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广场(组诗)
2024-10-29赵家鹏
在河口
一
是的,我们从海拔2000米的高处
来到了世界的底部。在河口,空气稠密
燥热,鼓动着不安。我们的身体
在微小而短暂的反抗后
顺从了无形之物
施加的压迫。这是我们一生
练习的技能:像不规则的容器打理着
自身与外部的关系,艰难地寻求
某种稀缺的平衡
但我们知道,在某些时候,空气也具有
金属的不动声色的穿透性
不能再往低处走了。在红河岸边
我们看着滚滚流水,各自清点着
体内的碎刀片
二
山谷里开满了凤凰花,它们的美
像一团团四处漂浮的血雾
一路追着我们。也可以认为,那是一种
长在天空里的巨树,发达的根系
垂在我们头顶之上
最终攫住我们脑袋里火星四射的
念头,如同攫住虚空里湿润的不可见的
水汽——
在世界的边缘,我们依然难逃
被绑缚的命运。白云无心,从越南而来
这是值得羡慕的状态
遗憾的是,我们如今看白云
如看白石。万物有可爱的一面,我们
有无动于衷的一面
三
小贩来自越南。在异国的土地上
他的语言淹没在鼎沸的
空气里。在货币的共同体中,他重操旧业
小心讨好着他的顾客。他是幸运的——
大疫击败他的同胞
他们丢了生意,退回到对面的家园
从此消失在此岸的日常里
——当然,谁都不会在意生活中
忽然无影无踪的人。他向我展示越南的
香烟、打火机、纪念币
还有一个男人眼神里的迷雾
(没有人看到,在它漫涌过来之前
已先覆盖了我)
我们困在各自的母语里,能交换的东西
太少了,甚至都没来得及敞开自己
但河谷里的热浪,在他离去后
共同烧灼着我们
四
身后的土地上,没有一个人
活得轻松。他们愁容满面,举着石头
在原地奔跑——
谁都没法卸下一块石头施与的
重量。谁都困在自己的影子中,骨头上的
闪电,一次次劈啪作响
谁都在崩裂的碎片里,努力还原
一种蜃景。夕阳的金辉落在
窗前,一个人走在上面,但他并没有
变得轻盈起来
内心的深渊,在垂直的方向
继续加深他的失败
五
我们在各自的经验中掘井
谁都不知道甘美的井水,会在何时
涌现
我们不断往外运送的渣土
不断返向覆盖我们,这颇具现实的
悲剧性:挖掘与掩埋同步,我们如瞎子
垂头受命,不知天日
——陷在自身与外部的黑暗中
无休止的耗损因此被压缩
成为须臾之役?然而,棘手之事在于:
我们该怀抱希望,继续向下挖掘
还是提早抽身退出
六
在闹市租下一间铺面,它的前主人
如浮芥,早已消失在滚滚的
人潮里。然而,总有人循着地址,找上门
问我认不认识某某——
那都是他旧时的债主。我的慌乱
时常出卖自己,仿佛我才是
那个躲逃债务的人
这些年,究竟什么在暗中追着我跑
让我如此不安?我该如何向那些陌生人
坦白我的无辜?
谁都在余额中度日,在憋屈的生活中
见招拆招。可惜,我们的招式
已不适用于这个时代,我的朋友们
人人身怀悬崖与绝壁
无用的春风
吹着脸孔里的石块
七
我们拥有越来越多破碎的
梦境,我们整夜都在捡拾那些碎片
像在粼粼的大海的中心,或者
疯狂的玻璃工厂
事物越来越丧失它的完整性
如同我们在加速的崩解中,只攥着少量的
自己
八
青芒果正在构建它芳香四溢的
未来。它闪光的绿色里
有植物可靠的确定性。我们仰脸看着
神在那里吗?
直到双眼越来越空,我们依旧站着没动
像不幸落下枝头的芒果
我们的希望在于:腐坏并不是
最糟糕的结局,腐坏的过程,气味
也有迷人的另一种可能
大观河上的海鸥
大观河上那么多海鸥,很难说
哪一只是我。它们在发亮的空气里
拼命证明自身的白
并使自己淹没于相同的白
也有另一种可能:空中埋藏着十万面
镜子,看到的只是一只海鸥
在卖力地飞
但这不成立。在公共的语境中
被认可的是复数的海鸥,即使一只海鸥
站在孤枝上,它也并不会因此获得
一种单数形式的存在
它不是它的王。白色的浪潮裹挟着它
使它成为它们
我是我的广场
街上人如织。我在一幅幅面孔中
寻找另外的我:在窨井盖上描画月亮的
我;举着梯子,向白云攀爬的
我;刚放下一块石头
又接住另一块的我;私自夹带刀具
但没找到用途的我;对一条狗
施展暴力的我
摇着舌头,朗读头版头条的我
习惯赞美的我;追着车灯,在迷宫的街道上
奔跑的我;打折自己骨头的
我;躲在一棵树的背后,哭泣的
我;焚烧诗集
从火中取走钻石的我
被归纳,被抽象的我;在无数的黄昏
游荡的我;悲观的我;将废墟上的碎玻璃
当做星辰的我
——无数的我正走向我
我是我的广场。但此刻,在这游戏中
失落的,究竟是哪一个我?
分身
一棵树从自身上,又长出了
另一棵树。只要愿意,它还可以长出
更多的树。几乎每一棵树
都在不断分身,不断从自我中
推举出另一个自我。事实完全超越了
偶然性,大规模的分身运动
让人心惊。饱含灰尘与硫酸的雨水
落在它们的枝叶上,这不见得
有多美好。但那时,在去山顶公墓的
途中,我们知道一个人肯定承受不了
那么大的悲伤
参观艺术展之后
从天空掉下来的,如果不是枯枝败叶
那就是白云坍塌的阴影
从一场艺术展中走出
我们在人群中看人,接受无数条河流
在暗处的冲击。泥沙俱下的真实性
不容辩驳
街道是下陷的舞台,被咬在舌头下的
潜台词,并没有高深的意义
——晚餐吃什么?过马路时
汽车没有按响喇叭,这是世界对我们的
善意吗?
我们不会知道,几天之后
有人将自己丢进天空。他们的飞翔
多像绝唱
有的人背着墓碑远走他乡,但更多人
抱着悬崖,在眩晕中反复试探
——从窗口跳下去会是什么感受?
但那时,冷风灌进我们的身体
我们分头去赶最后的地铁
谁都不知道,它将带领我们去往何处
看荷花
看自己踩在自己的烂泥中
举着自己的花瓣;看自己在自己的
阴影中腐败,自己向自己低头
——这是难堪的事
如果你明白。“残荷有异样的美。”
岸上的人言辞轻巧。但我知道,接受
一首诗的失败,比接受现实
容易得多
——如果你看过满塘的
枯枝败叶。那个下午,我经过的人们
脸上浮着倦意。谁和谁都不打扰
直到现在我仍视为一种善举
草尖上的海
无数的黄昏我坐在窗口
看晚霞变幻色彩,照亮所有人的
屋顶。但随即而来的黑暗
很快就覆盖了我们——
一种新的生活正等待被确立:
白炽的灯光下,手握小刀,削一只表皮
完好的苹果,希望它有甜美的允诺
但谁也阻止不了
事实往相反的方向发展。风暴中学到的
技能,足以应付这些小的意外
遇到坏心的苹果
首先不声张,不沮丧,漫长的黑夜
还等待穿越。露水会结在明天的草尖上
它携带的大海,会轻柔地拍着
每个人的头发
去天空
在高于地面之处,塔顶挂满了
晚霞。一只鸟正从时钟的表面滑过
指针停在过去某个瞬间
昭示着无聊的永恒。我们到高处去
从塔尖跃入天空——
不是去建另一座凌虚的钟楼,而是去风里
搭设不可返回的桥,在天空写诗
打太极,与神游,抱月而眠
替自己挖掘坟墓
两手不再抓着日常的律令。我们会有
足够的耐心,保持谦卑,打磨一束
从远处而来的光
母亲的迷信
病了,母亲就站在床前
一手端一碗水,一手将一把筷子
沾湿了,往我身上轻轻拍打
嘴里一边嘀咕着
那意思是祈求
那个健康无恙的我,快些回到躯壳内
她这样做时,显得神秘而严肃
仿佛真有谁在暗中
听着她。末了,她将碗放在门后
将筷子小心翼翼地
立在碗中
筷子站立不倒,就表示
神听见了她的祈求。但现在她老了
病了,就一个人忍着疼
似乎忘了
她曾信赖的神
漂浮的美梦
雾从湖面升起。雾有轻盈的姿态
它会越过屋顶,越过树林
越过山尖。我是雾的一部分,没有重量
这让人欢喜又悲伤
但拒绝向下的引力,我还需要一点点
时间。雾里有楼梯,它的漂浮像
美梦,向上攀爬,退回原处
再向上攀爬,你看不见我,但这反复的
游戏,我会玩一整天
——会在疲倦里瘫坐下来
窘困
老板好意,将橱窗广告换成了
告示:朋友,如果你暂时遇到困难
囊中羞涩,不用不好意思
你可以进店点餐,吃完直接走人——
我正穿过秋意微寒的大街,顿时眼眶一热
如读一首好诗
感动我们的事物越来越少后
这是难得的体验。但没有一个人走进店
没有一个人愿将自己的窘困
当作筹码——
这是隐秘的耻辱。我快步走远,真希望
谁能痛快地吃一次饭
所求
每上三级台阶,她就跪下
向山顶的大佛磕头
叩拜。人们说,从山脚到山顶
有两千级台阶。她拖着自己,下跪了
六百六十六次,事实上
可能还会更多
——我不知道,在这世间
她有何求。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只希望她拖着的影子
可以再轻一些
读辛弃疾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
好弟兄。”辛弃疾此句,让我感到他仿佛是
依旧在世的现代人。在小区公园里
转圈,遇见绿竹、鸟雀、杂花,唯独没有
遇见青松,这不遗憾
它们是辛弃疾的朋友和弟兄,现在
也是我的朋友和弟兄,其中缺席的那一位
今晚他不会拧酒前来
我就去超市,随便买一瓶,高兴时
自己与自己对饮
去洞中捉鱼
年少无惧时,我们握着手电筒
钻进涵洞捉鱼。在黑暗的另一端,水库里
蓄满了水。我们背对着铁闸
手在石缝里摸索
小鱼真多啊,它们发着光,一次次从指间
滑过。我们喜欢那种留在皮肤上的
感觉:凉凉的,痒痒的
——浑然不觉闸门后的水,隔空
挤压着我们
山顶看晚霞后得之
霞光都浪费在了荒草间
鸟群越过头顶时,我决定顺着陡坡
下山
穿过乱石和灌木丛,成为某只鸟
落在大地上的影子
白雾中的旅行
汽车从身后驶来,很快就消失在了
眼前的白雾中,不知道来处
亦不知道去向。我们拥有的,只是短暂的
擦肩而过,谁也没看清对方脸上
挂着怎样的表情
而白雾是无私的,它淹没所有
高山、河流、树林、岩石、道路、桥梁
也包括我们——
我们必然要交出这样一段茫然的
旅程,必然要归入
一片虚无的白。我们对着空山
大喊,但四周没有因此
带来一丝波动
穿过曼短村的白雾
有人离世。送葬的队伍
迤逦穿过漫天大雾,我跟在最后
看到缅寺的塔尖隐现于
白苍苍的寨子中。这时的寂静
是古老的:抬棺的人
率先钻入路旁的密林,在深处
木柴已备好。我擦着人群继续往前
听见身后的大火
正熊熊燃起:一生中,他终于烘干了
那挂满白雾的衣衫
蓝色的铁皮瓦
那年一个人在华宁县山中
听着密密麻麻的大雨,敲打着
蓝色的铁皮瓦
整个夜晚只剩下一种噪音。在乡村旅馆
我的困倦是一个哑巴的困倦
第二天,搭乘班车离开山谷
一路还听见密集的雨点
打在身体的铁皮瓦上,声势浩大
但单调,沉闷,仿佛我装着
一整个世界的噪音
在仓皇逃窜
此刻,书房外的雨落得很急
它又加重了我的困倦
我起身,关紧窗户,拉上窗帘
已无路可逃
池塘底的菩萨
那年大旱,池塘的水干了
在太阳暴晒下,黑色的淤泥
裂开一道道拇指宽的缝隙
父亲走在淤泥上——
他是幸运的
在脚下的裂缝里,他发现
一尊白瓷的菩萨
他抠出来,清水洗干净后
供在堂屋的神龛里
那时的父亲,像我现在一样年轻
我真羡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