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学科视域中的历史动物研究综述
2024-10-25李冀
[摘 要]进入21世纪以来,史学界对环境变迁研究的意识越来越强,而历史动物又是环境变迁诸要素中的重要部分,理应受到关注。2005年,历史地理学者侯甬坚教授组织创建了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历史动物研究小组”。该小组由多名具有不同学科背景的青年学者及博士、硕士研究生组成,一方面从历史自然地理视角探讨历史时期动物的地理分布及其空间变迁等问题,另一方面从环境史学视角探讨历史时期人与动物的互动关系及其社会效应与环境效应。研究者选取历史时期特定动物类群和特定区域的兽类以及某些区域的渔业资源进行研究,取得了一些新的进展和较可观的学术成果,培养了若干从事历史动物相关研究的“新生代”学者,从而为探索历史动物研究的方法和路径提供了一些启发和镜鉴。
[关键词]历史动物;历史地理学;环境史学
21世纪,环境史研究趋势日益显著,剑桥大学伊懋可(Mark Elvin)教授对环境史“透过历史时间来研究特定的人类系统与其他自然系统间的界面”的定义,《积渐所至:中国环境史论文集》中英文本的广为流传,都提示学者们在历史地理学方法之外,还有一条环境史研究路径。2000年,在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的申报中,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后改称“研究院”,其前身是陕西师范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获批成立。在当时,许多历史地理学者都有强烈的研究环境变迁的意识和想法,该中心最初上报的基地名称就用了“西北环境变迁”这一表述,后来经过校内外专家的建议,改成了内涵更合理一些的“西北历史环境”。
也正是这个时候,侯甬坚教授由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调入该中心,并继续招收和培养历史地理学专业的研究生。侯甬坚教授是继文焕然、何业恒之后关注动物问题较多的历史地理学者,他在硕士、博士研究生培养方案中拟出了“历史环境变迁与重建”这一研究方向,但在具体的选题中却不赞同如此大而化之。他认为,环境变迁诸多要素一起研究的做法容易造成时间和精力的分散,从而导致难以展开精到的研究,也难以保证研究生的培养质量。2001年入学的硕士研究生曹志红经过3年的努力,在毕业前完成了题为《唐宋时期黄土高原地区的兽类资源》的学位论文,她在此基础上修改的论文《唐宋时期黄土高原的兽类与生态环境初步探讨》于2004年10月在《历史地理》第20辑发表,这给当时该中心师生带来了不小的鼓舞。可以说,曹志红硕士学位论文的修改发表,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侯甬坚教授继续组织新生们开展历史动物研究的想法。
2005年,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历史动物研究小组”以陕西师范大学国家重点学科——历史地理学为依托正式成立。该小组以历史上的野生动物为研究对象,主要复原历史时期多种兽类动物的地理分布、数量变化及生存状态,并结合环境史学的视角,梳理人类对动物的认知过程、利用情况,探讨人与动物的关系演变史,部分揭示了中国历史上动物与人、动物与历史、动物与社会的关系,最终探讨了历史时期人类与环境的关系,从而有助于增进从古动物(地质+03kGDx+U56/Zv3TC+Y0Tq4s2myxlt52tU0OZGbdnD8=时期)到现代动物之间某些历史动物的研究。迄今为止,该小组选取历史时期的老虎(tiger)、狮子(lion)、熊(bear)、大熊猫(panda)、亚洲象(Asia elephant)、犀牛(rhinoceros)、鹿(deer)、海东青(Falcon)、狼(wolf)、羚牛(takin)、牦牛(yak)等11个特定动物类群,1个特定区域(黄土高原, Loess Plateau)的兽类以及某些区域的渔业资源进行研究,取得了可观的学术成果,培养了若干从事历史动物相关研究的“新生代”学者。
2021年,吴杰华、曹志红的《中国历史动物研究的反思与重构》一文在回顾相关学术史时认为,“环境史近二十年在中国迅速兴起,主要关注历史上人与自然的互动,让自然进入历史,人类回归自然。而动物属于自然的一部分,历史上人与动物的关系自然也就进入环境史研究的范畴”。①从学理上来讲,这种趋势是自然而然的。同时,对于少数缺乏历史学或地理学背景的研究生来说,由于开辟了“新的赛道”,他们得以在历史动物研究的方向上一起学习研究并互相鼓励、协同共进。下文主要依据该小组成员研究对象的不同进行大致梳理,简要回顾和总结小组自成立以来取得的代表性研究成果。
一、历史时期野象分布变迁及种属问题的研究
大量考古证据及古文献记录显示,现生存于热带地区的大象在先秦时期曾广泛分布于中国北方黄河流域,这是历史自然地理及环境史上引人注目的现象。如何科学解释这一现象,学界争论已久。许多学者把气候变冷作为大象从北到南分布范围缩减的主要原因,或反过来把大象分布范围的北界当作气候变化的生物指示标志,而忽略了其中的人类因素。也有人怀疑这些大象其实是家养动物或者远方贡品,而非野生动物。“历史动物研究小组”对这些流行已久的成说提出质疑,认为气候变冷并不构成上古时期的野象后来从黄河流域消失的主要原因。
侯甬坚、张洁在《人类社会需求导致动物减少和灭绝:以象为例》①一文中探讨了历史上中国境内亚洲象数量减少和在原有地域灭绝的原因,比较了学界存在的气候变冷的影响、人类活动的影响、多种因素所致三种观点。该文根据野象自身的特点和弱点,通过社会对野象产品的普遍需求、官府的提倡和获益、对野象的捕猎杀戮方式诸方面的考察,认为气候因素难以解释历史上野象的减少和灭绝,其主要原因在于人为了逐利和满足社会需求的杀戮行为。该文还指出,亚洲象被人杀戮的历史命运不仅影响到该物种及其多样性的正常演化,而且导致它成为新的濒危物种。文中特别强调应尽量减少“人类”“人”之类广义、抽象概念的使用,而应对具体行为的实施者使用有限定意义的词语,如捕象人、猎取人、屠宰者、贸易者等,以区别角色及其连带责任,此种做法尤其值得同类研究借鉴。
长期以来,学界将先秦时期生存在中国北方的野象默认为现生亚洲象种,且针对其环境指示意义有过不少讨论。但李冀、侯甬坚在《先秦时期中国北方野象种类探讨》②一文中指出,从动物分类学视角来看,这些野象究竟是何种类尚存疑点。考虑到亚洲象有限的环境适应能力,尤其是它们对于低温的极端敏感,将这种判断当作唯一的可能性并不合理。作者提出,古代中国北方有无野生亚洲象生存尚属可疑,当时华北地区的野生长鼻类种群亦可能属于某种古菱齿象类。
2012年李冀、侯甬坚、李永项、张洁发表的英文论文《最后的古菱齿象?3000年前的华北野象种类猜想》(“The latest straight-tusked elephants(Palaeoloxodon)?‘Wild Elephants ’Lived 3,000 Years Ago in North China”)③可以看作是《先秦时期中国北方野象种类探讨》一文的续作。作者以相关象臼齿遗存的特征以及商周青铜器上大象造型的动物形态学特征为主要依据,指出当时出现在华北地区的野生大象因其形态与亚洲象存在较大差异,而有可能更加接近古菱齿象。
岭南地区曾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十分重要的野生亚洲象分布区,亦是中国大陆除云南之外野象最后灭绝的区域,而如此低纬度地区野象的灭绝原因显然很难以气候变冷来加以解释。聂传平在《唐宋时期岭南地区野象分布与变迁探析》④一文中认为,唐宋是岭南地区野象分布变迁最为剧烈的时期之一,由唐代岭南各区域相对普遍的分布,至宋代先后从岭南东区的珠江三角洲、东江流域、韩江流域不可逆转地走向灭绝。而在岭南西区,野象分布也出现了由东向西的退缩过程。野象分布在岭南不同区域渐次退缩的过程与岭南地区大规模农业开发进程是一致的,说明人为因素是当地野象灭绝的主导因素。
聂传平、张洁的《中国境内亚洲象分布变迁研究中的史料特点与解读——兼与赵志强博士商榷》①一文,主要是为了回应太原师范学院赵志强博士在《秦汉以来中国亚洲象的分布与变迁》②一文中提出的颠覆性观点。后者认为,除云南省外,“秦汉以来,我国野生亚洲象主要分布在南岭以南的广东、广西两省和福建省的东南角”,进而大致将南岭定为亚洲象的分布北界,且认为中国的亚洲象与境外种群是季节性往来迁徙的,“其于夏季从东南亚的一些国家和地区来到我国,而在冬季来临之前,又迁回原处,但也并不排除在温暖的冬季野象会留居我国”。这一观点的实质是否定历史时期岭南以北亚洲象的原生分布,我们可将其称为“岭南以北无象说”。若这一观点成立,那么此前学界所讨论的“大象的退却”——亚洲象在中国境内自北向南的渐次退缩过程,将成为一个伪命题。聂传平、张洁认为,古代史料中关于亚洲象的记载内容真伪混杂,在解读此类史料时,依据史料特点进行多角度的考辨是必要的,如果概因史料的虚妄性而否定其合理成分则难免矫枉过正。他们结合涉及亚洲象之史料的时代背景与特点,通过对相关史料的考辨与解读,认为赵志强所提出的秦汉以来中国野生亚洲象的分布区域大致在南岭以南,以及亚洲象在岭南与东南亚之间季节性往来迁徙的观点并不能成立。他们认为秦汉至唐末宋初,亚洲象在长江流域一直有分布,只是其种群数量与分布区域均呈减缩趋势,而长江流域与岭南地区的亚洲象均为土产,并非由境外季节性迁徙而来。
二、象牙制品及其贸易的研究
从古至今,获取象牙是人类猎杀大象最主要的动机,如果说影响历史时期大象种群变迁的主要因素真是人类活动的话,那么象牙制品及其贸易当然是不可忽视的一项研究内容。
小组成员中张洁重点关注这一问题,她在《论中国古代的象牙制品及其文化功能》③一文中指出,象牙饰品是中国古代社会生活中一种独特的动物制品原料,深受上层社会的推崇。作为一种奢侈品,它不仅是炫耀财富的手段,也是身份权利的象征。从先秦时期至清代,象牙的使用在不同时期呈现出各自特点,其总的趋势是:象牙制品的等级性弱化,世俗化显现,且日渐稀有。到元明清时期,象牙制品的等级化已趋于模糊,象牙工艺迅速发展,匠人们不仅继承了传统技艺,还创造了具有时代特色的精品。她在《宋代象牙贸易及流通过程研究》④一文中又指出,由于宋代商品经济的发展、对外贸易的繁荣,象牙逐渐成为商品贸易中的大宗。作者认为,宋代象牙制品突破了前代上层社会独享、甚少流通于市场的窠臼。随着象牙贸易的繁荣兴盛,其流通途径和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使臣和蕃商大量参与其中;管理机构、征税方式及税率在流通过程中逐渐体系化。政府的介入和管理成为宋代象牙贸易流通过程中最重要的特点。
张洁在《宋代瑳象雕牙业及其市场消费状况探究》①一文中还指出,宋代是中国象牙雕刻业发展的转折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官营作坊在超经济体制下规模不断扩大,其中雇佣工匠的比重逐渐增加,同时私营作坊也获得较大发展空间,其原料及产品市场也不再局限于官方控制的场所与行市。科技的发展使从业者的工艺技法在继承前代的基础上有所创新,首创了象牙“镂空透雕”法。伴随着城市商业的繁荣,富民阶层开始崛起,成为除皇室贵族及官僚之外另一个重要的象牙雕刻品消费群体。
三、中国虎历史变迁的研究
虎是亚洲特有物种之一,它位于食物链的顶端,历史时期也曾是亚洲的优势物种之一,其分布广泛、数量丰富,在物质和精神层面都与人类社会密切相关。然而,近代以来,因虎与人类社会的广泛联系和接触,在人类活动的影响下,其栖息地丧失、分布隔离,逐渐濒临灭绝。若能抢在中国虎尚未完全灭绝之前,以专题研究的形式对中国境内虎的历史进行梳理,关注其不同时空条件下的生存状态(含生活史、地理分布、数量规模及其人文影响因素),将具有较大的科学价值与现实意义。
小组成员曹志红主要进行该项研究工作,他和王晓霞在《明清陕南移民开发状态下的人虎冲突》②一文中通过耙梳55部陕南地志文献(包括一统志、总志和方志),2本碑石集录和4种相关丛书、文集,共搜集到83条有关老虎的记载。尽管资料数量非常有限,但仍然可以看出明代至清代虎的分布范围呈明显缩小的趋势。作者指出,明清时期随着移民的涌入,土地垦殖幅度剧增、开发活动在更大空间范围展开、人虎冲突随之加剧、政府性打虎活动的展开可能是导致虎资源阶段性萎缩的主因。
曹志红在《历史上新疆虎的调查确认与研究》③一文中指出,新疆虎是已灭绝的虎亚种之一。中国古代岩画及文献中不乏关于新疆地区存在老虎的记载,西方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斯文·赫定等亦在新疆目击过老虎的活动,这说明其灭绝时间是在人类历史时期,而非人类文明出现之前的地质时期。1979年2月,在印度新德里召开的保护老虎国际讨论会(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Tiger)上宣布新疆虎的灭绝年份是1916年,但并未得到中国学界的认同。作者认为,新疆虎基本的空间分布规律是天山以南多于天山以北;新疆虎至少到清代光绪前期尚多见,且其数量较为可观,大约从1899—1916年期间开始锐减,一度甚至趋于消失,但1916年灭绝的说法并不能成立。他还指出,人类活动叠加的自然环境演化造成新疆虎栖息地的恶化和消失,这一结果令人惋惜,后人应该从中汲取保护自然环境的经验和教训。
曹志红在《湖南华南虎的历史分布变迁与人虎关系勾勒》④一文中指出,湖南是历史上华南虎分布的核心地区之一,然而当前华南虎的生存状况却不容乐观。该文采用列表统计的方法,以明清时期虎患记录的虎数量横向推算,明清时期湖南的虎至少有600只左右;纵向回溯推算并顺延,则自商周至民国时期湖南全境虎的数量在某一时间断面上都至少保持在数百只之多。研究显示,在20 世纪50—70 年代,由于南方人口稠密、经济开发、农垦活动频繁、森林砍伐量大、国家对华南虎的保护措施出台较晚等原因,华南虎分布区急剧缩小,种群数量下降很快,最终导致物种走向濒危的处境。
在《人类活动影响下福建华南虎种群的历史分布》①一文中,曹志红指出,福建省有史以来就是中国境内华南虎亚种数量最多、活动最频繁的主要地区之一,也是现在华南虎最有可能的生存地区之一。纵贯上杭县、龙岩市和连城县三地的梅花山自然保护区至今仍被称为“华南虎的故乡”和“最理想的栖息地”。该文运用考古和历史文献资料,采用历史文献考证法、统计法、表格法、GIS 制图法进行研究,探讨了福建地区自古以来在人类活动轨迹映射下的华南虎地理分布情况。作者指出,根据历史时期虎记录的分布特点可知,在人类活动轨迹之内,看得见的华南虎分布已遍及当前福建省全境,种群颇为繁盛;而近现代以来由于长期的滥捕滥猎,以及新中国成立后“除害兽”运动将老虎作为消灭对象等原因,导致该物种濒危。
《福建地区人虎关系演变及社会应对》②一文可以算作《人类活动影响下福建华南虎种群的历史分布》的姐妹篇。该文由人虎关系的个案切入,借助环境史的视角探索历史时期人与动物的关系演变问题。作者指出,历史上的人虎冲突问题并不只是老虎威胁人的生命安全,从某些角度上说,它是一种由于人类摧毁了山地的自然生态而极大加剧的问题,从而使人类自身陷入生命安全问题的漩涡。今日主流价值观所倡导的“人类对生命的尊重,与动物为友,保护动物”的理念,则有待更多的实际行动去践行。
曹志红在《虎种中国起源说的学术史述略》③一文中通过对国内外动物化石研究和遗传学研究,以及对相关学术史进行综合梳理,认为虎这一物种200万年前起源于中国河南渑池,其证据为古中华虎(Panthera tigris palaeosinensis)的头骨、下牙床和第一颈椎化石。虎起源后即向周边扩散,其中北印度支那及中国南部部分地区即北印支虎分布区为现代虎辐射中心,但其分布仅限于亚洲。该文探讨的是一个进化生物学方面的问题,展现出作者宽广的学术视野。
在《隐藏的“档案”:中国历史上的虎产品贸易》④一文中,曹志红、叶松从历史事实出发系统梳理了虎产品贸易史,但并未局限在复原贸易细节的研究。文章更重要的目的是提醒当今社会的人们,要遵守国家保护环境(包括濒危珍稀动物)的各项法规法令,善待野生动物,以弥补前人在历史时期为逐利而过度杀戮大量动物的行为过失。此文亦是一篇充满了反思精神和人文关怀的佳作。
曹志红、丁曼旎、赵彦风的《虎产品中医药用史的阶段特征——基于〈中华医典〉数据库的分析》⑤一文,通过检索《中华医典》收录的1156部中国历代医书中的虎产品药用记录,对2996条虎产品药用信息和2884首虎产品药用方剂进行分析,复原了历史时期虎产品的药用情况,将动物史与医药史的研究结合起来,颇有新意。该文总结到,虎产品药用方剂的历史变化与历史时期中医药学发展的进程相一致。虎方或始载于东汉,或至迟于东晋已有记录,其数量经两晋南北朝至唐快速增长,到宋代达到第一个记录高峰;金元时期方剂数量骤降,明代又转而达到第二个高峰,也是历史时期虎药用方剂最多的时段;清代稍有下降但依然高于宋代的水平,民国时期虎方数量降至近乎与唐代持平。经过新中国初期确证效用的虎方专利化阶段,1993年虎产品药用全面终结。方剂的数量变化表明传统中医药学中虎产品药用知识的不断推进,以及医方历经辗转不断传播流变的过程。总体而言,虎产品的药用水平日益精深,且经历持续的传承与发展。
四、野狼的变迁研究
野狼是一种特别狡黠和凶猛的动物,温震军、赵景波撰写的《“丁戊奇荒”背景下的陕晋地区狼群大聚集与社会影响》①一文,是从环境史视角研究狼群异常活动的最新成果。狼属于犬科动物,是食肉目中的中小型猛兽,在历史时期与人类频繁“交锋”。狼的栖息范围广、适应性强,凡山地、林区、草原、荒漠、半荒漠以至冻原均可生存。多数学者认为野生的狼大体是草原型动物,正常情况下并不喜欢主动与人类为敌。狼群异常活动是指狼群在生存环境受到破坏或食物短缺时进入人类家园,对人和家禽、家畜等造成危害行为(狼群在野外猎食过路人也属于狼群异常活动)。该文集中研究了光绪三年至七年(1877—1881年)陕晋等地出现的大规模狼群聚集与异常活动现象,指出这种聚集与异常活动具有正反两面的环境效应:一方面,旱灾期间狼群吃掉了众多因灾丧生的人和动物的尸体,减缓了瘟疫流行,加快了生态恢复的速度;另一方面,狼在食物短缺的情况下频繁攻击人类及牲畜,给人们的生命、生活和生产确实造成严重危害。作者提示人们需正视狼群所扮演的生态角色的复杂性。
张博的《20世纪50~60年代内蒙古“打狼保畜”运动与新畜牧生产建设》②一文是他在动物研究方面的一篇力作。该文认为草原狼作为牧区家畜环境中的重要生物,在内蒙古畜牧生产中有极大影响。传统游牧生产模式下民众对于家畜生物环境的干预较弱,因而狼害长期成为牧区畜牧生产的巨大威胁。新中国成立后,内蒙古地区通过政府统筹计划与指导、广泛发动群众、总结推广地方知识等途径,进行大规模、集体化、常规化的“打狼保畜”运动,使该地区的狼害问题基本得到解决,促进了牧业生产发展。作者认为,打狼保畜运动不仅是针对狼害的经济建设行为,还有着深刻的政治影响和生态影响。打狼运动的背后反映了社会主义畜牧生产模式的建立,以及在此之下政府对于家畜生物环境管理的增强。作者认为,对于“打狼保畜”运动,我们需要结合特定时代背景肯定其贡献,但也需对其中的一些问题进行反思。
五、辽、金时期海东青的研究
海东青是猎鹰中的珍品,其体态神俊矫健,在辽金时期一度成为皇家狩猎的专用猎禽,历史文献中也多有关于海东青的记载和传闻。在辽金皇帝的“春水”行猎中,海东青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纵放海东青捕天鹅,获鹅后举行“头鹅宴”是帝王们极为热衷的娱乐活动。因海东青在皇家狩猎中的重要地位,它也成为东北地区某些民族捕捉、驯养的对象,并且与辽金时期的政治、经济、民族关系、社会风俗、自然环境等产生密切关系。
小组成员聂传平重点从事该项研究。他的《海东青与辽灭金兴——以“鹰路斗争”为中心的考察》①一文指出,12世纪初女真勃然而兴,对契丹族建立的辽王朝发动了一轮轮迅猛冲击,貌似强大的辽王朝倏然崩塌。在女真兴起及其反辽灭辽的斗争中,猎鹰海东青扮演了一个不可忽视的角色。女真作为一个曾役属于辽朝而相对弱小的民族,因何能够聚集足够的力量挑战辽朝的霸权,并在短时间内取而代之,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该研究指出,辽朝在向五国部及生女真诸部征索海东青的过程中形成了一条具有战略意义的交通路线——“鹰路”,各方势力围绕鹰路控制权展开了错综复杂的斗争,并为生女真完颜部崛起及其整合生女真诸部势力提供了重要契机,这一史实值得学界加以关注。
聂传平在《海东青在唐至清代社会变迁中的功用和影响》②一文中认为,自唐代以降,海东青充当了不同政权(民族)间政治交往的重要媒介物。海东青在辽朝与女真的控制与反控制斗争中发挥了微妙作用,成为女真反辽、灭辽的助推剂。海东青因其体态俊捷、捕猎技巧高超,受到唐至清代皇帝的珍视,逐渐成为皇家狩猎中不可或缺的御用猎鹰,纵放海东青成为身份与权力的象征。为了捕捉和利用海东青,古代东北地区的族群掌握了较为专业的猎捕技术和驯养方法,但也不可避免地对海东青种群的延续造成不利影响。
关于海东青之“海东”一词究竟为何义,学界向来众说纷纭,未有定论。在《“海东青”之“海东”辨疑》③一文中,聂传平提出,“海东青”一词最初应该是由《辽史》中记载的“海东青鹘”一词简化而来,其本义为“来自海东盛国——渤海国进贡的青色的鹘”。而《辽史》中所载“海东青鹘”一词又极可能引自某种唐末史籍。由此推知,此处“海东”并非指“大海以东”,亦非指“宋代高丽”,而应是指唐代的“海东盛国——渤海国”。该文被2020年第12期《新华文摘》全文转载,引起广泛关注。
六、历史动物地理与环境史理论方面的研究
在历史动物地理的研究领域,各种案例研究不可谓不充分,但理论总结尚显薄弱。小组成员张博对理论问题较为敏感,其探讨也较为系统深入,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该研究领域的空白。
张博在《历史动物地理研究的他山之石——〈历史动物地理〉评述》①一文中探讨了国外历史动物地理领域的最新著作——2018 年由莎朗·威尔科克斯(Sharon Wilcox)和斯蒂芬妮·卢瑟福(Stephanie Rutherford)主编的《历史动物地理》(Historical Animal Geographies)一书的内容和价值,认为该书集中体现了西方历史动物地理研究的视角、方法、理论等方面的特点与发展趋势,对于中国历史动物地理研究具有一定的启发和借鉴意义。
在《从近20年〈历史地理学杂志〉的相关文章看西方历史动物地理研究的新动向与启示》②一文中,张博指出,东西方历史学、地理学的不同特点及其发展方向,使双方历史动物地理的研究也有所不同。通过分析 2000—2018 年英国《历史地理学杂志》(Journal of Historical Geography)所刊历史动物地理相关文章,可以发现近年来西方历史动物地理主要有议题与方法的多样化、关注与人类密切接触的常见动物、关注中小尺度具体空间下的动物这三个研究动向。作者认为,相关研究成果不仅填补了历史研究中的一些空白,更对一些历史问题提出了新解,在推动史学研究的同时也进一步突破了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这些研究的优点值得中国历史动物地理研究在坚持自身优势的基础上加以借鉴。
张博还在《近20年来西方环境史视域下动物研究的发展动向》③一文中指出,环境史视域下的动物研究以动物为历史发展的主角,将人与动物的互动置于紧密联系、动态发展的生态网络中进行考察,揭示了动物在人类历史中的重要作用,使人们以新的视角全面认识人类社会的发展,并深刻体会到人类与动物是休戚相关的生命共同体。通过对近 20 年《环境史》杂志所刊相关文章以及部分西方环境史著作的梳理分析,可以发现西方环境史视域下的动物研究在时空范围上不断扩展,研究对象日益多元化和细化,研究方法和路径则注重多学科交叉、自然与社会的结合以及动态分析,研究议题也有所拓展和加深,且与现实问题紧密联系。他认为,虽然西方环境史视域下的动物研究仍存在诸多问题,但它在一定程度上仍值得中国相关领域学者辩证地分析和借鉴。
结 语
“历史动物研究小组”完成的其他以历史动物为研究对象的硕士学位论文,先后有孙欣的《历史时期川渝地区大熊猫的分布及其变迁》、陈海龙的《台湾岛西部平埔地区野生鹿类资源分布变迁研究》、黄家芳的《中国犀演变简史》、康蕾的《环境史视角下的西域贡狮研究》、滕馗的《中国历史时期人们对熊类的认识和利用》等等,均由侯甬坚教授指导。这些研究成果在侯甬坚、曹志红、张洁、李冀编著的《中国环境史研究》第3辑《历史动物研究》上有过介绍和摘录。④值得注意的是,2009年夏季侯甬坚教授和曹志红、康蕾曾前往哥本哈根参加了世界第一届环境史大会,他们在海报论文环节和分会场报告中向国际学界介绍了中国的历史动物研究简史以及该团队的研究成果,引起学界部分学者的关注。2021年3月,刘静完成了博士后出站工作报告(侯甬坚教授为合作导师),又为历史动物研究小组提供了一份有关中国西部高原鱼类资源演变的详实报告。①
历史动物的研究具有非常明显的教育意义。侯甬坚、张洁在《人类社会需求导致动物减少和灭绝:以象为例》里曾论述道:“人类文明的演进是以部分生物的减少或灭绝为代价的。限于过去的时代条件和经常性的人象冲突,这原本是无可奈何的。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身处现今社会生活中的人们,在服从和遵守国家保护环境的各项法规法令(包括濒危珍稀动物的保护)时,善待野生动物,以弥补前人在历史时期为逐利而过度杀戮大量动物的过错行为,是我们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可以依据、坚持和重复的一种理由。”②今人当替前人悔过这一点,至今仍然是所有地球人增强自审自省,着力做好爱护自然环境的各种事务所不可缺少的内在动力。
任何有意义的学术研究都需要坚持不懈,历史动物的研究也是这样。近几年来,文焕然等著《中国历史时期植物与动物变迁研究》③已多次印刷出版,《中国珍稀野生动物分布变迁》系列④、《中华大典·生物学典·动物分典》1—4册⑤、《中国古代动物名称考》⑥、《中国古代动物学研究》⑦等基础性工作也以出版物形式问世,国内外关于动物历史的研究也是议题广泛、佳作频出、令人振奋,引起国人的关心关注。中国境内大量过去动物实物证据和文献记录的存在,为研究者作出更多更高质量的工作和成绩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历史动物研究的未来值得我们翘首以待。
责任编辑:王俊暐
特邀编辑:吴杰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