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谢凌洁小说《双桅船》的族群记忆与身份意识的融合
2024-10-31李莉思
【摘要】桂籍海外华文作家谢凌洁的小说《双桅船》里书写了大量的族群记忆与文化融合的案例,并且对战争创伤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和描绘。同时,小说中穿插了作家对故乡广西北海的历史记忆场景的叙述,最终使谢凌洁小说呈现出其独特的地域性、包容性以及多样性的艺术特征。
【关键词】谢凌洁;《双桅船》;族群记忆;身份意识;融合
基金项目:广西哲社规划课题青年项目“跨文化视域下桂籍海外华文作家研究”(17CZW001)。
广西是中国唯一与东南亚国家既有陆地接壤也有海上通道的省区,也是全国唯一具有沿海、沿边优势的少数民族自治区。在众多的桂籍海外华文作家、作品中,谢凌洁及其作品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存在,源于对人类艰难的生存状况的了解而产生的忧思,谢凌洁在其作品中书写了许多在困境中挣扎的人,并将悲悯的情感灌注其中,使人类的生存在两难间彰显崇高的悲剧色彩。
在漫长的跨域生活的人生历程里,作家均在宏观和微观方面注入了饱满的观察和书写热情。就宏观的角度而言,谢凌洁的小说主要用女性视角观察社会,并用独特的叙述方式对社会、历史、战争以及文化进行摹写,表达了女性在跨境生活中对文化混杂性、多样性的独特认知。在微观方面,谢凌洁更凸显了女作家在人类情感书写领域上的细腻风格。
一、“楚克墓场”里的族群记忆
广西北海的侨港小镇是谢凌洁文学作品中无法避开的灵感之地,她把侨港形容为“一个接通世界的点,是辐射区中间的一个点,没有侨港可能就没有我后来的一切,侨港最初的发现对于我是一个好奇,到后来我就觉得它是世界的一个凸透镜”。触摸着家乡北海的历史,侨港人民的经历自然而然成为谢凌洁对文化、战争、女性命运等方面思考的触发点,使谢凌洁不断地为侨港的人们寻找自我表达的机会。
小说里所描写的楚克环礁位于太平洋上,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地质结构优势,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日海军在此爆发了激烈的海战,海底因此沉睡着大量的战舰,平静的海面下隐藏着许多逐渐被人遗忘的战争创伤和历史故事。小说主人公之一威廉的生命终结之地——楚克环礁,成为小说设置给读者的第一个故事悬念。悬念的设置和故事的层层推进是该小说独特的叙事方式,小说的叙述结构采用的是侦探小说的非线性叙事模式,读者可以紧随着作者的思路和叙事节奏,逐渐地进入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从人物内心的挣扎引出对战争的反思。读者随着悬念的解开跟随主人公再次回到历史现场,从而可以从整体上理解战争、威权对人类和人性造成的摧残,从而引起情感共鸣。
关于小说中人物的原型,谢凌洁在散文集《战争带来和平了吗》中谈到了美国越战老兵K以及韩国二战老兵——关于潜水教练的故事。《双桅船》主人公威廉真正的救赎之地在楚克墓场。在楚克环礁未开放前,威廉已经多次进入,并拍摄了大量的影像资料,可见对于威廉来说楚克环礁意义非凡。从小说中威廉与大卫的往来信件中,可知他们的挚友阿多尼斯(书中简称“多尼”)也葬身于楚克:“凭着当初于噩梦中挣扎的场景记忆,我试图寻回曾经我们飞机落下时的位置,只常常徒劳。浮游其间,哪怕和一尾丑鱼、一只水母的相遇,心里都有种种期许:它们可是尼斯的化身?” ①对于多尼在战争中的死亡,威廉和大卫从心理和道德情感上都背负了极重的负担。尽管在战后,两位老兵看似都过起了平静的生活,但从他们往来的书信和见面激烈的争吵可以窥见战争留下的伤痕,特别是二人对多尼的深沉怀念和无法抚慰的自责远比身体上的残缺来得痛苦。威廉长期将自己置身于海洋中,仿佛可以情景重现,给自己制造幻想空间救出多尼,给自己寻求一些活下去的动力,但最终失败了。威廉最后选择通过潜水溺水的方式离开家人,完成自我救赎。
威廉的“罪”在于两个方面。第一,从道德创伤上来说,士兵们在参与战争之前已经形成了较为稳定的道德伦理标准,但战争中的所见所闻所想仍然打破了他们这一标准,比如击杀敌人时的血腥场面,射杀老弱病残等无辜群众,放弃受伤的战友,上级军官无端压迫下属,使士兵们在道德层面上产生强烈的自责、羞愧、内疚和焦虑等负面情绪,以至于战后他们将自己在战争所犯下的这些罪行视为“不可原谅”的行为。第二,从心理创伤上来说,多尼所乘飞机坠落的海域已经成为威廉和大卫心理创伤所沉积的空间,威廉沉溺于海洋,深层原因就是弥补内心的遗憾和愧疚。
有论者认为,“在战争发动者的话语攻势下,渐渐成为大众的行为准则,而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失去的友爱与自由,归根到底是个人存在的意义被扭曲了。”在巨大的荣誉面前,个人的情感需求被大众准则所掩盖,想要冲破大众准则说出真相的后果,作为个体而言则难以承受。在小说中有这样的情节:威廉的书籍《双桅船》并不是在威廉的居住地出版的,而是在远离他的居住地的英国,这也许是威廉的折中选择,既可以说出真相来真实地面对自我,又可以保护家人。但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他所愿,还因此造成了他与家人之间不可消除的隔阂。归根结底,个体在强大的战争机器面前是脆弱和渺小的,想要洗刷背负的“罪”,实现自我救赎,只能通过极端的方式来实现。
小说中,谢凌洁也尝试着讲述越南归侨在战乱中的生活,以此钩沉她对北海侨港小镇的乡土记忆:“越南那边的炮声断断续续,在天井刨着木薯的大姐惊惧阵阵,时不时飞快地跑回家用布包了几件衣服跑出来,说是村中有接应的大卡车,得随时准备逃亡。” ②谢凌洁把北海侨港难民称为“回到原点”的人,而这些“回到原点”的人的父辈在海外的打拼和他们的身份转换,作为独具特色的越南华侨难民的群体历史记忆被融入了小说当中。小说将归侨的苦难经历投影于小说人物苏语的成长中,对这个人物的文化身份认同和困惑的展现与梳理,增加了小说内容的深度和厚度。个体创伤与集体创伤的混响与交汇成为这一代广西北海侨港华侨难民共同的历史记忆和伤痛,这一过程也是侨民们面对创伤、克服创伤以及自我理疗的过程。与威廉再度进入楚克墓场不同,归侨们重新踏上越南的土地,并非为了赎罪补偿,只是在历史事件的后续中寻求一点家族记忆和亲情的抚慰。
二、心灵创伤的个体修复
在弗洛伊德的《治疗手段论集》中的“论癔病的心理治疗”一章中提到,“让言语来表达当年被卡住的情感,并让这些言语进行联想修正,从而就会消除当年没有发泄的想象的作用力。” ③对于小说中的人物来说,他们所创作的诗歌文本,以及威廉所创作的“缺页之书”《双桅船》成为小说人物挖掘自我内心幽微角落,除清自我内心战争创伤的最佳路径。
小说里,谢凌洁巧妙地将威廉创作的“缺页之书”《双桅船》与精神分析学者、文艺评论家巴罗·怀特的书装订在一起,来为读者们答疑,并一路追随着解锁者苏语的探寻,最终走进威廉的内心世界:“威廉诗中列举的海洋生物:海葵、珊瑚、绿藻、小丑鱼等……它们都各怀‘特技’却又各有欠缺,因而须依赖怀有‘特技’的另一半提供帮助,这在海洋科学上叫互利共生。比如,珊瑚需寄生体内的虫黄藻提供能源来存活,虫黄藻依赖珊瑚对光线的调控和保护;海葵依赖带毒刺的触手保护小丑鱼不受别的鱼类攻击,小丑鱼则被海葵当作捕食其他生物的诱饵。可见海葵和小丑鱼不可分离,珊瑚和绿藻也不可分离……显然,作者在这里借这些生物隐喻人类之间的关系,共生在这里指的是个体之间因差异性而产生的精神依赖……” ④诗歌中,互利共生的海洋生物意象暗喻着威廉与多尼之间的互为依存的亲昵关系。
威廉与多尼从小情同手足,无论在情感上还是心理上,彼此之间已经形成强烈的共生关系。多尼身处军营时,就已经强烈地质疑战争的正义性和合法性,并为此与神父彼得展开激烈的辩论,这表明多尼在军营中的经历使他的思想产生蜕变,对社会和战争的理解不再只限于舞台上的人物的言行,而是通过身体力行和个体反思直探事物内里。对战争暴力的合法化论述,多尼表达了强烈的反对。这种反对是对战争逻辑和暴力行为的彻底否定,他认为,披着宗教外衣的战争暴力合法化行为是对宗教温情和人道主义关怀的极大的侮辱,是应该受到彻底的批判和否定的。在军营里,多尼对战争的本质认识得越清晰,就越感到痛苦——无休止的战争给人们带来的伤害最终也压垮了多尼生存下去的勇气和信念。
小说《双桅船》中,“旧物”作为特殊的意象,承载着许多小说人物的感情寄托,因而也成为小说中人物借以修复内心创伤的“道具”之一。
首先,对于作者来说,谢凌洁对旧物的描写弥补了其家族史的空洞和亲情缺憾。空空如也的老屋、家族历史的空洞和家人漂泊、悲剧的人生命运造成了谢凌洁内心无法弥补的亲情缺憾,因此,没有什么物品可以让谢凌洁睹物思人,也没有什么物品可以存放情感、托付她对家人的思念。这种空洞感和漂泊感让谢凌洁在情感上与侨港的渔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其次,小说中的人物对“旧物”的修复则被赋予了他们理疗战争创伤的最佳路径。威廉带有神秘色彩的地窖、大卫送给威廉的破旧的双桅船、多尼的围脖和黑白胶片,就不仅是单纯的物品修复的行为,而且是自我记忆修复和战争创伤理疗的外在显现。在动荡的战争岁月里,个体所受的战争创伤折射的是国家和民族所承受的战争创伤,尽管战事已去,但是内心的硝烟仍在弥漫,那道流血的伤口仍然需要时间等待它的愈合。
尽管在《双桅船》里谢凌洁并没有正面描写战争,但是通过威廉、大卫、萨沙等等经历过战争的人的创伤理疗过程,读者依然清晰地读到,因为战争所造成的精神伤害和肉体伤害短时间内仍然无法除清。
三、身份意识的洄游与融合
洄游是长期以来鱼类对环境条件的变化所做的身体调适,它依据鱼类生命周期的更替而重复进行,是鱼类定点和定期的生物溯返行为,也是它们寻找适宜的生存环境的有效活动,借助于洄游,鱼类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繁殖、觅食、越冬、成长等等环节。在小说《双桅船》中,谢凌洁借助于小说中的人物,道出她对故国乡土的回望与追思。如同鱼类的洄游一般,在经历了久居异域的流散生涯之后,谢凌洁对故土的记忆重塑与自我身份的回溯,形构了美学意义上的北海,一个形而上的乡土乌托邦。北海对于谢凌洁来说,既是一个逃离之地,但同时也是一个滋养之地。逃离是因为当时的北海无法满足她的精神需求——书籍和家,滋养是因为谢凌洁在人生的低谷期回到北海并在侨港和大海中重获新生,似一颗经泥沙海水洗礼后形成的珍珠,进而在洄游之中完成了多种文化的交汇与融合。在散文《走过欧亚大陆岸》中,谢凌洁写S6NRxLUBeywBdbDdrMbEbNKtvFRVWWnKVySc2a9YoX4=道:“在北海的历史里,比较骄人的一点光亮,是作为港口小镇的她,曾经是丝绸之路的始发港。曾经‘始发港’三个字让我生出幻想。‘始发’两字,道出的不过是一个出发的方向,那么,它历经大海浩渺会经过哪些海峡、大洋大川,抵达哪些欧洲港口城市呢?” ⑤然而,当谢凌洁站在欧亚大陆的西头反观东方,在距离拉开的宏阔的(地理、文化)空间里,北海不只是丝绸之路的始发港,也是谢凌洁人生的“始发港”。从侨港到北海,从北海到北京,又从北京到安特卫普,谢凌洁渐行渐远的足迹,由此拉开了她与故国、故土的距离。在游离出去的旅途里,她不断地思索着生命的意义与生存的价值,期间还交杂着多重文化形态的混杂与融汇的过程。
谢凌洁将部分个人的真实经历揉散开来,融入了小说《双桅船》中的章节里,它们恰当地与小说融合在一起,加强了小说非虚构写作的实践意义和价值。对于濒临北海的海域生态环境,谢凌洁一向着墨甚丰:“她对家乡的记忆,从来和逶迤的海岸线相关。那从西边天际斑驳着牡蛎的海坝,似满地绽放着黑木耳的城墙……”“水中漂浮蘑菇状的水母,亮晶晶的;藻草肥而绿;海葵花毛刺刺的触须,斑斓夺目……”这些对海洋生态环境生动而细致的描绘,清新中又挟带着大海的腥咸气息,这正是作者不断地在笔尖吐露出故土的海的气息,以及经由这无法抹除的嗅觉记忆所给予她的经验和写作素材的积累。海的气息与胸怀,赋予了谢凌洁以海的澎湃,海的澎湃又在她湛蓝色的沉郁中不断地萌动着书写乡土记忆的激情。虽然谢凌洁的小说《双桅船》是在西方文化场域里写就,其中还融入了西方宗教、历史、地理与文化等诸多要素,但广西本土文化,尤其是北海地域文化特色依然成为小说里最为扎实的底色之一,“丰饶奇异的海域,有着众多海域缺少的稀罕之物:珍珠、沙虫、满身爪子的螃蟹”。
细读之后,读者们也不难发现小说中存在着大量的海洋环境的描写,这无疑是深藏于谢凌洁海洋记的自然表露,小说一开始就带着读者进入了海洋文化世界,穿插着大量的与海洋有关的诗歌,如《凝视与回声》《水与水的相望》以及“搁浅之船”一章里的诗歌和话剧《蓝鲸之歌》等篇章。作者如果对海洋只有臆想而没有实际的生活经验的积累,是无法使用准确文字表达来触动读者的,这样信手拈来而又不失神韵的描写是对作者生活经历和思考程度的考验。话剧《蓝鲸之歌》在小说中是十分特殊的章节,借由《蓝鲸之歌》,谢凌洁明确地表达了她坚定的反战立场,小说中“蓝鲸”在深海中一闪而过,仿佛作者在文中暗喻人间的和平,人人渴望但却难以获得。
四、结语
总而言之,谢凌洁的小说《双桅船》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历史事件“冰雹行动”作为切入点,围绕二战退伍士兵威廉、大卫在战争中的经历,反思战争对个人、社会、群体带来的精神创伤,以抽丝剥茧的方式引导读者一步步打开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从而达到促使读者反思战争的罪恶与和平的意义。作为桂籍海外华文作家,谢凌洁在广西八桂文化的浸润中成长,八桂文化塑造了她纯朴、多思的精神品质。糅合了自己漂泊的人生经历和异域人文环境,谢凌洁带领读者领略了海洋文化中的博大和包容,同时使读者感受到大量欧洲历史、地理与文化的厚重。但小说中对人物内心世界及战争创伤的挖掘稍显不足,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小说在人物情感的忏悔和自我救赎等主题的深度和力量。另外,作家苦心孤诣地营造了小说《双桅船》故事里外的“元小说”叙述模式,但是情节结构相对分散,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读者对战争创伤的省思。
注释:
①谢凌洁:《双桅船》,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159页。
②谢凌洁:《双桅船》,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37页。
③(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治疗手段论集》,译林出版社2021年版,第10页。
④谢凌洁:《双桅船》,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10页。
⑤谢凌洁:《藏书·书藏》,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158页。
作者简介:
李莉思,女,广西容县人,百色学院讲师,民俗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