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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在伊斯坦布尔(外一篇)

2024-10-29李琬

滇池 2024年11期

真正的假期总是从室内开始的。我放弃了工作,努力克制着思考有关未来、志业、如何不虚度一生之类问题的焦虑。身处异国最让人沉浸的,永远是那种貌似陌生,实际上却引发你熟悉感的气味,以及那种不被任何人认识,而且因为语言不通而得以屏蔽众多人类信息的置身事外感,而不是新鲜的风景。我所住的是一座典型的、有着窄窄外立面的传统土耳其木造屋,和苏莱曼清真寺隔着步行三分钟的距离。这座木屋被漆成纯白色,正如附近所有的木屋都漆着各不相同的颜色。酒店老板每天用水管喷洒屋外的地面然后打扫,让我想起在喀什老城看到许多人也这么做。每天有流浪猫来,似乎有一两只是“常住居民”,得到了酒店老板和员工的庇护与宠溺,时常躺在旋转楼梯那磨旧的酥软地毯上。其他一些猫咪比较警惕,每天早上讨食吃的时候,总在提防老板突然端着一盘盘西瓜或几杯红茶从客厅里出来走到露台上的一桌桌客人之间,尽管他并不会赶走它们。我有时扔一些食物碎粒下去给它们吃。有的猫只吃香肠,不吃奶酪、薯条;有的猫从不挑剔,奶酪、薯条全吃。这区分了它们的受宠程度。还有一些猫比较谨慎,只是远远地在更高的阳台上观望我和其他客人。

酒店房间窄小但很干净,纯白的网格毛巾被总是散发衣物洗涤后的芳香剂气味。似乎一周内,我都完全被笼罩在这气味里,它和室外的烈日、炎热形成对比,提供了足够的阴翳与遮蔽。傍晚回来,只要打开空调,小房间就很快凉快下来。接着洗澡;洗完澡后把窗帘开到一半,拉上纱帘,看落日的形状和色彩在被风吹动的枝叶之间颤动。这里总是有很多风,毕竟在海边。树叶一刻也没有完全静止,只是摇曳得缓慢与迅疾的差别。不同于大陆性气候,伊斯坦布尔的风非常清凉,人不用站在阴影中也能驱散身上的热量。酒店和清真寺离得太近,每天早上五点钟不到,在日出时分,都有远远近近的宣礼声传来。有时候我会因此完全醒来而不再睡着,有时候我听见了再睡去。

伊斯坦布尔古代遗存数量众多,风格多样,细节浩繁,因此每个游客都至少能在这里找到一两个最心仪的遗迹。时间有限,我们只能选择拜访最感兴趣的部分。除了托普卡帕宫,我自己格外喜欢的是拜占庭建筑。圣索菲亚大教堂凝聚了人类可以为上帝奉献的最高耐心与巧思,其外观的古朴素雅与内部的炫目靡丽相互映衬。穹顶如拜占庭历史学家普罗科匹厄斯所说,“仿佛由天空的铁链悬系着”,采光窗泄露的金色阳光让它洋溢着浮动、轻盈之美。大理石内墙有脂膏一般的色泽,甚至仿佛有芳香。灯光跃动在极为高阔而幽暗的大厅,从下至上照亮金色的镶嵌画,反映出层次不同的金色。即使这些镶嵌画留下的只是不同宗教反复相互覆盖后的残迹,看上去也足够古老而完美。众多石柱采用的柱头近似柯林斯柱,草叶状的花纹十分繁复且富于变化,但与柯林斯柱头不同的是,多了某种向外隆起并经过镂空后造成的蓬松感。秩序中的不规则细节更让人感叹设计的精巧,人们从一个建筑的一个部分转移到另一个,而没有雷同和完全对称折叠之感,总是惊奇于下一个空间会有怎样的光线、形状和纹理。

幸运的是,经过四年修复的科拉教堂最近刚刚恢复开放。科拉教堂很小,但内部的镶嵌画保存得比圣索菲亚大教堂更完整。从科拉教堂出来,你可以散长长的步,在附近的居民区闲逛,不远处是君士坦丁堡古城墙。远离游客最多的那些区域,你会发现伊斯坦布尔大部分街道都房屋密集却非常安静,甚至有几分杂草丛生的荒芜。体型颇大的流浪狗在夹竹桃之间散步。由于上坡下坡切换频繁,而且斜坡相当陡峭,普通的步行也变得颇耗体力。这里的居民楼除了木造屋,相当普遍地采用马赛克瓷砖墙面,非常小颗的方形马赛克,净色、彩色都有,而且楼距很近。这种外墙,在国内似乎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很多,后来渐渐很少见到了,被更大面积的瓷砖贴面或根本不用瓷砖的墙面所取代。间或经过一些面包店,做成橄榄形的面包排放得格外整齐,并且看上去让人很有食欲。

在我乱晃的那些时间里,我总是习惯去路过的任何一个小商店里瞧瞧,一是为了买些日常要用的小东西,二是为了发现有哪些有趣的东西在卖。因为地中海气候,夏季长期不下雨,加上海风吹拂,便利店里的食物包装袋常常落着一层薄薄的尘灰。有意思的是似乎这里的巧克力有很多变体,各种各样的零食里一大半是巧克力、巴克拉瓦味道的,如各式巧克力饼干。因为控制热量,我没有买,但仅仅是看到这些,就唤起了那种只有小时候置身于服务社(那时部队社区里的小商店还被称作服务社)之中才会感觉到的安全感。这些小商店几乎全都有冷食出售,如奶酪、黄瓜、番茄、香肠。有的还会卖炖菜。总之,为街头工作的人、附近生活的居民提供最大程度的便利,你完全可以在这些商店解决午饭。我和同伴常来本地人到访的餐厅吃饭,价格比较便宜,也比较好吃。主要吃烤肉卷饼,或炖菜加米饭。烤肉是最好吃的,这不用说。但这里的快餐厅、自助餐菜品不如俄罗斯那样丰富。还吃到了一种比直立式烤肉更古老的、起源于埃尔祖鲁姆的躺式烤肉。有一天晚上当地朋友请我们在海鸥密布的金角湾边上吃了新鲜的烤鱼。

与一些有过社会主义历史的国度和城市不同,伊斯坦布尔的城市景观魅力不在于人造的秩序,而在于剧烈的错杂与起伏。一方面因为老城地势的缘故,它处于“七座山丘”之间,你经常能在某个拐角看到垂直的多层次街景,粉色、棕色、鹅黄色、乳白色楼宇和时隐时现的清真寺穹顶次第铺展通向靛蓝色海水;一方面因为历史的层叠、错综,那些西化的坚硬的石头建筑和更为纤巧、有着精细雕花但也饱受火灾威胁的木屋群落彼此交织在一起。

这几年做帕慕克的书,长时间和他的文字打交道,并反复读他的新老作品,以至于漫步在此,我多少会有些怅然,因为他的文字,仿佛比现实中的城市更美、更迷人。但也许文字永远比真实对应物更迷人。也许只是我停留时间太短而且并不熟悉历史的缘故。更何况我无法真的体会一个本地人的回忆、忧郁与怀旧。——然而,置身于此的感觉依然很神奇,我见到了许多我之前从未亲历过,却早已在文字中多次碰面的词汇与街区,比如法提赫、尼尚塔什,比如土耳其馅饼“börek”,还有纯真博物馆。

不仅如此,最近几年似乎总不经意间和这个充满战争的地带产生曲折的联系。美国作家艾丽芙·巴图曼(ElifBatuman)也是土耳其裔,而她又恰好为俄国文学着迷。想起我到过的这几个城市:埃里温几乎是静美的,蜷缩在自己的记忆中,它珍视着自己所有的一切;彼得堡和它的文学一样有股疯狂,天气阴晴不定,城市和人的面容都有戏剧化的神情。如果说我在俄罗斯感觉这的确是一个既是东方也是西方、具备两种不同的文化和性格而且二者都非常强烈的国度,那么在伊斯坦布尔,我感觉到更多的是某种暧昧之物和不断在不同身份之间晃动的气氛,或许它既不是西方也不是东方,仍然弥漫着些许焦虑与迷惑。在艾米诺努,如果不是用心寻找(或者我的找寻方向根本不对),你很难买到真正具有本地特色而且并非机械复制的产品和并非全球化的产物。这个城市的建筑传递给我帕慕克所说的那种感觉:“即使最伟大的奥斯曼建筑也带有某种简单的朴素,表明帝国终结的忧伤,痛苦地面对欧洲逐渐消失的目光,面对不治之症般必须忍受的老式穷困。”当然,对外来者来说,在这里可做的事情还很多,你总能找到各种花掉大把时间、让你忘记你原本身份的方式,你借此徘徊在生活的光滑水面而非沉入水底,正如那些为了逃离战争而搬来伊斯坦布尔的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我和同伴体验到的包括:在晃眼的黄昏光线里坐总是很拥挤的有轨电车然后走一段很长的上山的路回住处;和出租车司机一起在老城的崎岖迷茫、几乎不适合开车的小街之间迷失方向;和汗气蒸腾的人群一起等待轮渡;比较街头随处可见的鲜榨橙汁和烤玉米的价钱;在现代艺术博物馆观景平台看海鸥;仅仅只是看几个戴头巾穿长袍的年轻女子坐在清真寺庭院里硕大的法国梧桐下,围着矮桌野餐、大笑,并被乖巧的野猫环绕——它会让你觉得一切危险或磨难都距离很远。

壁炉

这里是许久没有见过、可能记忆里从来都没有见过类似这样的壁炉,在这个名叫瓦尔代的俄罗斯乡村里。壁炉小小的铁门是带着凹凸不平花纹的,尖锐的边缘意外地划破了我的衣服。上方正好是可以做饭、加热食物的灶。早晨的蒸鸡蛋就是从这里端出来。似乎中国没有这样直接在平底锅里蒸鸡蛋、放入番茄和香菜的做法。香气充满了并不阔大的木头客厅。虽然我的思绪偏离了这里,还想着莫斯科更加温暖的酒店小房间——上世纪的、勃列日涅夫时代的酒店。莫斯科的地铁是前社会主义国家常有的形态,只是噪音比亚美尼亚的地铁还要更大,我们钻出莫斯科的这天刚好是胜利日,地铁里的人们纷纷别着胜利日的胸花(但更多的是中老年人这么做)。郁金香们落满了雪。

高纬度的夏季,白天漫长,到了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相邻的那幢木屋门前是男主人在烧烤一些什么东西,烟雾缭绕,木炭炽红。远远地望见他模糊的轮廓,是椭圆的、高大的、深紫色的。天还很冷,比莫斯科还要冷。不过不像莫斯科那样下雪,只是一阵阵地下雨,刮冷风。湿润的空气弥漫在湖水周围。他戴着毛线帽子,忽然看见了我独自走在路上,朝我抛来几句话,发现我并不能听懂,于是仿佛明白了我是这里的游客,接着仍旧做他的烧烤。

村子里这一片几十座木屋,造型、色彩各不相同,有纯粹以木头制作的,有砖木混合的,还有混合着石头和木板的。有的近似维多利亚式,有的近似都铎式。外观主色调有棕褐色、乳蓝色、米黄色甚至粉色的。不过有些屋子看上去没人居住了,可能是主人留在夏天来度假的。之前清早起来散步的时候看见了这些。

就这样在泥泞小路上闲荡,又过了半小时,天完全黑下来。很久没有走入这样彻底漆黑的夜晚。上一次经历,是多年前在湖北的山村里做调研的时候。只有乡村会见到这样的漆黑,以至于一星一点的光亮会令你受惊,心脏收紧。同样使我惊骇的是没有拴起来的、正在狂吠的狗,巨大的狗吠和回音足以传到数公里之外。但这只看家狗似乎足够理智,只是为了震慑闯入者,如果不超过某个范围,它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行动起来。

室外空气湿冷,而室内被炉子烤得干燥温暖。洗了头发很快就干。我拉上毯子睡了一晚上。又睡了一个下午。外面又是二十分钟的雨水和二十分钟的晴天交替着。因此晶亮的粉白色、粉黄色小雏菊必定在草地里炫耀自己身上的露珠。室内,木头的味道越来越浓烈,让人持续地昏昏欲睡,梦见茶炊(没有见到)、桦树和罐头。同伴们都去了桑拿浴,而我因为身体的缘故,实在不愿意出门。

过了两天又来到了彼得堡。被众多文字辨认过的彼得堡,最初看起来是一个更加阔大、略有些寂寞的北欧城市,无数厚重庞大而古老的巴洛克建筑拔地而起,连接着不大光滑、有着污迹与裂纹的人行道。这里的晴天并不非常普遍,但这个下午很幸运。果然,第二天早上就遇到了经典的雾气,无数次出现在作家笔下的那种雾,陀思妥耶夫斯基、格奥尔基·伊万诺夫都写过的那种雾。它好像不是英国那类湿润发白的水雾,而是铅灰色的、无比均匀的罩在天空的拱顶下面的一层柔软颗粒薄膜。

比起一个观念来说,事实、友谊、食物、交谈、气息,往往更让人觉得可靠。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失去了这样的东西。这是刚从前线回来的阿塞拜疆族士兵,此时此刻坐在彼得堡的一间会议室里。或许他在两年的折磨后并不觉得悲伤,只感到无限疲倦。他的诗英勇而正确,精美而真诚。然而他本人却似乎不那么清晰,一种雾蒙蒙的疏离与冷淡笼罩着他过于年轻的面孔。他相信着胜利的到来。热情在他那里很淡薄,而热情是在那个顿涅茨克女孩(也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切尔克斯人)身上仍然跳动着的。晚饭时席间有激烈的反对者,他并没有站起来为“英雄”祝酒。能对这些不断被非日常事件改写的生命说些什么呢?他们和我们的世界是不同的。但由此我更明白,因为地理的分布,少数族裔在这个国度的战争里是要紧的,甚至是许多这样的人,而非那些在街上过着正常生活的人护卫着祖国,哪怕是偏执与谬误地护卫。顿涅茨克女孩听这位小士兵演讲时不停地哭泣。她完全将一个具体的统治者和一个为了信念或理想的浩大工程剥离开来。在大的战斗里还包含着无数灵魂的小战斗,在大的死亡里是一个个微小的不为人所察觉的死亡……心爱的小动物在他们眼前死去,童年的木屋在他们眼前倒塌,这一切都会给年幼的人造成震撼,动摇他们对一切抽象的看法。而没有接受过这些动摇的人,是无法简单地批判或赞扬的。

所以我们很可能不会再见到历史的这一刻了,也许下一次来,事情又发生了变化,这个看起来没有结尾的灾难故事总有一天会结尾。这时走在这个城市的街上,你看不到战争的踪迹。人们依旧打扮得很美,出门喝咖啡,坐船。纳博科夫故居里有人画油画,默默记下周围的景象。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里阳光满溢。在夜里,我们走在街上,遇见酒鬼、诅咒我们的人以及帮助我们的人。我们跟随一个年轻的中国学生和商人来到他租住的房间,那是一幢19世纪初建造的公寓,里面的石头阶梯已经像有油脂包裹一般隐去了许多气孔。他说了许许多多句好想回国,这或许是大多数同龄人所无法理解的。到了又一个早晨,鲍里斯·雷日的声音从一个高傲的年轻文学学生口中传来,我读了一首又一首这位诗人作品的中文译文。它们是一个失去了历史的人深入地层后发现更多虚无与黑暗时的结晶,常常糅合了纯净与杂质、整饬与颠簸,使一个1990年代出生的中国人非常能够为之心痛甚至流泪——“记忆的垃圾堆,各种各样,各种各样/就像那个死去的人曾预言的,/美是不能融入,不能适应,/不能找到一个位置,在灵魂里。”我们就是无所归依,也是不能适应。出生在这些工厂院子、部队院子里的人多么容易理解。

雾气还是掀开了,明亮的蓝色重新投在翠绿闪耀的椴树叶子上。最后的下午,有的同行者去坐船了,我就一个人在涅瓦大街游荡,在滴血大教堂的糖果色块下眩晕,并在喀山大教堂徘徊了一会儿。由于忘了戴头巾,我匆匆就离开了这些殿堂,离开了喀山大教堂所有那些精确优美的线条。上世纪曾有的混乱、疯狂和文学的战栗已从这些街道上淡褪,而在许多我们还无法抵达的荒芜之地和遥远边陲生长着。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