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的长夜

科幻、都市、竞技……我从办公桌上一个个拿下这些标签，缓慢地塞进我的小背包里，今天预约的工作已经结束，我打算下班了。时间已经到了上午十点，我的同事们陆续离开，只剩下我慢吞吞地整理办公室。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的手是一个球形，没法一次性拿起太多的东西。

说到这里你大概已经猜到了，我不是人类，而是一个西瓜。哦不对，严格来说，我应该是一个长得像西瓜的梦境剧本家。我的脑袋是一个小小的西瓜，眼睛是两颗黑亮的西瓜籽。我没有嘴，但当我说话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听到我的声音。在我小小的西瓜脑袋下面，长着短短的四肢和圆圆的手。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长成这样，也许是这种形象容易让客户感到亲近？谁知道呢，也许，就连我自己也是某个人的一场梦。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工作——为人类的梦境编写剧本。

是的，梦是有剧本的，而我就是这个为梦境写剧本的人，又或者说，这个“瓜”。所有人都曾经见过我们，但只要他们醒来，就会立刻将我们遗忘，所以，时至今日也没有人发现过我们的存在。

我的日常非常简单。上班，写剧本，挑选演员，开演，结束，再写剧本，再挑选演员……下班。今天也是非常普通的一天，我正在普通地下班。可谁也没想到，当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突然和一个人迎面撞了上去。

“啪叽！”

我被撞飞出去，砸到了墙上，然后掉落下来，还弹了两下。

“哗啦”，我包里的分类标签全都掉了出来。

“对不起。”他立即道歉，“我刚睡着，突然就来到了这里。”

“问题不大。”我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捡我的标签。与西瓜不同的是，我的身体很柔软，即便这样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我看到门口的广告，说这里可以定制梦境。是真的吗？”他凑近了问。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小男孩，他穿着一件白上衣和一条蓝色短裤，寸头，杏眼，说话不经意地带着一股浓重的乡音。

“是的。”我点点头，发出“咻咻”的响声。

“我想要做一场美梦，你能帮我写一个剧本吗？”小男孩问。

我耸耸肩：“你已经看到了，我的同事全都下班了，就算我接下这份工作，也没有适合的演员。”

“那我该怎么办呢？”他焦急地问。

“你可以等它们上班的时候再来。”我说，“大概再过两个小时。”

“我等不了那么久，我马上就会醒来了！”他抓住我的手，“我只想做一个梦，一个就足够了！”

“如果现在开始写剧本的话，能够参演的只有它们，即使这样你也不介意吗？”我指着外面的小花园问。

小男孩回过头看了看窗外，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说，那些鲜花、水果和蔬菜？”

“是的。”我点头，“除了我，这儿会说话的就只剩下它们了。但你知道的，它们大多数不具备人类应有的逻辑能力，沟通起来可能会有些困难。”

小男孩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行吧，请为我定制一个梦。”

“好的，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拿出剧本稿纸开始写。

“我叫赵铁柱。”他红着脸说。

我在剧本的封面上写上“主角：赵铁柱”几个字，接着把手里的标签递给他。

“那么，你需要什么样的梦呢？玄幻、武侠、仙侠、科幻、都市、历史、体育、灵异……所有你能够想到的分类我们都有。”

“我希望在这个梦里的我是一位勇者。”他兴奋地说，“从小我就梦想能够成为勇者，然后去拯救被魔王抓走的公主。”

“好的，玄幻分类。勇者、魔王与公主的故事。”我点点头，“还有别的要求吗？”

赵铁柱挠着头说：“我出生在东北，但我已经很久没回去过了，所以，我希望梦里能有一些故乡的元素。”

“乡土元素。”我飞速地做着笔记，“还有吗？”

“还有。”他郑重地说，“公主能让一棵向日葵来演吗？”

“向日葵是吗？”我点点头，“没问题，向日葵是这儿最好看的花。”

“然后，我希望它能够戴上这枚胸针。”赵铁柱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我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花篮形状的金色胸针。我走到花园里，挑了一棵最美丽的向日葵，把胸针戴在它的叶片上。

“这样可以吗？”我问。

“太完美了！”赵铁柱激动极了。

“请你稍等一下，我这就开始写剧本。”我走到办公桌前面，把所有需求都输入电脑。仅仅经过十秒钟的计算，一个完美的剧本就出现在我手里，剧本的封面写着五个黑色的大字：勇者的长夜。

“这么快吗？”赵铁柱感到吃惊。

“是的，如你所见，我是一位专业的梦境剧本家。”我把剧本递给他，翻到最后一页，“现在请你写上它的最后一句话。”

“我来写？”赵铁柱有些意外。

“是的，每个部门的工作要求都不一样，我们这个部门的工作要求是剧本的最后一句话必须由主角自己填写。而且，最后一句的前一半永远都是‘最后的最后的最后’。”

“最后的最后的最后？”他更加疑惑了。

“是的。”我拿出一些之前写好的剧本给他看，“比如说，‘最后的最后的最后，羊可爱成了伟大的艺术家。’再比如说，‘最后的最后的最后，田花花收养了一只叫奶糖的猫。’”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赵铁柱拿起笔，在剧本上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这很普通。”我告诉他，“百分之九十的故事都是这样写的。”

“这样就行了。”他笑着说。

既然主角满意，我也不再说什么。接下来就是挑选演员的环节。以往，我们会有美丽的少女扮演女主角，或者英俊的少年扮演男主角，但今天他们全都不在，我只能绕着小花园转圈，想着法子挑选合适的角色。

女主角已经确定了，就是这棵最高挑的向日葵。她戴着花篮胸针，脚下踩着一个花盆，快速地跳到我们面前。

“你好，男主角，我是向日葵。”她的声音也很好听，看来这是个不错的选择。

赵铁柱非常满意，接着就开始面试其他“演员”。

“在剧本里，有一位男二号，他是男主角的同伴。”我说，“一开始他们是敌对关系，在被主角打败后，他心甘情愿成了主角的朋友。”

“这是一个很迷人的角色。”赵铁柱说，“很考验演技。”

这个时候，一棵玉一般的大白菜拨开草丛，从泥土里钻了出来。

“很明显，这个角色就是我。”它说。

“你好，大白菜。”我问，“能不能说说，在表演方面你具有哪些优势？”

“我的戏路很宽。”它昂着头说。

“怎么个宽法呢？”赵铁柱问。

“哗啦”，大白菜张开了它的叶子。

“你被录取了。”我在剧本上打了个钩，“接下来是男三号，它是一个遭遇劫难、因为缺水而晕倒在路边的西瓜。到底有哪位演员能够胜任呢？”

赵铁柱回过头，呆呆地望着我。须臾，我拿起笔，在自己的名字下面打了个钩。

“好的，我被录取了。”

接下来，我们面试了魔王、反派一号、反派二号等角色，物色到了最合适的演员。终于，在十五分钟后，一切都准备就绪，随着旁白与背景音乐的介入，这个同时包含了“玄幻”与“乡土”元素的定制梦境开始了。

苹果清脆的声音在我们头顶缓缓响起：“九月，又到了玉米成熟的季节。在遥远的魔法的国度——铁岭，有一位英勇的少年，尼德霍格·赵铁柱。”

在音乐声中，赵铁柱缓缓出场了。他划破金色的麦浪，抬头仰望着湛蓝的天，眼神中是发着光的惊喜。

“这片麦田，这片天空，跟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模一样！”他回头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曾经定制过一模一样的梦境。”我推了推眼镜，“请不要质疑我的专业能力。”

赵铁柱顿了顿，眼中有怀念的神色，须臾又恢复如常。

“我喜欢这个梦，谢谢你。”

“请不要说剧本上没有的台词。”

“好的，对不起，我这就念。”他立即打开剧本，开始读自己的台词。

“啊，真是阳光灿烂，充满希望的一天啊！今天，我要去找我的朋友——伊莎贝拉·田二妞！”

苹果的声音再次响起：“是的，英勇的少年赵铁柱与少女田二妞从小一起长大，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他们一个是农民的儿子，一个是铁匠的女儿，注定身份悬殊。”

“有什么悬殊？”赵铁柱问。

我连忙跑过去，把苹果手里的剧本换掉。

“错了错了，这个才是你的剧本。”我把自己隐藏在麦田里，小声说，“继续演吧。”

苹果重新念道：“伊莎贝拉·田二妞是村长的女儿，铁岭的公主，她美丽善良，但却与赵铁柱身份悬殊。因此，赵铁柱经常趁着村长外出，偷偷去找田二妞玩耍。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来到田二妞家门口，可是，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悲伤的村长。”

一瞬间，风从大地的尽头猛烈地吹过来。麦田迅速远去了，地63RnUU4D5MVZvQPQbvwmyA==面开始龟裂，又从裂缝里生长出土墙、木窗与稻草。石头和泥土的碎裂声回荡在头顶，所有树木花草都在疯狂地震颤。风沙、尘土弥漫整个天际，世界一片混沌。

这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两秒的时间里。两秒过后，风卷起泥土吹向远方，出现在赵铁柱面前的是一座现在少见的土坯房。房子前面坐着一棵蔫了的老向日葵，正用宽大的叶子默默地抹着眼泪。

“是二妞的家！”赵铁柱揉了揉眼睛，回头激动地看向我。但很快，他就再次进入了状态，开始念剧本上的台词。

“村长，你为什么哭呀？二妞呢？二妞公主在哪里？”

“她被魔王抓走了。”老向日葵说，“当时我们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突然，天空中乌云密布，一片阴影落在我们身上。魔王出现了！它抓走了我可爱的女儿，伊莎贝拉·田二妞。”

“魔王为什么要抓走她？”赵铁柱急忙问。

老向日葵说：“魔王威胁我，让我交出全部的玉米才能换回她，可是我……”

“公主还没有玉米重要吗？”赵铁柱忍不住问。

“请不要说剧本上没有的台词。”我立即提醒他。

一旁，玉米怯怯地站着，金色的玉米须耷拉下来，翡翠色的小眼睛委屈地望向我们。

赵铁柱顿了顿，说：“玉米也很重要。”

“勇者，请你帮我带回她！”老向日葵哭起来。

“请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回公主的。”赵铁柱回答，“我现在就去魔王城。”

旁白立即响起：“说罢，他毅然决然踏上旅途，开始了一场精彩的冒险。”

风再次席卷大地，房屋轰然倒塌，麦田彻底远去，老向日葵也失去了踪影。等赵铁柱再次睁开眼睛，他已经来到了一片无人的旷野。这一次，他习惯了梦境的转换，开始娴熟地表演起来。

“我已经走了三天三夜，竟然还没有看到魔王城的踪影，包里的干粮吃完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四周的树丛突然晃动起来，接着，一个白绿色的身影从里面跳了出来。毫无意外，这就是我们的男二号，大白菜。

“站住！”大白菜喊道，“你就是传说中的勇者尼德霍格·赵铁柱吗？”

“别叫那个名字。”赵铁柱说。

“好的，尼德霍格。”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赵铁柱念道。

“我只是山间一棵闲散的野菜，但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人们都说，你不害怕任何艰难险阻，也不害怕任何邪恶的力量。我不认为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所以我打算来挑战你。”

“来吧，大白菜。”赵铁柱从腰间拔出一根昂贵的实木擀面杖。

大白菜张开叶片，每一片叶子上都凝聚着太阳的光彩。

一旁，赵铁柱盯着剧本看了一会儿，开始准备材料。他先到小溪边上打了一盆水，然后去地里摘了一些香葱、大蒜和辣椒。接着，他熟练地把香葱的葱叶切成段，大蒜去皮切成末，辣椒切成丝，加上盐拌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大白菜问。

“哗啦”，赵铁柱端起水盆，从大白菜头顶浇了下去。瞬间，大白菜就被打湿了，菜叶无力地垂在地上，赵铁柱则把准备好的调料一点一点往它身上抹。

“停、停！我输了，我输了！”大白菜焦急地喊起来，“请不要把我做成腌白菜！”

“你认输了？”赵铁柱念道。

“是的，我认输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同伴了。”大白菜慌忙喊道，“我会和你一起去魔王城，救回美丽的公主。”

背景音乐适时响起，波澜壮阔的战斗落下帷幕，大白菜成了勇者的第一个同伴。

“真是个好剧本。”赵铁柱边走边对我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亲手腌制过白菜了，那是我家乡的味道。”

“我当然知道，请不要质疑我的专业能力。”我骄傲地说，“你也许会觉得梦境里的故事毫无逻辑，而且七零八落，但事实就是，所有的梦都是这样的。场景会瞬间切换，人物会突然改变，就连故事都不一定是连续的。”

“可我喜欢这样的梦。”赵铁柱说。

“我也喜欢。”我笑着说，“希望最后的最后的最后，你能够得偿所愿。”

“我会的。”赵铁柱点点头，继续踏上了旅程。

我快速甩动自己的小短腿，发出“哒哒”的声音，就这样一路小跑到他前面，然后找了个适当的位置倒下，一只手痛苦地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朝他用力地伸出去。

“水……水……”我虚弱地喊道。

赵铁柱被我精湛的演技感染，竟然真的担心了起来，连忙从水壶里倒出一杯水，递到我的面前。我没有嘴，他倾斜了一下杯子，水顺着我光滑的西瓜皮一路流淌下去。

“我好多了。”我迅速把剧本翻了一页，念道，“谢谢你，勇者尼德霍格·赵铁柱。”

“别叫那个名字。”

“好的，尼德霍格。”我抓住他的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同伴，我会陪伴你，直到最后的最后的最后。”

他感动地点了点头，拉起我的右手站了起来，快步往前走。因为个子太矮，我的脚够不到地面，于是我就像一只被人抓住的鸭子那样，被他拎在手里来回地甩。

就这样甩了一会儿，我觉得西瓜瓤“嗡嗡”地响，眼前的景色变化得更快了。勇者赵铁柱翻越了高山，跨过了大海，终于看见了远处的魔王城。

这个时候，一盆仙人掌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旁白缓缓响起：“野生的仙人掌出现了。”

“原来只是仙人掌。”赵铁柱拎着我走过去。

这个时候，仙人掌突然动了一下，发出“嗖”的一声。一根尖利的刺从它身上弹射出来，快速地射向我们。

“躲开！”大白菜飞扑过来，张开自己的菜叶，挡下了仙人掌的刺。

“大白菜！”我大喊，“你怎么样了？”

“别管我……”大白菜虚弱地说，“这里就交给我，你们继续往前走，一定要找到公主。”

我抹了抹眼泪，拉起赵铁柱的裤脚往前跑。赵铁柱露出为难的样子，好半天也不肯动。一旁，大白菜捂住胸口，倒在了地上。

“不要让大白菜的努力白费。”我哽咽着说，“我们一定要带着它的那一份生命，好好地活下去。”

“它只是被针扎了一下。”赵铁柱说。

“它不行了。”我说。

“可是，它只是被针扎了一下。”

“它不行了！”我喊道。

赵铁柱沉思了一会儿，翻开剧本的下一页，念道：“好吧。”

突然，旁白响了起来，赵铁柱猛然抬头。

“就这样，勇者失去了他的第一个同伴，也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离别。在往后的人生中，他将无数次面临这样的时刻，也将无数次重温此刻的情感，哪怕对方只是一棵无名的白菜。”

赵铁柱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一眼大白菜，然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就这样，我们沉默地走了十分钟，我似乎能感觉到赵铁柱的情绪在一点一点地低落下去。

我是专业的梦境剧本家，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主角在我的剧本里失去表演的欲望。我拍了拍手，配角就位，紧张的音乐忽然响起，赵铁柱猛然回神。

“哗啦”，草丛里跳出三个身影，它们手拉着手，摆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

“我们是邪恶的三兄弟。”

“茄子。”

“土豆。”

“和青椒！”

“地三鲜？”赵铁柱回过头问我。

“请尊重我们的职业。”我拍了拍手上的本子，“请不要说剧本里没有的台词。”

“好吧。”赵铁柱开始念剧本，“你们是什么人？”

地三鲜们愣了愣，再次摆成稳定的三角形。

“我们是邪恶的三兄弟。”

“茄子。”

“土豆。”

“和青椒！”

“对不起我念错了，是下一句。”赵铁柱抱歉地说，“魔王城已经近在眼前了，可是又出现了邪恶的敌人，小西瓜，我们该怎么办啊？”

“跑！”我念道。

说罢，我拔腿就跑，

“我们不战斗吗？”赵铁柱慌慌张张地跟上我。

“剧本上写着我们一路狂奔。”我喘着气回答。

“为什么？”

“对方人太多了，打不过。”

赵铁柱回过头，鄙夷地看了看身后的地三鲜。

“啪！”一颗小石子砸在他脑门上，让他肿起了一个大包。

“你说得对，我们打不过。”赵铁柱捂着脑袋，往前一路狂奔。

接着，地三鲜开始朝我们不断地扔东西。小石子、鸡蛋、樱桃、玻璃弹珠……我们疯狂逃窜。

四周的树木、花草、山川都在迅速地后退。山风鼓动赵铁柱的衣摆，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空气里弥散着泥土的甜腥和野花的香气，偶尔会见到飞舞的蝴蝶和逃窜的田鼠。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溪水的响声，像背景音乐一样，有时候很近，可等你想要追逐它的时候，又忽然远去了。

赵铁柱左闪右躲，像条灵活的泥鳅，充满生命力地跳跃在金色的阳光里。跑着跑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小西瓜！”他说，“我喜欢这个梦！”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时间开始飞速旋转，风景也在不断变换，漫长的夜晚被回忆填满，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片花瓣上都沾染了岁月的痕迹。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小男孩赵铁柱已经变成了大男孩。可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了，又或者说，他早就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长大成人。

“快看！那就是魔王城了！”他激动地指着前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在弥漫着浓雾的村庄里，有一座低矮的茅草屋。屋子前面是一片篱笆，篱笆外面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吞噬日月的黑暗城堡。

没过多久，浓雾散去。远远地，一只南瓜正在那儿捣蒜。赵铁柱伸出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会儿，最后捂住嘴，什么也没有说。他选择了尊重我们的剧本。

看到我们来了，南瓜站了起来，绕过捣蒜缸，拍着手说：“可算等到你们了！怎么样，考虑得如何了？”

“考虑什么？”赵铁柱问我。

“玉米。”我提醒他。

“哦，玉米。”他恍然大悟，念道，“我怎么知道你真的抓走了公主？”

南瓜咧开嘴大笑起来，蹦出无数颗南瓜籽。

“竟然敢质疑我？好吧，我就让你见一见公主。”

说罢，它打了个响指，一株向日葵被人从屋子里推出来，摔倒在地上。

“公主！”赵铁柱连忙把她扶起来。当他的眼神触碰到胸针的时候，忽然温柔了起来。

“你是公主吗？”他缓缓念着台词。

“是啊，勇者，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向日葵也缓缓念道，“我很想你。”

赵铁柱的眼眶湿润了，他连忙别过脸，揉了揉眼睛，然后转过头，继续念着台词。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我记得你的白上衣。”公主说，“也记得你的蓝裤子。”

“你当时迷路了。”赵铁柱笑道，“你总爱迷路。”

公主小声说：“我第一次去学校也迷路了，但是走到一半，看到路上有树枝做的标记，才总算找到了路。后来我才知道，那其实是你做的。”

赵铁柱有点儿不好意思，连忙转了话题：“你……现在还害怕打雷吗？”

“还怕呢。”公主笑起来，“我要是不怕了，你就不会一下雨就来找我了。”

他们不断地聊着天，反复确认彼此是否是真正的勇者与公主。我知道，他们说的每一句台词都和剧本上一模一样，但他们念得很深情，就像一场身临其境的电影。我和南瓜并排坐在篱笆旁边，望着他们。

“你总说，日子过得很慢，其实并没有，日子过得可快了。”

“一眨眼，所有人都长大了。”

“一眨眼，所有人又老了。”

“但还会有新的生命，不是吗？”

“你记得我叫什么吗？”

“当然记得，你姓赵，叫铁柱，不过这是你的小名。”

“我也记得，你姓田，叫二妞，这也是你的小名。”

“你记得我们看过的第一场电影吗？”

“那你呢？你记得我的生日吗？记得我们住在哪儿吗？你记得我吗？”

“哎呀哎呀，你问慢点儿，我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回答了。”

……

我一边听，一边翻着剧本，眼看就来到了最后一页。我呆呆地看着上面的字，这就是梦境的结尾了，所有的梦终究是会结束的。

南瓜站起来，调整了一下情绪，大声念道：“勇者！你别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

“你做了什么？”赵铁柱惊慌地问。

“就在刚才，我已经对公主施加了诅咒。如果你再不给我玉米，我就夺走她的时间。她会逐渐变老，脸上布满皱纹，白发苍苍，然后佝偻脊背，开始生病，人也会变得健忘。她会逐渐忘记有关你的一切，最后离开你。”

赵铁柱的指尖猛烈地抖动了一下，他拔腿就跑，疯狂地寻找玉米。但不管他怎么奔跑，都再也回不到当初的玉米地了。

“怎么办？”他哭着问我，“怎么办啊！”

我看着剧本，没有回答他。所有的梦境都必须按照剧本来演，只有这样，当他醒过来的时候，才会记得这个好梦，否则，我的一切工作就没有意义了。

南瓜大笑起来，在他的笑声里，公主开始变老。一开始，她的叶片变得有点儿干瘪，接着，她的花瓣开始掉落，到最后，她的身体边缘泛出一种浓重的焦糖色，秆佝偻起来，头重重地垂了下去。

“二妞！”赵铁柱冲向她，“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向日葵捂住自己的脸，哭着问：“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才不会，这就是我记忆中你的样子。”赵铁柱说，“你不那么美丽，不那么高挑，白发苍苍，佝偻着背。”

“我这么丑，你不嫌弃我吗？”向日葵念着台词。

赵铁柱低着头没有看她，眼睛落在剧本上，眼神却穿透了剧本，停留在无比遥远的地方。

“你总听不清我说了什么，关于我的事情也在一件件遗忘。一开始，你忘记了我们的学校，后来忘记了我们的同学，到最后，你忘记了我。”

向日葵转过身，呆呆地望着他。

“现在呢？”赵铁柱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记得我吗？”

我看着剧本，在女主角的台词那一栏写着：“你是谁？”

谁也没有说话，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向日葵显然看到了剧本，她盯着那几个字发了会儿呆，又抬起头看了看我们。阳光落在她的花篮胸针上，凝成一个温柔的光点。她背对落日，面朝我们，花瓣和叶片全都融进了夕阳里，只剩下一个瘦长的身影。从这里看过去，它就像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好半天，她合上了剧本，丢在脚下。

“我记得。”她说，“我记得，我的勇者。”

赵铁柱睁大了眼睛，然后，他回过头朝我笑了笑。

“嘀—”

刺耳的长鸣穿过梦境，一切景色都扭曲消散，随着片尾曲的响起，梦境《勇者的长夜》落幕了。

我把剧本塞进背包里，和它一起的还有另一个剧本，那是我两年前写过的一个一模一样的梦境。我穿过梦境，走进赵铁柱的房间，人们穿过我的身体，在白色的病房里忙忙碌碌。

“上午十点三十一分，心跳停止。”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赵教授是研究西方文学的泰斗，他的离开是我们的一大损失啊。”

“赵教授的身体一直不好，自从两年前，教授的夫人去世后，他就更是每况愈下了。”

“我听说他的夫人记性不好，常常忘了他是谁，但赵教授总是不断地帮她回想。”

……

我转身走出病房，沿着走廊一路往前。从这里一直走，穿过白色的光，就能再次回到梦境的国度。

“爸爸，爷爷不会再醒过来了吗？”一个小男孩经过我，抬着头小声问。

男人别过脸，轻声说：“是的，爷爷要睡很长很长的一觉。”

“希望爷爷能再做一个好梦，他曾经跟我说，自己做过许多好梦。”

“他都梦到了什么呢？”

“不知道。”小男孩耸耸肩，“他只说了结局。”

“结局是什么？”男人好奇地问。

“就是很普通的结局，大多数故事都是这么写的。”

“有多普通？”

“就是很普通很普通。”

“很普通很普通是多普通？”

我经过他们，穿过走廊，融进白光，再次来到梦境里。地上掉落着一个剧本，那是属于向日葵的，在翻开的最后一页里，写着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最后的最后的最后，勇者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