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未来
2024-10-29金爱烂
他们都是在世界上驾驭唯一语言的“最后的话者”。他们大多独自生活。他们知道,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被抛弃在响亮的母语中心,宇宙的中心。这里的人们一遍遍抚摸“独自”这个词语,直到它消磨殆尽。
这里是限制与外界接触的特别区域。这里是以规模巨大和景观秀丽著称的纪念馆,正式名称是“少数语言博物馆”,宗旨是保存和研究世界上即将消失的语言。博物馆建在陌生的地方,这里是一片原野,贫瘠的红土地望不到尽头。
目前有一千多名话者住在这里,守着一千多种语言。一间展览室代表一种语言,大部分是一个人,极少数是两人以上的展览室。
政府为这里的“少数语言博物馆”投入了大量金钱。本来预计可以通过旅游收入弥补这部分费用和负债,可是这么远的地方,又不是火箭或恐龙化石,只是即将消失的语言,长途跋涉赶来的人并不多。如果这里是动物园或火箭展览馆,哪怕是寄生虫博物馆,情况也会有所不同。博物馆在慢性赤字中逐渐凋零。现在几乎没人来。就算有,一天最多也就几十人。为了这几十个人,需要一千多人在这里工作,尽管只是坐在似是而非的展览室里茫然地等待游客的到来。
看守展览室的人们每天的日程都差不多。他们呆坐在展览室的角落里,看到游客进来就站起身,端正姿势,说几句话,主要是“您好”“我叫某某某”“爸爸给我取的名字”之类简单的寒暄语。每间展览室的重复性语句多少有些不同,有的话者会给游客来个虚假的下马威:“要想通过这个地方,您必须用我们祖先的语言说话。”游客们的耳朵里插着小型器械,把他们的话接收为世界通用语,然后跟随导游的指引,形式化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偶尔提几个冒昧而愚蠢的问题,然后就离开了。少数游客会从耳朵里摘掉那个小小的仪器,专心致志地“参观”。有的游客伸出一只手,以他们为背景拍照,在照片上露出自己的脸。
住在这里的人们有着和语言同样丰富的故事。有位老妇不识字,却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几万年前的叙事诗,仿佛是在用心地逐一摸索刻在心底的盲文。她生来就背负着即将消失的命运,正如只FNkblD9MQg4CEdBFp/IoPzmdJiLrWQGE0BSMljCmsfo=因为“美丽”而成为收集目标的阿拉伯羚羊的角。
今天在这里,又有一种古老的语言谎言般消失了。这样的事每半个月都会发生一次,现在没有人感到吃惊了。
小时候擅长跑步、老年患喉头癌的患者,曾经是个勇敢的青年,逃出过园区。他十五岁来到这里。一个夏夜,喝完外地人给的酒之后睡着了,醒来就到了这里。开始的几天,他抓住过路人试图解释自己的处境,然而没有人听他诉苦,因为没有人理解他的语言。激愤、抵抗、哀求、意志消沉,反复几次之后,他渐渐地和其他人一样封闭在浓重的沉默里。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展览室里,从早到晚一声不吭。有一天,他的心境似乎发生了变化,看到游客进来立刻起身,用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快活语气说:“你们好!”“很高兴见到你们,今天天气真好!”
在园区里迎来三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他的逃跑计划进行得顺畅而自然。在假竹林里换好衣服,混入旅行团的队伍,悠然自得地从出口离开。时隔二十多年再次来到外面的世界,风的触感和夕阳的质感令他感到空虚。他凭借自己的双腿和耳濡目染学到的几句世界通用语寻找故乡,看着星星辨别方向,跑跑走走,走走跑跑,终于拖着血淋淋的脚到达故乡的时候;经过峡谷,越过山脊,穿过茂盛的灌木丛,终于到达村口的时候,他看到的是连只鸟都没有的茫茫荒野,尘土飞扬。不知什么原因,很多树木只剩了树桩,像围棋子似的无尽排列于这片不毛之地。
园区管理员用不夹杂任何感情的公务式表情望着衣衫褴褛归来的男人。这种事大概不是第一次了,管理员熟练地履行了程序。男人用加了消毒剂的水洗澡,服用医生开的药,然后回到宿舍。高烧多日胡言乱语。他的喉咙就是从那时出现了异常,像出了故障的收音机,每天吱嘎作响。现在这台收音机因电源耗尽而关掉了,他的身体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里的人们除了中耳炎、关节炎和白内障之外,还患有心理疾病。从前不会产生任何感情波动的普通而简单的词汇也会让他们颤颤巍巍。有人用自己国家的语言随口说句“油桃”就泪流满面,有人说完“棕榈树”后感觉撕心裂肺。
对九十二岁的话者来说,母语是呼吸,是思想,是瘟神,并不会因为突然“想要不说”而轻易抹除或者放弃。不说话孤独,说话更孤独,这样的日子一天天继续。他把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怀念语言。不是一个人的语言,而是两个人说,三个人说就更好了,五个人更好。吵吵嚷嚷的废话,诱惑,欺骗,发怒,安慰,责怪,辩解,控诉的话语。就因为这个朴素的愿望,他经常承受撕心裂肺的感觉。到死也忘不了那些表现声音、品尝味道、分辨颜色、代指感情的丰富词汇。
他在迎来生命的终结前,朝着虚空吐出急促的呼吸,仿佛还有最后的话必须要说。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话。唯一的说话者和倾听者就是他自己。他不停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像台调错频道的收音机。他期待身旁有人听懂自己的话,年龄、性别、职业和性格都无所谓,哪怕对方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也没关系。拥有黑色皮肤和优雅睫毛的老人期待有人侧耳听他说话,和他目光对视,用“很久未曾和别人分享”“平凡而亲切得令人流泪”的母语做出回应。哪怕是“嗯”和“是啊”这种非常简单的话,哪怕仅仅是这两句话也好。
(来源:《外面是夏天》,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8月版)
【阅读导引】这是一个关于语言消失的故事。小说中,金爱烂构想了一个类似于民俗村或者博物馆那样的超级聚会,通过语言的生成和毁灭思考一个问题:语言的未来去往何方?只有中央语的世界,会是个怎样的世界呢?
【文本聚焦】文中细致描述了“青年”的多重心理感受,试举例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