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格尔街》的“ 异托邦 ” 书写
2024-10-31颜浩东
【摘要】V·S·奈保尔的《米格尔街》属于加勒比后殖民文学,其短篇小说的形式呈现了碎片化的美学特征,相比于时间和叙事的不确定性,空间占据了稳固的位置,从空间角度切入能够全面地把握本文的主旨。本文关注作者的“异托邦”书写,结合福柯的理论,从形式空间、现实空间和表征空间三个层面进行分析,三者遵循从抽象到具体再到感性的逻辑。语法“异托邦”解构了西方划定的中心-边缘的殖民分类标准;现实“异托邦”解构了在趋同排异和制造事物界限的西方殖民思维下延伸出的均质空间观念;表征“异托邦”解构了西方在殖民地建构的文化等级制度。奈保尔从以上三个层面建构了异质的分类标准-空间观念-多元文化的连续统一体,是“异托邦”思维的表达。
【关键词】奈保尔;《米格尔街》;异托邦;空间
英国印度裔移民作家V·S·奈保尔(Vidiadhar Surajprasad Naipaul,1932—2018)与石黑一雄、拉什迪并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曾获得包括诺贝尔奖、布克奖在内的多种文学奖项。《米格尔街》(Miguel Street)是其早期的代表作,成书于1954年,故事发生在特立尼达(Trinidad)的同名街道,讲述了“我”在街上的见闻和思考,归属于加勒比后殖民文学。通过文本细读,可以发现《米格尔街》的书写呈现了福柯“异托邦”的思想特征,因此本文在相关空间分析的基础上深度挖掘空间背后赖以维系的思维方式,从该角度切入可以延伸作品的理解边界。
一、语法“异托邦”:分类标准的解构
奈保尔出于对欧洲中心主义思维的警惕,自觉肩负起发掘本土文化的责任。他笔下的下层居民多使用克里奥尔语(Creole),以不规则的语法与语序和口语化的活泼表达颠覆了英语语法的神圣性。这一点可由“我”的母亲对上流社会的海瑞拉夫人的劝慰中标出。在叙事视角方面,奈保尔隐隐流露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双重文化身份的各自生发又相互交缠使他规避了高人一等的“东方主义”视角。《米格尔街》以“我”的视角展开,“我”是街道上作为直接见证又亲身参与到事件中的具有切身经验的“我”,带着儿童的好奇和猜想,对事件的认知易受大人意见的主导而偏离。“我”又不可避免地带着接受了英国式教育的成年人的洞察与见解。《择业》中渴望成为医生的伊莱亚斯,一个有志向和上进心的少年,陷在无止境的考试中最终失败。奈保尔以“我”的视角讽刺了主人公病态的执着,同时又在叙事过程中穿插反思性的成年人立场,同情伊莱亚斯的遭遇,批判殖民教育体系的腐败。两种视角相互交织,不偏不倚,相比于殖民地的单一观察者视角叙事,人物更为丰满。在叙事时间方面,作者自觉借鉴现代主义灵活处理故事时间的技巧,打破殖民地线性进步历史的神话。奈保尔运用的叙事技巧是一种融合了自己本民族特色的加勒比化了的现代主义,与20世纪50年代同时期的加勒比作家的民族主义叙事形式类似。全文采用回忆的时间形式,过去、现在和未来不断交织,营造了拆分、断裂、重组时间的效果。作品由17个短篇构成,每个人物占据相应篇章,又在其他篇章中间接穿插,展现了特定人物在一生中不同阶段的肖像。《择业》展现了伊莱亚斯的青少年时期,《乔治和他的粉红色房子》又折射了其童年阶段,这就需要读者用不同时间片段里的侧面去想象重组完整的人物形象。
奈保尔的民族文化传统书写及其采用的双重叙事视角和分割重组时间的叙事形式得益于语法“异托邦”的建构,它对西方的东方分类法构成挑战,解构西方殖民分类标准。“异托邦”(Hétérotopies)一词最早出现在福柯《词与物》的前言。“我们应该取‘不规则事物’这个词语最具词源学上的意义;在这样的一个状态中,事物被彼此相互不同地‘停放’‘安置’和‘排列’在场基中,以至于不可能为它们找到一个居留地,不可能在它们的下面限定一个共同的场所。”[1]前言4-5这样的“场所”称为“异托邦”。福柯通过分析博尔赫斯笔下的中国动物分类法,引发了对分类本身的冷峻思考,“这种笑声动摇了我的思想(我们的思想)所有熟悉的东西,这种思想具有我们的时代和我们的地理的特征。这种笑声动摇了我们习惯于用来控制种种事物的所有秩序井然的表面和所有的平面,并且将长时间地动摇并让我们担忧我们关于同(le Même)与异(l'Autre)的上千年的做法”[1]前言1,因此,“异托邦”首先是异质的思维方式,一种“元分类”或“分类哲学”。之后福柯在题为《异质空间》的文章中详细论述了该思想。在“异托邦”思维下的文学书写具有异质性,它动摇西方标准的先在性与合理性,标识出自明的分类标准只是西方文化的后天建构,显示了分类标准形成的偶然性和断裂层,为秩序的重建提供可能。博尔赫斯设想的中国动物分类标准表面上荒诞不经,但是“数字”重建了新的秩序,“侵越了所有想象和所有可能的思想的,恰恰是把所有这些范畴相互联系在一起的那个数字系列(①②③④)”[1]前言2。这里的数字应取最抽象的意义,是一种形式空间,无数的分类标准同时在此闪烁,当博尔赫斯设想的中国动物分类法在人们看来没有秩序可言时,就已经落入了西方的分类秩序之中,而《米格尔街》消解了欧洲中心主义思维下的分类标准并试着重建秩序。
奈保尔在作品中酝酿了一种异质分类标准的集合,它们共同构成全新的形式空间。整部作品中每一篇章的标题是男人和女人的分类、不同职业的分类、不同事件的分类……全文整体的结构和各个篇章内又有多重分类标准,它们融合形成的场所就是形式空间,“正是那个‘与’(et),那个‘在……中’(en),那个‘在……上’(sur),它们的协同性和明证性才保证了并置在一起的可能性”[1]前言3。多个显现的介词和未显现的潜在介词共同并置而成的形式空间可被称为语法“异托邦”,是抽象数字序列的异质同构,《米格尔街》当属此列,这样民族文化叙述、双重视角、时间碎片才得以可能。特立尼达旧有殖民话语规则被打破,新秩序在语法“异托邦”中形成。作品由此解构了殖民地的分类标准,它是一种“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2]4,以线性历史和进步/落后的二元对立为基础,将殖民地和生活其中的人描绘成蛮荒和有待文明教化的状态。总之,语法“异托邦”由多种分类标准并置而成,这些标准并不等同于前文中具体的话语实践,毋宁说它是后者得以可能的条件。
二、现实“异托邦”:空间观念的解构
作品以空间场所命名,街道自然是全书隐含的“主角”。米格尔街本身处于巨大的空间网络中,与外部空间界限分明又处在彼此影响的动态境地。街道内部的结构也异乎寻常,它具有吸纳和排斥的矛盾逻辑。在内外因素的持续作用下,米格尔街的空间结构迥然异于均质空间或殖民地空间。米格尔街是一座与语法“异托邦”相接续的现实“异托邦”,解构了西方的整体均质空间观念。街道与监狱、《卫报》编辑部、学校、兵营等空间形成一张巨大的网络,它们相互作用并处于动态生成过程。海岛监狱具有全景敞视空间意象的特征。“全景敞视建筑是一种分解观看/被观看二元统一体的机制。在环形边缘,人彻底被观看,但不能观看;在中心瞭望塔,人能观看一切,但不会被观看到。”[3]226规训权力在米格尔街不断发生作用,作者对特立尼达的权力空间持批判态度,“海特进监狱时,我的一部分也随之死掉了”[4]207。《卫报》编辑部象征着官方的另一种权力空间。米格尔街的居民接受的内外界信息有且只有三种报纸,它们剥夺了居民其余的信息来源,而报纸只发布政府当局希望民众看到和对自身有利的信息。米格尔街在空间结构中处于变动之流,它本身并非岿然不动,话语权力的转变会导致“异托邦”产生偶然的断裂。二战期间,美国在米格尔街周边设立的兵营空间意味着新的权力话语的产生,标志英国在特立尼达势力的衰败和美国的崛起,正如《直到大兵来临》的篇名暗示的那样,美国人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米格尔街是特立尼达乃至整个后殖民地区的缩影,一方面多元异质文化在此地聚集,另一方面生长于此的居民愚昧、暴力、落后,这离不开特立尼达半开放半封闭的状态。20世纪的特立尼达受到外来文化的入侵,特别是美国文化,口香糖、朗姆酒、好莱坞电影在此地流行。国内外的多种因素又促使整个国家凋敝,教育落后,官僚体系腐败,信息来源受阻。因此,米格尔街内部生成的接纳与排斥逻辑促使它成为充满悖论的空间。“异托邦总是必须有一个打开和关闭的系统,这个系统既将异托邦隔离开来,又使异托邦变得可以进入其中。”[5]56这种矛盾集中体现在人口流动性和居民对待外来人员的态度上。它是敞开的,居民可以自由进出,其中有多次往返的博加特;这里也是封闭的,博勒渴望逃离特立尼达,兜个圈子又被扔回原点。在对待外来者的态度上,海瑞拉夫人逃离到米格尔街,最后被排斥出街道。因此,米格尔街内置了一种无形的阀门,使它看起来既是开放的又是封闭的。
米格尔街的空间结构是对传统空间观的破坏。就殖民地的空间书写而言,欧洲对殖民地的描绘内置了线性发展历史观。“东方主义”下的写作总是将殖民地描绘成蛮荒、混乱和有待开发的空间,这就急需一个文明、热情有抱负的“上帝的选民”去兢兢业业地开垦这块土地,最好的案例就是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此种逻辑表明了这样一种观念,即空间是同质的,应该按照一般模式去塑造。然而,奈保尔的空间书写并非遵循线性发展逻辑,他建构的空间“更多的1stkXJ3GOtzlrjeP38Yg1QLffIl1RrSFja44xAHSYVU=是能感觉到自己像一个连接一些点和使它的线束交织在一起的网,而非像一个经过时间成长起来的伟大生命”[5]52。米格尔街不像一般空间那样与周围的空间融合或被同化,亦即在西方的空间观念下被建构或再建构,它更多在“异托邦”的逻辑下运行,因此,可将米格尔街看作语法“异托邦”的具象化。
三、表征“异托邦”:文化等级的解构
异质文化打破单一统治文化的束缚,使米格尔街成为敞开的异质空间。在此意义上,街道可作为表征“异托邦”,它与现实“异托邦”相接续,打破西方一般空间中的文化等级制度。“世界上可能不存在一个不构成异托邦的文化”[5]54,即是说任何一种人类文化形态内都存在“异托邦”,该结论的言下之意即:文化是构成“异托邦”的必要条件。街道是各种表征空间的同时性共存。“异托邦有权力将几个相互间不能并存的空间和场地并置为一个真实的地方。”[5]55米格尔街的居民也是多元混杂的,西班牙人、印度人、美国人代表了各自的异国空间;“我”母亲代表乡下空间;B·沃兹沃斯代表诗意空间。以上各种空间意象不断累积,它们都在米格尔街重叠,使得西方按照统一或固有的模式塑造殖民地空间变得不可能。
米格尔街是安置各种异质群体的“偏离异托邦”,即“与所要求的一般或标准行为相比,人们将行为异常的个体置于该异托邦中”[5]55。街道与上流社会相比是底层,在宗主国面前又是边缘,双重的距离决定了自身被“遗弃”的命运。社会主流话语遵循着权力运作逻辑,它倾向于将跟自己不符的异质文化驯顺并同化,抑或干脆给予排斥和隔离,体现了一种权力对另一种权力的压制。然而,官方和主流意识形态很难完全延伸至街道,其中活动着被社会贬斥的罪犯、不道德者和疯子,他们是不被承认的边缘群体,但是“偏离异托邦”成了容纳他们的场所。因此,未受社会编码而保持着混杂特征的“贫民窟”得以成为边缘群体的庇护所。例如:海瑞拉夫人是个通奸犯,曼门是个亵渎宗教的疯子,此类异质群体在街道内共存。
奈保尔也从时间维度上表征了街道的异质文化。时间观念随着空间观念的转变而转变,“异位常常和时间的断裂(désoupages du temps)相关联,即是说,为了对称的缘故,异位向所谓的异时(heterochronias)敞开了大门。异位是在人们处于与其传统时间绝对的断裂时才开始完全起作用”[6]25。从“异托邦”的角度可以发现街道的时间以另类的方式展开,这是空间化了的时间,现在、过去和将来的无数时间点在空间中同时并存,是一种时间“异托邦”。奈保尔总结了米格尔街未受线性时间侵蚀的状态,其中人物未受时间影响而永不变化,《告别米格尔街》篇中的“我”在第一次离去又归来的过程中发现“在我命中注定要永远离开这里之后,一切仍像以前一样,我的离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4]215。在时间的异位中,时间以并置的方式呈现,人物不进入矢量时间,显现了永恒时间观并以狂欢节文化来“标识”。
作者多次书写的狂欢节意象具有特定意义。《叫不出名堂的事》中的波普在妻子的出走和归来的间隙陷于狂欢化的状态,此时他开始受线性时间的影响,时间对他产生作用。在“我”的眼中,波普从无所事事的状态转向了自己的本职工作。这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米格尔街呈现的是一种永恒时间观,但在狂欢化的状态,时间被拉入了正轨,开始对人物产生作用。波普在妻子出走的时间阶段前后总是不停重复之前的状态毫无变化,而妻子出走后,自己陷入狂欢状态,线性时间开始出场。这跟西方的狂化意象不同,狂欢节将人从时间中脱离出来,逃避日常的线性时间,而米格尔街的狂欢节却反其道而行之,将人拉入时间的轨迹,赋予人物变化。因此,米格尔街的狂欢节意象是两重“异托邦”的表征,它是凝滞不动事物上的一条裂缝,是窥探线性时间的窗口,可以反观街道的永恒时间。在另一层面,它又是西方狂欢节的异位,是加勒比本土意义上的狂欢节传统。综上所述,奈保尔的表征“异托邦”书写完成了异质的分类标准-空间观念-多元文化的连续统一体的建构,三者共同遵循与“同”相“异”的“异托邦”思维方式。
带着书名号的《米格尔街》首先是一种形式空间,它由不同的分类标准并置而成。在此逻辑的延伸下,米格尔街是形式空间的具身化,从结构上破坏一般空间观念。表征空间是街道在文化层面的延伸,给异质文化提供了存在场基。《米格尔街》的“异托邦”书写为人们描画了“逃逸线”,完成对一般空间的“解域”和开放空间的“结域”,彰显作者的“异托邦”思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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