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藤百合子非完美美学及其理论效应
2024-10-29徐晓蕾
摘 要:西方美学有完美美学传统,即客体越完美,主体就越愉悦。与之相反,日裔美籍美学家齐藤百合子发现,东方美学尤其是日本美学具有非完美美学传统,即对破旧的、模糊的、贫乏的、残缺的事物保持积极的审美欣赏热情。这种非完美美学恰好可以满足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对于扩大自然审美对象范围的诉求,因此齐藤百合子将之引入到环境美学领域,提出了“非美自然美学”,将自然审美从优美自然拓展到非美自然,切实推进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对非美自然的重视,体现了东方美学对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深刻影响。
关键词:齐藤百合子;非完美美学;非美自然;环境美学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西方自然美学通史”(19ZDA044)阶段性研究成果。
一、引言
在西方美学史中,完美(perfect,亦作“完善”)美学是一个重要传统。所谓完美美学,即“在具体的审美体验中,有这样一个现象:当我们在一个事物之中,找不出任何瑕疵,且完全地实现了自己的目的,或者满足了我们的价值要求时,我们常常会感慨—‘完美/完善’(perfect)!”[1]129刘旭光专门考察了西方美学史上的完美美学传统:“西方美学与艺术理论中的‘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传统,将对‘完美’的追求等同于对‘美’的追求,而基督教神学对于上帝之完美的设定,强化了这一传统。这一传统深刻地影响了古典时代直到18世纪中期欧洲的艺术实践与美学理论,并在18世纪产生了一套以‘完美’为核心的美学理论,即以‘秩序’‘比例’‘和谐’为中心的‘莱布尼茨-沃尔夫’体系”[1]129。完美美学最重要的代表便是莱布尼茨-沃尔夫美学体系。莱布尼茨认为,愉悦来源于完美(完善)性概念:“就连感官或身体愉悦都是审美的,因为它来源于完美(完善)性概念,即使我们没有完全意识到完美(完善)性本身。”[2]34沃尔夫同样强调:“美包含在事物的完美性中,只要它们通过它们内在的力量适合在我们心中产生愉快”[2]64。“莱布尼茨-沃尔夫的完美(完善)性审美指的是:主体对客体进行沉思,在沉思中感知到客体的完美(完善)性,因此产生了愉悦,而这就是美,这个行为就是审美行为”[3]。受到莱布尼茨-沃尔夫美学思想影响的美学家如迈耶(Meier)、舒尔策(Sulzer)、门德尔松(Moses Mendelsohn)等人都认为,美是完美的感性直观。因此客体越完美,主体就越愉悦。然而,国际知名的日裔美籍美学家齐藤百合子CkuKhEsDKT1R6/iSONyuQQ==(Yuriko Saito)发现,东方美学尤其是日本美学有一种与西方完美美学截然不同的美学传统,即非完美美学传统。齐藤百合子从1983年起一直在世界著名的美国罗德岛设计学院(Rhode Island School of Design)任教,长期活跃在国际美学界,在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和日常生活美学领域占据一席之地。本文首先追溯齐藤百合子的日本非完美美学传统,然后阐释非完美美学的理论内涵,最后阐释非完美美学对当代环境美学理论建构的贡献。
二、日本非完美美学传统
与西方美学相比,齐藤百合子发现,日本传统美学对破旧的、模糊的、贫乏的和有残缺的事物保持一种积极的审美欣赏热情,即“对一个事物的非完美状态或者是逐渐老化的特性进行欣赏,具体而言,这些特性存在于具有缺陷的,外观不良的,或破旧的事物中,也存在于云雾遮掩的风景或月色中”[4]377。齐藤百合子将这种美学传统概括为非完美美学(imperfection aesthetics)。
齐藤百合子强调,这种非完美美学在日本美学传统中源远流长,可以直接追溯到日本平安时期著名女作家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枕草子》开日本随笔文学之先河,与《方丈记》《徒然草》并称为“日本三大随笔”,同时又与《源氏物语》合称为“平安文学双璧”,主要描写宫廷日常生活,引领当时日本大众的审美潮流,对日本审美文化影响深远。《枕草子》不仅体现对华丽、精美、优美、完美事物的欣赏,同时也流露着对有瑕疵的、破旧的、非完美的事物的欣赏,蕴含着非完美审美偏好,如下所示:
蚂蚁很讨厌。不过,它身子很轻,竟能在水面上平安地跑来跑去,十分有趣。[5]54
一只蛤蟆,窜入火焰中,烧焦了。[5]178
楝树的风姿并不给人以美感,但楝树花很神奇。它好像枯干似的,却开得极其不寻常,肯定在五月五日开花,这也很不一般。[5]48
在那阴云淡抹的黄昏与黑夜,杜鹃在远方压低声音似有似无地啼叫,令人几乎疑心是否听差了耳。那时节,该是何等心绪啊![5]8
没有月亮的黑夜也颇有风趣。清晨朦胧的下弦月,其美无以言喻。[5]42
且说临时祭那天,阴沉沉、冷飕飕的。疏疏落落的雪花,飘落在使者、舞人和陪从们插发的绢花与蓝色印花的夹袍上,真是无法形容的美。[5]200
发现中国进口的明镜有了云翳。[5]36
女孩只把头部洗洗,打扮一下,而服装则处处绽线,褴褛不堪,却叫别人给她的木屐或草履穿上鞋带,蹦蹦跳跳,巴不得转眼就是节日才好。她们急匆匆地跑来跑去,很有意思。[5]8
蚂蚁、蛤蟆、楝树等在一般人眼中不是美的,但是《枕草子》以审美的眼光来对待它们,从中感受一种审美乐趣。与风和日丽或皓月当空的天气景象相比,“黄昏”“黑夜”“阴天”等天气景象一般被视为不好的,但是《枕草子》却认为这种景象是“风趣”“美”“动人”,以一种积极的审美态度来看待它们。生了“云翳”的镜子,“处处绽线,褴褛不堪”的衣服,得到《枕草子》特别的推荐。《枕草子》流露的非完美美学思想在日本诗歌中也有回应。吉田兼好(1283-1350)是古代日本一位非常著名的僧侣歌人,精通儒、佛、老庄之学,齐藤百合子引用了他的一段关于非完美美学的宣言:“我们只在樱花盛开时才看樱花吗?我们只在没有云彩时才看月亮吗?我们在看雨的同时渴望看月亮,懵懵懂懂并且不知道春天逝去——这些更加动人。即将开花的花枝或散落着残花的花园更值得我们欣赏。”[4]377在吉田兼好看来,“即将开花的花枝”或“残花”比正在盛开的花朵更值得欣赏,极大地肯定和提升了非完美事物的审美价值。
茶道是日本传统文化的结晶,亦体现出浓厚的非完美美学。日本茶道非常重视怀旧器物,这些器物多数已经磨损、老化,或者有瑕疵、裂缝。比如,挂轴是日本茶道第一重要的器具,当客人走进茶室后,首先要跪坐在壁龛前向挂轴行礼。然而,“有些挂轴因年代过久,表面剥落,画面不整,有的甚至难辨认。即使这样,茶人们也不加以修补。他们认为:枯、老、旧、损的过程正是物体本事逐渐现出本性、本色的过程”[6]188。比如日本茶道大师千利休(1522-1592)特别强调有瑕疵的茶碗:“在那以前(即在千利休以前),茶道用的茶碗是来自中国建州窑的天目茶碗或宋代的青瓷碗。大陆传来的茶碗样式端庄华丽,利休觉得表现不了自己的茶境。于是,他大量使用了朝鲜半岛传来的庶民们用来吃饭的饭碗——高丽茶碗。高丽茶碗属于软陶,质地松,形状不规则,表面有麻点,色彩朴素,无花纹”[6]64。对此,齐藤百合子总结道:“看上去贫穷且形状不规则的韩国农夫的碗,且通常有碎片和裂缝。这种碗在茶道中备受推崇。茶具的意外损坏或老化迹象,并未导致其停用;而是,要么保持未被修复,要么保留修复的痕迹。此外,许多茶具正是因为这些看上去的缺陷,而受到珍惜”[4]377。一则关于村田珠光的轶事,更加明确反映日本茶道中的非完美美学追求。村田珠光购买了一个具有对称手柄的形状完美的花瓶,十分难得,于是邀请弟子们第二天过来参观。他的一位弟子在袖子里藏了一把锤子,打算通过敲掉一个手柄使花瓶更具吸引力。令弟子们吃惊的是,村田珠光大师早已敲掉了花瓶的手柄,使花瓶的外观变得残缺。这种非完美美学传统与西方追求的完美美学形成鲜明对比,由此齐藤百合子将非完美美学推介到西方学术界。
三、非完美美学理论内涵
日本非完美美学传统有别于西方完美美学主导下的知识体系,为了清晰呈现非完美美学内涵,齐藤百合子重点从如下三个方面进行深入阐释。
(一)时间维度
从存在的角度看,任何事物都会经历从产生到最佳状态再到衰败的历程。非完美美学对有瑕疵事物的欣赏,暗含对存在者时间维度的考虑。通过设置事物的最佳状态来界定时间标准,在历经最佳状态之后,事物会由于风化、老化、磨损或破坏而衰败。如果对象是人工制品,那么它的最理想状态通常是全新时刻的样貌,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可能会老化、破损;如果对象是具有生命的事物,那么它的理想状态通常是繁盛时期,比如正在盛开的花朵,或者正处于青春时期的少男少女,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可能飘落或衰老。齐藤百合子强调,非完美美学赞扬的不是那些处于最佳状态的事物,而是对那些尚未处于最佳状态或者最佳状态已过的事物给予审美关注,这里面就暗含了对转瞬即逝的肯定与欣赏,即对非完美事物或不完善事物的偏好。“许多关于非完美美学的例子,来自对物体的老化效果的欣赏。碎裂或破损的物体唤起了被使用的历史,而漆器、金属制品和未上漆的建筑内部的褪色、生锈或陈旧外观,则暗示了其高贵的历史。一个野趣横生,忽略了外观的花园,也会让人联想到时间流逝的景象。而不是感叹这个物体不再具有原始的、形状完美的、有光泽的外观,非完美美学通过欣赏易变性和易腐性,将这种已经走过优雅完美状态的事物,提升到更高的审美水平上。”[4]377
齐藤百合子认为,非完美美学对审美对象时间维度的考量,典型地体现在日本侘寂审美范畴中。侘寂是日本传统美学中一个独特的审美范畴,它的重要内涵就是“宿”“老”“古”[7]244。而“宿”“老”“古”具有浓厚的时间意味。向井去来在《去来抄》中对侘寂范畴给出了一个著名的回答:“‘寂’指的是俳谐连句的一种色调,并非指‘闲寂’之句。例如,老将身披盔甲上战场,或者身穿绫罗绸缎赴宴,但他的老者之风是处处可以显示的,‘寂’无论是在热闹的句子,还是在寂静的句子中都存在。兹举一首俳谐为例:‘白首老夫妻,樱花树下两相依,亲密无间隙。’先师在评论此句时说:‘寂色浓郁,尤为可爱。’”[7]233从向井去来的解释可以看出,侘寂审美范畴的内涵与“宿”“老”“古”关系密切,它欣赏的对象不是英姿焕发的青年,而是“老将”或“老夫妻”,体现时间上的“老”。另一则关于侘寂的著名例子,就是名叫善次的人,他是一位彻底的“侘”者,一天到晚只以饮茶为乐,到头来只剩下一口生锈的小锅,此外身无长物[7]249。作为“侘”者,善次仅剩下的财物是“生锈的”小锅,而不是“锃亮的”小锅,“生锈的”体现时间上的经年而“古”。
侘寂对“宿”“老”“古”境界的审美追求,既是对非完美事物的欣赏,也蕴含着对时间维度的考虑,这种时间维度不仅体现了事物在时间维度上的变化,还着重指向时间维度上的积淀。“‘寂’的第二语义既‘宿’‘老’‘古’,首先意味着时间性的积淀。假定从我们周围的自然界当中去除生命或精神之类的现象投射,仅仅在纯粹严格的意义上来看客观的自然界,那么我们只会发现一个单单受机械法则所支配的世界。在那里,事物的形态及其形成、毁灭,只不过是原子的相互离合聚散而已,实际上完全不存在生命意义上的发生、成长、死亡这样一个过程。要言之,这只是一种单纯的时间变化,而不是一种时间性的积淀。想来,在以时间的积淀为根本特征的事物中,无论如何也只限于生命和精神这两个世界。而其中单纯的‘生命’可以说只是时间性的外部的积淀,而‘精神’则相反,它是一种时间性的内部的积淀。……在用‘寂’的第二义‘宿’‘老’‘古’对客观的自然界的事物现象加以解释的时候,‘宿’‘老’‘古’在根本上必然地会同某种形式的‘生命’或‘精神’相关联。”[7]266-267非完美美学对老旧、破损事物的欣赏,不单单是欣赏它们受损的外貌所象征的时间痕迹,还能够透过那受损的外貌感受到它所蕴含的岁月的积淀。
(二)对比原则
除了对时间维度的把握外,领悟非完美美学还需要能够把握住审美上的对比原则。齐藤百合子指出:“这种关于非完美美学和不完善美学的出现,在一定层面上,可以通过对比的审美价值来解释。日本传统美学设计原则的标志之一,是通过并置不同的、通常具有对比性的元素来实现和谐。整体的统一性旨在从每个元素的贡献中自发地产生,而不是每个部分都包含在一个先入为主的整体计划之下。”[4]377其实,对比蕴含着不同事物在空间上的并置,在并置中形成一种由比较而带来的张力,从而形成一种具有整体性的审美效果。《山上宗二记》里记载日本茶道大师村田珠光的一句名言:“草屋前系名马,陋室里设名器,别有一番风趣。”[6]43这句话在日本茶道里被奉为至理名言。在破旧的茅草屋前系着名马,就存在一种对比关系:旧屋对名马;简陋的室内放着有名的茶具,也形成一种对比关系:简室对名器。对比关系中,一方是不完美的有瑕疵的事物,另一方则是完美的事物,进而产生张力,在不起眼的草屋前系一匹名马,会使名马增辉;在粗陋的茶室里摆上高雅的茶道具,会增加茶室幽深的气氛,因而在对比中既促进人们对完美事物“名马”“名器”的欣赏,更提升了人们对非完美事物“草屋”“陋室”的欣赏。村田珠光说:“没有一点云彩遮住的月亮没有趣味。”[6]43正是云彩与月亮的并置,月亮处于半遮挡状态,这才产生更佳的审美效果。
有时候非完美事物在场,而完美事物并不在场,在场的非完美事物与不在场的完美事物之间形成张力,从而产生非完美美学所追求的审美效果。定家朝臣写了一首和歌:“放眼望去/看不见鲜花,也没有红叶/唯有海滨茅屋秋日黄昏。”[7]239这首诗中,“鲜花”与“红叶”是不在场的,而在场的则是“海滨茅屋秋日黄昏”,普通人追求的是“鲜花”与“红叶”所代表的完美的事物,而定家朝臣则看到的是“海滨茅屋秋日黄昏”所代表的非完美的事物,正是在两类事物的对比中,“海滨茅屋秋日黄昏”得到更高的审美评价。家隆的一首著名和歌也类似:人只待春花/不知道去看那/山里的春草[7]240。“春花”是不在场的优美事物,而“山里的春草”则是在场的非完美事物,两类事物形成对比,正是在这种对比中,“春草”的审美价值提高至与“春花”一样了。“对非完美的欣赏,是基于审美对比的相同考虑。也就是说,将丰富与贫乏进行并置,将完美与非完美进行并置,这有利于强调各个元素。”[4]377
(三)意识形态内涵
齐藤百合子清楚地认识到,日本非完美美学具有浓厚的意识形态内涵。从阶级上看,非完美美学提倡者和支持者是社会统治阶层,其美学代表都是文化精英者。无论是文学领域的代表清少纳言,还是来自禅宗佛教的僧侣,还是来自茶道的村田珠光、古田织部等人,他们要么是宫廷人士,要么是僧侣阶层,要么是地主阶层,都属于当时日本社会的统治阶层,他们所宣传的对非美事物的欣赏,既受到自身阶级身份的影响,同时也为统治阶层服务。如齐藤百合子所言:“他们的优越地位,使他们能够奢侈地采取纯粹的审美态度,来对待不足和贫困的现象。”[4]377的确,在底层人民那里,简陋、贫困、不足意味着受冻挨饿,而在物质富裕的统治阶层人士看来,他们由于完全无需考虑个体的基本生存问题,于是能够以纯粹的无利害的眼光看待简陋的屋舍、贫困的生活条件,甚至将之想象成浪漫的田园生活。如日本江户时代著名的儒学家太宰纯(1680-1747)批评道:“任何茶道参与者,都是去模仿穷人和谦逊的人。富贵者可能有理由去模仿穷人和谦逊的人。但是,那些一开始就是贫穷和谦逊的人,在进一步模仿穷人和谦逊的人过程中,为什么能够发现愉悦呢?”[4]377太宰纯的批评切中要害,富人由于物质条件,所以可以不带功利地去模仿穷人,以纯粹的眼光看待简陋,并在其中感受到审美愉悦;然而穷人是无法解决物质问题,面临着饥寒交迫,因而无法完全无功利地对待贫穷,所以穷人模仿穷人,是没有审美愉悦的。
非完美美学还有助于提醒统治阶层要简朴,不要炫富,减少底层人对于统治阶层的敌对情绪,避免激化阶级矛盾。丰臣秀吉(1536-1598)是农民出身,后来统一日本,成为当时日本新一代霸主,位高权重,格外喜欢排场、奢华,下令建造黄金茶室,用来显示自身的财富和地位。但是建造黄金茶室的做法遭到当时茶道人士的反对,理由是黄金茶室不符合茶道所提倡的非完美美学,而且它还可能引起底层人民群众的愤怒,进而产生政治上的动乱。另一则关于日本茶道大师千利休的故事。鵙屋宗安负责茶事的时候,想在露地的院墙处安一个破旧的木格子,认为这样有“寂”的趣味。千利休则说,既然已经有了“寂”,却特意再安一个木格子,想想从远处的山寺把那旧木格子运来,还要花费人工运费。假如我们有“侘”之心,还不如再把自己的家屋弄得朴素些,装上简单的门,或者用松树板子拼接简单的家屋[7]239。千利休强调的侘寂,也是尽可能减少劳民伤财的行为,以简陋为好。“为了抵消他们的资助者力量和财富的这种炫耀显示,茶艺大师倡导茶室仿效简陋和质朴的山间小屋。具体来说,小屋的尺寸变小了,天花板的高度变低了,以防显摆昂贵的长挂轴,并且通过使用未抛光的木材、未上漆的墙壁或有时甚至是泥墙,这使得内部变得不那么完美。此外,低矮的洗脸盆和茶室的极小入口,这展示了一种表示社会平等主义的象征性姿态,迫使所有参与者降低自己的姿态,迫使战士抛弃他们的长剑(地位的象征)。茶室中没有空间中心,也消除了客人的社会等级。”[4]377
四、非完美美学在当代环境美学中的应用
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在建构过程中,是围绕两个基本问题展开的,即“欣赏什么”和“如何欣赏”,前者是“what”的问题,后者是“how”的问题[8]。关于“欣赏什么”这一问题,以1966年赫伯恩《当代美学与自然美的忽视》(Contemporary Aesthetics and the Neglect of Natural Beauty)的发表为标志,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突破分析美学的藩篱,将美学研究仅仅聚焦于艺术的做法拓展到自然上,自然美学得以复兴。在复兴的过程中,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将研究目光从自然事物拓展到自然环境,然后再拓展到人建环境,最终拓展到日常环境。由此,从“欣赏什么”这一角度来看,当代西方环境美学一直在致力于美学研究对象的拓展工作。其中重要代表就是卡尔森和保罗·齐夫(Paul Ziff)。卡尔森强调所有自然都具有肯定的审美价值:“未被人类染指的自然环境主要具有肯定性审美特性,比如,它是优雅的、精美的、强烈的、统一的或有序的;而不是乏味的、呆滞的、无趣的、凌乱的或无序的。简言之,所有原生自然在本质上、审美上是好的。对于自然世界适当的或正确的审美欣赏基本上是肯定的,各种否定的审美判断很少或没有位置。”[9]73同样,保罗·齐夫明确强调,“任何能被看到的东西,都是审美关注的合适对象”[10]29。
20世纪80年代初,齐藤百合子进入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场域的时候,看到了这种学术诉求,并将这种拓展自然审美对象范围的诉求概括为“革命性的变化”:“当人们开始欣赏自然中过去认为不具有审美价值的部分时,对于自然的审美观就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11]101。齐藤百合子从日本美学传统中吸取的非完美美学思想,恰好可以满足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对于扩大自然审美对象范围的诉求,因此齐藤百合子撰写了《非美自然的美学》(The Aesthetics of Unscenic Nature),将自然审美从优美自然拓展到非美自然,切实推进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对非美自然的重视。
非完美美学强调,对非完美事物的欣赏可以激发欣赏者的想象力。齐藤百合子引用了约瑟夫·艾迪生对想象力的论述来为自己证明。艾迪生将我们的审美体验描述为“想象的乐趣”,并将伟大的、不寻常的和美丽的事物作为这些乐趣的来源。他认为,不寻常的事物可以激发我们的想象,“正是想象赋予怪物魅力,甚至使用大自然的非完美取悦我们”[12]。艾迪生还抱怨道,英式花园的“整洁和优雅”对想象力来说“并不是那么有趣”。因为想象力凭借一种非遵循目的的方式而发生作用,让人们总是觉得新鲜,不会感到厌倦。此外,齐藤百合子还阐述了日本审美传统中倡导的非完美美学激发想象的情况。例如,日本茶道中运用的非完美的器具通常会激发我们的想象力去思考。非完美的事物之所以更容易激发人的想象力,是因为人们心中存在一种对事物完美状态的期待,而眼前所见事物处于非完美状态,于是欣赏者心中会产生一种对比和联想,激发欣赏者的好奇心。“人们可以质疑为什么这些关联不会出现在具有最佳条件的物体和现象上,例如盛开的樱花,未遮挡的月亮,以及没有损坏的具有完美形状的碗。从理论上讲,我们有可能想象它是如何形成的,如果它被遮挡或者它已经过了鼎盛时会是什么样的,它会产生什么样的可能的损害或老化等等。然而,可能是因为我们通常期望并想象物体和现象处于最佳状态,任何偏离都会让我们惊讶,刺激我们的想象力并引发好奇心。”[4]377非完美事物能够激发欣赏者的想象力,因而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值得欣赏。
非完美美学能够纠正人们的审美偏好,摆脱狭隘的视觉审美观,进而拓宽审美范围。齐藤百合子强调,我们对于优美自然景观的审美体验往往是贫乏的,她以日本民族学家柳田邦夫的研究为例,柳田邦夫从人类学角度出发,认为日本的风景欣赏传统从以下两个方面限制了人们的想象和体验。第一,这一传统只限于对静止事物和景观的视觉欣赏,而实际上自然景观除了色彩和形式之外,还包括各种味道和声音。第二,风景名胜区的欣赏是由文化精英所建立和引导的,这种审美传统有时会压抑人们真实的审美反应。它可能会使人们相信,有些景观是非常美的,因为它一再受到很多诗人和画家的赞扬,由此人们就去欣赏它,并相信只有那些被文学作品和视觉艺术作品称赞的风景才是值得欣赏的。然而,柳田邦夫指出,除了风景名胜之外,日本许多普通的自然景观也值得被欣赏,就像历史不只是由英雄、战争书写的,更重要的是由人民群众及其日常生活创造的,因而那些优美的风景犹如英雄的事迹,而普通的,甚至非优美的风景犹如人民的日常生活,既然史学上已经大量研究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了,那么美学上也应该研究普通的风景[13]。这种批评无疑有助于扭转人们自然欣赏的偏好,将目光也投注到非美自然上,进而扩大自然审美范围。考利科特也表达了类似的主张:“一种自发的自然美学必须将其自身从普遍的视觉偏好中解放出来,并且要包含所有的感觉形态,仅仅开启对于自然的刺激与享受的感官是不够的。一种完全的自然美学,像一种完全的艺术美学一样,常常以令人惊奇的方式塑造和指导感觉。在某种理论的语境中,有可能享受和欣赏音乐中的不和谐,或色彩的不协调,以及绘画的逼真形式的扭曲;同样地,在自然美学中,也有可能欣赏和享受某种字面上令人不悦的,或感觉上不讨人喜欢的环境体验”[14]。在齐藤百合子那里,一种健全的自然美学不仅应该包括优美自然美学,还应该包括非美自然美学。
齐藤百合子强调,只有提升审美主体的审美感知力和审美敏感性,人们才能够欣赏非完美的事物,并从中发现美。“非完美美学会将一种令人失望的体验转变为积极体验,例如对于一个模糊的月亮,或是一个破旧的卷轴。”[4]377具有非完美美学内涵的侘寂范畴,便有将消极审美体验转化为积极审美体验的特点,大西克礼指出“早已丧失了浓绿期的那种青翠、看似岩石的一截古木……面对诸如此类的衰颓现象,我们并非不会感到美的否定即‘丑’的状态,然而,由于我们特殊的精神构造,却每每能够在更深的层面上更高的意义上感受到另外一种美。而我们通常所说的‘寂’,实际上不外是一种能够感受这种特殊之美的精神态度。”[7]283这说明“侘寂”的审美理念对自然中衰亡的那一部分的审美价值也给予充分肯定。此外,齐藤百合子还引用荷兰景观设计师皮特·欧道夫(Piet Oudolf)的一句名言:“我认为发现真正的美是你生活中的必经之旅,尤其是在第一眼看上去并不美的事物中,发现美。”[12]齐藤百合子对日本非完美美学的阐释,强调了将消极审美体验转化为积极审美体验的能力。
不过,齐藤百合子在拓展自然审美对象范围上,持一种比较温和的立场,即主张自然审美欣赏的范围可以将非美自然也囊括进来,但是并非一切自然皆可欣赏,即自然欣赏是有下限的。齐藤百合子的这种温和的立场及其自然审美范围的下限,典型地体现在她对待肯定美学的态度上。齐藤百合子所提倡的“非美自然”无疑极大地拓展了自然审美范围,在一定程度上为肯定美学提供支持,由此卡尔森才在多处赞扬齐藤百合子对于肯定美学的贡献,将之视为肯定美学发展过程中一个重要人物。但是,齐藤百合子在《非美自然的美学》的最后一段,非常明确地强调自己是反对肯定美学的:“总而言之,我强烈反对自然全美的观点。”[11]109齐藤百合子反对肯定美学的依据是,大规模的自然灾害如飓风、地震、龙卷风、雪崩、海潮、火山喷发、洪水泛滥等是无法欣赏的,不具有审美价值。这一句话也道出了自然审美范围的下限,即大规模的自然灾害并不囊括在自然审美范围内。
齐藤百合子出于道德的考虑,认为自然灾害无法囊括进自然审美范围中。尽管有人可能主张,保持安全距离,就可以欣赏自然灾难了。比如,站在遥远的高处借助望远镜来欣赏自然灾难场景,或者通过短视频、现场直播来远程欣赏自然灾难。齐藤百合子则强调,大规模的自然灾难给人类带来极大的损失,甚至可能造成许多人死亡,面对这种场景,我们不可能也不应该产生任何审美愉悦的情感。“我认为虽然所有的自然现象都有它应有的位置,但是必须由人类来决定它们是否具有潜在的审美价值,而对于这些现象给人类造成的疼痛、苦难和困难的道德考虑否定了自然灾害具有潜在的审美价值。”[11]109所以,齐藤百合子得出结论:“只要我们讨论建立在人类的情感、能力及思考尤其是道德考虑的基础上的审美体验,我们就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自然不可能也不应该全部都具有审美欣赏价值。”[11]109罗伯特·埃利奥特(Robert Elliot)也表达了与齐藤百合子类似的主张:“我不想被认为是,主张自然的事物是好的,而非自然的事物则不是好的。自然的与非自然之间的区分,以一种比上面所说的更细致的方式与评价联系起来”[15]86。他详细阐释道:“在一种坦率的意义上讲,疾病和病害是自然的,但是确实不是好的。诸如火灾、飓风、火山爆发等自然现象会整个地改变景观,使它们变得更糟”[15]86-87。
道德考虑之所以成为齐藤百合子确定的审美范围的下限,是因为齐藤百合子这里所讲的道德是人类道德。在自然审美上,齐藤百合子反对人类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自然身上,但是她又看到人类无法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宿命:“我们当然必须拒绝这样一种态度,即人具有唯一重要的价值,而由于人的福利和任性,自然可被牺牲。但我相信,我们无法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态度,这种态度认为人类位于生态系统的顶峰位置,但是人类仍然属于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幸运的是,有洞见的人类中心主义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就是,如果不是为了自然本身而热爱大自然,人类就无法有效地利用自然。”[11]108在这种困境下,齐藤百合子选择了一种弱势的人类中心主义道德观,由此齐藤百合子既将非美自然纳入自然审美范围中,又主动为自然审美设置了下限,将自然灾害排除在自然审美范围外。
五、结语
20世纪80年代,齐藤百合子赴美国发展,顺利融入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对于拓展审美对象的诉求,这与齐藤百合子的美学观有关。齐藤百合子受到了日本等东方美学文化传统的影响。作为英美世界的美学学者,可能会有分析美学的局限性,即将审美对象局限于艺术等精美事物上,将审美对象拓展到艺术之外,需要一定的努力。但是对于东方美学而言则不是。对审美对象的拓展,将平凡非美事物纳入审美研究对象中,对于具有分析美学渊源的西方学者而言,需要经过艰难的自我突破。然而日本美学等东方美学在美学底蕴上,就对平凡的、非完美的甚至是丑的事物充满欣赏,比如东方美学自古就有对丑石的欣赏传统。因此,当代西方美学要突破以艺术为中心的美学,就需要一定的创新性。但是对于齐藤百合子来说,她是带着东方美学“前视域”进入国际美学界的。对于齐藤百合子所具有的东方美学这一“前视域”而言,美学本身就不是以“艺术”“美的艺术”为研究对象这种狭隘的观点,东方美学本身就关注非完美的事物,关注艺术之外的事物,这就为齐藤百合子顺利融入当代西方美学界提供了思想基础。也就是说,齐藤百合子不需要带着革新的精神,就可以自然地参与并融入当代西方美学对于拓展审美对象的诉求,成功将自然审美范围从优美自然拓展到非美自然领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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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徐晓蕾,博士,山东建筑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生态环境美学、植物景观规划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