一下,随后用力点点头。
“那我想,旁边那一颗,应该是你的妈妈。”
阿怀许久才反应过来。他看向嘉木,没有说话,云雾似乎锁住了他的眼睛。
这时,嘉木的手机响了,爸爸发来了消息:“我们家大闺女马上就要回来啦!准备大餐坐等公主回家!”紧接着是一张照片,大包小包的食材堆在嘉木家厨房的案板上,每一样都是嘉木喜欢吃的。
嘉木迅速回了爸爸一个无比开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