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的自然:城市政治生态学批判
2024-10-25埃里克·斯温格杜黄敏
[摘 要]尽管城市政治生态学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已经在资本主义生态批判、社会生态转型和社会生态运动的学理性阐释方面取得了诸多理论成就,但现阶段的城市政治生态学理论未能呈现出真正的批判性和进步性特征。学者们忽视了存在着一种资本主义社会生态关系得以复制和深化的资本主义政治生态学,对其进行批判能够揭示出资本主义内部的权力关系、系统性的不平等和城市化过程,并有助于构建进步性的城市未来。新自由主义作为应对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方案,已经在金融危机和新冠肺炎疫情中被证明是一种幻想,反而掩盖了资本主义生态现代化的矛盾。如果要真正解决问题,就必须将生态问题置于激进的政治化领域中,恢复被资本积累所吞噬的人道主义精神。
[关键词]城市政治生态学批判;星球城市化;社会-生态转型;资本的自然;重构
城市政治生态学已经发展出跨越学术学科、政策网络和行动组织的丰富视角,大量相互补充、偶尔对立的本体论、认识论观点和社会-政治生态学想象共同产生了激烈的学术争鸣。①在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精神分析法、福柯主义、新物质主义、超人类和其他理论视角的启发下,城市政治生态学重新定位了非人自然在社会生态关系组合中的角色,这些关系组合推动了当前城市状况的形成,并梳理出了形式多样的社会生态权利关系,产生、瓦解和重构了社会-自然群落。理论框架形式多样的城市政治生态学仍然有一个共同的假设,即认为政治生态学观点在本质上是“批判性的”,在政治上是进步性的,因为他们关注非人类因素和超人类因素在城市日常生活建构中的存在作用(从而使人类的地位去中心化),对推动社会-环境关系的建构性,不均衡的和冲突的社会-生态权力关系的理论和经验分析,以及社会-生态运动的学理化阐释都产生了启发作用。①
然而,笔者试图论证现阶段的“政治生态学”、城市理论或其他相关理论在理论和实践中都没有呈现出内在的批判性和进步性特征。笔者将为进行“城市政治生态学批判”提供一个理由,题目直接借鉴了马克思的巨著《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标题。通过“政治生态学批判”,学者可能会关注形成新的、进步性的政治生态学理论的识别机制,如果我们真的关心从一个社会更加平等、政治更加民主和更具有生态敏感性的方向去改变当今资本主义糟糕的社会-生态动态,这一点至关重要。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重点不是坚持将我们对社会生态的理解,嵌入到更广泛的社会-生态新陈代谢及其相互冲突的动态之中——这一点已经众所周知,而是基于当下现存条件绘制出进步和解放转型的可能性路径,这种进步和解放的关键标志当然是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
换言之,资本主义的政治生态学是建立在加深和扩大资本对物理、化学和生物过程的介入和关联的基础上的,这种介入和关联通过一种社会形态组织起来,其社会形态的特点表现为自然所有权的不平衡、对资本积累的无限追求、全球城市化进程和一个广泛的市场交换体系。反过来,这些进程与综合的、不平等的社会-生态条件,以及由那些拥有重要政治或经济权力地位的人所发动的重大冲突和社会-生态斗争并行不悖。此外,这些物质过程是由关于什么是“自然”以及它如何能够或应当如何被“管理”的特定想象和话语维持交织在一起的。笔者认为,存在一种资本主义社会生态关系能够被复制和深化的资本主义政治生态学,对其进行批判,揭示了资本主义政治生态学赖以维持的权力关系、矛盾、系统性的不平等和冲突,因为关键不在于理解世界,而是改变世界。这就需要在进行(城市)政治生态学批判时,把现实经验和想象联系起来,这将有助于构想和实践不同的393237d0d8ac8f0070b7f5fb8c63be52efd5fc671efd48ec6a9e3d6c163aa205城市未来。
本文分为四个部分和结论。第一、二部分着眼于对作为城市社会-物理进程的资本主义政治生态学进行批判。第三、四部分的关注点则转移到对资本主义政治生态学话语构想进行批判。结论着重阐述上述构想的重要性,这些构想是资本主义地狱般的社会-生态动态的现实和想象的可持续性基础,也是环境或生态激进主义的重要依据。视角的转换将从根本上重塑我们对所处的社会-生态环境的认知,对于通过制定战略、话语形式和实践模式来回应如何推进进步性的社会-生态转型至关重要。
一、资本的自然:(城市)政治生态学批判
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政治经济学家谱系,他们在如何理解普遍意义上的社会-经济变化和资本主义特殊动态进程上作出了重要贡献。早期的重要理论家有托马斯·马尔萨斯(Thomas Malthus)、重农学派(the Physiocrats)、亚当·斯密(Adam Smith)和大卫·李嘉图(David Ricardo),后期的政治经济学家包括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埃莉诺·奥斯特罗姆(Elinor Ostrom)以及大量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制度经济学家和其他非正统的经济学家。他们持有共同的观点,即认为经济过程(社会分配、社会-物质变换及在商品和服务形式中所包含的各种自然物质的分配)应该置于各种不同的历史地理社会生态关系,以及社会法律和制度形式的规制下进行理解。这种社会制度的嵌入与科技水平、自然地理条件和过程、社会文化偏好等因素共同决定了社会-生态进程的聚落和动态。他们中的许多人,对“外部”自然和生态条件的积极作用有着强烈的兴趣,这在马尔萨斯、重农学派、李嘉图以及奥特斯罗姆和生态经济学家的作品中体现得更加明显。早期的政治经济学家深刻地影响了马克思的思想。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以一种更根本的方式根植于理解非人物质被转化和分配的社会物质过程、生物-物理关系。①因此,马克思的著作可以被视为我们今天所定义的“政治生态学批判”②的先驱。
简单来说(尽管理论上很复杂),政治生态学从20世纪80年代创立以来,系统性地阐述了如何使自然、生态、非人因素进入社会变革理论,从而突出非人因素在社会-生态变革中的重要作用。它一方面阐述了非人因素是如何内嵌于社会-经济和政治过程的,另一方面则阐释了社会-生态转型是如何通过社会-生态“新陈代谢”过程进行配置的,尽管这一事实被系统性否认,特别是受到了反复出现的社会-自然二元分离的意识形态③的批判。虽然资本主义政治生态学与社会、经济与生态脱钩的可能性有关,政治生态学批判坚持认为人类与非人物质的关系随着资本的历史动态的展开而不可避免地加深。这样一来,非人因素和超人因素就成为标志着资本主义转型轨迹的张力、矛盾和危机的组成部分。①类似于“经济”始终是政治生态学,“生态”本质上是政治生态学,在当下是一种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政治生态学。因此,(城市)政治生态学并不具有彻底的激进性和批判性。过去几十年的研究已经证明,生态关系及其进程在理论和实践上最终会卷入社会、政治、文化和科技进程之中。换言之,政治生态学家仅仅是确证、拓展和重组了经典政治经济学视域。现在亟待解决的问题是通过“城市政治生态学批判”开拓出“自然”政治化的领域,这也是笔者在本文中接下来关注的主题。事实上,尽管有大量鼓舞人心的城市政治生态学文献批判性地剖析了气候、其他环境政策以及各种形式的激进主义所带来的权力负担和几乎无效的结果,但政治变革和转型的问题仍然有些模棱两可和难以捉摸(去增长运动可能例外)。②关于“自然”的政治斗争围绕着两条相互作用的轴线展开:一方面,生活的物质基础获取、控制的形式,与非人(或超人)有机(或非有机)物质、关系和进程的再生产方面存在激烈的冲突;另一方面,围绕“自然”的意义展开了重大学术争论,即自然是通过什么来想象和象征的。③本文接下来将会对这两个问题分别进行讨论。
二、星球城市化、星球开采和资本的社会-生态循环
在《星球矿物》中,马丁·阿布列达(Martin Arbpleda)对不断变化的领土、基础设施、物流、社会经济动态和冲突进行了深度挖掘,这些变化推动了全球资本扩张所依赖的非人物质的开采,并将其融入维持资本流通积累以及与之相关联的不平衡的社会-生态发展中。④去属地化的采掘物随着星球城市化过程再属地化为社会-生态新陈代谢的商品。⑤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在1989年提出的术语“星球资本主义城市化”也展现了这一过程。采矿的全球扩张,以及以食品、纤维、油和木材为代表的有机物有组织的全球循环和新陈代谢过程,使得星球资本主义城市化成为可能。正如大卫·哈维(David Harvey)所论证的,纽约城没有什么是非自然的。⑥城市化和城市模式不外乎一方面是新陈代谢物质流的政治-生态动态的地理印记,另一方面是疯狂积累中的资本循环,同时驱动资本主义的扩张。⑦就此而言,政治生态学批判必然要对城市政治生态学进行批判,这是因为资本、商品和物质循环是在被大卫·哈维称为“资本的城市化”过程中展开的。⑧
事实上,作为资本的货币流通和商品物质(及其非商品物质,如污染和废弃物)以多种流通形式内嵌于特殊的社会制度结构,并在此基础上使社会和自然以一种新的社会-生态聚落和持续产生的不平等的社会-生态地理景观的方式相结合,在这一过程中城市化进程既是社会和自然结合的轴心,也是其结果。物质转换持续性的去地域化和再地域化(马克思称之为“新陈代谢断裂”)与社会等级冲突关系共同产生了一个综合的、不平衡的空间结构,改变了社会-物质生态,持续地制造了当地而非全球飞地社会生态景观的解体和资本主义城市化模式。正因为资本主义是一个城市化过程,所以资本主义的政治生态学本质上是城市政治生态学。在拉丁美洲农业景观中,如果不考虑阿姆斯特丹、多伦多、东京或旧金山“可持续”理念激发的生态消费酒吧中鳄梨或藜麦的城市化,就不可能有鳄梨或藜麦生产的政治生态学。
因此,政治生态学批判应该在理论和实践双重维度上,强调社会-生态转型得以展开和构成日常社会环境与城市结构的物质流的去地域化和再地域化过程。虽然生态政治的研究通常关注地缘边界进程(例如温室气体排放、污染、生物多样性减少和生态移民开发等),但是政治生态学批判强调流动性/稳定性的辩证关系,同时关注冲突、斗争、矛盾、不一致和危机等物质流动及其去地域化和再地域化的条件标志性爆发的特征。这种以流动和通量为基础的视角需要特殊的方法论。因此,地域性、局部性的社会-生态组合(例如风力涡旋机、汽车、采矿、大坝和摩天轮)总是内嵌于社会-生态新陈代谢过程的流动中。城市政治生态学批判的关键点在于以流动为基础的方法论发展,对星球城市化的社会-生态模式所形成的综合的、不平衡的地理过程的不同层级进行测量、图表化和指数化,①例如日常城市生态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于21世纪以信息技术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经济。虽然这些网络共同构成了城市内部不平衡的社会-生态关系,但也表明除此之外,还依赖中非钶钽铁矿糟糕的生态环境、将铁转化为半导体的深度剥削关系、大规模使用的淡水资源和废弃电子商品最终回归到全球南方“回收”区的反乌托邦郊区荒地。相似地,许多城市通过承担减少温室气体排放来应对气候变化的尝试,都忽视了城市进程中物质碳排放的整体流动基础。例如,虽然航空工业被认为是主要的气候污染者,但是全球互联网和信息技术使用所产生的温室气体排放量大约占总体排放量的3.7%,比世界航空工业排放量(大约占比2%)更高。在全球北方主要城市,以生产为基础的温室气体排放仅仅是他们以消费为基础的气体排放量的一小部分,但是后者却很少被计算。
这种对流通的社会-生态物质流的挖掘,试图展示出非人物质的物理特征是如何通过科技和制度上的社会生产和再生产关系被吸收和转化的,也凸显了性别、种族、伦理和其他身份描述在不平衡和不平等的阶级驱动过程中被不断动员起来并区分彼此界限,揭示了塑造这些不断扩张的循环流动的生产和再生产过程的多重矛盾、挑战和破裂特征。换言之,资本流通的阶级光谱动态在其剥削和利用的双重力量之下,打破了身体的社会标签,使社会阶层化、性别化和种族化,同时产生了不均衡的社会-自然结构。当然,笔者并不是呼吁回归经济还原主义,而是主张扩大“资本主义”的内涵。正如马克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所主张的,经济还原主义的问题基于对“经济”的狭隘理解。①事实上,资本主义社会-生态关系及动态的主要特征在本质上是基于其内嵌的特殊制度和体制的,资本主义的“可持续性”依赖于社会和生态再生产的所有方式,通过一系列通常表现为内在矛盾的构想来支持其延续性并将其合法化,其中包含劳动力和非人条件及其关系得以再生产的特殊性别的、种族的个人和集体的实践,这是接下来需要论证的问题。
三、取代新自由主义
在知识的混淆和扭曲中,许多批判的城市政治生态学文献关注新自由主义的批判分析理论及其相关实践并不奇怪,例如私有化、去规制、增长紧缩,以水、生态系统、服务和碳为代表的非商品的商品化,以及市场主导的分配方式。②事实上,除了个别例外的情况,新自由主义已经完全取代了“资本主义”或“阶级斗争”等标志(甚至更加“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就好像一种特殊的政策和近乎霸权的精英构想和话语代表了资本主义政治生态在历史地理上的差异。只有在2008年金融危机和2020年新冠病毒大流行的双重危机之后,“资本主义”才得以再次回归,资本主义政治生态中许多社会-生态关系才通过这种阶级动力得以形成,因而变得更加难以排除、压制和否认其负面作用。换言之,社会-生态真实状况的复现最终打碎了新自由主义的幻想。当与日俱增的不平等、阶级斗争和环境退化的现实和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所产生的社会-生态阶层化使得克制危机变得不可能时,新自由主义作为一个包容的、民主的、自我维持的、以高效增长为导向的体系构想也就崩溃了。③
笔者在此提倡的(城市)政治生态学批判或多或少地将新自由主义视为一种精英的成功,并通过地理差异、阶级策略来推行一种关于应当维持何种社会-生态关系的乌托邦想象,以及如何在资本主义社会-生态关系中在物质和制度层面进行组织。④因此,新自由主义是一种关注国家统治和其他政府管理的精英策略,并通过推行一系列多尺度的制度和规则来保证“自由”市场交换功能的顺畅,通过巩固“剥削积累”过程⑤来发挥作用,促进尽可能多的人和非人物质进入资本流通过程,使资本积累得以维持。为此,新自由主义开创了一种发展的新社会-生态发展模式——具有调节方式的特殊积累制度与相关的社会文化铭文和战略相结合——逐渐取代了旧模式,但绝不是一种同质化的方式。福特主义和凯恩斯主义的政治生态模式,使得20世纪资本主义的社会-生态动态生机勃勃。①
作为一种政治阶级策略的新自由主义,与身份重构和新解放想象的巩固并行,个体发展成为自治、负责任的主体,有能力管理个人的生活,在“享受”的命令下行动。享受的动力——焦虑和激动的混合——与自我负责共同成为自由的主体建构的意识形态。②无止境的、贪得无厌的个人享乐愿望被建构“更好”社会的目标所取代。因此,主体一方面被困在“锡拉”(Scylla)的恐惧中,无法成为自己所期待的样子,另一方面因为不充分或未执行的伦理社会和生态责任而进退两难。③个体与社会纽带的隔绝、标志公共生活④的义务与可能性等免疫行为产生了神经机能病,通过持续的抑郁症或强迫症等形式表现出来,却是无意识的或行为宣泄式的。⑤政治生态学批判认为,在社会制度上的政治斗争与新自由主义主体性相结合的新范式关系密切,二者构成了对无孔不入的阶级动态的持续否定。特别是南希·弗雷泽(Nancy Fraser)所提出的进步新自由主义即左翼立场,被认为是在精英领导下以城市世界市场为基础的政治经济,助长了新自由主义主体性的霸权模式。这不仅进一步加剧了对资本主义政治生态进行更为基础性的批判保持沉默,而且也阻碍了作为替代性选择的后资本主义构想和话语的形成。⑥在资本主义阶级动态的框架下被前景化为一种政治策略和文化条件的新自由主义,允许再次嵌入资本的真实性及其所嵌入的政治文化过程,同时也潜在地开启了政治行动的新轨迹。简言之,社会-生态转型的阶级结构凸显了资本主义政治生态的张力。
四、资本的自然重构:城市和“经济理性的疯狂”
星球城市化是现在称之为人类世的地理印记。⑦人类所进行的社会-物理转型彰显于城市化进程中的物质和社会-文化表达。或者说,城市是一个更加合适的标志,以表达人类世所发生的社会-物质形式。正如杰森·摩尔(Jason Moore)所言,人类世从来不是“人类的时代”而是少数人的时代,主要是男性的时代,资本流通得以在星球尺度上组织、发展和深化。杰森恰如其分地称之为“资本世”。⑧星球城市化进程的发展表明了新陈代谢载体的增殖,以科技-自然中介的形式在各式各样生态新陈代谢半机械关系中塑造了非人物质的转换,这种新陈代谢关系以一种激进的不平衡方式和深刻的社会-生态内涵重组了人类/非人结构。由于当下地球糟糕的社会-生态状况及其在城市化过程的关键作用,今天的城市被视为新的社会-科技和新陈代谢错综复杂局面的场域和舞台,城市在面对不确定性和适应潜在破坏性的、急剧变化的社会-生态状况时,不仅是“智慧的”,而且是有弹性的。这些社会-科技程序的主要客观实体是为了确保生态条件能够充分维持一个资本主义生态可持续性的环境。换言之,只有社会-科技安排得到改变,社会-生态关系才能继续。根源于“经济理性的疯狂”①的资本积累事实上仅仅是发生在城镇的游戏,虽然这种技术-物质决定论的批判经常出现,但不具有政治潜能。
这些预防性的社会-技术组合的增加,使得城市更具有“可持续性”和“弹性”,并在一定程度上要求出现一种更加激进的本体论转变,以更加符合资本主义生态反思的要求。事实上,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理论家共同构成了由地球系统科学家(例如激进的不确定性概念,非线性动态和复杂的非确定性反馈循环)所开拓的新地球宇宙学的整体,已经成为预防性的科技管理努力的组成部分,来维持和支持加速发展的资本主义星球城市化过程。新物质主义视角和指向通过一种更对称的人类/非人类,而非后人类的方式把握世界物质超越人类本体论的出现,成为不断发展的科技管理努力的重要部分,来维持和进一步支持迅速扩张的资本主义星球城市化进程。②
尽管这种新宇宙学的假设带有激进色彩,但由于加深了人类-非人相互关系的特定资本主义形式而带来了恐慌,其实这种恐慌并无必要。也存在维持一种超加速的城市生态现代主义的愿景和实践的可能性,在这种愿景和实践中,科学、地球工程、遥感技术和大资本共同拯救了地球和人类。地球科学特别是地球系统专家在人类世的到来中,发现了管理、小心“适应”和“有弹性”利用地球系统整体的可能性。将地球视为错综复杂紧密相联的聚合认知和社会-生态乱局,事实上已经开启了这种可能性。在爱心监督、智慧工艺、反思性计算以及精心的技术-自然的培育和修剪中,地球可以以“可持续”的方式被改造。③正如布鲁斯·布劳恩(Bruce Braun)在对新物质主义史的详细解析中所言,非决定论的地球科学、“弹性”研究、新自由主义和与超人本体论相关的新物质主义并不难区分。④
虽然在很多19世纪的现代主义论述中,非人过程在被卷入资本的从属关系和使用中时,被视为顽抗的、不合作的、倾向于报复性的行为,但是它最近向一种对称的本体论的回归,至少在话语和想象中都能够容纳一种潜在的、更加温和的、相互支持、可持续性的、可适应的和有弹性的人类-非人结构关系。这种结构通过一些调整,可能使资本主义推动社会-生态纽结达到更高层次,同时认识到非人因素的作用和不可估量性。通过“地球系统治理”和“星球管理”这样的符号,这种创造新陆地形态的愿望得以实现,并转化为城市地形的“智能”城市主义和“弹性”城市规划。为了拯救世界及人类自身,我们需要的并不是更少的资本主义,而是一种更加深刻、强烈和激进的反思模式。一种围绕着重建基因和遗传物质的形式,调动核能驱动经济,从页岩中攫取天然气并“碳存储”到其他地方的形式,一种以相互良性的方式改造地球的形式。所有这些都得到了世界主义的、自由主义的专业精英的支持。他们包容所有人,维持现代化的现状并投身于持续的资本积累的疯狂舞蹈中。①革命性的新物质本体论提供了新的故事线索和关于地球过去、未来的新标志,掩盖资本主义生态现代化的矛盾,帮助完成所需的思想基础工作。②
五、穿越幻想:指向一种进步性的(城市)政治生态学
如上所述,突出政治意味着在诸多方面需要对环境行动必要性和紧迫性的想象进行转变,从而使环境行动能够合法化和持续进行。主流的和更激进的气候运动的环境话语及实践合法性,其霸权基于两种被压抑的创伤,它们都被转移到一种超现实的想象中。开辟不同的政治生态轨迹需要超越隐含这些创伤的幻想。笔者将通过考察这些支持气候变化叙事的想象来进行研究和阐述。
(一)生活在灾难时代
首先,气候紧急情况是围绕着一个持续建构的反乌托邦式、准灾难性的未来而得以阐述的,如果不采取紧急和适当的行动,上述灾难性的未来就会到来。这种真实的灾难性想象中不可预知的未来,让人想起上演的《疯狂的麦克斯》系列电影中的后世界末日幻想,这种情景应当是人类需要避免的底线。换言之,为了应对这种非常有可能发生的灾难性气候未来,需要当下持续性的行动。这一论点支持这样一种观点,即:现在还不晚,只要采取合适且关键性的行动,这些故事所预测的未来就仍然可以被改变。然而,世界上许多人口已经生活在这种社会-生态灾难中,在世界上最贫穷的地方有大量的气候难民和社会-生态问题。③人们对气候变化的恐惧,与其他地方已经存在的社会-生态崩溃相类似。中产阶级的恐惧和精英的期待(对一个“更好的”气候的期待和对崩溃的恐惧)伴随着即将来临的灾难。尽管精英们培育了一种具有启示性的反乌托邦体系,可以或多或少为他们避免灾难,但世界上大多数人已经生活在“文明的崩溃中”。④这种末日事实上是一种在时间和空间上的综合的和不平衡的灾难。⑤更重要的是,这种综合性的、不平衡的崩溃,意味着对一些人和地区而言,延缓气候灾难的成本和结果不断地被转移到世界上最贫困的人口上。
笔者认为,维持和培育灾难性的景象,是资本主义新文化政治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形成敬畏之心是其中心主旨,为环境民粹主义的后政治化进程提供了部分文化支持。①在象征层面上,世界末日的幻想在阻止社会冲突和对抗方面是非常强大的。换言之,气候变化作为一种全球性和普遍性的人道主义事业,会产生一种彻底的去政治化想象,这种想象并不是选择某种路径而放弃其他路径,或者在政治进程中确定清晰的竞争对手,也不是围绕着具体的政治议题和社会-生态工程而展开的。②
只有超越这种想象才能打破僵局。首先,必须完全拒绝世界末日叙事的启示性承诺,以及对更具生态敏感性的重要行为和技术管理变革救赎的无效坚持。面对反乌托邦想象,人们应行动起来以确保在未来某个时刻不会发生大灾变(如果采取了正确的技术管理行动),许多人已经生活在后世界末日时代,环境变化和社会条件的融合使生活变得“匮乏”。对于地球上许多人和地方而言,社会-环境的混乱程度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许多社会-环境崩溃已经成为事实,并不是某个遥远的未来反乌托邦承诺行动起来才产生了今天的反应。水资源冲突、粮食危机、环境难民、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所造成的极端社会矛盾等证明,社会-生态困境影响到了世界大多数人口的日常生活,而很多人居住在城市化的环境中,没有一个世外桃源式的地方、时间和环境可以回归,也没有一个良性的全球社会-生态过去或者理想气候需要重建和维持。只有意识到现在处于世界末日的现实之后,才有可能出现一种新的政治。把对环境的关注引向那些在已经崩溃的社会-生态条件中幸存者的视角,能开辟应对社会-生态现实的新途径,同时也能开辟包含不同于当前主导方式下各种政治和社会-技术干预的广阔领域。
(二)毫无人道
其次,共识性的气候话语是通过强调气候变化对人类未来构成的迫在眉睫的危险而被动员起来的。这一语境下的人类不仅被理解为生存在地球上的人类整体,还包括被广泛的共同的信仰、伦理和原则所塑造的人类文明(例如自由、团结、社会关系、原则平等和公民权利)。正如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早在19世纪60年代所论证的,这种观点建立在现存“人道”(文明意义上)的构想之上,即全球人类文明。人类历史已经证明了一个共同的“人道”的形成。然而,地球人类存在的现状显然也暴露了“人道”的空洞内核,③即缺乏产生人道现实的核心基础。多重矛盾、冲突和难以言喻的人类施加于人类的暴力证明了这种“空洞性”,尽管一些人类偶尔也会表现出一种深刻的人性。
恰恰是这种空洞被否定了。这是一种被压抑的创伤,即被否定的认知——不存在所谓的“人道”。普遍的不平等、猖獗的不平衡的权力关系、一些人对另一些人造成的主观和客观的暴力(例如欧盟在地中海对难民造成的屠杀或在北非集中营所犯下的种族灭绝罪),展现了贯穿于人类整体的激烈对立和冲突,并表明一种社群主义的“人道”从未存在。如果没有对这种可能性的持续的政治忠诚,人们可能永远不会这样做。关于野蛮行为的气候话语中的否定性表达(同样表征了人类)也是一种典型的创伤压抑形式。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认为,根本的挑战是在一个因为“人道”缺失而加速前进的世界末日般的未来,而“人道”的实际建构反过来可能会使未来朝着一个完全不同的、更加良性的方向发展。①因此,问题并不是确定一个基于我们所熟知的无人道存在的未来,首先最重要的是建构一种人道。正如阿伦卡·祖潘奇(Alenka Zupan[c] [ǚ]i[c] [ǚ])所言:“布朗肖并不是说世界的毁灭是微不足道的,也不是愤世嫉俗地说‘让一切见鬼去吧,这样的世界无论如何都不值得费心’,相反,布朗肖建议,既然我们至少有一个关于人道世界的抽象观念,就值得为之付出努力。”②
事实上,一个重要的后真相想象已经渗透到占主导地位的气候话语中。阶级的真实性和其他贯穿于人性外表的对立被认为是无关紧要的,至少是从属性的。拜物教的否定、阶级的消失和其他对立构成了社会基体,确保实质改变不会发生。通过技术管理和新自由主义消费主义调整,超越当前气候正义转变的构想,例如贯越人道的阶级和其他维度,要求认识到人道不存在的创伤已经导致了气候灾难。超越这一构想依赖于推翻主流观点,即认为已经太晚了——世界末日已经发生了。剩下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参与建构一个真正的“人道”,创造一个真正的人类世界。③正如隐形委员会所言:“等待对于突破、革命、核灾难和社会运动而言毫无用处。继续等待是疯狂的。这场灾难不是即将来临,而是已经到来了。我们已经身处文明崩溃的境地中。现实就是我们必须作出选择。”④后者需要激进政治的前景化。换言之,如果我们认真对待生态环境,就必须将生态问题置于激烈的政治化领域中。如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所说,一个平等共同世界的真正可能性和必要性,是由热情和持续性的忠诚所激发的。正是通过这种政治工程,一个共同的、具有可能性的气候政治才可能被重建。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我们必须坚持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替代性选择。那时,(城市)政治生态学可能找到自己政治化的声音。
[原载于E. Swyngedouw,“Capital’s Natures: A Critique of (Urban)Political Ecology,”in Y. Tzaninis, T. Mandler, M. Kaika, and R. Keil, eds., Pumping up the Heat: Urban Political Ecology, 2021(forthcoming). 此次翻译已获得作者授权,内容有删减,摘要为译者编写。]
责任编辑:胡颖峰
责任校对:徐 颖 孙飞行