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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抗美援朝的点滴回忆

2024-10-31张郁李刘昊 孙芊逸 王璐

百年潮 2024年10期

张郁李,女,汉族,山东济南人,1934年3月29日生,1951年2月至1953年10月任中国人民志愿军铁道兵三师政治部文书,后调任铁道兵政治部见习干事,随队参加入朝作战后勤物资运输保障任务。1955年从部队转业,1956年考入北京农业大学,毕业后在山西省大同市从事中学教育和职业教育管理工作。1971年调入北京市橡胶公司组织科工作,1984年任北京市橡胶工业学校校长,1987年任北京市化工学校常务副校长,1991年7月退休。

经历了三个时期,我深知共产党好

1937年7月,日本侵略者在北平卢沟桥制造事变,开始全面侵华战争。山东离北平不远,当年12月底,日军就侵入省府济南。那时候,我父亲在山东省立济南第一中学当老师,国难当头,没法安稳教书了。于是,父亲跟着学校里的老师同学们一起南下抗日。走到武汉,遭遇日军的大轰炸,

父亲多处被炸伤,因为无法医治就去世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1938年,我4岁,哥哥5岁多,弟弟2岁。生活的重担,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母亲是小学老师,她就跟校长说,得让这两个孩子(我和哥哥)上学。于是,我5岁半就入学了。到(1949年)解放的时候,我已经是高中生了。我亲身经历了三个时期,一个是日伪统治时期,一个是国民党统治时期,再就是咱们新中国成立之后。下面,我分别说说这三个时期,都是什么样子的。

小时候,我们过的是“亡国奴”的日子。日本人不拿中国人当人,想杀就杀,想打就打,动不动大半夜带着大狼狗闯进老百姓家查户口。中国人太没尊严了!我家离日本兵营很近,大老远看到日本人,不管老的小的,都得鞠躬。小孩子很怕日本人,见了日本兵赶紧跑,晚上不敢出门。再一个,日本人吃好的,我们那会儿能吃到的,就是日本人配给的“三合面”,面里有沙子,吃起来牙碜。

张郁李近照

购买“三合面”的那个情景,至今我记得清清楚楚:给每家发个证,证上写着定量,从早晨四五点钟到下午2点,去购粮处;日本人扛着枪、拿着鞭子在旁边,看谁不顺眼,就给一下子,有一次我母亲领粮食就被鞭子抽了回来。吃了“三合面”,经常大便不通。有时只能买到地瓜面,还是地瓜干捂了长毛再磨的面,味道是苦的,难以下咽。只有生病了,想办法买点小米熬粥,那已经很宝贵了。直到今天,我还恨日本侵略者,这些家仇国恨,让我刻骨铭心。

当“亡国奴”的滋味不好受,真的是“想中央,盼中央”。1945年9月抗战胜利后不久,国民党中央回来了。大家都希望努力建设一个好的国家,保护好咱老百姓,有人格、有尊严。尽管我们年少,也要好好学文化、长本领,将来能为建设强大的祖国出一份力。那会儿年轻人都有这个愿望。但是,形势的发展,出人意料。

我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正上课,学校门口突然来了国民党宪兵队的人站岗,让同学们在教室里老老实实待着,说是抓共产党。咱那会儿还不懂啥是共产党呢,有的同学都吓哭了。老师也不能动,只能说“不准哭,外边都站着人呢”。过了好大一会,才允许我们动。大家走出教室,看到底是咋回事?一看,一个大车停在门口,有些老师同学被车拉走了。这些老师同学,都很正直善良,与我们朝夕相处,挺友好的。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逮捕,都吓傻了,事后感到很恐怖。

真是“中央来了更遭殃”,除了极为普遍的贪污腐败、压迫老百姓外,给我们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物价飞涨。今天发的工资,你晚上必须买点什么,有什么买什么,我们就得排队去。我母亲一下班,就拿着钱去买粮食,不然明天本来能买10斤的钱就只能买5斤,后天只能买3斤了。对老百姓来说,通货膨胀太可怕了,盼着盼着这钱就没了。

还有美国的所谓援助救济,至今我和当年的同学提起来还气得咬牙切齿。援华的奶粉,是过期的,根本没法吃。我母亲领到几桶,放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处理。老百姓舍不得扔,做馒头时混到面粉里。美国人救济的旧衣服,都是虫蛀的,也没法穿。我们班里有个同学,领到一双高跟鞋,鞋跟老高了,有个同学就提溜起来,拿棍子挑到树上,喊“看呐,这就是美国人给我们的救济品”。很多同学拍手笑,笑罢又感到屈辱,因为这种救济夹带着对中国人的鄙视和侮辱啊!

1948年9月24日,解放军华东野战军经过八昼夜浴血奋战,取得济南战役的胜利。济南解放了,满大街贴了军管会的大告示,说解放军是咱老百姓的队伍,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也复学了,学校里有军管会干部给大家讲课,安抚大家的情绪。军管会派来的人,对我们特别好,和我们一起打扫卫生、整理桌凳,帮老师做些工作。还教我们唱歌,记得唱的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歌声回荡在大街小巷。

复课以后,有几件事对我们教育挺大。千佛山下有条沟,叫山水沟,就在我家附近,我每天上学都路过此地。一下大雨,山水沟就容易发洪灾。1942年夏天发水最厉害,半夜水呜呜叫。沟两边都是穷人,搭的小棚子在那儿住着。第二天,我听说山水沟两边的人好些被洪水冲跑了,淹死了。旧社会,山水沟一直是个祸害,可从来没有哪个政府想解决这个祸害。只有共产党来了才管这事,利用暑假组织青年学生修渠,取名青年渠。军管会招呼我们,我们二话不说,都积极报名参加修渠。

修好青年渠以后,沟旁百姓再也不用担心被洪水冲走了。接着,我们去济南城郊抗洪保护黄河泺口大桥。军管会干部带着我们,装沙袋子,查看险情,日夜奋战。在岸边搭了棚子,晚上住在那儿,以便连续作战。为了遮阳,每个人发一顶草帽。直到确保大桥平安以后,我们才离开。人民政府为人民做了很多好事,当然受到人民的拥护、支持和信任!暑假结束回校,很多同学都要求入党入团。

通过比较三个时代,我认为共产党好。从此以后,我和同学们便坚信共产党的领导,坚信社会主义的前途,坚信人民政府为人民。所以,参加南下工作团、军政干校、省市团委的同学特别多。我所在的省立济南女子中学,是个名校,本来高二年级有两个班,到1949年10月,走得只剩一个班了。当时我年纪太小,家里边不让走。直到1950年初,母亲才同意我参军。

谁说女子不如男,保家卫国是责任1950年3月23日,一个永生难忘的时刻,16岁的我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虽说已经读到高二,再过一年就能成为大学生了,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参军。想法简单纯粹,就是历经战乱、民族屈辱的我们,必须拿起武器来,保护自己的亲人、保卫胜利果实、捍卫民族尊严!

我们部队是铁道兵第三师,驻石家庄,任务是修陇海铁路。那时候,战士们文化水平总体上不高,不识字的人很多。我们虽是中学生,但在那个年代算是有文化的。国家很重视我们这帮学生兵,属于特招,一去就是副排级。铁道兵第三师中,山东的学生兵很多,有100多人,来自省立一中、省立二中,青岛一中、青岛二中,临沂中学,都是山东有名的中学;还有好多大学生,主要是山东大学的。

入伍后,先培训半年。至今,我依然感到这个培训是多么关键。我们先后学习了社会发展史、中国革命史、中国共产党历史。有位刘教员,讲课特别棒,我们都爱听。经过集中学习,我们确立了共产主义人生观,坚信只有共产主义能救中国。这种思想认识,不只是我个人有,它是属于那个群体共同的信念。我们当时都是一张白纸,给我们怎么教育我们就变成什么样子,我参军这步路走得很对,影响终生。石家庄的培训结束后,分配到宝鸡工作,任务是建设宝成铁路。我们就随三师移防宝鸡了。

1950年6月25日,朝鲜内战爆发。随后,美帝国主义介入,威胁新中国安全。

10月1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我们铁道兵第三师抵达宝鸡之时,抗美援朝的战争已经打响了。到宝鸡后,时事教育抓得特别紧,除了读报纸、听广播,政委经常给我们作报告。政委讲,“朝鲜与中国唇齿相依,抗美援朝就是保家卫国。没有国就没有家,没有家就没有我们”。

虽然我们参军没有几天,但都做好了参战的思想准备。自愿报名,申请去朝鲜前线。领导却说,女同志都不用去。女兵都不乐意了,凭啥不让我们去,花木兰、穆桂英不都是女的吗?保家卫国,我们也有份。我们年龄是小,但热情很高。

我们女兵跟领导软磨硬泡。领导说去了会牺牲,不怕吗?我说不怕。领导还是担心我们年龄小,我们就天天在领导屁股后面跟着,念叨“我行,我不掉队,我们是革命战士”!还写请战书,还有同学写血书。最后,领导只好松口说:“女同志不能全去”。除了身体不好的,还有结了婚的,都刷下去,其他可以去。领导给我三条要求:不能掉队,不能哭鼻子,不能想家。我表示坚决做到,服从命令听指挥。

1951年春节前夕,火车连夜把我们从宝鸡拉到沈阳。到沈阳,正是除夕,吃顿饺子。第二天是春节(2月6日),白天猪肉炖粉条,晚上吃的包子。这三顿饭很香,至今印象特别深刻。我们住在一个学校里面,开始为入朝做准备。

从宝鸡出发的时候,我们是一身轻装。到了沈阳,发了装备。记得有一个水壶,一个小碗,吃饭喝水刷牙都用这个碗。还有一张四方的橡胶雨布,很有用:头上两条绳,一拉变成帽子,再拉可做披风;铺在地上能防潮做垫子,两块能拼成简易帐篷。工具是一把小铁锹,可折叠,必带的,用来挖工事,挺重的。这一身行头,算下来40多斤,背起来让我头重脚轻,走路都不稳当,别人轻推一下,我就滑倒了。我们几个女兵,特别是我,路上老是摔跤,每次都有老兵随手把我拽起来。我没走几步,又摔倒了,惹得战友们大笑。次数多了,一听声音,战友们就知道我又摔倒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跟着队伍匆匆奔赴朝鲜战场。

即将跨过鸭绿江的那一刻,我心中默念:我来了,我要保家卫国,有国才有家,家里才有好生活。战友们都抱有类似的想法,没有哪个叫苦叫累的;也不怕死,我的背后是我的家人,是我的祖国,我必须把敌人给挡住,就是真的牺牲了,我都觉得值了。现在说这是“崇高”,当年我们并不觉得自己崇高,反而觉得这是应该做的,真心地爱党信党跟党走。

尽忠职守做工作,生死与共战友情

从沈阳坐火车,男兵乘的是大闷罐,我们女兵是给了一个客车皮。早上5点,先抵达辑安县(今吉林省通化市集安市),后到达介川(今朝鲜平安南道介川市),山上覆盖着冰雪。除了我们几个女兵留在火车上,还有司令部机关的炊事员上士班长负责照看,其他人都上山隐蔽起来。

火车停在一个隧道里。这个隧道不深,只能容下火车头和客车皮。八九点钟的时候,热心肠的班长去车头给我们弄点水喝。突然,美国的F-84飞机来了,看到了冒烟的火车头,低空俯冲,向隧道扫射。班长不幸中弹,膝盖骨碎了。我们想上前救他,他就吼叫:不要命了,别过来!班长走不了路,也回不到车上。这里不安全,于是我们把被子床单拿出来顶着(雪地伪装),跑着去部队找人救班长。

途中听到飞机的声音,我们就趴下不敢动了,等飞机走了又赶紧跑,直至遇见有个“平壤去”的指路牌。然后,我们继续顺着公路跑,(师政治部)主任岳心广同志看到我了,问我带着大家跑哪里去。我答道:“我不是带着她们跑,炊事班长受伤了。”领导一听,赶紧叫了医生和护士前往救护。

护士到了火车头那里,班长已经流血过多,牺牲了。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很后悔,如果当时能懂点救护常识,先把床单撕下一条给班长扎住伤口,应该能救他一命。班长他人特别好,岁数很大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战友牺牲,每次想起来依然很心痛。

1953 年春,(左起)赵文新、臧贞望、张郁李、钟庆莉在朝鲜驻地合影
1953 年6 月,志愿军铁道兵第三师政治部副主任徐冰(左一)与政治部见习干事张郁李…(左三)等人合影

跟过去的小护士叫谢素珍,是1948年入伍的。当听到班长受伤的时候,她第一个站出来,后来评选战斗英雄的时候,谢素珍被评为铁道兵战斗女英雄,三八节那天我们一起合影,这张合影我一直珍藏着。

埋葬班长的当晚,我们继续行军,美国的飞机来了,发射了照明弹。我们看见桥上有铁道兵、炮兵以及保护大桥的高射炮,还有老百姓,士兵们和老百姓在紧张地抢修大桥,当晚就抢修通了铁路桥。我不敢掉队,努力跑在前面。跑过桥之后想喘口气,就找了个有靠头的地方歇着。这时候,一个参加过新四军的老前辈王科长,一把拽我起来,拉着我跑了很远才停下来。我很是疑惑,第二天听他解释后才明白有多危险。他说我趴到定时炸弹旁边了!我心里又庆幸又佩服。当时我还以为是石头,好在他懂,救了我一命。

后来我留在师政治部做文书,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不会用打字机,接到命令之后连夜开始学。只有一台破破烂烂的打字机,据说是抗战中缴获日本人的,好多字符都被磨得看不清了。我和赵文新就轮流着一个人举蜡烛看着,一个人用打字机学打字,不敢停歇。一天半的时间,我们就学会了打字。

除了正常的文书工作外,我们几个同志还担负其他任务。比如,搬运粮食,经常半夜里要扛粮食在山里跑。一开始别人都扛100斤的麻袋,我也想扛100斤的。战友说不行,毕竟我个头不高、身体瘦弱。他们就给我50斤的。一袋子一袋子扛着走,从车站走到驻地十多里路。我不服输,加强锻炼,后来一边一个袋子,我都能扛着走了。有一个叫赵广美的女同志,一米七左右的大个子,体力特别好,干活是最棒的,和我们一起运粮的男同志都很佩服她。于是,我们几位男女同志都选她立三等功。

虽然艰苦,但精神世界很充实,充满革命乐观主义。只要有时间,我们就要创造条件保存自己、壮大力量。比方说,没有菜吃,我们就抽空在山地上种菜。因为长时间单一的饮食,好多人晚上都看不见,得了夜盲症,我们种菜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这个问题。再就是我们自编自演节目。整天在山洞里,洞里都是水,除了工作以外,也没有其他的事做,太乏味了,就得高兴高兴。光艰苦不行,咱革命战士还要乐观。

1953年5月,我在云下里(师政治部的第三站驻地)入党了,这是我政治生命的开始。

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在板门店签字,历时两年零九个月的抗美援朝战争宣告结束。8月,我返回阔别已久的祖国,回到北京玉泉路驻地的铁道兵大院,在政治部的干部部计划科做干部。

1953 年5 月,志愿军铁道兵第三师师部在入党宣誓大会后合影

时间过得好快,弹指一挥间,我已近九十。人老了,特别怀念过去,我经常想起战争年代的艰苦岁月。(责任编辑 黄艳)

(本次采访完成于2023年8月20日。感谢中共北京市委老干部局提供支持)

整理者:刘昊,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综合处干部;孙芊逸,北京科技大学学生;王璐,北京联合大学老干部处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