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物色》篇中的自然时间生命意识
2024-10-31徐甘霖
【摘要】道家的老庄生命哲学塑造了中国人自然时间中的生命意识。老子认为万物自然地从“道”中产生,发展与衰亡,不依恃于外在之物。庄子在继承老子思想的基础上,更加关注人的生命存在,认为人的终极目标是要达到“游”的状态,以进入超越的自由的境界。《文心雕龙·物色》篇受其影响,不再以时运交替的角度来观察世代文风的文质之变,而是在岁时变迁的阴阳运化中来体察万物的生命演变过程,以及物我之间的感召融合对于文学创作的影响。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染上主观感情色彩的物,还是受物触动而自然生发情感的主体,都是超越世俗功利,摆脱外在束缚,体现了自然真实生命情调的。在这种思想的主导下,刘勰在《物色》篇中提出了“入兴贵闲”与“析辞尚简”的文学批评思想。
【关键词】自然时间生命意识;老庄哲学;审美创作观;《物色》
“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时代。”[1]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如是说。魏晋南北朝混乱的政治局面,不仅使得士人逐渐挣脱大一统儒家思想的束缚,将视野转向老庄思想,还使得人们对于生命的短暂无常有了深刻的体悟,从而“发现了自我,发现了感情、欲望、个性”[2]。在对名教思想以及政局的失望之中,魏晋士人转而探寻山水。他们一改以往的“比德”思想,用审美的眼光来观察岁时变迁中的“物色”之变,并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个体生命与自然之道的融合。
一、道家生命视域下自然时间观的生成
老庄的生命哲学使得中国人将自然看作是与自己一样的生命体,都处于阴阳二气的不断运化之中。古人从体会自然时间流逝中观照到人的自身,认为人要将自己有限短暂的生命与自然无限永恒的时间融为一体,从而形成了中国人独特的自然时间生命意识。
(一)老子对于“无为”的追求
老子认为“道”是万物产生的源头和基础。“它不依靠外力而存在,它包含着形成万物的可能性。”[3]故其在《道德经》中论述,“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 ①。老子提出“道”产生万物的过程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②,即“道”中产生一“气”,“气”含有孕育万物的能力;“气”有阴阳之分是为二;阴阳二气和合是为三,和气成而万物生。故知万物的产生,发展和变化与阴阳二气的交互流变是密不可分的。同时,“道”中虽然产生万物,但其对于万物的作用,只是从其自然之本性,故曰“道法自然”。万物依顺自然时间产生,发展与衰亡,遵循生命的演化规律,也是它们生而就有的本能。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时间不仅是一种计量单位,而是内蕴了生命的存在价值。时间变化的过程就是生命变化的过程。故老子反对“有为”,他认为居高位者的“有为”是社会祸乱的根源。“有为”是用人类的智慧而不是依照万物的自然本性来治理社会。以“有为”为出发点,只能走到其对立面而无所作为。故老子提倡“无为”。“无为”并不是无所作为,而是顺应天地自然之道的运行规律,不强加以人为的干涉,让万物各归其位,各显其性。
(二)庄子从“自然”到“自由”
庄子在继承老子思想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相对老子集中探讨国家治理方面的问题,庄子还涉及论述人生哲学的问题,关注个人自由与精神超越,“企图以自然无为之道达到精神的绝对自由境界”[4]。所以庄子也反对以人为的方法戒律来规训万物各不相同的本性,反对设置同一的标准制度来使天下人服从。他在《至乐篇》中讲到鲁侯爱鸟,为之“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 ③,鸟却惊惧而死。鸟的本性是喜爱于深林中栖息,以泥鳅鱼类为食,以游戏沙洲江泽为乐。鲁侯用人的标准来对待鸟,只会适得其反。庄子认为,万物各由其道,各得其德,也便各有其性,强同其性就会像络马首,穿牛鼻一样,损害其天然。正确的方法应该是以不齐齐之,以不治治之,使万物依其本性自由生长,人依其天然自由发展。
在这种自由之中,人能够摆脱利害之心,将自己与万物视为一体,消弭物我,生死之间的裂痕,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④的超越状态。庄子在《大宗师》中写女偊从“外天下”到“外物”“外生”“朝彻”,最后到“见独”,而后能够“不死不生”。所谓“不死不生”就是“齐生死”,是超越生死的状态,也是真正自由的状态。庄子认为,世间万物的生命形态都是气聚则生,气散则死。气聚时,“道”显现为万物的具体形态,各有其独特的生命特征;气散时,万物重新回归于“道”的本体。生与死不过是“道”的不同形态。当人能够以这样的眼光来看待生死时,就将个人有限的生命与无限的“道”联系起来,也就达到了完全的自由。
二、《物色》篇中审美化的自然时间生命意识及其
文学批评主张
老庄哲学对于自然时间生命的体悟在魏晋时期进一步发展。这一阶段混乱动荡的政治环境和战争所造成的朝不保夕的危机感,引发士人对于时间和生命价值的重新思考。《物色》篇在其影响下,提出在自然阴阳交替中观察生命的发展状态和万物变化对人的情感及文学创作的影响。
(一)自然时间视角下的生命
《说文解字》对“时”的解释是“时,四时也”,四时即春夏秋冬四季,是自然界中阴阳变化引起季节交替轮回的自然岁时,而非人为划分的社会政治时间。《物色》篇论述的就是自然岁时变迁对于文学创作的影响。“物色”这个词,本身便带有四季的内涵。“只有在岁时节候的影响这个前提下,‘物色'的意义才算完整。总而言之,‘物色'即‘物之色',意为外物在岁时节候影响下可供视听感知的形态。”[5]老庄认为自然界中的四时根源于阴阳二气的交流激荡,而阴阳二气来自于具有创造力的道。所以阴阳二气之中蕴含一种造化之力,四时的更替即体现这种造化之力,万物因时而变,顺时而动是这种造化之力的具体表现。故《物色》篇开宗明义提出论点“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 ⑤。“物色”之动在自然运化、四季更替中进行,万物按其生来就有的本性活动变化:“阳气萌而玄驹步,音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 ⑥万物没有时间的概念,却能有条不紊地安排自己的生命活动,这不能不说是自然的奇迹。故王羲之作诗云:“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廖阒无观涯,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兰亭诗二首·其二》)。诗人在阳气渐升,万物复苏之中体会到天地奇妙的造化之功和生命的律动之美。这种对于万物生命的观照,必然也会涉及主体自身的体验,而这都体现在自然时间的流转之中。
(二)物我交感
庄子认为万物来之于气,万物的发展变化离不开阴阳二气的相互激荡,作为天地之心的人也存在于无所不在的气之中,故人能够与万物相通相感。《知北游》中论述:“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万物一也……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 ⑦万物由一气而生,气分阴阳,阴阳相摩相荡,故万物以成;万物一气相连,万物均来自一气,所以物物相连,生生相通,万物由气化成,生即是气聚,死即是气散,归于太虚;人存在于宇宙之中,也由气化生,与自然界中的万物处于相互联系,相互感应的关系中。所以阴阳二气的变化引起四时交替,万物有感于阴阳之变,人亦随四时景色交替而情趣万千。难怪乎刘勰会发出“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百日与春林共朝哉” ⑧的感叹。
对于物我交感,刘勰随后进行了更深入地探讨,“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⑨。虽然四时循环往复,物色也不过是四时更替。但物色有限,人的心绪却是无限的。每个人的生命体验都具有独特性,故而映入眼中心中的景也差别万千。而且这种物我交感,并不是“一种‘物主情从'的简单的‘观物'活动,而有意识地描述人的审美活动,带着一双充满情绪的眼睛在审视四时的变化,并且使四时之美也有了观物者的‘性格'”[6]。且也不是一种“情主物从”的,物完全被动打上主体情感烙印的“观物”活动,而是物与主体相互交流,相互感发,物以“色”动心,心以“情”感物的过程。故《物色》篇中有“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⑩之句,在这一来一往,一吐一纳之中正可以发现人与物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深深共鸣。
(三)审美化的文学批评主张
当主体不以传统的伦理社会的眼光来看待物我之间的交流时,物与我便都是处于天地之间最自然、最原始的生命。刘勰受到这种超越世俗功利,摆脱外在束缚,体现自然生命情调思想的影响,故其在《物色》篇提出“入兴贵闲”与“析辞尚简”的创作观,要求情感的真挚自然。
1.入兴贵闲
所谓“兴”,刘勰释之为“‘兴'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兴'则环譬以托喻” ⑪;孔颖达认为“兴,起也,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毛诗正义》);李忠蒙将之释为“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胡寅《斐然集·与李叔易书》)。这里可以看出,“兴”总是与“物”和“情”分不开的,是外物对于主体情感的充分激发,是主体与物之间往复交流的过程。《物色》篇中说:“凡摛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 ⑫表明感发人心的物依照自然时序的流转,生命由萌芽走向衰落,继而新生。由这种自然物色所引起的人之情感也是自然发出的,若美好的景色时时都能见到,便不能如此打动人心。此外,情感的自然饱满不仅来源于所观之物的自然,还来自于主体心境的自然。刘勰认为想要达到这种与物往来赠答,情志充足的状态,就要保持主体内在心境的虚静,也就是“贵闲”。这种观点刘勰早在《文心雕龙·神思》中就有所论述,要求在酝酿文思的过程中“贵在虚静,疏瀹五脏,藻雪精神” ⑬。这是在强调文章的思想意趣是由心中发出,想要提高作品的艺术水平,人的心灵必须处于一个良好的审美状态中。这里“虚静”想要表达的思想与“入兴贵闲”中的“闲”是相同的。“虚静”是中国古代艺术理论的重要命题,老子将其表述为“涤除玄鉴”,宗炳将其进一步阐释为“澄怀味象”,就是要洗净内心的尘垢,排除主观欲念和成见,心无挂碍,与纷繁的外物保持一定的距离,创造一个适宜于进入审美活动的主体。在进行审美观照之前,活动主体需要去物去我,达到物我一体,在宁静的心灵中去映照宇宙中活泼的生命。将胸中之物完全排除,才能容纳万物,故有“虚以待物”之说。在这种虚静的状态之中,万物将其最生动、最活泼、最自然的生命呈现给主体,主体也能够以一种审美的心态对其进行观照。是以刘勰并不主张凝思苦想,过分钻砺消耗生理精气,而是认为创作过程中应该顺其自然,灵光乍现之时文思泉涌,即挥毫泼墨一蹴而就,文思滞涩时就放下笔墨,调畅心理,不可使其疲乏壅塞。
2.析辞尚简
刘勰在《物色》篇中谈到“《诗》《骚》所标,并据要害” ⑭,也就是认为《诗经》与《楚辞》是文学写作的标杆,用词精确简当,能够将情思与物貌毫无遗漏地描绘出来。《诗经》之简,为大家所共知。如“灼灼”二字将桃花之鲜艳与女子之貌美尽数展现,“依依”既表现杨柳的柔弱姿态,又将人的多情赋予杨柳……此处不一一赘述。到了《楚辞》阶段,物色描写由简到繁是大势所趋,因“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 ⑮,于是出现了“嵯峨”“葳蕤”这类连词。相对于以往的《诗经》,《楚辞》的章句是繁复的,物色也是丰富多变的。发展到司马相如时,对于物貌的描述已经非常详尽了,词汇也更加丰富,如同“鱼贯”,但刘勰对于司马相如这一批人的评价却变成了“辞人丽淫而繁句” ⑯。由刘勰将《楚辞》作为写作的典范可知,他并不反对物色描写之繁,但对于汉赋之繁却给予明确的批判态度。所以对于为文的繁与简是值得再次探讨的问题。从《文心雕龙·情采》篇中,似乎可以得出答案:“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词人赋颂,为文而造情……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弛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为文者淫丽而繁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 ⑰六朝时期文风浮糜绮丽,讲究铺排,注重文辞的华丽,而忽视文中情感的重要性。刘勰十分反对这种为了作文而强造情的行为。故他所说的“析辞尚简”,并非简单指文辞的多与寡,而在于能够以少总多,情感丰富而言辞练达,反对繁辞寡情,刻意雕琢词句。《楚辞》之繁,是以情感的复杂和多变为前提的。正是情感的浓烈使得《楚辞》能够“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 ⑱,而这些情感也由于真实自然才能够情真意切,真挚动人。
注释:
①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03页。
②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33页。
③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530页。
④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88页。
⑤⑥⑧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14页。
⑦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646页。
⑨⑮⑯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15页。
⑩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18页。
⑪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24-325页。
⑫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16页。
⑬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49页。
⑭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17页。
⑰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89页。
⑱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6页。
参考文献:
[1]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2]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 1996.
[3]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5.
[4]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
[5]潘华.论《文心雕龙·物色》之内涵及定位[J].文艺研究,2020,(02).
[6]陈良运.“物色”别解与“审美心理”试说——《文心雕龙》偶探之六[J].文艺理论研究,2004,(02).
作者简介:
徐甘霖,女,汉族,山东临沂人,宝鸡文理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