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甬坚教授对“环境破坏论”的反思及其学术意义
2024-10-25张莉杨一章杜娟
[摘 要]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对中国历史上以农业为主线的开发方式及其过程的评价多偏向负面,侯甬坚教授将其概括为“环境破坏论”,并对此观点展开了学术评议。侯甬坚教授对“环境破坏论”的反思及其提出“人类家园营造”的研究旨趣,是关于中国环境史研究的深刻思考,体现了跨学科知识体系和研究视角的创新与推进。他从人民的生存权和发展权出发,重新反思农业开发与环境之间关系的历史认识和评价标准。他提出要立足于中国农业文明的历史实践,精准把握人与自然关系史中“优化”的事例,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环境史认识和阐释的话语体系,在学术实践中不断深化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体现其学术研究对至真、至善、至美的追求。
[关键词]侯甬坚;环境破坏论;环境史;人民性;话语体系
地理环境与历史发展的关系,历来受到中西方学者的普遍关注。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①此话既有对人类社会发展的自然基础的关注,又着重于理解历史进程中由于人的活动而引发的自然基础的变化。20世纪70年代以前,国内外学术界的相关研究更多的是着重分析地理环境为人类历史发展提供的基础,以及中长时间尺度上地理环境格局对区域社会经济的影响。②但是,随着工业发展带来空气污染、土地荒漠化等问题越来越严重,人类活动对地理环境的影响越来越受到重视,环境保护运动在世界各国蓬勃发展。①在现实环境问题及其引发的学术思潮背景下,学者们展开了对中国历史时期环境变化过程的研究,产出了大量的研究论著,逐渐形成“农业开发”与“环境破坏”之间关系的论述,②此种历史认识在近年来的学术论著中依然常见。
在史学研究中,历史认识的真理性具有相对性,需要在史料、科学认识总体及社会实践三个层面接受检验。③自觉反省以往的史学工作,对其进行总结和反思,从而以更广阔的视野和更高的要求来审视和推动史学研究,这是历史学家的社会责任。④2013年,侯甬坚教授在《历史研究》上发表《“环境破坏论”的生态史评议》一文,⑤可以说是对此前30余年中国历史农业开发与环境变化研究的全面检视,是对农业开发引起“环境破坏”的历史认识论的深刻批评,为未来研究认识的推进贡献了独识卓见。该文发表距今已有10年,引起不少环境史学者的关注和引用,⑥但依然有学者在讨论历史时期的开发活动与环境演变之间的关系时,轻易地盖以“破坏”的行为和结果来进行定论。
本文拟从侯甬坚教授学术思想的发展,对“环境破坏论”反思带来的历史认识和历史评价的更新,以及相关研究实践和学术思想对构建中国特色环境史研究话语体系的推动三个方面进行阐述,以期推进相关研究的深化和扩展,进而推动中国环境史研究的深入和提高。
一、跨学科知识体系与环境研究的不断推进
跨学科研究是解决复杂性高、综合性强的学术问题的内在要求,多学科交叉与融合带来了学术思想的创新。⑦历史地理学本身就具有地理学与历史学的交叉特性。1962年,侯仁之发表《历史地理学刍议》一文,对历史地理学的概念进行了明确界定,后来在收入《历史地理学理论与实践》一书时略作修改,指出“历史地理学是现代地理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其主要研究对象是人类历史时期地理景观的变化,这种变化主要是由于人的活动和影响而产生的”。①这表明,历史地理研究既要从地理学的角度理解地理环境的构成及其演化机制,也要深切理解历史时期人类活动引起的地理环境变化过程与特点,进而理解历史时期人类活动与地理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
侯甬坚教授对历史时期“地理”和“环境”关系研究的思考是逐步深入的,跨学科的求学经历和研究过程所形成的知识体系,促使其学术研究和学术思想不断创新。在进入历史地理学研究之初,他所关注的核心学术领域是区域历史地理和历史地理学史两个方面。在思考河道、交通、地理分界线、历史区域的形成、地域开发的层次、都城与区域空间权衡、区域类型演变和空间地理规律的潜在影响等要素和层面的基础上,侯甬坚教授着重阐释和理解了“时空并重”的区域空间发展过程,为历史区域地理研究作出了贡献。②
1997—2002年,侯甬坚教授进入中国科学院西安黄土与第四纪地质研究室(1999年改称“地球环境研究所”),在职攻读第四纪地质学专业“全球环境变化”方向的博士学位,师从安芷生③院士。在此期间,他扩展了对地球科学知识的积累。对“全球变化”这个科学问题的深入了解,促使他对历史学与地球科学的跨学科思考,由此形成了新的学术问题探索和学术思想。其间,他曾撰写《地球科学研究期望历史学界提供什么》一文,指出当前地球科学界的科学家们在思考全球变化这个科学问题时需要“判断人类因素在环境变化中所占的比重”,并认为历史学者可以在以下几个方面作出独特的贡献:一是整理、甄别与解读历史文献中所包含的环境信息、人与环境相互作用等内容;二是通过多学科协作及其他研究手段和研究结果的相互参验,提高历史记录的分辨率,得出更精确的研究结论;三是通过对历史时期人类社会经济和制度等方面的全方位了解,结合地质地理学家研究所构建的自然背景,判读人类因素在环境变化中所占比重,从哲学角度思考历史时期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④
2000年,国家提出“西部大开发”战略,学术界开始重新思考和研究西部历史时期的环境状况及其发展变迁过程。关于“西北历史环境变化研究面临的问题”,侯甬坚教授指出,应立足于具体区域,“就各种地理要素在自然演变和人类活动双重因素的作用下,如何发生变化的过程展开细致研究”。①基于历史地理学的学科基础,结合“全球变化”这个综合性、前沿性的学术问题,他特别强调在历史地理学研究中应探究“全球变化中人的作用”,下功夫弄清楚人类按照自己的目的和需要对自然环境进行了哪些改变,慎重思考如何评价和细化人对环境的影响,正确认识其中人类活动的性质。②随后,侯甬坚教授展开了相关的学术追问和更加深入的学术思考。③
2002年,侯甬坚教授申报的课题“历代制度和政策因素对西部环境的影响:途径、方法和力度”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资助。显然,这是基于科学家们关注的问题——“环境变化的人文影响因素”进行的思考和设计。④2004年,侯甬坚教授发表《环境营造:中国历史上人类活动对全球变化的贡献》一文,进一步丰富了其对地球系统变化过程中人类因素的具体研究和评价的思考。⑤“环境营造”这一概念的提出,非常具有创新性,体现了通过人类活动对环境有所建设、有所影响的一面,同时包含了对环境变迁研究中过于注重负面作用、对历史时期的人类活动进行简单否定的学术反思。
带着这样的思考,侯甬坚教授开始接触和了解环境史研究。基于广博的知识结构、精深的专业研究和思考以及在农村插队生活的经验,他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独特思想,并提出了一个内涵更加丰富的概念——“人类家园营造”,以期对人与(地理)环境的关系做“渐进式的研究”,揭示历史上的农业开发活动在中华民族发展史上的历史功绩。⑥侯甬坚教授认为,2005年是他进入环境史领域的标志年,“人类家园营造”概念的提出及其相关研究实践和理论思考,是历史地理学与环境史研究相结合的成果。⑦
此外,侯甬坚教授还认真辨析了古今环境问题的不同,指出“如若考虑到这个时代是以自给自足、缺乏商品交换的自然经济形态为特征这一点,在农业生产环节中形成的是‘土-植物-动物’间简单的物质循环过程,那么,我们就有理由认为,延续千年以上的农业手工技术系统与当时的自然经济是最相适应的”。①因此,如何正确认识历史上的环境问题,如何认识中国历史上的农业开发行为,以及如何从环境的角度评价中国历史,成为侯甬坚教授进入环境史研究领域后思考的核心问题。首先引起侯甬坚教授反思的是研究中被广泛使用的“生态环境”一词。②2013年,应《历史研究》的约稿,他撰写了《“环境破坏论”的生态史评议》一文,用“环境破坏论”一词指称20世纪80年代以来采用历史文献资料简单论证历史上环境恶化和生态破坏的观点,提请人们绝对不能再忽视历史时期开发作用下的环境变化的多方向性,同时着重指出中国历史上的农业开发除了引起环境退化、恶化的情形之外,还有环境改善、环境修复、环境优化等方面的内容,环境史研究应在这些方面进行深化,给予中国农业开发史以恰当的历史评议。③
“环境破坏论”一词的明确提出以及相关反思的研究实践和理论思想,④是侯甬坚教授在结合历史学、地理学、地质学、生态学、哲学等方面的知识和思考的基础上,以“环境”为焦点作为连通的知识隧道,所形成的对中国环境史研究中历史认识的出发点和历史评价目标的学术判断。
二、基于人民性的历史认识和历史评价
20世纪以来,随着全球面临着越来越严重的环境压力和挑战,催生了众多以“环境”为核心的分支学科,如环境化学、环境地学、环境生物学、环境管理学等,乃至形成了一门综合性学科——环境科学。史学界亦出现了环境史研究的热潮,一方面反思现当代环境问题是由哪些不合理的人类活动引起的,另一方面重新思考“环境”在人类历史上的角色和作用。⑤如何认识人类历史上的农业开发行为及其环境影响,以及如何评价农业开发与环境关系的历史,涉及历史认识和历史评价的理论与方法问题。
历史认识是指客体对历史事实、历史经验和历史规律的认识。历史评价是以认识客体与认识主体之间的相互关系,思考对于主体需要来说历史事物与历史发展的意义与价值。历史评价直接关系到历史认识的目标和动力,而历史认识又构成了历史评价的基础和根据。⑥在《“环境破坏论”的生态史评议》一文中,侯甬坚教授鲜明地指出,盛行的“环境破坏论”主要将“历史上物质资料生产过程的历史价值减弱了,将劳苦大众的生存权力和相关利益忽略了(把民众正常的生产活动视之对环境的一种直接或间接的‘破坏’),将环境变迁研究同历史研究主要职责的结合淡忘了”。①从人民的生存权和发展权出发,他提出了对中国农业开发与环境之间关系的历史认识和评价标准,并且通过撰写论文和指导研究生撰写学位论文,推进了研究实践和理论思考的不断深化,其思想具有鲜明的人民性。
(一)充分尊重人的生存权
20世纪70年代初至1978年是中国环境保护的启蒙时期,环境保护理念自上而下、由外而内地被引入,环境启蒙悄然而行,全社会环境意识开始萌芽。②环境保护、环境问题等话题也逐渐进入中国历史学家的视野,以原始的“环境面貌”是否被改变为标准,形成了对中国历史上农业开发是环境破坏行为的认识和评价。③分析这些论述,其基本逻辑是人口增长(迁移或自然增长)导致农业开发规模的扩大,从而引起环境破坏和环境恶化。这种历史认识将“环境破坏”作为一种既成事实和潜在思想,其历史评价以“原始环境面貌”的改变程度为简单标准,对历史过程进行简单化、线性的因果分析,将人类活动与生态环境二元对立,不仅“否定了问题的历史性与人的能动性”,④也没有真正看到自然环境在人类历史和社会中的作用。
人与环境的互动关系发生在人类维持生存与生计的各个方面,与环境的交互面极为复杂,如何客观表述不同交互面上的人类活动是值得认真思考的。侯甬坚教授将近代以前的农业生产对环境的作用形式归纳为“动土”,这种改变原始环境面貌的行为是为了满足人类生活的最基本需求,同时还促进了社会财富的积累、农业文明的形成乃至历史的进步。⑤如果“动土”被视作“环境破坏行为”,也就从根本上否定了人的生存权,否定了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的历史意义。侯甬坚教授从“尊重人的生存权”出发,有力地指出了“环境破坏论”的认识不符合历史事实,作出的历史评价是毫无意义的。基于对民众生产生活的深切理解,以及跨学科知识体系和相关“环境”研究的积累,侯甬坚教授在多篇文章中对此进行了反思和讨论,提出了中国历史上农业开发与环境关系的评价标准。
其一,从中国历史上农业活动的出发点也即动机进行历史评价。侯甬坚教授在多种场合恳切地指出,为了维持人的生命的存在而进行的物质生产活动,不能被定性为环境破坏行为。他说:“只为满足环境原貌,而不顾及社会发展、不顾及人民生活的需求而做的研究,显然是一种随波逐流式的方式。”⑥其实,这不仅仅是一种随波逐流,而且是一种荒唐的做法。①因此,首先要从历史上农业开发的需求(民众的需求、社会的需求、国家的需求)和产生这种需求的历史条件出发,认识和评价历史上的农业开发活动。
其二,从农业开发活动的环境结果进行理性、科学的评价。侯甬坚教授认为,“因历史环境评价属于复杂性研究课题,‘环境破坏’的事实在什么条件下可以成立,需要予以证实”。②目前开展的相关研究,应慎重检视以往研究的认识和结论,确认农业开发活动是否真的引起了环境质量的下降,从而威胁到了人的生存。③与此同时,需要利用跨学科的知识和手段,认真研究近代以前出现的环境退化问题(如沙漠化),辨析人类活动(包括农业开发活动)在其中的作用过程和机制。
其三,从人类社会发展与进步的角度进行评价。侯甬坚教授强调,长时段大区域的人类活动与环境关系的历史评价,要以人类历史发展的进步与否为标准。中国历史上农业技术的提高和不断扩展的农业开发,带来社会经济的繁荣和国家的富强,造就了辉煌的中华文明。认识与评价中国历史上以农业为主的开发过程及其环境影响,应该从历史实际情况出发,正视民众生存与发展的最基本权利,作出较为全面的评价。
(二)深刻认识农耕延续发展的基础与伟大创造——土壤耕作层
土壤,是人类文明产生与发展的基础,也是文明衰落的重要影响因素。“环境破坏论”的研究,注意到历史时期表层土壤的破坏与流失,但忽略了经过人为作用表土“熟化”而形成的土壤耕作层的重要过程,更没有认识到土壤耕作层是农业和农业文明得以持续发展的基础。2005年,侯甬坚教授指出要关注黄河流域生命-文化环境的构成及其成长中的关键要素之一——土壤耕作层的形成。④随后,在论述长安史的文章中,他又着重指出长安自然史的层面中不能忽视耕作层的形成。⑤
土壤耕作层是指农业开发活动中由于人工搬运、排灌、耕作和施肥等一系列活动而形成的独特土壤层,是人类在过去几千年的时间里付出极其艰辛的劳作而创造的环境结果。这种环境结果既充分改变了环境原貌,也是人类活动对于环境的积极营造,应给予充分的正向评价。中国在悠久的农业耕作历史过程中形成的水稻土、黑垆土、塿土等厚达50厘米以上,土壤肥力较高,具有独特的土壤结构,早已引起土壤学家的关注,并试图给予单独的分类。①人为土是指在耕作历史悠久的农业古国,由于人工搬运、耕作、施肥、灌溉等活动,原有的土壤形成过程被加速或阻滞甚至逆转,形成了独特的有别于同一地带或地区其他土壤的新类型。②
世界各地古老耕作层的存在以及人为土的分布与文明的关系,已经引起学术界的关注和讨论,甚至提出在生物圈中应该加上体现人为作用的智慧圈。③深厚土壤耕作层的存在以及最终被定为人为土纲的历史事实说明,农业开发在清理植被、进而“动土”之后,能动性地积极改良和培育土壤的过程值得深入研究,可以反映人类劳动对自然有机体的改良作用,以及人类活动加入其中后自然环境演变的路径。
关中平原农耕历史悠久、农业极为发达,人类活动显著改变了土壤环境的原貌。侯甬坚教授指导博士生杜娟聚焦于关中平原,从土壤环境认知、农业生产方式、农业技术演替、土壤形态演变等多个方面,揭示过去几千年来人类活动如何造就了50余厘米厚的关中土壤耕作层,成为理解中国农业文明起源与农业经济长时间持续发展的重要层面。④由此可见,关中平原的农业生产活动虽然改变了土壤环境的原貌,但并未引起环境质量的下降,也未威胁到人的生存,反而改善了土壤肥力不足的环境状况,延续了灿烂辉煌的黄土农业文明。肥沃土壤耕作层的形成,正是环境改善、环境优化的典型事例。这样的研究成果值得关注,其研究方向和学术追问应该持续推进和深入。
除了遍布中国各地的水稻土(以长江中下游平原、珠江三角洲、四川盆地、台湾西部平原最为集中)和关中的塿土(土垫旱耕人为土)之外,江南地区的垛田(泥垫旱耕人为土)、干旱半干旱地区灌溉农业区的绿洲土(灌淤土)以及城市周围的菜园土(厚熟土)等,都值得考古学、历史学和土壤学关注。因此,应该积极推进交叉研究,考实土壤耕作层的内涵,正确认识延续几千年的土壤耕作层的形成与演变历史。优良土壤耕作层的创造,体现了人类活动与土壤环境互动、优化的过程,使中国的农业文明呈现出一种有别于其他古代文明的持久的稳定性、延续性和发展性,对此应给予正确的历史价值判断和历史评价。
以土壤耕作层为研究对象,可以充分揭示人类活动与环境之间关系艰辛而温情、漫长而复杂的一面,不容今天的研究者轻慢。侯甬坚教授曾平静地谈道:
事实上,人类活动是一个世代相接的漫长过程。以世代相接的方式来延续人类自身,以对应自然界生命之漫长,人类就与自然界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其中的细节和故事无不令人感动,令人欣喜和陶醉。从人类劳作引起生存环境的苏醒、退化、恶化现象,到人类逐步反省后改善技术手段,再到生存环境的优化现象,应当是漫长的人类历史的全部。以往任何简单地截取一段人类活动的情况就开始予以指责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在漫长的人类活动过程中,具有创造性的劳作有许多,大量的物质财富都贡献于既往的历史了。目前可见的、具有说服力的创造物,就是“土壤耕作层”。①
(三)在细化研究中认识人与自然关系的真善美
从哲学角度来看,人的一切活动或行动的终极目标就是追求真善美,而学术研究的最终价值就是对至真、至善、至美的追求。在已有的“环境破坏论”研究中,一方面将造成环境破坏的行为主体笼统地表述为 “人”“人们”“人类”,落实到中国历史时期的农业开发对环境的影响方面,则统统指向了从事生产活动的人群,即历史上的人民大众;另一方面对环境的认识也比较粗浅,没有充分认识到不同区域地理环境和生态系统的独特性、复杂性和韧性。总而言之,没有充分地认识人与自然关系中复杂、多样的层面——既有环境的退化、恶化,也有环境的改善、修复和优化。侯甬坚教授提出了“人类影响的细化研究”“在各类生态系统中细化研究过程”等观点,②其目的是提请研究者要更多地关注人类活动与环境关系中“优化”的层面,充分认识可持续的人与环境互助共生关系的生产过程,认识人与自然关系的真善美,体现历史研究的价值和意义。
从学理上来说,侯甬坚教授指出,对人的细化研究要区分民众行为、不同利益集团的行为和国家行为;对环境和生态的细化研究,要充分认识不同区域的生存环境特点、自然与人类构成的系统的地域性特征;在关注人类命运之中关注环境的生态品质。他还着重指出,除了应该重新审视和研究人为土的形成过程之外,还应该关注因国家建设需要而进行的都城营建和边疆开发、传统的商品粮基地形成过程(江南太湖流域鱼米之乡、珠江三角洲河网桑基鱼塘、宁夏黄河两岸塞上江南、东北三江平原北大仓)等,认识这些良性发展的自然经济社会系统中蕴含的生态品质,以及人与自然关系中的智慧、高见、良策和良知。③
在上述思想理论的指导下,侯甬坚教授先后对云南、关中、陇西等地区的梯田、城市、桥梁等景观进行了细致研究,并将其归纳为“人类家园营造”的研究旨趣。①带着对人类创造美好“家园”的崇敬和感激,他对人之心力、心智作用于自然环境而进行的伟大创造进行探索,对历史时期的人类活动及其对环境的作用形成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和评价。“人类家园营造”概念的提出及研究旨趣的确立,体现了侯甬坚教授独特的历史感知能力、分析能力、理解能力和判断能力。
侯甬坚教授指导学生撰写的学位论文也在着力推进细化研究,探知人与自然关系的真善美。硕士生高芸细致分析了绥德县的水土保持与“淤地坝”的营造。②博士生王晗对陕北黄土高原人口变动、土地利用与环境变化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研究,在分析了砍伐林木、开发草原、陡坡耕垦等造成黄土侵蚀加速及土地沙漠化的层面之外,亦充分认识到黄土高原古代先民积极营造农业生产环境的一面。③硕士生栾晓丽对明清时期石羊河流域农业开发与水利建设过程进行详细考察,认为大规模的农业垦殖在促进石羊河流域经济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生态环境问题,但当地民众很快认识到环境问题的存在,并采取一系列保护环境的措施,对改善局部环境起到了很大作用,充分体现了人类积极改善与自然之关系,努力营造家园的生产生活行为。 ④硕士生周小华探究了龙脊梯田的形成史,揭示了红瑶人利用山地资源开田引水、建造梯田,创造出水稻种植的土壤条件和灌溉条件,奠定了红瑶人定居龙脊山地的物质基础。⑤硕士生殷旭、马祥芳分别对宋代南方淀山湖区圩田、北方华北平原淤田的水利活动进行考察,从社会效应和环境效应两方面探讨水利开发与区域社会、经济发展以及人民生活之间的关系,展现了人类改造不利的土壤环境、发展农业生产的历史过程,体现了人与自然环境的积极互动。 ⑥硕士生吴成杰深入研究了甘肃庄浪县梯田的兴修,揭示了当地民众通过对地形的改造、对梯田埂坎质量的改进、对土壤肥力的改善,一改黄土沟壑地貌上的荒凉景观,实现安居乐业的过程。⑦博士生张博则关注蒙古草原上的人、畜与环境组成的人类家园,认识到牧民生产生活的有序性与牧草生命周期的高度关联,在获得牧草能量的同时延续着草原的生命力,构建出干旱半干旱地区人类活动与草原环境的历史互动画面。①这些学位论文的完成,均是在侯甬坚教授“人类家园营造”学术研究旨趣推动下的研究深化和学术创新,开拓了新的研究方向,丰富了中国环境史的研究内容。
人民性是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属性。从事生产活动的人群,在生产实践中创造了丰厚的物质财富,积累了与自然环境相协调的经验,总结了因时因地制宜的宝贵思想。对此,我们在研究过程中不能视而不见、见而不思,更不能将其视为环境破坏的执行者、责任人。这也再次提醒我们,在进行历史研究的过程中,“概而论之”是不可取的,要把工作做深、做细,推进对人与自然关系真实的层面、优化的层面、美好的生态品质等方面的认识,对历史时期人类活动与环境变化之间的关系进行更为全面而客观的历史评价。
三、有助于中国特色环境史研究话语体系的构建
2016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要按照立足中国、借鉴国外,挖掘历史、把握当代,关怀人类、面向未来的思路,着力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在指导思想、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等方面充分体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②在三大体系建设中,话语体系的构建是最重要、最基础的部分。话语体系是一定社会语境中形成的思想理论体系和知识体系的外在形式,表达了特定的思想立场和价值观念。③侯甬坚教授对“环境破坏论”概念的提出与反思,及其相关的研究实践,有助于当前中国特色环境史话语体系的构建。
(一)立足于中国农业文明的历史实践,构建中国环境史进程认识和阐释的话语体系
环境保护的概念和环境史研究起源于欧美,相继传入中国后,推动了中国环保事业的发展,以及对中国历史研究中“环境”层面的关注。但是,无论是环境保护还是与环境相关的研究,都在引用和借鉴西方的理论概念、价值判断和评价标准的过程中不断地调整和修正。侯甬坚教授在对“环境破坏论”的反思中,提出最深切的反问是:何以普通民众的生产活动被定性为“破坏”?何以将中国三千年的历史界定为环境不断恶化和破坏的过程?其思考的核心是:中国普通民众的生产活动不能被随意否定,中国辉煌的农耕文明所蕴含的生态智慧不容忽视。
首先,应该用积极、正面的态度面对中国人与自然的发展历史,充分尊重其独特的传统,理解其合理性。中国自然环境的基本特质之一是人类活动使自然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是独特的景象。④我们目前的发展,也脱离不了千百年来已经形成的环境结果。一味地以“破坏”“恶化”来认识和定论人与自然关系的发展历史,是毫无意义的,是以线性的和预设“原始环境面貌”为标准的单向度理解。只有充分认识到中国环境历史的复杂性、环境与文明的独特性,才能真正认识其历史价值和现实价值。
其次,以更加合理化、更为普遍化的方式总结和认识中国农业文明传统中的生态智慧。中国农耕文明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根。①举世少有的农业文化和农业文明,支撑了中国高度发达的文明价值体系的运行,蕴含着深厚广阔的支配力和辽远恒久的影响力。其中包含的对环境的改造和利用,维持人与自然良性发展的经验和智慧,既是中国农业文明的独特传统,又具有世界性的普遍价值。因此,应该从中国农业生态系统形成的角度出发,下细致的功夫,用宏大的气魄,揭示中国农业文明体系的独特内涵及其对人类文明的发展作出的原创性贡献,构建对中国环境历史进程、发展规律的认识和阐释的话语体系。
(二) 精准把握中国人与自然关系史中“优化”事例的继承性、民族性和时代性
在反思“环境破坏论”的文章中,侯甬坚教授明确地指出,“基于历史开发作用下的环境变化展现的是多方向性,除了环境恶化、退化的情形外,还有环境改善、环境修复、环境优化等内容,对此绝对不能再予以忽视”。②近年来,他的思考和研究也时刻围绕着这一点来展开,并提炼出“人类家园营造”这一概念,集中体现了中国人与自然关系史中重要的历史智慧和历史贡献。
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说:“一切本质的和伟大的东西都只有从人有个家并且在一个传统中生了根中产生出来。”③这句话有两个层面的意思,一方面是指“家”和“家园”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是指只有在传统中才能产生本质和伟大的东西。家,是人的居所,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人类都努力使之舒适和美好。在现代环境科学中,良好环境质量的内涵包括人的良好的生活条件(如清新的空气,清洁的水)、良好的生产条件(如土地、植物、动物、矿产资源)、良好的美学条件(优美的自然景观)、良好的生态结构和功能(良好的自然净化条件)。④侯甬坚教授用“人类家园营造”这个概念来研究中国人与自然的关系史,既包含了对个人、社会、国家和人类营造良好环境质量家园努力的崇敬,又包含了对其中所蕴含的经验、智慧和贡献等传统的尊重。
“哈尼梯田”“甘肃砂田”“霁虹桥”是人类营造美好家园的典型事例,江南太湖流域鱼米之乡、珠江 三角洲河网桑基鱼塘、宁夏黄河两岸塞上江南、东北三江平原北大仓等是人类与其所处环境长期协同发展中创造并传承的独特农业生产系统,是支撑社会经济发展的人类家园。这些人类家园营造的过程,既有独特性又有普遍性,是多样性世界文明体系中的一部分。精准把握这些人与自然关系史中“优化”事例的继承性、民族性和时代性,深入研究其中蕴含的历史观念、历史智慧和历史精神,充分理解其合理性,阐释其文化内涵,并且通过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而融入当代社会发展之中,有助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话语体系构建。
结 语
学术研究中“环境破坏论”的流行,在某些方面体现了学者们面对生态环境恶化危机的社会责任感,但其中片面强调自然环境面貌被改变层面的历史认识,研究方法和分析逻辑中存在的“人口增长-农业开发-环境面貌改变-生态恶化”的线性思维,以点带面、预设因果关系的过程推导,产出大量历史事实认识不确切、历史评价不合理的研究论著。侯甬坚教授从历史学、地质学、地理学、生态学、环境学和哲学的角度,思考历史上人类活动与环境的关系问题,从研究实践和学术思想两方面推动对历史上的环境变化事实的确认,辨析其中人类活动的影响程度,深入历史的情景之中体谅普通民众、地方社会、国家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求生存、求发展的艰辛历程和辉煌成就,提出了对“环境破坏论”的深刻反思,形成了有关人与自然关系史研究的独特路径和深邃的历史哲学思考。
全面分析侯甬坚教授对“环境破坏论”的反思及相关研究实践,既可以深刻认识到跨学科知识结构对于学术研究深入的重要性,又可以看到价值观对于历史评价的深刻影响。侯甬坚教授认为学术研究要“在关注人类命运之中关注环境的生态品质”“感知人与自然关系之真善美”的追求,集中体现了一个历史学家的学术素养和时代使命感。①文化自觉意识的培养对于任何一个民族和个人来说都非常重要,而文化自觉恰恰必须建立在对历史的深刻理解之上。②侯甬坚教授提出的关注人与自然关系史中的“优化”事例,以及深入理解中国农业文明的生态智慧,既是构建当代中国环境史话语体系的重要层面,也是建立文化自信的历史认识和历史评价的基础。
责任编辑:胡颖峰
特邀编辑:吴杰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