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 、 颠覆与超越 : 从巴别塔隐喻解析卡夫卡《审判》
2024-10-31玉欣
【摘要】卡夫卡在作品《审判》中塑造的法庭原型作为一种不可违抗的权力偶像,与圣经传统中的“巴别塔”意象符码高度契合。卡夫卡通过展现巴别塔式的法庭权威型构过程,揭示了人类疏离人本精神、专注物欲权能的原罪,并试图通过超越巴别塔的意志问询,探索一种对抗权威、自我救赎的可能。本文以巴别塔意象隐喻为指导,从“建构”“颠覆”与“超越”三个维度就文本内涵进行解读,为《审判》文本研究开辟新的视角。
【关键词】巴别塔;卡夫卡;《审判》
“巴别塔”语出《圣经·旧约·创世纪》,是圣经原典中人类建构未竟的一座通天之塔。据《创世纪》第11章记载:人类企图建造一座与上帝比肩的高塔,以传扬人类的名,以免分散在各地。为惩戒私欲膨胀的人类,上帝变乱了天下人的言语,使其陷于互相猜忌、分崩离析的境地。这座未能竣工的通天之塔,在为不同民族语言及文化的形成发展提供原初解释的同时,也成了后世对人类自身权力欲望神圣化、对象化的指称。“巴别塔”这一概念以其独特的型构过程与文化譬喻,成为常见于西方文学理论及作品研究中的意象符码。
卡夫卡对巴别塔的关注,在其作品《城徽》《万里长城建造时》中已初见端倪。卡夫卡认为,巴别塔的建造与坍塌象征着一种现代性的基本困境,即内在世界的封闭性与超越世界的阻隔性。内在世界的封闭性将导致人类始终处于一种虚假自足的状态之中,从而带来人生更为彻底的虚无感;而当其意图超越世界的神性时,则不可避免遭受阻隔并引起竞争,或是因自身意志的疏离进一步导致神性的虚无化。因此,如何协调这一现代性矛盾,避免创造与救赎的虚无,成为卡夫卡在创作中反复思索的问题。以小说《审判》为例,拥有绝对审判权威的“法庭”与象征最高权力欲望的“巴别塔”存在共通之处,其本质都是以人的意志建构起自我神化的权力偶像。约瑟夫·K从被看不见的“法”无端审判到最终无辜赴死的过程,与巴别塔绝对权威造成的人权危机隐喻不谋而合。当前学者虽已从法理思想、人权矛盾、荒诞叙事等角度对作品进行解读,但少有学者就“巴别塔”隐喻在《审判》中的呈现与诠释作进一步阐述剖析。有鉴于此,本文将以“巴比塔”型构隐喻为指导,从“建构”“颠覆”与“超越”三个维度就作品文本内涵进行解读,为《审判》的文本研究开辟新的视角。
一、建构巴别塔:法庭权威的行为投射
在圣经故事中,人类建造巴别塔的主要目的是对于权力话语的争夺与重塑。人们试图通过建造巴别塔打破人神的界限,实现对权威的挑战。比肩神明的巴别塔一旦诞生于人的伟力之下,即意味着人本对神本的取代和超越,是人类欲望膨胀与理性自负的体现。一方面,人类建造巴比塔的行为是将自身权力欲望权威化、神圣化的过程,这一非理性行为在意图彰显人类至高权能的同时亦限制着对自身局限性的观照与修正;另一方面,人类在铸塔过程中为达同一目的而衍生出的对他者以及自我的宰治差异,也赋予了巴别塔更为深刻的权力隐喻。
在《审判》中,约瑟夫·K始终笼罩在一种隐而未见的、具有神秘性的法庭权威之下。这一权威并不依托具体的权力机构和法律制度发挥作用,恰恰相反,法庭权威的彰显完全体现于对他人意志的归统。法庭及其所代表的法律通过一种近乎荒诞的社会共识占据着意识高地,大众一致达成了对法律权威的普遍性认同,这一认同广延至不同的社会角色,并依托其行为分工予以彰显:从审判命令下达起,看守们便坚信判决由罪行牵引,逮捕行为本身即意味着充分的理由与充足的证据。即使个人无法对真相窥见一斑,也绝对是受自我底层身份认知所限,而绝非是法律及其审判出了差错。在看守们的眼中,他们只是扮演着“执行者”的角色,对法庭的质疑缺位使他们的自我意识连同约瑟夫·K一道受制于看不见的牢笼之中。而在格鲁巴赫夫人与约瑟夫·K的交谈中,她反复强调“别把事情看得太重”,并以“虽然我不理解,但似乎原本也没有必要去理解”的态度劝慰约瑟夫·K接受现状,这一对法庭权威的潜在归顺与绝对认同,同样是审判的重要组成部分。以格鲁巴赫夫人为代表的所谓知情人作为案件的“旁观者”,间接影响并助力着审判的推进,成了绝对权威之下的“帮凶”。当约瑟夫·K终于怀着洗脱罪名的期望来到预审法官及一众公职人员面前展开激愤慷慨的辩白时,却发现他们刻苦钻研的“法规书籍”只是本不堪入目的下流小说。在约瑟夫·K被架空的诉求之下,法庭公职人员作为真正介入案件的“审判者”,却掌握着一种与专业权威不相适配的绝对话语权,彰显着权威的不正当性。一群道貌岸然的乌合之众,却凭借拥趸无数成为审判的决定性力量,对无辜者的生命予取予夺,小说的反讽张力由此可见一斑。
除此之外,在真正的审判降临前,约瑟夫·K与神父针对看门人与乡下人的寓言所进行的颇具宗教意味的探讨,也隐含着法律权威对主体意识的驯化与改造。与格鲁巴赫夫人作为被法庭权威所规训的个体不同,神父这一形象本身即作为权威的代表而存在,拥有着对未知权力的最高解释权及话语权。在寓言中,神父将“看门人”视为法庭权威的投射予以维护,并辅之以严密而自洽的辩词,为真理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使约瑟夫·K在其织就的意志骗局中再一次强化了有罪的自证。尽管约瑟夫·K试图令神父接受其对乡下人的辩护,但最终未能如愿。无处不在的权力侵蚀着他原有的生活,神父的出现更进一步加深了他对“权威神圣不可侵犯”观念的内化,在外部控制与内部妥协的双重作用下,约瑟夫·K在潜移默化中逐步接受了法庭的无声判处。
由此观之,小说以“巴别塔”式的隐喻赋予了法庭及其下设律法以不容置否的权威,并借由众多人物角色对法庭与法的权威作进一步强化加深,通过法外群众的一致认同来巩固法庭的统摄力量,使这种力量最终得以推动审判进程,影响人物命运走向。可见,巴别塔的权威性并不出自高塔本身,而来源于大众一种拟神式的认同,即巴别塔的象征意味源于“建塔者”推动下的意义生成。人类出于同一性的目的建造巴别塔,坚信其始终代表着最高权力象征,而不论其是否具有可与神权匹敌的真实力量。卡夫卡通过约瑟夫·K申诉过程中遭遇的诸多阻拦与困境,揭示了这一权威偶像的力量及其运行方式,也为约瑟夫·K难以摆脱命运审判的悲剧结局埋下了伏笔。
二、颠覆巴别塔:诉诸原罪的正义悖谬
人类怀着“传扬我们的名,以免分散在各地”的原始期望建造巴别塔,虽然最终建塔的期望在神权制裁下落空,但“建造巴别塔”却由此成为人类追求聚合与自由的体现,后世亦不乏学者将建造巴别塔视作人类团结信念与不屈精神的写照。挑战神圣权威、宣扬人权至上或许存在积极的部分,但在人类无法正视自身局限的前提下,无疑是对上帝的僭越,自然要受到上帝的惩罚。卡夫卡认为,人类建造巴别塔的念头会一直存在,但在将这一愿望付诸实施的过程中,人们往往充满着理性的算计和琐碎的考虑。一种隐性的阻隔植根于人类的自我意识之中,使其自身也成为影响巴别塔落成的不确定因素。巴别塔的未遂看似偶然,但从另一角度分析即可发现,变乱言语就催致离散,无法沟通就难以认同,这也说明人类聚合的基础本就缺乏稳定性,巴别塔结构本身亦隐藏着颠覆自身的因素。然而在圣经故事之中,并没有对这一因素进行揭示,这也就为《审判》当中法庭权威颠覆性的分析提供了新的解读可能。
从《审判》文本来看,法庭与法作为人为建构起来的权威偶像,本是用以维护人权、彰显客观公正的正义象征,自当以维护公俗良知、追求自由平等为其存在的宗旨。但法庭公职人员的攀附权能与物欲横流却令正义之法在施行过程中发生了异化,导致由人建构起来的法律权威却无法成为保障人权的坚实力量。换言之,约瑟夫·K及企图控制和训化他的人物角色,都受制于人类无知、贪婪、堕落的“原罪”思想束缚,建造“巴别塔”的目的和巴别塔存在的根基本身就隐含着初旨与施行的相悖及颠覆。巴比塔的变乱,不仅是外部惩戒干预的结果,更是人类内部精神困境冲突的体现。
诚如在小说中,约瑟夫·K坚称自己无罪,但无论是凭其自述的过往经历,还是其苦苦寻求的他人佐证,均无法证明其清白。原告的失位从一开始便决定着被告者处于自证无门的不利境地。且在与小说中不同女人交往和相处的过程中,约瑟夫·K更因自身摇摆动荡的心绪做出了有悖礼数的行为。一如在约瑟夫·K与布尔斯特纳小姐进行交流的封闭空间内,旁观者“上尉”作为一种潜在的介入力量,始终隐身于“审判”的过程当中,助推着“审判”进程的加快,迫使约瑟夫·K尽快找出能够佐证自身无罪的证据。因而在面对疲惫的布尔斯特纳小姐时,荷尔蒙的驱动、洗脱罪名的紧迫心理与未知的定罪进程刺激着约瑟夫·K敏感的神经,使他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擅自亲吻了布尔斯特纳小姐,在无意识中完成了“有罪”的自证。这一情节设置也彰显着卡夫卡对人类所处现实困境的质疑:究竟是罪行牵引着法律,还是法律牵引着罪行?
除去对主观犯罪事实的质疑外,小说中频繁出现的客观影响因素也不容忽略。在约瑟夫·K为莫须有的罪名感到焦头烂额之时,那些以“救星”身份出现、看似能够帮助约瑟夫·K摆脱困境的法律事务相关人员,并未在法律的绝对权威之下将其引向自由。恰恰相反,他们的出现是为了更进一步控制和驯化他,以使其迫于压力顺从权威,承认自己的罪行。霍尔德律师作为公理良俗的捍卫者,接受案件的真正目的却是为了控制被告,以使其臣服于自己的淫威之下,“造神”欲望的牵引使他背离了法律维护正义和人权的初衷;画家蒂托雷里深谙司法审判的潜在规则,借助自己的才能谋取私利,助推着权威的扩大而毫无愧疚之心。法理社会的不作为与人情社会的流弊交织挑战着司法的程序正义,小说中的每个人物既是“审判”的重要组成部分,又是潜在的“被审判”对象,司法体系的异化借助不同人物的举措得以呈现,每个人身上都潜藏着正义与原罪的悖谬。卡夫卡将律师、画家等人作为“帮助”约瑟夫·K的人出现,通过人物设置对权威进行颠覆性刻画,是典型而富有深意的。
由此观之,巴别塔意象本身所代表和追求的荣誉、权力与自由,最终却使人类在利益权谋的争夺中同良知和真我渐行渐远,人性在权力欲望的裹挟中丧失了本来面目。法庭权威的公正平等,也在人性的物欲膨胀中将无罪之人推向了有罪的自证。卡夫卡以约瑟夫·K依托法律祈求正义庇护而又被法律阻碍真相探寻的荒诞叙事,展现了人权在不合理的权威面前逐步沦为权力依附下无妄的牺牲品的过程,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三、超越巴别塔:消解强权的意志问询
从圣经传统来看,巴别塔最终因触怒了神的权威而遭到倾毁,潜藏着对神权神圣不可侵犯的拥护。但对受困于物欲权能中的人类而言,巴别塔的倾颓实则是一种必然。古往今来,人类对巴别塔文化符码进行重新解读的尝试从未终止。在基督教背景中,巴别塔未竟的原因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神秘旨意。但在卡夫卡的叙述之中,巴别塔最终倾毁的原因及人类自身的出路则植根于人类的自由意志之中。如何超越巴别塔对人性的桎梏,完成对自我的超越与解构,成为小说《审判》对人类出路的意志问询。
卡夫卡对约瑟夫·K这一人物形象的刻画是矛盾而复杂的,现实境遇与个人意志的冲突在小说文本中反复出现。一方面,约瑟夫·K受制于未知法庭权威的决定性审判之中,其行为举止受到限制,常常处于身不由己的状态,因而成为审判过程中的“客体”;另一方面,约瑟夫·K具有极强的自我意识和自尊心,对生活拥有着近乎偏执的掌控感,主体意识十分强烈。无论是从对布尔斯特纳小姐步步紧逼的深夜交谈,还是与副经理分毫必争的竞争模式之中,均可看出约瑟夫·K对自我生活的把控已然到了不容许任何一丝偏航和忤逆的程度。也就是说,置身于巴别塔的世界,约瑟夫·K既被权力体系所制约、所束缚,同时又无意识中担当起建造巴别塔的角色,企图在征服他人的过程中获得自信与快感。而在小说的篇末,当约瑟夫·K最终将要奔赴刑场时,他却一改此前激烈的行为反应,进行了深刻的虚己与自省,即放弃反抗、主动赴死,将被动的受害变成了自我的受难。这一举动带有强烈的自我救赎意味。在卡夫卡的思想中,与巴别塔相对立的观念是“虚己”。如果说巴别塔是人的权力欲望的实现,“虚己”则是人对自身权力欲望的抑制和倾空。对约瑟夫·K而言,其原有的自由建立在对生活的绝对控制权与话语权之上,但这样的自由却使其逐步陷入对权力体系的痴迷之中难以自拔。在寻求正义的道路上,约瑟夫·K进行过激烈的反抗与频繁的意志问询,但其挣脱权力束缚的方法却是更彻底地融入他所质疑和唾弃的权力体制之中,这令他在沦为权力附庸的道路上越陷越深,对真相的偏执更使他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当最终的审判到来时,约瑟夫·K放弃了激烈的自我辩白,放弃了对莫须有罪名的抵抗,直至迎来同死亡的晤面。这样看似矛盾的情节设置,实则揭示出了卡夫卡意志的重大转向,即超脱权力体系的意识束缚,以坦然赴死作为对世俗私欲和强权崇拜的对抗。死亡的抉择带来了对生存的拷问,约瑟夫·K这一自我牺牲式的醒悟,为《审判》所塑造的被强权、物欲和麻木所吞噬的灰暗世界,添上了最后一抹亮色。
由此观之,永不落成的巴别塔恰恰意味着更深层次的自由。针对现代性主体的生存困境,卡夫卡借《审判》给出了对于自我意识抉择的启示:将自由的裁决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揭开自欺的面具,放下对权欲的偏执,从而达成以无为胜有为的精神救赎。约瑟夫·K从对抗走向自省的过程,是人性的复归与对权威的摒弃,更是其在精神层面超越巴别塔的尝试。卡夫卡通过约瑟夫·K最后的坦然赴死,探寻了人物在超越巴别塔型构上的深刻启示意义。
四、结语
综上所述,在《审判》颇具启示意义的荒诞叙事背后,巴别塔的影子无处不在。无论是拟神式群体认同下诞生的法庭权威,抑或是现代文明中自我拯救的人本归宿,都彰显着卡夫卡对个体如何在现代社会对抗虚无的一种宗教性的思考与关注。卡夫卡以约瑟夫·K参与建构、颠覆和超越“巴别塔”的尝试,将对绝对权威的控诉转向了对人类自我精神困境的探索与生存状态的问询,为生命意义的探索打开了新的思路。终不可得的巴别塔和从未示人以真面目的法庭,作为在人类社会无处不在的宰治力量与精神桎梏,以官僚主义、权威机构、历史传统等超人类式的存在出现,构成了人类意志同外部世界的普遍冲突。而如何超越这种意志困境,超越巴别塔所建构的权力陷阱,卡夫卡在《审判》中的选择与回应,时至今日依然具有深刻的启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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